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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8期|何荣芳:裘吉儿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8期 | 何荣芳  2025年08月29日08:21

妈妈,我想生个娃。

燕子在檐下闹得正欢的那个傍晚,裘吉儿回到家,一边脱身上的黄马甲一边欢快地叫嚷。要死的,姑娘家说这样的话?妈妈老方在女儿的肩膀上拍了一掌。肩膀上重重地挨了一下,裘吉儿笑嘻嘻地躲开。裘吉儿躲开的姿态很妖娆,风戏藤蔓间的葫芦一般。老方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女儿大了,不是一点点地大,是快三十的大姑娘了。女儿刚成人那会儿,老方怕裘吉儿会出意外,两眼曾粘胶一样紧粘着女儿,怕她被人诱惑,怕她被人欺负,还教给她很多自我保护的方法。比如,不许男人脱自己的衣服,不许别人碰胸脯,不许跟村里的光棍说话,不许……裘吉儿一向很听话,老方神经兮兮地紧张了几年便麻痹了,好在裘吉儿风调雨顺地成长着,从来就没有生出个枝枝蔓蔓让她烦神过。

女儿今天怎么突然生起要生娃的怪念头?老方如同听见草丛中有咝咝蛇行,不得不警觉起来。今天碰到哪些人了?谁跟你提到生娃的事?老方严肃地问。

裘吉儿一见妈妈严肃的样子就想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看见爱戴花的奶奶去打豆腐了;看见梁医生背着药箱跟着一个大个子男人一路跑远;看见胖丫今天早上是被她奶奶送来的,胖丫奶奶说胖丫妈妈出门打工去了;还看见春子在垃圾桶里捡到这么长一条花围巾……裘吉儿张开双臂比画着那条围巾的长度。裘吉儿每天要清扫半条村道,会遇到很多很多人。

那条围巾呢?老方觉得,春子一个男人不应该拥有那条花围巾。

我说我想要,春子说太脏,要洗洗才能戴。老方便想象春子把那条长围巾卷吧卷吧塞进手推车推把边的帆布袋里的做派,鼻子里哼了声。春子和裘吉儿同扫一条村道,幼儿园东边归春子扫,幼儿园西边归裘吉儿扫。村道都是灰白的水泥路,很少沾上黄泥和狗屎,要清理的是落叶和被风裹挟来的塑料纸。除了主干道,还有几条重要的岔路,比如连接大马路的那一节小柏油路,比如通往村光制衣厂的水泥路,比如紧挨村主任家的那一条水泥塘埂路。每天清扫两遍。除了岔路,还要清理各个村口的垃圾桶。

裘吉儿的活少一些,春子的活多一些,工资虽然是一样的,春子也愿意。春子收拾垃圾的同时也捡拾有用的纸壳和塑料瓶,都放进他的帆布袋里。做袋子的帆布也是捡来的,叫村光制衣厂的工人做成了大袋子,挂在车把上,成了“百宝箱”。老方也给裘吉儿准备了一个大袋子挂在手推车的车把上,但裘吉儿不捡废品。裘吉儿发现垃圾桶的纸壳和塑料瓶,就等着春子过来。

怎么想起要生娃来了?是春子胡嚼舌头根?老方还是想揪住她想知道的核心问题。

尤老师说的。她说,你那么喜欢娃,自己不晓得生一个?

