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5年第8期|吴晓川:中山路的老时光
题记:
纵贯南北的泉州中山路上,百年间人潮熙攘,留下了一段磅礴的商业盛景,沉淀着闽南人浓厚的人文精神,镌刻出属于中山路的岁月记忆……
代书人与侨批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一闽南古大厝里,同在这座古大厝的有一位代人写书信的老人,70多岁。据说老先生年少时没少吟诵四书五经,原准备博个功名利禄,后来家道中落,生活落魄,无奈之下便抛弃斯文,在街头摆起字摊。老先生的小店位于古城最热闹的中山路靠近钟楼旁,店内摆设简单,仅有一桌一椅和若干凳子,那把旧式藤椅是他的专属。书桌上摆放一沓整整齐齐的信笺,一两瓶墨水,一个用罐头铁壳做的笔筒插着几支毛笔、钢笔等,几块镇纸石散落桌面。抽屉里有一本翻得卷起毛边的《秋水轩尺牍》。那本书是清代三大经典工具书之一,作者亦是位屡试不第、潦倒半生的文人。另有一本英汉字典早已看不清封面。此外,里面还备有一沓航空信封,周边红蓝相间,而这类信往往需要用繁体字书写,有时信封上还需署上英文。
年逾古稀的老先生没事时就坐在书桌前,借着放大镜低头看报纸。说起往事时,滔滔不绝,话语中闽南语、普通话随意切换,偶尔还能蹦出几句英文。以前老先生多用毛笔写书信,后来才改用钢笔。店门上挂着“代写书信”的牌子。每见有人在店门口张望,他便起身出门,中气十足地大声招呼:“是找我写信吧?”
印象中,代书老先生银发满头,满面红光,昂头挺胸,步履矫健,穿着讲究,经常是一身中山装,上衣兜里走哪儿都插着钢笔。老先生每天似乎总有接不完的活,忙到傍晚时分,才慢悠悠地踱步回家。听大人说,老先生的老婆早逝,唯一的儿子小时候爬树摘龙眼摔下来夭折了,几个女儿也都先后出嫁,他就独自居住。闲来无事,有时就替古大厝庭院里的花花草草浇浇水、剪剪枝,有时就着花生、卤味喝点小酒,有时与街坊邻居聊聊天、逗逗小孩,有时也有客人直接找上门来让他帮忙写信。
代书老先生写的书信内容包罗万象,但写得最多的便是侨眷们对海外丈夫的惦念。那时,华侨从南洋寄回的信件称为“侨批”,寄去海外的回信则为“回批”,有时也没有分得这般仔细。很多侨眷送别丈夫后,几十年里便没再和自己的男人见过面,两人的联系仅靠一封封薄薄的家书维系着。这类客人大部分以乡下打扮的妇女居多,给她们海外的番客写回批时,总是唠唠叨叨地叙说,像喃喃自语,或对儿女、或对丈夫、或对父母倾诉。“春花秋月等闲度,青丝变白发,一去几十载不复返……”老先生内心一遍又一遍与她们一起悲、一起喜,最终,连同那封纸短情长的书信一起寄往南洋。
闽南是著名侨乡。从清末开始,闽南人为养家糊口,背井离乡络绎不绝地下南洋谋生,羁旅的游子只能通过家书保持与家乡亲人的联系。最挂念的就是家人的冷暖,与侨批一起寄回给远方亲眷的,往往还有汇款。而番客的温饱、健康乃至终老又都成了家乡亲人最为牵挂的事情。侨批这种跨国的两地书信成了他们最有温度的纽带。“这些客人大多不识字,收到侨批就拿来讨教。”老先生便耐心地边读边讲解,他会尽量压低嗓音读给客人听,为的是隐私不外泄。
在开始写信前,代书老先生总要半摘下老花镜,盯着对方琢磨一下如何回信。对于人情世故、世间冷暖,老先生早已看透。他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出洋谋生,最终能成为“好额人”的毕竟少数,更多的还是勉强度日而已。也正是海外图存的不易,不敢多与家人提及,怕的是家人莫名地担忧。而那些在家乡翘首以待侨批银钱的侨眷,在收到来信时,回信更是得斟酌再三。把实情说透了,怕扰了那边的人安心做工的心境;不说吧,那种挂念,却又是放不下去。其实,老先生往往比番客的侨眷更了解他们的心境,哪儿该下笔多说几句,哪儿该简略或一笔带过,在他那都已成定式。于是,琐碎繁杂的家事,经老先生过滤之后,鸡零狗碎便成了条分缕析,哪怕是万般苦楚难对人说,也会变得文雅舒展,倍感亲切。有缠绵悱恻的,有下笔含蓄的,有难以自遣的,有质朴率真的,代笔者都需细心推敲,斟酌下笔,最后便成了——
