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5年第4期|艾诺依:一生何求(节选)
1
“真的是太平间吗?”
叶如桐问外卖小哥。
“是啊,单子上写得很清楚,后来订餐人告诉我,他是一名入殓师。”外卖小哥不好意思地说。
她是何时开始与外卖小哥共赏月色的呢?
大致是叶如桐先开口的,她走到坐在长椅休息的小哥面前说,“您接个单吧,陪我聊一会儿。”
刚搬完东西没多久的外卖小哥满脸疑惑,看到叶如桐的手机订单上显示:希望找个人陪聊半小时,100元。
超过五分钟无人接单。
外卖小哥笑笑,带着叶如桐撞进了一个悲伤的深夜剧场。
“跑大夜什么都会遇到。医院大厅的担架车白茫茫的,隐隐现出人形轮廓,痛哭声飘荡在整层楼,听前台护士说是个大学生,出车祸了。”
“以前在工厂干过,一位工友开塔吊的,大咧咧登上去,忘了在底下放警示标志,下面一按按钮,人像纸片一样被冲压扁了。”
“人嘛,只要活着,总能干些事情,谁还不能养活自己呢?”面对这骄傲自信的表情,叶如桐笑了,她又看了他一眼。路灯昏暗地照着他的额头,有浅浅的印子,似是头盔留下的,留着简单的短碎发,皮肤晒得黝黑,一双明亮扑闪的大眼夹着挺直的鼻梁,睫毛长长的,圆圆的脸上带着谦虚有礼的神色。她背过脸去,搓了搓有点凉的手。
“是不是冷?我这儿有备用的暖宝宝。”说着,小哥一溜烟儿地跑到电动车箱子里拿出暖宝宝,递给叶如桐。
他的手很大,骨节突出,手掌上全是茧子,是真真切切被生活磨蚀过的痕迹,笨重的身材捧着小熊图案的暖宝宝,模样憨厚可爱。
叶如桐把暖宝宝贴在了后背,融融的热意顺着骨头爬入脊髓,驱散了寒凉,在山长水远的路途结冰太久,她听到内心“咔嚓”的断裂声,手脚还是凉的,却有一丝灼热暖心。
小哥有一个普通的名字,王亮,生长在塔尔寺边上,那里的夜清冷而辽远,城市夜里的风灌进衣袖,像回到了家乡,减少了些许此身如寄的孤单。
他喜欢北京的公园,鸽子闲庭信步地溜达,穿街走巷的时候也时常看到鸽子的身影。鸽子白天出来活动,晚间归巢栖息,是“一夫一妻”制的鸟类,丧偶后要经过较长时间才能重新配对。家乡也有鸽子,有的盘旋在塔林四周,有的落在白塔安闲啄食,见到行人也不惊不慌,充满智慧的眼睛张望着鲜为人知的记忆,斑驳的石墙饱经风霜,鸽声塔影都留下心无杂物的安静与纯粹。
那个年岁,他喜欢唱歌,爷爷常是听众,间或有几只鸽子作陪客,他梦想自己长大了,当老师,教孩子们唱歌。
十七岁,父亲生病卧床,母亲在老家务工,弟弟才上小学,他告诉爹妈不想念书了,爹妈不愿意,说勒紧裤腰带也要供他上学,他不忍心,第二天就踏上了来北京的火车。
“你可别小瞧我们,我以前是老板,赔了生意,欠了上百万,依然能靠自己双腿扛起责任,生活总是有奔头的。”
王亮闪烁的眼睛似乎想起了往事。
他在北京开过连锁的理发店,也干过餐饮,从快餐美食到咖啡花店,经营良好的时候,他在北京买房买车、甚至准备开拓新的事业版图,不料后来行情急转直下。
商场如战场,一次巨大的投资失误,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瞬间冲垮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商业规划。债务像雪崩一样向他压来,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合作伙伴纷纷撤资,那些所谓的朋友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理发店被聘请的店长背叛,偷偷和房主续签了租房合同,接了他的盘子,把他从老店踢出局外。合作伙伴的背叛、资金链的断裂以及市场的突然转向,这一切如同沉重的巨石向他砸去。
公司破产清算,巨额债务缠身,在关闭最后一家店铺的那天,王亮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曾经充满活力和喧嚣的空间,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他望着窗外繁华的街道,心中满是失落和茫然。
王亮从云端坠落,失去了一切。住宅被抵押,豪车被变卖,他变成了蜗居在简陋出租屋的落魄者。