老方原以为是春子说的,裘吉儿平日相处最多的男人就是春子。现在想想,春子老实,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调戏她家裘吉儿。老方便骂幼儿园的尤老师不是个好东西,小小年纪心眼多得像马蜂窝,责令裘吉儿以后离尤老师远点。

 

春子和裘吉儿都坐在幼儿园门口的大伞下歇息。大伞是把广告伞,户外摆摊常用的那一种,也是春子捡到的。原来的伞柄断了,被春子接了一截竹管,安在幼儿园门口的香樟树下,因为春子喜欢看幼儿园的娃娃。他又把捡来的长条破沙发修理了一下,放在大伞下,幼儿园的小朋友上学、放学都喜欢在沙发上爬上爬下地玩一会儿,就像城里的娃娃们玩滑滑梯。

天气太怪了不是?四月天,怎么热得狗都伸舌头呢?春子脱掉带反光条的黄马甲,又脱掉松松垮垮的羊毛衫,看着胸脯前棉毛衫上汗湿的印子摇头。他一说话就摇头,娘胎里带来的病。除了摇头他没有什么别的毛病,但因为摇头他落下了很重的自卑,轻易不开口说话,见裘吉儿也坐上沙发,他忙侧过身子,把半个脊背对着她。

你裤子也湿了,像是尿尿啦。裘吉儿看着他汗湿的裤腰,故意这么说。春子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忙把羊毛衫扎到腰间遮住屁股,抓起黄马甲就走。

黄马甲要穿的,这是工作服。裘吉儿嚷嚷。春子只好又套上黄马甲。

春子的身影被村道拐弯处的房子挡住时,裘吉儿突然咯咯笑起来,她笑春子太傻。

裘吉儿无聊,便又趴到幼儿园的铁栅栏门上,间或喊一声尤老师。尤老师刚刚幼师毕业,在自家老房子院墙上彩绘了“幼儿园”几个大字,开班带孩子。铁栅栏门本来是不落锁的,村幼儿园总共只有八个孩子,遇上有孩子感冒发烧、走亲戚,尤老师基本上就歇班。

裘吉儿就是喜欢幼儿园的小朋友,喜欢他们身上香香的奶味,喜欢他们说话时嗲嗲的童音,喜欢他们小奶狗一样的萌样,更喜欢他们郑重其事地把她当姑姑、当姨姨。裘吉儿几乎每天干完活就要去幼儿园打卡,好像去上班一样。往常尤老师很欢迎裘吉儿进去,裘吉儿虽然智商比正常人要少一点点,但她干净,眼睛跟娃娃们的一样清亮。裘吉儿很会哄爱哭的胖丫,还能帮忙给娃们擦屁股,跟娃们做游戏。但是昨天的事让尤老师吓得不轻。

昨天下午尤老师上趟厕所回来,便不见了胖丫。她急得眼睛发黑,钻进一溜排的小床底下找,拉开办公桌的小柜子门找,揭开水井的盖子找。找到村道上来时,裘吉儿已经把胖丫抖睡着了。尤老师也是气急,才朝裘吉儿嚷嚷:你这么喜欢娃娃,不晓得自己生一个嘛?裘吉儿不生气,说胖丫朝大马路上跑,要去找妈妈,被她拦住了。尤老师不相信裘吉儿的鬼话,抢过胖丫黑着脸一溜烟地跑进了幼儿园。等到今天裘吉儿再来幼儿园,铁栅栏门上已经落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将军锁。这锁难开,被撂在抽屉里已经好久了。

尤老师,你开门嘛。裘吉儿贴着铁栅栏门叫嚷,胖乎乎的圆脸被铁杆挤变了形。尤老师没出来,胖丫和另外一个小男生出来了。尤老师紧跟着也出来了,两只手各抓住一个娃,冲着裘吉儿说,你别来吵吵好不好嘞?娃们都被你吓着了。裘吉儿就是想进去,她把铁栅栏门摇得哗哗响。没办法,尤老师只好给老方打电话。老方本来要责备尤老师不该怂恿裘吉儿生娃,听尤老师说裘吉儿昨天拐走胖丫,她立即就被吓着了,一张圆脸立马拉成马脸。

老方赶到幼儿园时,裘吉儿还趴在铁栅栏门上摇晃。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老方狠狠地扯了一下女儿的胳膊。你个作死的,你不干活,在这里吵吵什么?