“夫君镜鉴,久未修书,怀念殊深!遥想起居纳福玉体康健为慰,吾望君保重身体,莫要过于劳累,饮食起居,皆需留意,君之安康,乃吾之幸福源泉。全赖吾夫鼎力维持,家中诸务及儿女辈之培养吾当尽力而为,望夫君放心为是。”“挚友台启见字如面:新桃换旧符之时,唯愿君诸事顺利,阖家幸福。”“迢递客乡去路遥,断肠暮暮复朝朝。风光梓里成虚梦,惆怅何时始得消?”“昔江执意建业,先父力与心违,唯父命难违,克尽衣食。今破损坍塌,望吾兄弟合作修复之,悠悠寸心,若表追源报祖之志。”“近闻拙夫在菲涉游酒肆赌场,致家人不安,吾亦为之忧心忡忡。”……
读着这样的文字,你已很难分辨出哪些是老先生的一家之言,哪些是侨眷们自己的倾情诉说。老先生说,每次替人回批,就仿佛在与他们的海外亲人对话,尽管素昧平生,但这种亲人间的血脉相连,通过书信就能让对方真切地感应到。或许,代书老先生信奉“纸笔千年会说话”,因而敬畏字纸、字斟句酌,经过提炼加工的家书便成这般那般模样。信中有多少是代书人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有多少是家中人难以启齿却又无法直叙的隐私或秘密,都被这些看似文雅蕴藉、实则大而化之的行文所掩盖了。但这种掩蔽却成就了侨批的另一种落落大方、从容不迫的面貌。后人读此,每每掩信而叹的,正是这种难以磨灭的情和义,生活虽然简单粗糙,却依然有着对远方的希冀。
初稿行毕,老先生还要把所写的内容读一遍给她们听,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如客人要求添上的,他则有求必应,何时满意,何时誊写。誊写前,他总忘不了问问要不要首尾加些套语,如展信如晤、余容后禀、别来无恙之类的话。在侨属点头同意后,这封信才算大功告成。有时,客人会特意强调要用文言文书写,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表达对海外长辈的敬重,使他们捧读“回批”之后更有仪式感,更有跨越时空的感觉。
事毕,客人就会痛痛快快地掏出钱来。那时的收费也没有明确的标准,一般视信的长短而定,有时候客人给多了,老先生就客气地退还一些,有时候给少了,他也乐呵呵地笑纳。
代书老先生帮侨属书写过的信件不计其数,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位惠安农村老妇人,之前托本村的教书先生写了十几封信给南洋的亲人,都没有回音,来找老先生代书后,想不到她的南洋亲戚就开始往家里寄信寄钱了,这可把老妇人高兴坏了,从家里提来一只鸡和一大包花生、地瓜粉等前来酬谢。老先生很是自豪,把人家送来的礼物又分赠给了左邻右舍。他说,代人写书信不全是为了挣钱,最大乐趣就是为了把信写得更好,让客人看后高兴,让海外的人看后感动。每次,老先生都仔仔细细地揣摩,选用最能打动收信人的语言来写信,之后,有的侨批侨汇寄回来了,托他写信的人就要请他吃饭。老先生一般都婉拒,他说,能帮助别人解决些实际问题,他乐意。
代书人这行有许多的规矩。比如,不能乱打听客人的家事;上门服务时,在独居女人的家里要有人陪同,否则丢了东西或者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很难说清。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给海外亲人写回批,一般不说国内生活的真实情况,不能写挨饿,否则会惹麻烦,只能说是生病了,要钱治病。时间久了,海外的亲人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寄回来少量现金和大量的米面粮油,由水客或回国探亲的同乡送到家里。至于客人咨询如何处理家事时,大多搪塞了事,大概因清官难断家务事吧。
