《边疆文学》2025年第8期|老四:山河入梦(组诗)
老四,本名吴永强,1985年4月出生,山东临沂人,居济南。中国作协会员,山东作协签约作家,山东青年作协副主席,张炜工作室学员。出版诗集《自白书》、长篇小说《半城湖》《后大学时代》、小说集《沸腾的狐狸》。曾参加第二届新浪潮诗会、第十届十月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高研班学员,获2014“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佳作奖、银雀文学奖、刘勰散文奖等,黄河口驻地诗人。
地理极限
我端着手机,一眨眼到了最北端的漠河
冬天在春天躲藏,黛安的旅行
延伸了天涯和天涯的关系
南边的金沙江在昭通拐弯,随苏仁聪去开阔的沼泽
一些水还是水,一些蚂蚁还是蚂蚁
我坐在房间里,眼睛由两个人提供
不断延伸的地图册
重庆至贵阳道上
脱口而出的山峦,数之不尽而又
存在于眼睛的左侧。过隧道时
火车一言不发。隧道也数之不尽
前半生的白天只有太阳陪伴。
有房舍、玉米地、稻田,劳作的老妇人
只是一秒钟的过程,她之于我的意义
轻微但个体是永恒的存在
我也不过只是我的风景的一部分
即使深处大西南的群山之中
依然带着北方的挂念,寡淡的此生
偏僻的意识,不被认可的
自我消解,孤独的永久存在。
窗外的世界和我并行,一处山坡上
几个墓碑动了动,成为今日唯一和我问好
的存在。那同样是漫长的一生
我只参与了短短一秒的对视,也许
他们更快乐,有一些爱和悲悯要在
死后散发光芒,当后人谈起时
连死亡都变得安详,像丰收一样饱满
而现实的嘴巴需要补充语言,后边座位上
一个女孩问我手里的诗集是谁的
我翻开扉页,奥登《某晚当我外出跑步》
她拍照,准备购买一本
我对自己的眼光表示赞许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它尚未发生而
已经注定结局。过了修文
二十分钟后,车到贵阳
许多人下车,更多人赶往今夜注定的南海之滨
热爱诗歌的女孩隐入人群
我表扬了第一次接纳我的城市
穿行在街道时,突生一个想法:
一次漫游是一生的砝码
旅途决定了我的外延,不用在意
我从来都是自己的一部分
会不断用短暂的瞬间模拟许多人的一生
在广州
火烈鸟离开故土,和我一样
飘飞在岭南的烈日下
它们和我一样,细长的腿支撑着
安身立命的一生,在游人的参观下
捕捉被规定好的食物
我坐在榕树下,汗水第一次流进
这片书页上游走的土地。
晚上,我们去吃潮汕生腌,突然间
一些新的情绪迸发在日记中
故人到了哪里,都是过去和现实的依托
一座大城,其繁华与否
和我无关,人间的历史充满虚妄
我在乎的,只是故人的未来
而火烈鸟,我们短暂对视又
像一切都未发生,天涯和天涯之间
隔着永恒的兄弟,那是我留在广州的
一个悲观者、哭泣者、自虐者、通透的
十八年前同住一间宿舍的老五
广州至济南道上
在空间里,人是粒子,是灰尘
看不见的世界更看不见了
不存在痛苦、情绪、感情
只有消失和出现。在空间里
个体一直在消亡,暗影浮动,自岭南
爆发的热浪,沿铁路线北上
几千公里,未有任何停歇
但热的消失也是必然,空调不能打败的
由季节去发散。
在空间里,路过和视而不见一样
我经过了,但经过从一开始就是消亡
长江只是水的浮动,黄河
在两次经过时突破了眼睛
我能说出一些地名,伴随着山水走势
岭南、荆楚、中原、燕赵、齐鲁
文化是眼睛的镜子,看到只是
再见的开始。十个小时,从最远的
远方接近创世时的自己
在空间里,风景和大脑的风景形成呼应
需要搜寻痕迹,大地上爬行的蚂蚁
与我相比,速度是彼此最不值一提的
死亡标准。各个城市的名字
各个备选的视网膜,存在意味着
空间随处都是。陌生的城市必然
有熟悉的影子,我的可能与不可能
在静坐中,离开之后还是离开
直到几千公里后,在终点
从这个钢铁的空间出来,它就消失了
而我作为持续不断的空间还在
移动和死亡的过程中,自由与我无关
远和近
想念通天河的一朵浪花
想念三江源的一头牦牛
想念青海贵德,黄河由清转浑时的脱胎换骨
想念云南双柏那个清晨,一座静湖和山上走下的老虎
想念昨日孤独的时刻,我坐在朝天门
目送两江东去。身后是过去陡峭的人生
眼前要流走的人生,如此寂寞,前路漫漫
流水要问候多少陌生的大地
我总去朝天门,送自己,也送一艘艘陌生的船
有时能看见李白、杜甫,以及苏氏父子
他们放歌江上,从不问候我
我却钻进他们的身体,寂静睡去
三江源
长江以通天河的名义
改名为黄河——
诨黄的咆哮声降落在大山深处
草原上的少女此刻正在安睡
直到中年以后才会投入黄土的怀抱
只有澜沧江是寂寞的
两头牦牛葬在江边
我经过他们身侧,听到大海
寄来的情书。
再见,离开高原的庇护
三条大江带着不同的使命
去耕耘半个亚洲
直到老去,再未相见
直到重生于大海
直到一头牦牛啃噬于戈壁的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