我想进去跟娃娃们玩。

你多大的人了,还跟娃娃们玩?还不快去干活,小心刘主任开了你。

裘吉儿一听妈妈说到刘主任立即不吵了,还抬起脖子朝村部那边瞭了瞭。裘吉儿有些怕刘主任,不仅他一张络腮胡子脸缺少笑容,更因为刘主任可以决定村道给不给裘吉儿扫。刘主任本来可以把村道留给他自家的儿媳妇扫或者他驼背的姑父老秦扫。但他说,还是照顾难以就业的人吧,于是,村道就分给了春子和裘吉儿。

裘吉儿甩开老方紧抓她手臂的手,噘起嘴巴。我又不是没干活,我就想和娃娃们玩会儿嘛。

不能贪玩,干活要紧。你乖乖干活,我中午给你做臊子面吃。老方的语气和缓了,还伸手捋了一下裘吉儿额前散乱的头发。

裘吉儿本来想说她上午的活已经干完了,听妈妈说要做臊子面,立即说,我还要吃煎蛋。

行。给你煎一个鸡蛋。老方突然有些不耐烦。

我还要生一个娃。

老方就想跳起来,给裘吉儿一个嘴巴子。她扭脸看看左右,还好,没人。

这话不许再说,再说我扇你嘴巴。老方咬牙切齿地低声威胁。

裘吉儿瞪圆了眼,很害怕地看着老方。老方又有些不忍心了,再次和缓了脸色。好好干活,不许瞎说。

裘吉儿赶忙点头,连连点。

 

女儿想生一个娃的念头实在古怪,老方不能不忐忑。女大不中留,老话说得没错。老方也没想留,但还是遇到了有女难嫁的局面。

一家养女百家求,裘吉儿二十岁时,一年上门提亲的有四五个。在老方看来都不理想,那些男人不是拖了几个娃娃的鳏汉,就是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画圈圈的人,还有就是好吃懒做的懒王,或者稗苗不分的糊涂虫。裘吉儿虽然脑子少根筋,但大事她不糊涂,家务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何况她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做妈的总不能眼睁睁地把女儿往火坑里送吧?老方都把那些人一一给挡开了。那时她想,有女还愁嫁吗?自古以来,只见有剩男,没见有剩女的。孬子、瞎子、哑巴女都嫁掉了,何况她的裘吉儿呢?

但是,时代就是不同了呢。裘吉儿二十五岁之后,媒人就几乎不再上门了。老方着急了一阵,后来也就想开了,隔壁二叔家的小芬都三十五了,研究生毕业,大城市工作,不也没嫁人吗?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不再把结婚成家当一回事了,三十好几的单身男女一抓一大把,个个都不着急。她家的裘吉儿急什么急呢?要是嫁得不好,还不如不嫁。大不了,老方两口子一直养着她,再给她攒一笔钱。等到裘吉儿老了,自然有政府管。但是,谁知道她现在竟然想生娃呢。想生娃是不是个借口,实际上裘吉儿是想找男人呢?动物都知道配对呢,人当然也有那方面的需求了。一想到这里,老方心里就直打鼓了,慌慌的,生怕裘吉儿不知羞耻拉了哪个男人睡觉。等到肚子大了,或者把私生子生下来,她老方的脸还能藏到裤裆里不成?

 

裘吉儿中午回来时,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皱巴巴的桑蚕丝巾,看上去很干净。妈妈,你看,漂亮吗?裘吉儿站在老方面前挺胸扭脖,喜不自禁。

春子捡的那条?

嗯呐,已经洗干净了。

天这么热还戴什么围巾?老方扯下裘吉儿脖子上的围巾,抖开来看,一米多宽,枝叶缠绕着,花里胡哨,也不算难看。大半新呢,丢掉倒是可惜了,那就留着吧。

由围巾自然就想到了春子。春子快四十了吧?男人大点会疼老婆,不是缺点。不由自主地摇头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又不是癌症会要人的命。性格嘛,木讷了些,见人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但他厚道,至少不会欺负裘吉儿。更重要的,春子家底厚实,他弟弟就是村光制衣厂的股东。锅里有肉不愁碗里没油……这么一想,春子竟然成了最合适的乘龙快婿,为什么早没有想到呢?