可是,这位代书老先生也有例外。遇到被丈夫抛弃在国内的可怜女人(男人在海外再娶生子,这在当时是一种常态,闽南人称之为“两头婚”),他也会逾越行规,仗义执言,指点她想尽一切办法寻夫,即便不能见上一面,仍要争取与海外男人的音信联络,或许有一天男人会良心发现,三不五时地汇款过来。留在老家的那些苦命的女人,就这样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艰难地维系着默默奉献的轨迹,这种方式跨越时间和空间,孤独、辗转而又残酷地存续着。
每年农历新年,老先生总是格外地忙碌。除了要书写大量的春联外,春节历来是番客寄回侨批的高峰期,也是他回复“侨批”的忙碌期。那时薄薄的“侨批”“回批”如同一条经济生命线,始终链接着侨胞眷属的生活,被赋予无尽的感情。
如今,随着教育的普及和科技的进步,代书人早已难觅踪影,连纸质书信也是难得一见了。为追寻那段难忘的记忆,在闽南的许多档案馆里都设有专门的侨批展馆,里面寄信地址遍布新加坡、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泰国、越南、缅甸等地,但真正的“回批”反而少见。也许“回批”都是从国内寄到国外的,在国内就很难寻觅吧。一封封发黄的华侨侨眷珍藏的家书,仿佛流露着一丝情感、一份承诺和一种力量,是未经雕琢的民间史书。
时光荏苒,这座古城仍保留有别处难觅的韵味,立柱式的钟楼仍然伫立于繁华的中山路口,随时报告分分秒秒,但热闹的街市早已被各种美食和品牌店占领,几位老者在骑楼的走廊边打盹。恍惚中,代书老先生长袖飘逸,斜阳下穿堂风伴着他沉稳的脚步从长街深巷走过,闽南古厝的红砖石和飞燕脊仿佛向世人诉说着旧踪,思绪的风筝像一封封书信,一头扎进青天,在风中飘忽。
玉 苑 茶 香
老店入门的墙上,还挂着一张泛黄的巨幅照片。这是20世纪40年代末,用相机拍下的“福建省安溪县新康乡竹园村全景”。虎邱、大坪一带,连绵的山地之间良田数顷,“竹园周氏”的血脉在此延续。茶园的买卖,是从周贤琅“爷爷的爷爷”那辈就开始了。爷爷周修源是清代秀才,作为茶园的第三代经营者,1840年玉苑茶庄问世。当时的老铺子有个习惯,在店名前冠以姓氏,茶庄就被唤作“周玉苑”了。春秋两季茶是一年中品质最好的。周修源和妻子总要在每年制茶的最佳季节,从新门桥头乘舟溯源而上,到了安溪再换乘小舟并步行回到家乡。一待就是数日,亲自为采茶、制茶奔忙把关。懂茶的人晓得,产茶区山头林立,山泽水土不同,培育烘焙出的茶品不仅品种品相不同,香气或是耐泡程度也不尽相同。这时候若有茶叶“拼配”技艺襄助,恰如“伯乐相马”一般,能让所有茶叶焕发出新的生命。周家有这样的本领,根据每个人的口味、身体状况拼配出茶叶品种。乌龙茶里加入当季的栀子花,茶汤里就焕发出花香。周贤琅记得,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初夏时节,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眼见着泉州花园头、宝山上的栀子花一筐筐地由工人挑了来,源源不断地送至胭脂巷周家的茶叶加工点内,焙出的茶香与花香四处弥散。
尽管爱茶,但到周贤琅长大时,茶叶市场竞争非常激烈,周玉苑茶庄经营虽可,但他还是选择到企业上班,收入更稳定。只要一下班,周贤琅就“泡”在茶店里,跟在父亲身后学习茶叶焙火拼配的技术,帮忙照料茶店,有时候还会帮父亲校对茶庄的账单。在周贤琅的记忆中,边上班边跟父亲学习品茶是一种生活常态。1995年,周植彬因病离世,弥留之际,对周贤琅说:“茶庄是我毕生的成就,你要替我好好守住茶庄,守住这个牌子。”为完成父亲遗愿,周贤琅退休后就和妻子接手了父亲的这家老铺子,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坚守。现在铺子里经营的都是一些传统的老品牌,货源也是来自一些老客户,卖的也是一些老顾客。生意虽然已经大不如前,日子过得也是非常的悠哉。