王亮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沮丧之中,头发蓬乱,眼神空洞,每天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借酒消愁。他的朋友们都离他而去,他的世界变得黑暗无光。但是,在最绝望的时刻,他心中的一股不甘的火焰并没有完全熄灭。
2
这是一个不温不火的秋季,宁静,安谧。
路口的箱式货车摆着流动水果摊,秋日的水果种类丰富、选项颇多,从南至北的果实也在四通八达的交通线上漂泊,柑橘和蜜柚的面庞描绘了远行的艰难和苦涩,但并没有多余的失望和悲伤。
一两仨包子九块钱,一个茶叶蛋三块钱,一碗小米粥六块钱,叶如桐不知有多久没仔细浏览过价目表。今天没去上班,倒是关心起粮食,叶如桐心中好笑。西四包子铺是个老字号连锁店,每个门店的包子种类不一样,西什库教堂那边是总店,离北平图书馆旧址也算近,早晚两个点儿开餐,每人限购半斤,提前一小时就有远近的居民翘首以盼,老北京人喜欢刚出锅冒着热气的包子配炒肝,炒肝沿着碗转着圈喝,热包子加点醋和蒜汁,再来点酱油提鲜。
叶如桐每次赶着上班,等不过这些大爷大妈们,她更热衷于旁边的西四分店,两店相距不过一公里,从西四地铁站出来步行百米也方便,心里觉得西四包子在西四北大街才算正宗,而且总店的味道是烫面,口感硬一些,西四分店的口味是半发面中带有嚼劲,一口下去汤汁爆出,包子皮浸透了肉汁,香味四溢,分量太实,有的包子馅儿重得直接掉出来,更何况每两还比总店便宜一块钱。
叶如桐依然清楚记得,四年前来这家西四包子铺,那时的自己看着猪肉大葱馅、韭菜鸡蛋馅、茴香猪肉馅心中难以抉择,默默盘算着吃招牌大葱馅儿和同事说话不方便,还需要去便利店买一盒口香糖,对面有一家水果超市,里面估计有口香糖。叶如桐无意中看到邻桌清扫残食的服务员大姐,中年臃肿的身材撑在洗旧了的红色外衣里,生活的沉重紧贴着大姐的后背,矮小的身子更直不起腰。
这些年的清早,叶如桐习惯匆匆地点餐、熟练地掏出手机扫码,只要还有剩余的工资,就不能把自己归于“月光族”。叶如桐的日常消费有计划,提前设定工资理财的固定日期和固定金额,每个月工资到账的第二天,金额就自动转入理财通的存款内,剩余的钱就是本月开支,她始终排斥信用卡,蚂蚁花呗被设置为最低限额,也放在支付方式的最末位置,等到这个月的小金库都“掏空”了,才不得不轮到花呗救场——这是为生活中遇到的“意外”准备的“礼物”。
叶如桐一直是个思虑周全的保守分子,习惯在掌控中前行。她知道,时间是道选择题,却不会即刻给出正确答案。
3
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铺洒在楼阁飞檐之上,叶如桐捧着包子站在西四大街的街角,她已在家中躺了一天,毫无理由地没去单位,漫无目的地走到这里。下班时间道路水泄不通,来来往往的车辆嘈杂地流淌,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商铺敞开门来,琳琅满目的商品也摆好了期待命运降临的姿态。
穿着黑色衣服的叶如桐像只蚂蚁钻来钻去,熙熙攘攘的行人夹裹着这个毫不起眼的渺小身影往前走,捂在手心的包子热气腾腾,叶如桐放嘴里咬一口,汤汁烫了舌头,居然有点想哭,但情绪只是在蓦然泛滥后逐渐消散。
这些日子,叶如桐连续加班,昨晚回家后,时常来北京看望她的父母又轮番上阵,母亲旁敲侧击地询问男友的事,父亲鼓动着一起投资股票。
“每天坐在那里盯着红线绿线不累吗?股票背后都有操盘手的。”想起父亲在电脑前一坐一整天,叶如桐不耐烦地“抗议”。
“不累啊,这些抛出买进的都是钱啊。”父亲冲叶如桐直翻白眼。
搞不懂,难道靠这个填饱肚子?叶如桐很无奈,她的生活很单调,懒得为工作之外的事情费神。
“我是拜师学艺,上次去大师家里拜访,传授了很多真知灼见,哪像你这丫头天天混吃等死。”父亲望着叶如桐,一副打量长毛面包的样子,不甚嫌弃和惋惜。
叶如桐歪在沙发上做了一个梦,梦醒却再无法入睡。路过父母的房间,听到他们嘀咕着给自己寻觅男友,挑选发送哪张女儿的照片给介绍人合适,这张笑得不自然,那张眼睛拍得太小了。叶如桐在卫生间瞅着自己还未卸去的残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似乎以后只能靠这副皮囊征服世界了,如果老了以后呢?她想到那些短视频上的化妆术、修图术,手里的头绳被拉扯得无限大,突然手空了,一根折断,留下的勒痕告诉她瞬间的疼痛,但她不会哭泣,她成熟,持重,会拿出一枚硬币的两面给旁人看,关闭卫生间的灯,自己的声音隐匿在光线与黑暗交换的刹那。