幼儿园放学的时候,裘吉儿和春子第二遍的清扫快要结束,他们正好扫完各自的一截村道,会合在幼儿园门口。尤老师拿了一把穿了红绳的钥匙来开幼儿园的铁栅栏门,门外已经等着几个老爷爷和老奶奶。但是钥匙插进锁孔里却拧不动,拧了几下,尤老师的小脸已经涨得绯红。

春子,你去开。挤到铁栅栏门边的裘吉儿转脸找春子。春子正站起身准备走,天上的云黑而厚,要下雨了。听到裘吉儿叫,春子立马放下手推车,翻过院墙跳了进去。他替换了尤老师,拧动钥匙开锁,钥匙在里面小幅度地摆动,拧不到位。春子手上暗暗使力,左拧右拧,拔出钥匙来重新插进去再拧,还是拧不开。雨已经下下来了。

裘吉儿,去我的帆布袋里找个油壶来。春子吩咐裘吉儿,一说话,头又风中的荷叶一样摇动起来。裘吉儿麻利地从人群里跳开,一手遮住头上的雨,一溜烟地跑向春子的手推车,在他的“百宝箱”中翻出来一只空油壶,提了小跑到铁栅栏门边,扑通扔进门去。春子把油壶倒立过来,等了一小会儿,壶底沥出一线剩油。伸出钥匙接了,再捅进锁孔,咔嗒,锁开了。

接娃的老人们涌进门去,尤老师早跑进教室躲雨去了,春子连声“谢谢”都没得到。裘吉儿学着尤老师夸小朋友的样子朝春子竖起了大拇指,你真棒。

春子脸红了,黑脸上笑意泛上来。

雨下大了,老人们撑着伞拉着娃娃们快步回家去。春子犹豫着走不走,裘吉儿早一头钻进广告伞下,坐到了破沙发上。快过来躲雨。裘吉儿嚷嚷。春子便走进去躲雨,在破沙发另一端坐下。不一会儿,老方撑一把黑雨伞胳肢窝里夹一把红雨伞过去接裘吉儿。

春子也没带伞啊?老方问。

春子摇头。不知道是表示没有呢,还是习惯性地震颤。

你妈不给你送伞?

我妈要给我弟带娃,没空。春子的头又摇了几下。

要是有个老婆,老婆会给你送伞的。给你说个老婆好不好?老方干脆挑明了问。

姨别、别开玩笑,哪家女儿肯嫁给我。春子头摇得像身后的树梢。不跟你开玩笑,把裘吉儿许给你怎么样?

春子看着裘吉儿咧嘴笑了。裘吉儿本来也要打趣春子的,听到妈妈的话忽然满心欢喜起来。老方便说,你要是喜欢,回家跟你妈说,叫你妈托媒人来。

好嘞。春子重重地点头,推了手推车就走。老方把胳肢窝里的雨伞抽出来递给裘吉儿,示意裘吉儿拿给春子。裘吉儿拿了伞紧跑几步追上春子。春子接了伞,颠颠地往家赶。老方看着那朵红伞急匆匆离开的样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早上起来雨停了,院子里落叶无数,村道自然也多了许多垃圾。匆匆扒拉几口早餐,老方就推着手推车跟裘吉儿一道出门了,她去给裘吉儿做帮手。她想,先把裘吉儿承包的村道给扫了,再去帮春子扫。

村道上水渍未干,粘着绿叶、黄叶、红花瓣,还有细小的枝丫。裘吉儿的大扫帚唰唰唰,把垃圾从水泥路上扫到路牙下面,老方的大扫帚呼啦呼啦,把路牙下面的垃圾扫成堆,收拾到手推车里去。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裘吉儿高兴地哼起了在尤老师那学到的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老方闷头干活,一边想着心思。刚拐过村部的院墙角,老方的大扫帚压到了一只秃枝的竹扫帚上。一抬头,她看见了春子。