周家至今还藏有一些清末民国海外贸易时装茶叶的木箱子,还有一些古朴老旧的藤篮子、茶罐子。有人询问能否出让。“当然不能了,怎么能连‘吃饭’的工具都卖掉呢?”周贤琅郑重地说。家族保存的老物件见证了玉苑茶庄的一段历史。在最艰难的抗战时期,周家以独到的经营智慧维持着安溪茶叶的海外贸易。1937年厦门被日本侵占,安溪茶叶外销渠道切断。1938年周玉苑茶庄负责人周修源与本市大通船务行协商,取道泉州港口开通直运香港的专门茶叶航线,在新桥头设立“周玉苑茶栈”,并且租用一条英籍商船“西利士号”,从泉州后渚港发货。联系安溪各乡茶商170多家参与,并吸引厦门大茶商转运泉州出口。销量从每年100多担一跃上升到600多担,将安溪茶销售往东南亚170多家安溪人经营的海外茶庄。“当时,售卖一担茶叶便可获得一个大银圆,一个大银圆可以购买近100斤的大米,后来有钱,就到中山路买了这个店面。”周贤琅不无骄傲地说道。“今天又有许多穿长衫的人来呢。”周贤琅依稀记得,以前家人时常这样说。从茶庄设在中山路开始,每天人流不息。父亲周植彬善于交际,曾遒、陈桊、张君竹等多位泉州书画界的名人都曾是玉苑的常客,他们挥毫题写店招或撰写楹联。张君竹曾时常在玉苑茶庄内,为人代书侨批、诉状。年节时,周家还常请刻纸大师李尧宝制作年节用的门笺,生活过得很讲究。百年老茶店风韵不减,在这里曾经迎来送往无数贵人骚客,如今茶店的主人不为牟利仍苦心经营,从不后悔。星移斗转,似水流年,古城的老茶客们见证了这个老庄百年的兴衰。
平日里客人看不到的,是与店铺挨在一起的“家”的部分。与铺子相隔一扇门的,既是一家人生活的空间,也是存放茶叶的宝库。骑楼的二楼,也有着居住和储茶的功能。木质扶梯笔直狭窄又陡峭,扶手被摩挲得铮亮且纹路清晰。人与茶“相处”久了,有时会有些意外的惊喜。周贤琅偶尔能从家里的某个角落找到包装妥当的陈茶,不知是不是先人有意存放的;偶尔也能找出一两张残破泛黄的毛边纸,上面书写的是关于制作茶饼、药茶的配方,墨迹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淡,手书带着灵性,那份重逢时的惊喜,如同遇见了自己的先人牵挂着两三代人的心。外面的生活日新月异,周贤琅独恋古城岁月静好。他记忆中,文庙八卦沟水系纵横,对面花桥宫香客盈门,出门街口就是热闹的满堂红饭馆,南门百货人流如织……泉州中山路虽历经数百年的风雨,却仍完整地保存着古朴的历史风貌和特有的风韵,所以周老伯总不太计较茶叶的价格,半斤50元、一包20元,超实惠的价格满足着“厝边头尾”老友们对茶叶的日常需求。
随着泉州经济中心东移,往日热闹的中山路繁华不再,好多商家或关门或转行,但这个老茶庄仍在顽强地坚守着。尽管顾客不多,但周玉苑茶庄这个老店始终在中山路这块故地上,像城市的守护者一样,默默无闻地坚守着泉州古城的老味道,默默地静候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茶客。
如今,周贤琅的子女们大都各自有工作,对茶店经营兴趣缺乏,只有小儿子周孙家、儿媳妇毛小针跟着自己学习茶叶工艺。对此,他十分豁达,“未来就交给年轻人去选择、去打拼,只要我还在一天,依旧是老地方、老味道,等着老朋友。”对周贤琅而言,后半生就希望能每日与茶相伴,老街坊们路过时还能常来有一句没一句地泡茶聊天,悠闲地晒着冬日的暖阳,无拘无束,神情坦然,无视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许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在这间百年老茶庄里,有淳朴的人间烟火,也有历久弥新的茶香,有周贤琅平凡而珍贵的坚守,也有茶客们讲不完的故事。“温情坚守,时光慢行。人生如梦,草木皆秋。”一片茶叶,没有耕耘的故事,没有文化的传承,就只是一片普通的叶子而已。而这间百年老茶店里的茶香溢出的却是祖先的传统和闽南的文化。