叶如桐决定把刚才的梦记录下来,作为辞职信呈递给领导,要干点什么来打破桎梏,但是也想给自己一天的时间,或许这样看起来,她的决定会显得更慎重一些。
叶如桐学习成绩一般,在单位也算积极认真,从小就听从父母的安排,生活循规蹈矩,没有不良嗜好,硕士毕业找到一家金融事业单位工作,每天的工作内容机械繁杂。单位大楼在金融街的繁华地段,周边有购物中心、体育馆、银行、保险公司、小花园,甚至各种各样的西式酒店,连对外接待都一应俱全,生活范围圈不超过三公里,如果遇到其他需要,在互联网也可以分分钟敲定。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就是相亲,结婚,生子,忙碌着生与死,被严格规定着从哪里进哪里出,该从何处张望或低头不语,可浮动的灵魂在一个角落里能固定多久?
辞职前一天的“假期”晃悠悠过去了,站在街角,时间的刀把她和许许多多的人阻隔开,锈钝、迟疑,却无能为力,她不想再为悬在半空的尖刃惶恐。如果把辞职信递交,叶如桐想到了自己的领导,一个被称为“美妞”的单身女人。已是半老徐娘的她,即使寒冬腊月,依然一天换两套旗袍,不知是何年何月离婚,唯一的女儿去了时尚之都米兰,很久才回来一次,久到美妞心中的颤动疯长,常常“破费”组织办公室的下属们聚餐,耐心听年轻人嬉戏八卦。新来的男同事是某所高校的师弟校草,在四大会计事务所实习过,前女友去了香港的纯外资保险公司。国内保险公司是不会倒闭的,旁边一家公司还没宣布破产就被其他公司接手。最近有新电影上映,女主的脸又变了样子……推荐口红的应季搭配,抗衰效果明显的面霜,新款包包是代购直邮……
叶如桐兴味索然,无数次从玻璃窗的反光里望见,青春和朝气停留在美妞笑意盈盈的眼眸,苍老的手指断断续续敲打着咖啡杯光滑的瓷面。月色如水的夜晚,聚会结束,美妞总让司机半路停下,独自漫步回家。
叶如桐去过那个清冷的家,唯一温暖的地方是阳台,美妞把喜欢的物件儿都堆置在那里,闲时躺在摇椅上晒日光浴,伸手就可以拿到需要的东西,杂物囤积多了,几乎无从下脚,只是不愿丢弃。美妞为自己建了一座空城,孤人举起酒杯,与清风共饮,却不知身处何时几许。
想到美妞瞧着辞职信的样子,叶如桐估摸着她会扯扯旗袍上看不见的褶子,语重心长地告诫她还年轻,离开这里,战争才刚开始啊。
4
叶如桐沿路走到小区外的城市街心花园,路口的枣树拥有上百年的历史,鸟儿飞来啄走小枣,剩下皲裂的树皮,即使街道拆迁重修,枣树挡住了十字路口的一部分,还是“钉子户”般被圈起来,为证明身份还挂了“与众不同”的重点保护绿色牌子。叶如桐对这种老树颇有心得,绿色是清朝年间的,红色是明朝年间的。带着一丝无聊的思绪,她发现,在地坛公园红色牌子比绿色牌子多,而在颐和园即使是看起来弱不禁风,只有腰粗大小的一排排树,也可能傲娇地挂着绿牌子。
在枣树下,过往的场景从眼前掠过。网约车司机王师傅是老北京人,国安足球队的忠实粉丝,车里的装饰一溜绿色,靠背上绑着国安队标志的毛巾。
叶如桐与王师傅的相遇正是一粒种子的机缘巧合,那时他正在树下打枣,边招呼着叶如桐品尝边介绍,“这是马头枣,中药里的八宝之一。”又念叨着他打小儿就踩着枣树的肩膀长大,四合院打枣树是童年难忘的回忆,老北京原来有6074条胡同,院落有致,串出去的都是叶子,从空中看像枝繁叶茂的大树,现在拆得都剩枯树干了。
她羡慕这种热血和眷恋,沿着脉络仿佛听到几代人竹竿的敲打声,厚重的土地保持着足够的沉默,城中的人和城外的人都有自己的蓝图。叶如桐指尖划拉着自己的朋友圈,里面是五星级下午茶,网红店打卡,小众艺术展,再配上精心设计的文案,对她来说,生活就像这棵枣树,风吹黄岁月,吹累春秋,云卷云舒都稀松平常。
她捡起飘落的一片红枫,别在秋意渐浓的胸襟,有点怀念马头枣的味道,或者想停留在这里等待什么。夜幕降临,灯火阑珊处,浓浓的饭香带着一瓣月光入窗,许多扇门也关闭着无数个幸福和不幸的绝密。夜晚温度急剧下降,叶如桐在小区外的花园里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周围几乎没有行人出现,她裹着厚厚的外套坐在长椅上。