春子黑瘦的脸红扑扑的,已经冒出许多细密的汗珠。他已经干完了自己的活,帮裘吉儿扫了一百多米路。老方拄了扫帚站住,笑眯眯地看着春子。春子的脸更红了,不说话,顺势将老方扫拢堆的树枝乱叶用铁锹铲进自己的手推车。

昨天回家跟你妈说了吗,我要把裘吉儿许给你?

我、我妈说,你是哄我为裘吉儿干活。

那你还帮裘吉儿扫村道?

嘿嘿,力气不用花钱买,能帮就帮点。

老方说,我哄你?回家告诉你妈,我不是哄你,我是真心想把裘吉儿许配给你。叫你妈找个媒人来。

 

风和日丽了好几天,村道不怎么要打扫,老方还是日日跟裘吉儿一道上工。却没见到春子。老方疑心是她娘俩出来迟了,春子心急出来得早了。幼儿园西边归春子打理的路段,一直干干净净。接下来的早上,老方和裘吉儿早上七点就出来扫村道,没有遇到春子;六点半出来,也没有遇到春子;甚至六点出来,还是没有遇到春子。幼儿园西边的村道依然干干净净,却也没见他再来帮忙扫幼儿园东边的村道。老方气急,把一车本来应该送到垃圾池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倒在了幼儿园西边的村道上。

你,你干什么?春子突然从岔道上的香樟树后面转出来。香樟树在池塘边,枝繁叶茂,再加之在坡下,就把春子和他的手推车全遮盖住了。这条通往村主任家的岔道本来是归裘吉儿打理的,现在几乎被春子承包了。

你小子躲什么躲啊?有本事你不出来。老方一手拄着扫帚柄,一手叉腰。裘吉儿知道妈妈把垃圾倒村道上不对,已经快手快脚地在打扫了。她看见气急败坏的春子,立即笑着嚷嚷,你快过来,我帮你一起扫。春子立即没了脾气,推着手推车慢吞吞地走过来。

瞧不上我家裘吉儿你明说,用不着东躲西藏的。老方依然不减气势。

春子摇头。我妈说,说你拿我当傻子耍。

我耍你?我耍你讨不到好处。回家跟你妈说,找个媒人来。

春子不再躲老方和裘吉儿了,他愿意往裘吉儿跟前凑,愿意多干点活,却没有找媒人来。裘吉儿呢,只要春子在她面前,她便黄鹂鸟一样啁啾不已,不时地咯咯大笑,引得幼儿园里的胖丫老想往外跑。裘吉儿笑,春子也笑,春子笑的时候头便不摇。

媒人一直没来。老方知道,春子妈不信春子的传话,选了一个双日子亲自去了春子家。

春子妈是小个子,面相跟春子相似,不是好看的那种。她和春子爸爸是包办婚姻,春子爸爸就有摆头疯的毛病。春子八岁那年春子亲爸病逝了,她便带着春子改嫁到现在的夫家,又生下一子。小儿子比春子小了十岁,两弟兄站一起,真不像一个妈生养的。一个黑黑瘦瘦,一个白白胖胖。一个老实巴交,一个八面玲珑。八面玲珑的那一个,在外面打了两年工,便把老板的资金引进到村里,和老板合资开了一家村光制衣厂,接的业务都是出口的。春子弟弟在村里盖了一座三层小楼,把父母和哥哥都拢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春子二十出头时,他妈妈也想过给他娶个妻子,现在早不想了。

老方走进她家院门时,她正坐在门口逗小孙子玩。小娃娃还不满周岁,白白胖胖的,两只嫩藕似的小脚蹬个不停。老方看见娃娃,欢喜立即弥漫身心,伸手便把娃娃抱进怀里。春子妈认识老方,虽然不是很熟,还是由她把孙子抱过去了。