老相馆的记忆
沿着老街徜徉,看着一块块曾经热闹、如今静默的老铺招牌,一条百年老街熙熙攘攘的情景扑面而来。这些店招的字体有草有正、有方有圆、有繁有简,还有中英文对照的,每一块皆可成书法作品,不经意间书写着这座古城的烟火气和文化味,讲述着属于闽南人的故事。
作为三代传承的摄影师,年近70岁的陈培新老伯每天都会站在花巷口,望着对面罗克照相馆的店招,仿佛抬头就能看见旧日时光。“罗克照相馆” 5个大字的老招牌在近年中山路的立面改造中被修缮一新,显得格外醒目,也勾起陈老伯心中无限往事。
陈春木是陈培新的祖父,生于清末民初。那时候,摄影技术刚传入泉州,少年的陈春木对新照相术很感兴趣,想学来这门新技艺。“我爷爷陈春木跟我提起过,他的师父邓孙农的店开在东街。”陈培新回忆道。在清末,玩得起相机的都是社会名流,邓先生养花遛鸟,家境富裕。邓先生很爽快地收陈春木为徒弟,但是刚开始并不教技术,陈春木每天都要挑水、浇花、喂鸟、打扫卫生,如同仆人一般。直到3年后,邓先生很满意陈春木的表现,终于开始教授摄影技术。
陈春木学成出师后,靠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买了一台进口照相机,1914年在承天寺门口开办了艺轩照相馆。开馆之后,前来拍照的大多为老年人,他们都想为子孙留下一张照片,存一个念想。当时,人们对摄影非常好奇,而能够学到这门技术的人更是少数,所以照相馆的生意越来越红火。那时相机的零配件全靠进口,特别是镜头一件难求,陈春木为了提高相片的成像质量,设法请人拆下了泉州古城墙上废弃的望远镜的玻璃镜面,改装成照相机的一个镜头。至今,陈培新的店里仍然保存着这个改装镜头拍下的一张黑白大合影,那是清末民初时爷爷和朋友们的大合影。近百年过去了,合影照里的人物依然五官清晰可辨,他们留着长辫子,穿着缎面衣料的长袍马褂,都是当时泉州的社会名流。
在陈培新的记忆中,爷爷是个好好先生,“他对每个人都是轻声细语,也从来没有强制要求我们子女学习摄影。”不过,耳濡目染下,陈培新的父亲陈建基也选择了摄影之路,从小开始学习摄影,技艺越来越精湛。
1934年,陈培新的父亲陈建基在中山路开办罗克照相馆,起名的灵感来自著名影星罗克,这是美国喜剧大师哈罗德·劳埃德当年在中国的译名。照相馆以此命名,不仅时髦,还带有文艺气质。“罗克照相馆”几个大字则来自泉州文史界名人、木偶剧导演、编剧吕文俊之手,他的书法颇受泉州明代大书法家张瑞图的影响,结构紧凑,笔力苍劲。在后来的岁月中,“罗克”成了泉州最为知名的几家照相馆之一。
因为陈家拍照的技术好,初来泉州的弘一法师与陈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罗克照相馆刚开业不久,衣着朴素的弘一法师就来邀请陈建基随他出门拍照。当年21岁的陈建基立即背上沉重的镜箱,里面装着玻璃底片、12英寸木制照相机、三脚架等,一起徒步前往丰州的晚唐诗人韩偓墓道碑处。这块墓道碑是弘一法师无意间发现的,准备拍下图片后作为资料编进《中国文学史》书中。除了拍照,陈建基还主动请缨帮弘一法师为墓道碑做拓片,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拓片也完成得十分出色,这让弘一法师觉得两人特别投缘,回寺后专门派人到陈家送上题字表示感谢。此后每当需要拍照时,弘一法师就会找罗克照相馆。1942年弘一法师弥留之际,有僧人前来请陈建基拍下了弘一法师侧卧涅槃瑞相。如今,保留下来的弘一法师在泉州的绝大多数照片,都是出自陈春木和陈建基父子之手。静心细赏一张张弘一法师的旧照,如同拜见大师本人,感受到一代大德高僧心地之明净、悲愿之深广,虚空静寂、朴拙圆满,似乎是茫茫雪原上不着一丝尘土。