不远处,外卖小哥来来回回从小区往外运着物品。叶如桐走近瞅了眼,袋子里码着锅碗瓢盆和生活杂物,还有大幅的结婚照,一同被丢弃在小区外的垃圾桶。因为是刚交付的贷款房,叶如桐对这里的邻居还不熟识,结婚照的面部也被涂掉,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夜色朦胧中,她的脑海浮现出安姐的身影。下午在家中百无聊赖的叶如桐,感受着慵懒而惬意的阳光,心底却洞然冰凉,安姐在电话里向她诉苦。
安姐和在高校任职的丈夫基因组合偏离轨道,生下有先天性自闭症的男孩,费尽心力将其送入最有名气的特殊教育学校学习,学校位置距城区偏远,为照顾孩子,安姐不得不在附近租房,上下班的路途也变得遥远,这下丈夫“捡了漏”,居然和刚入职的年轻小姑娘搅合在一起。
原谅他?要二胎?叶如桐看着窗外的鸽子被人们喂养到肥胖得飞不起来。
“在孕期可以做脆性X综合症筛查,而且我想要个女孩,男孩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患病,而女孩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只是携带者。”安姐支支吾吾地说。
每一步都存在太多变数,可安姐却甘愿选择冒险。印象中,安姐独立又疏离,有着高标准的自律,手机上眼花缭乱的APP,记录每餐进食多少克,开动之前其他人是手机拍照,她要捧着食物秤把盘子里的食物称重,饮水隔60分钟定时提醒,不多一分不少一秒地打开水杯,记录一次饮水量多少毫升,上午和下午像学生一样做眼保健操,乖巧地完成冥想放松,运动的范围和消耗的千卡也要保存详实,所以安姐常被戏称是“打卡姐”。
叶如桐不解,活得这么精致的女人,也要妥协于生活。她目送着安姐坠向翻动的海,一浪又一浪呼啸着涌向更深的蓝,这片海浪席卷了疲于奔忙的每张面孔,已经辨别不出是日常还是她的梦境,从美妞办公桌上的抗癌药物,再到安姐挺着大肚子,独自照料着自闭症的儿子,还有从小镇而来的父母,当地的网约车司机王师傅,包子铺门口银杏树下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得不选择结伴同行吗?城市里的万事万物都似乎在对着她笑,如果蒙蔽双眼就看不到婚姻里的欺骗与伤害,可是转过身就听见哭泣的声音,该如何拉下岁月的闸门,挽留一片片随风而去的落叶。
5
重新生活的王亮开始四处求职,可现实如此残酷。那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公司,现在连一个基层的职位都不肯给他。他遭受着无数的冷嘲热讽,那些轻蔑的眼神和不屑的话语像利箭一样刺向他的内心。他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压力,房租、水电费和日常生活开销都成了问题。
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则外卖员的招聘广告。那一瞬间,他的内心五味杂陈。为了生存,为了偿还债务,犹豫许久之后,他去应聘这份工作,穿上了外卖员的制服。
起初,他很不适应。习惯了豪车出行的他,如今只能骑着电动车在大街小巷穿梭;习惯了西装革履指点江山,现在却要穿着外卖制服风风火火地爬楼送餐。他受到过路人异样的眼光,也遭遇过顾客无端的指责和谩骂。刚开始他不熟悉路线,常常因为找不到顾客的地址而迟到,遭到顾客的投诉。他的手上也因为长时间拎着外卖盒而磨出了茧子。那些曾经在谈判桌上镇定自若的双手,如今却在烈日和风雨下变得粗糙。
某次,他接到一个订单,送到的地方竟然是他曾经经营多家餐饮、咖啡、美发店的办公大楼。曾经这里是他的领地,现在却只能像一个过客一样匆匆进出。他走进大厦,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认出他来,那一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外卖员,在电梯里被人挤来挤去。当他把餐送到客户手中时,客户正忙着打电话,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接过了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王亮感到无比失落,但他也知道,不能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必须向前看。他凭借着自己曾经在商场上练就的坚韧和毅力,开始努力学习。他利用休息时间研究地图,熟悉每一个小区和写字楼的位置,还向经验丰富的外卖小哥请教如何与顾客更好地沟通。