老方不寒暄,直来直去。你看你,多有福气,小儿子给你添孙子了。要是大儿子的婚事解决了,你就称心如意了。

春子妈笑,给老方端茶。

大姐,我看春子老实厚道,真心想把女儿许配给他。人老了总要有个伴,你说是不是?现在你身体好,春子的吃喝洗涮由你照顾,你还能照顾他一辈子吗?我家女儿没有别人家的女儿精明不假,过日子太精明了还不把春子拿捏得死死的?春子想舒口气都不行……

春子妈一直笑着,笑容恰到好处,像一朵迎风的花,开得既不热烈,也不萎靡,精气神好像都游离在春天之外。等老方把来意说了,春子妈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她笑意浅浅地说,等春子回来,我问问他,他要是愿意,就照你的意思来吧。

回去的路上,老方便在心里骂春子妈不是东西,明面上一团和气,骨子里却不是好对付的主。

媒人很快来了,春子和裘吉儿也很快订了婚,过了礼。春子给裘吉儿买了里里外外的衣服,还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和一只银手镯。金项链被老方收藏起来了,银手镯裘吉儿天天戴腕子上。裘吉儿总往春子家跑,一去就抢春子妈手上的娃娃抱。老方也总往春子家送菜,春子弟弟夫妻俩忙制衣厂,春子继父天天在制衣厂帮忙,春子妈呢,除了带娃还要忙一家人的一日三餐,菜地早就荒了。于是,裘吉儿家的蒜薹、菠菜、黄瓜、辣椒……被老方用竹篮盛着,用食品袋装着,源源不断地送到春子家的厨房。相处了几个月,不仅两个年轻人相互黏糊,就连两个亲家母也变得亲亲热热。

两亲家母闲聊时,春子妈有意无意间流露,春子和裘吉儿结婚,可别生娃,生娃随了他们,后半辈子没得过了。老方听者有心,她想让两个年轻人元旦就结婚,还猛不丁提出让春子倒插门。她明白,春子妈阴着呢,如果女儿嫁到他们家,她会设法不让裘吉儿生娃。但春子倒插门,她的手就伸不到那么长了。倒插门,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但春子妈竟然想都没想就一口应承了。

老方思索半天,勉强答应下来。但她又提出另外一个要求:要给十万彩礼。春子妈说,她这是嫁儿子,彩礼该女方出。老方说,我不是找你要扶贫,我也会给两个娃留一笔钱。你不让他们生娃,他们的养老要有保障吧?两亲家母争辩了半天,春子妈做出让步,说如果能保证不让裘吉儿生娃,彩礼十万就十万。

大树落叶的那段时间,春子和裘吉儿就格外忙,却没有感觉到累。他们现在是一起扫村道,或者先扫村东头的,或者先扫村西头的,一起把垃圾铲进手推车,一起把手推车里的垃圾送到原野中的大垃圾池。干完活,一起坐在“广告伞”下的沙发上,等着幼儿园的小朋友放学,再和他们玩一会儿。

等到树上的叶子落完了,春子和裘吉儿的婚期也就近了。老方陪裘吉儿去红双喜家纺城置办床上用品。路上,老方觉得有些事该先教教女儿,比如新婚时床上会发生什么,比如如何避孕。

裘吉儿一听说不能生娃娃,立即掉转身往家走,死活也不肯跟春子结婚了。

村道又开始分开来扫,村东边的归春子扫,村西边的归裘吉儿扫。春子干完自己的活,也还是常常闷头闷脑地帮裘吉儿。裘吉儿看见春子就躲,她恨春子,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生个娃呢?梁上的燕子还知道孵雏鸟呢。