20世纪50年代,罗克照相馆成为公私合营的企业。当年盛行拍毕业照和全家福,黑白照也是“文青”必备,因而拍照的人越来越多,一时间,技术过硬的罗克照相馆门庭若市,名声大噪,是泉州时尚和文艺的风向标。陈培新总结了父亲陈建基的生意经:善于布光和煽情。在灯光设备不完善的条件下,陈建基会在天井处架起一块背景布,通过调整背景布的角度来保证打在客人脸部光线的柔和、立体感。调整完光线,他会显露另一手绝活——煽情,就像泉州人蒸碗糕,一定要掌握好火候,在把客人逗笑之后,伺机快速按下快门,留下一张张自然而珍贵的影像。
当年,我也曾被大人领着去罗克照相馆拍过好几次照。依稀记得,罗克照相馆一楼迎面是一个长长的柜台,柜台背后的墙上贴着各种照片尺寸的拍摄价格,需要拍什么规格类型的可以咨询坐在柜台后面的服务员。顾客开好票从右侧的楼梯上去就是摄影棚,摄影棚墙壁上镶嵌着一面镜子,镜子前摆放着木梳、发夹等供顾客整理妆容。这里的道具琳琅满目,有军服、西服、长衫、连衣裙、礼帽,也有珍珠项链、挎包、驳壳枪、墨镜、布娃娃等,应有尽有,让前来拍照的人流连忘返,也满足他们的浪漫情怀。摄影棚墙上挂有各式布景,旁边有绳子可拉,每拉一下,画布上就会变换出不一样的风景,有亭台楼阁、有东西塔、有天安门、有山水园林、有欧陆风情等,不同的主题在聚光灯的映衬下栩栩如生。
拍摄时,我站到背景布前,胖胖的摄影师在灯架间穿来穿去,不时调整着每一盏灯的高度和照射的角度。相机下边的四个万向轮可以灵活转动,在摄影棚内游刃有余。摄影师调整好后便躲进那个用红色灯芯绒布罩着的照相匣子里,然后把光秃秃的脑袋探出来,挥挥手,要我把头别过去一点、再别过来一点,有时还会过来拨弄我脑袋的朝向,让我看着镜头。好不容易,那胖胖的摄影师一只手摇着拨浪鼓朝我笑一笑,一只手按着气囊快门,只听见“啪”地一下就说好了。过几天去取照片,只见照片上的自己脸上虽然笑着,但笑容似乎有点勉强,不过,拿到自己的照片后依然兴奋了好长时间。
陈培新兄弟5人,他排行老五,哥哥们都去外地读大学,从小在照相馆长大的陈培新,对照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有他接过了父辈的手艺,入了这行。“因为是父子,所以他对我的要求比别人更严格。”懂事后,陈培新便跟随父亲学修片技术,一张照片从拍摄到完成需要经过显影、定影、水洗、晾干、修版和修片等过程,每个步骤的学习都需要花费好长时间。“年轻人要刻苦学习,好好干,把技术掌握起来。”这是陈建基常常对陈培新说的一句话。有一次,他拿着修好的照片给父亲看,父亲不满意,用棉花沾水全部擦掉,让他重做。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别人需要3年完成的学习,陈培新仅用半年就掌握了。为了提高拍照技术,陈培新还经常跟着父亲的同事到部队、学校外拍,背着沉重的照相机,步行一二十公里,从无怨言。
罗克照相馆在经历了国有制改革后易了主,第二年,陈培新不顾父亲的反对,离开罗克照相馆,独自在罗克照相馆对面的花巷里开了一家名为“罗新”的照相馆,寓意“罗克新开”。罗新照相馆并不显眼,花巷里稍显陈旧的店招挂在相馆的外墙上,如果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但独当一面的陈培新对自己照相的技术反而要求更高:“拍照的每一道工序都有技术含量,由自己来做,保证每一道工序的质量,才能把照片拍得漂亮。”其实,迈出独立经营的那一步并不容易,技术革新给陈培新带来新的冲击和挑战,是爷爷和父亲所不能想象的,就如陈培新小心收起的那台座式照相机一样,复古却无用武之地,20多年前,在数码浪潮还没有席卷的年代,陈培新一直都是用它拍照,如今它却只能做做装饰,留个念想。
