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纪念抗战胜利80周年 《长江文艺》2025年第8期 | 李春雷:挂在山顶的人家(节选)
编者按:
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我们特约作家李春雷创作了一组关于华北民间抗战的纪实作品。
二十多年前,作者曾多次深入山西、河北等地的太行山区和燕山深处,几乎跑遍了每一个有名的抗战遗址,辗转几千公里,采访了数百名当时仍然健在的抗战亲历者——特别是当年的普通老百姓:小商贩、乡村教师、民间游医、饭馆掌柜等,听到了许多永远也想象不出的真真切切而又令人泪目的抗战故事。如今,这些亲历者大都已去世,而存留在作家采访本上的大量第一手材料则愈显弥足珍贵。
这组作品还原了当时的气息和氛围,写出了普通人的怯懦与坚定、脆弱与柔韧、踟蹰与勇敢……
挂在山顶的人家—— 华北抗战纪实
李春雷
挂在山顶的人家
被采访人:郭喜,1921年生,男,涉县青塔乡庄子岭村人。17岁参军,任八路军总部情报员。建国后曾任福建省漳州地区政法委副书记、公安处处长。离休后定居河南省新乡市。2008年去世。
采访时间:2004年8月
采访地点:涉县青塔乡庄子岭村
1942年5月26日凌晨,从涉县和辽县(现左权县)交界的十字岭突围之后,八路军总后勤部部长杨立三带人把32驮钞票、8驮金银器运上了庄子岭。这40驮(80个麻袋)里装着600万元冀钞和价值连城的金银器。这些,就是全军的军饷啊。
这些军饷,全交给了一个年轻的妇人。
这个39岁的妇人,名叫李才清,人称郭二嫂。
庄子岭,位于太行深山区的最偏僻处。
一般来说,涉县县城已是深山区了,在县城西北方面90里处的青塔镇更是深山区。青塔镇的西北部,是一片高耸的山峰,骡马难行,人迹罕至。这一片山峰,名叫大岩山。在大岩山的中心部位,还有一架山,海拔1500多米。庄子岭,就悬挂在这架大山的山顶上。
庄子岭是一个村,但只有一户人家,郭姓。一注清泉,10间石房,一头毛驴,十几只母鸡,就是他们的全部世界。不过,与外人不一样的是,前几年,郭二嫂的长子郭喜参加了八路军,在八路军总部工作。而八路军总部,也在附近的大山里。多年来,郭姓人家就在这个世界最偏僻的地方,过着清贫且安静的日子。
没见过生人,只见过碎钱,贫困是这个家庭常年的客人。
但今天,郭二嫂却见到了天大的财神。这个妇人死死地盯着这80麻袋钞票和金银,感觉到了一种比天还大的责任。
当天晚上,她带人把所有东西全藏进了周围的山洞里。这些山洞都隐藏在直立的山壁上,离地面几十米,离山顶也有二十多米,只有从山顶用绳索卸下去,才可进入。而且,洞口都隐藏在树丛中,外人根本不会发现。
第二天早上,日军来了。
郭二嫂抱着5岁的儿子来喜,和几个留守战士躲在洞里。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本来已经突围出去的新华日报社(太行版)的100多人因为迷途,又转回来了,在这里与日军遭遇。
大悲剧,开幕了。
5月28日黎明,新华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何云等人又饿又渴,正在庄子岭下的泉水旁用凉水拌炒面吃早饭,日军围了上来。何云赶忙指挥大家钻树林。他和警卫员王保林正要离开,突然被七八十名日军围住。
日军喊:“快投降吧,不投降就开枪了!”
何云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他用日语骂道:“强盗,你们绝没有好下场!”