元旦很快就过去了,冷清了几天的幼儿园又开始热闹起来,欢闹和哭叫都比往常多。哭得最厉害的是胖丫,汗湿的头发贴在凸起的额头上,鼻涕糊满巴掌大的脸。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呜呜……尤老师哄了半天哄不停。她想喊裘吉儿来哄,但自从上次跟裘吉儿闹了别扭,她一直没有跟裘吉儿说过话,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尤老师只得把胖丫放到走廊上任由她抽抽搭搭没完没了,自己带小朋友们做游戏去了。她忘了院门上的大锁没有锁上,只是挂在锁环上做样子。

裘吉儿不想让春子帮忙,每天早半个小时出来。她扫完了村西头的村道,扫完村部连接大马路的柏油路,便来到幼儿园后面去扫连接村主任家的一条岔道。那是一条下坡路,她走向坡下的时候,下意识地朝村东头看看,春子正在不远处,正把什么往他的百宝箱中塞。哼。裘吉儿朝他的后背翻了一个白眼。

哗啦,哗啦,裘吉儿无精打采地扫起水泥路,也不管它上面有没有落叶和纸屑,扫把才动了几下,蓦地,一件小红袄闯入了裘吉儿的眼中。在坡下清冷的水面上,那件浸湿的小红袄格外耀眼。随即撞入裘吉儿眼帘的是一个不断起伏的小脑袋。裘吉儿看清了,胖丫正躺在水面上,随着她小脑袋起伏,波纹一圈一圈朝四周撒开,像一张巨大的网。

春子——裘吉儿带着哭腔喊,想叫春子来帮忙。但目光扫了一圈,也没见春子的身影。她赶快丢下竹扫帚飞奔到塘埂上,一边跑一边脱掉了羽绒服,她顺着塘埂刺溜到水中,冰冷的池水立即咬住了她的腿、她的臀、她的腰。她害怕,想往塘埂上爬,但胖丫的小脑袋还在水面上一起一伏。呜呜。裘吉儿哭了,迈腿朝胖丫趟过去,才走几步,脚下突然空了,恐惧像绳索一样勒住了她的脖子,她胡乱舞动双手,羊绒打底裤却像两块大石头将她往水下扯。春子,春子,大喊了几声,嘴里已经呛了几口水。想往岸边走,已经办不到。春——噗,她又呛了一口水。绝望到脑子一片空白,只拼命地用双臂拍打水面。

扑通,裘吉儿听到了巨大的落水声。她一下就想到了春子,想哭,却又连连呛了几口水。无力再挣扎时,春子薅住了她的头发,把她往岸边拖。

她的脚终于又能落到地面了,她站了起来,尽管双脚还陷在污泥里。裘吉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推春子。胖丫!胖丫!

春子朝胖丫游过去,下水时忘了脱外套,他游得很吃力。裘吉儿看见他够着胖丫了,才转身往塘埂上爬。路面在她的胸脯上面,她揪住几棵草,还没用力,枯草就连根一起拔了起来,随她一起落进水里。裘吉儿扑腾了几下,重新站起来,把一只胳膊架上去,胳膊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想用脚蹬住岸体借力,不想脚下一滑,她整个人又落进了水里。

胖丫被村卫生室的梁医生救活了。裘吉儿捞上岸时已经停止了呼吸。

几天后,幼儿园西边的山丘上,多了一座围满花圈的新坟。黑色的墓碑前坐着一个仿真娃娃,眼睛大大的,嘴巴翘翘的,扎着两只羊角辫,穿一身红色纱裙。打她,她会哭。抛她,她会笑。她还会说:妈妈,抱抱。这个仿真娃娃,是尤老师在网上买的,她不敢到裘吉儿面前来,托春子送过来的。

春子在裘吉儿坟茔前坐了很久,临走时,他对裘吉儿说:以后,我每年给你送一个娃娃来,就算是我们共同的娃娃。

【何荣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于《小说选刊》《北京文学》《清明》《雨花》《野草》《广州文艺》等。长篇《你好,刘秀青》入选“安徽省中长篇小说精品工程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