在照相馆一楼的玻璃窗上,贴满大小不一有点泛黄的黑白照,一张张笑脸被定格,记录了岁月的痕迹和美好,眼神清澈、淳朴,常吸引路人驻足观看。其中,有一张照片很是吸睛,上面的美女可是当年泉州幼师的花季女学生,经媒体报道宣传后曾引发全城寻找这位沈“女神”。是的,与现在人人一部智能手机、美颜滤镜特效随手可得的时代相比,这些照片更是历史忠实的见证,更有人情味和珍贵价值。
走上陈培新老伯照相馆的二楼,配套的灯光、板凳和背景幕布,令人有种回到20世纪的错觉。为了经营好这家老照相馆,陈培新早早就研究起数码相机,学习电脑修图技术。他说:“入行40多年,从入门到提高再到精品,需要不断学习,不断进取。” 陈老伯对客人很热情,会根据顾客的需求,贴心地为客人整理穿着打扮;客人来领照片时,他会细心地在装相片的纸袋上进行编号,很多老顾客更愿意选择来此拍照。他的口头禅是:“很慢的嗷!做好准备。”他的慢,让人感受到照片中的旧时光味道。
罗克照相馆在历经75年的兴衰之后,不得不关门。于是,与“罗克”隔街相望的罗新照相馆成了许多老泉州人怀旧寄情之处。这里光临的都是熟客。没有伙计招徕,从店外望去经常见不着老板。来的客人不用打一声招呼,径自爬上二楼,来到这里就像回到家一般。“来这拍照才有感觉,其他地方都没有,家庭照、证件照都会找他拍。”家住东街的施女士是陈培新的老顾客,从小学开始便在陈培新的照相馆里拍照了,当年的小姑娘转眼成了中年妇人,领着即将上初中的女儿到照相馆找陈培新拍照。
陈培新在与我讲述往事时,店里又来了一位头发斑白的客人,请求陈培新帮忙找找儿子30多年前拍的证件照。陈培新打开电脑,输入几个关键词,屏幕上立刻显现出那个年代店里所有的证件照,这让客人兴奋不已,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照片,不到10分钟就拿到冲洗完毕的照片,他连声道谢。在陈家的影像库里,还可找到林先生夫妻1965年春节拍下的新婚照和2014年春节拍下的金婚照;蔡先生1961年参军时的军装照和2012年拍的个人证件照;20世纪80年代,李阿姨抱着4岁儿子的纪念照,以及2021年李阿姨三代同堂的全家福等。陈培新老伯说,只要经陈家三代人之手拍下的家庭和个人过年、结婚、毕业、周岁等人生大事,他都分门别类整理存档,以致客人们喜欢称罗新照相馆为古城居民的“影像档案馆”,如果有需要随时来调取。在这里,相机定格的不是照片,而是满满的回忆,时间不再是匆匆的过客,而是成为我们最珍贵的朋友,陪伴着我们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珍藏我们生命中每一个值得铭记的瞬间。
陈培新老伯说:“如今手机照相功能发达,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如果不是对照相事业挚爱的情怀支撑着,我早就关店了。现在除了一些游客会慕名前来,光顾的客人多是一些老泉州人。”谈起照相馆的未来,陈老伯语气略显无奈。儿子现在远在南太平洋岛国帕劳拍摄水下照片,虽然也是从事摄影,但儿子却并不愿意守着这老相馆。当我要离开照相馆时,音响里正好播放着《老街》,这种偶然的惊喜让人感到生命的奇妙。
三代传承,三次变迁,三次改名。星移斗转,似水流年,历经一个世纪的沧桑,就是这家老相馆,在“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中,定格了多少老泉州人的岁月痕迹。陈家三代人兢兢业业、不断学习、不断进取,用执着的守护让老相馆不至于消失。中山路上经过修复的老店招还有很多,这些睿智而拙朴的文字,承载着老泉州人的记忆,聚集成为古城的历史缩影。而关于老相馆的故事还在延续着,下次你来中山路,不妨抬头看看这些“时光的印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