他知道,这是自己选择的路。
王亮也慢慢发现了生活中的温暖。有一位老奶奶,每次他去送餐的时候,都会给他递上一杯温水,还会关切地说:“小伙子,辛苦了,喝口水再走。”还有一次,在暴雨天,他的电动车突然爆胎,周围的商户纷纷伸出援手,帮他把车推到修理店,还让他在店里避雨休息。
这些小小的善意如同点点星光,慢慢照亮了他黑暗的世界。王亮开始认真对待这份工作,他用自己曾经在商场上的智慧规划送餐路线,提高送餐效率。
在这份平凡的工作中,王亮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他的眼神点燃坚定的光芒。他知道,这是人生的一次重启。
6
生活的种种不如意,让王亮悄悄在心里隐藏了微信通讯录里的那位“特别关注”。
记得是一年前,他参加了街道组织的附近业主联谊会,是在一家小有名气的宾馆咖啡厅,他出来抽烟,遇见了一个女生,身着海蓝色连衣裙,那裙子的质地如同海浪,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她的长发随意散在肩头,几缕碎发在风中俏皮地舞动。
女生沉浸在小小的世界里,她拿起手机拍着宾馆小花园里的花朵、大树、飞鸟,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夹在随身携带的本子里。王亮看着玻璃上流淌的雨滴滑落,不经意间对玻璃窗外的女孩笑了笑。
雨下大的时候,女孩冲进了室内躲雨。王亮顺手递给女孩纸巾,说:“你是来参加今天联谊会的吗?”
女孩边说“谢谢”,边摇了摇头。
王亮说:“可以加你个微信吗?”
女孩诧异地打量着王亮,摇了摇头说:“我不是来参加联谊会的人,我是来开会的。”
王亮笑了,继续说:“可以加你个微信吗?”
女孩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王亮依然坚定地继续说:“不好意思,有点冒昧,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加你一个微信,可以来我们店里喝咖啡。”
女孩看着眼前的男子,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深邃的眼睛像是藏着星辰大海,高挺的鼻梁下,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她的心突然像被什么击中了,脸颊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
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似乎空气在停顿中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吸引力。
她想了想,点点头。
“叶如桐,快来,领导到了!”
王亮刚扫码加上女孩,女孩就被同事叫走了。
“你认识那个男的?”同事悄悄八卦。
“不认识。”叶如桐说。
他们小声的谈论还是被王亮听到了,王亮挠挠头,把烟掐灭了,打算收工回家。
是的,他准备离开北京——这个城市似乎无可留恋,打算回老家重新开始,原本今天想离开之前来和大家打个照面,可是,他改变主意了,在哪里重新开始,不是重新开始呢?
现在的他在北京打两份工,主业是购物中心的物业,上完白班,倒夜班,见缝插针地送外卖。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5年第4期)
【作者简介:艾诺依,生于1990年7月,曾参加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诗刊》《作品》《啄木鸟》《草堂》《扬子江诗刊》等刊,著有诗集《山河万朵》《银河梦游》,散文集《且来花里听笙歌》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