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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父爱叫“举高高”
来源:解放日报 | 刘心武  2025年08月24日08:47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换了一个语文老师,她很年轻,短头发上勒个红色发带。第一次作文课,她让我们写《我的父亲》,有个男同学不但半天都没动笔,连作文本都没打开,她走过去问:“你怎么不写?”那同学闷声闷气地回答:“我没见过我爸。”不少同学闻声扭头朝他那里望去,他的嘴抿成一条线,老师也满脸尴尬。

过了一周,老师发作文进行讲评,先进行了自我批评:“我考虑不周,同学们各自的情况并不一样,以后遇到类似情况,有的同学可以不写我出的题目,可以自由命题。”接着,她把那个父亲早逝的同学的作文念了一段,文章写的是他的母亲,写母亲常常用做针线活的手给他爱抚。

老师说:“母亲对儿女的爱,常常就体现在对儿女的爱抚上。这写得很好。”然后,她又挑出一位女同学的作文进行讲评,她的作文中着重写了她父亲把她举高高的快乐。老师念了一段,我们觉得确实写得很生动、很富于感情。老师问大家:“得到过父亲举高高的快乐的同学,请举手!”我想了一下才举起手来,扭头张望,发现举手的并不多,老师和蔼地说:“父亲对儿女的爱,常常会体现在‘举高高’上,不过,大都是在你们三四岁的时候,五六岁时有的父亲就举不动你们了,现在就更难把你们举高高了。举高高的时候你们都还太小,所以印象模糊甚至完全不记得了,这也很正常。这位同学她还记得,写下了父亲举高高给她带来的快乐,写得很好,我们可以分享她的快乐。”

那位语文老师的作文讲评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确实,母爱多体现在抚弄,父爱常体现在举高高。《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写贾宝玉“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这让当时在炕上抄经的贾宝玉同父异母的弟弟贾环看得妒火中烧,贾环的生母赵姨娘就没给过他这样的爱抚,我曾写过文章,指出贾环患有“皮肤饥渴症”,羡慕嫉妒转恨,导致他下狠手推倒烛台欲烫瞎贾宝玉眼睛。《红楼梦》第一回,写当时颇为富足的甄士隐,“又见奶母正抱了女儿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门前看那过会的热闹”。那“抱在怀内,逗他顽耍一回”的肢体动作里,一定包括举高高。童年没有享受到父亲举高高的人,长大见到别人父亲将儿女举高高,儿女发出欢笑乃至尖叫,多半会心痒。

我在杂志社主编任上时,一位司机有个女儿,上任后我曾到他家拜访,他当我面很自然地将他女儿举高高,那孩子被举起时不但欢笑,双腿还乱蹬,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在任三年,卸任前再到他家,那女儿虽然他还举得动,却拒绝让他举高高了。不过,那天他女儿允许我为她画了一张速写像。20世纪末我与那司机邂逅,问起他女儿,他颇惆怅:“女大十八变,早不是你画的那个小姑娘了。目前进入青春反叛期,跟父母不怎么说话。”母亲再爱儿女,儿女离开少年期,就不怎么欢迎母亲爱抚了;父亲再爱儿女,儿女一旦身体抽条,就不愿意再让父亲举高高了。

我努力回忆,我8岁时随父母从重庆来到北京,不适应北方的严寒,加上我淘气,课余常跟小伙伴在胡同里玩玻璃弹子,又在院子里台矶上拍烟盒纸叠成的三角,弄得手不但脏兮兮,还长出冻疮。母亲多次把我捉回家,让我先用温水泡手,再给我仔细清洗,清洗完拭干再给我细心地涂上治冻疮的如意膏。最难忘的是,母亲虽然嘴里不断数落我,却总还要轻抚我的脸蛋,那手指传递的爱意一直沁入我的肺腑。迁到北京以后,我已经8岁,不记得父亲把我举高高,但还模糊地记得,在我们离开重庆登船过三峡去武汉的旅途中,父亲因为被新中国海关总署调往北京任职,心情一路舒畅,在甲板上把我举过头顶,当时我的快乐,被母亲一旁“别把刘幺丢江里了”的话音淹没……

父亲对儿女举高高,如果鲁莽,也确实会发生事故。看到一则新闻,一位父亲在室内把女儿举高高时,女儿的头一下子被天花板下的电风扇撞上。年轻父亲将儿女举高高时为了逗孩子而连续抛接,不慎失手的个案,也是有的。

那天北京酷热稍缓,晚餐后不少居民到中心花园乘凉,我去后目睹一位年轻的父亲把他女儿举高高,那女孩快乐的笑声感染了周围许多人。我由衷地意识到,不分中外古今、不分地域种族,父亲那有力的臂膊伸入年幼儿女的腋窝,将其高高举起的父爱体现,是永恒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