何云曾在日本留学,1935年回国,在上海与宋庆龄合办抗日刊物,因直言政治被国民政府判处死刑。国共合作后,被中共力保出狱,主办《新华日报》。何云,是共产党内不可多得的新闻奇才。
“哒哒哒……”机枪响了,何云和王保林都倒在地上。
日军蜂拥而上,搜查身体,除了钢笔和手枪外,还有一沓刚刚写就的新闻稿。何云原来的计划,是在突围期间再出版一期报纸。
在树林中隐蔽的报社电台科科长王默磬看到社长倒下了,心如刀绞。待日军离开后,他便不顾一切地向何云跑去。
何云断断续续地说:“快去保护王会计,她身上有钱,是报社的财物。”说完就断气了。
王默磬往前找去,终于发现了女会计,但她已经牺牲了,钱袋死死压在身下。他正要去取,日军又来了。他赶紧钻进一个石缝里,咬破舌头,满嘴流血,张开大嘴,仰面朝天。
日军走过来。一个汉奸说,死了,子弹从嘴里打的,说完就走开了。
这时,日军发现了被打断双腿的国际版编辑乔秋远。小乔22岁,刚刚结婚。
日军问:“干什么的?”
“伙夫。”
日军从他身上搜出了新闻稿和一支手枪。接着就是一刀,砍在脖颈,血“噗”地一下溅到石崖上。之后,日军又在刀口上狠狠地划了一下。小乔脖子断了,头掉在石头上。
王默磬听得真真切切。他悄悄地睁开眼,不想却看到了更加惨不忍睹的一幕。
对面山头上,三个熟悉的身影在拼命地跑着,那是新华日报社销售部主任的妻子黄君珏和译电员王健、医生韩某。她们一起跑上了山顶,日军在后面追。黄君珏上周刚生下一个男孩,把孩子存放到老乡家里就参加了转移,可现在……山顶有个山洞,她们钻了进去,但很快又出来了,那是一个浅浅的死洞穴。山顶上,她们已无路可逃。几声枪响之后,三个人跳下了几十米高的悬崖……
当几个熟悉的身影消失的时候,王默磬昏了过去。
十几个日军聚集在郭二嫂和八路军战士藏身的洞下,洞里人都能清晰地听到日本士兵“咔嚓、咔嚓”的皮靴声。大家都屏住呼吸,生怕弄出一丝儿声响。
突然,“哇”的一声,郭二嫂怀中的来喜哭了。
郭二嫂一把捂住来喜的嘴。孩子的四肢拼命地挣扎着。
郭二嫂的手,捂得更紧了……
报社行政科科长王友唐躲在树上。一个汉奸诈唬着胡乱大喊:“看见你了,看见你了,快投降吧!”
王友唐下意识地一动,被发现了。机枪扫射过去,他腿上和胳膊都受了伤,从树上摔下来。日军围上来,看他浑身是血,像是死了,先用皮靴猛踢,把头皮都踢掉了一块,也不见反应。又拨开眼,看他的瞳孔,又好像没有死,就用刺刀向他的心脏捅去,由于他的身体横在斜坡上,刺偏了,刺到肺上。刺完后,踢了一脚,想把他踢下悬崖,正好崖边有一块石头,拦住了……
王友唐真是命大啊。几个小时后,他醒来时,天已黑了。他痛得厉害,渴得厉害,地上正好有几个被风吹落的野山杏。他吃力地爬过去,用舌头舔进嘴里,嚼碎,浑身酸痛。
他,向着庄子岭的石房爬去。
李春雷(左)实地采访。作者供图
晚上,郭二嫂已经收拾了五十多个伤员。
怎么办?只有把他们全藏在附近的山洞里。
此时的小脚妇女郭二嫂,俨然是一个镇定的将军,指挥着全家人,将一个个伤员抬到山顶,再从山顶上用绳索卸下去,卸到半山腰的山洞里。
这时候,她的来喜,终于醒来了。
孩子下午被他捂晕之后,就放在洞口的通风处。慢慢地,又有了轻微的气息,睁开了眼。她想,日本人已经住在山下,看来已经盯上这里了。孩子太小,免不了哭叫,如果招来日本人,不仅五十几个伤员遭殃,而且八路军金库也就全完了。
她咬咬牙,把长子郭喜叫到身边。原来,十五里外的欢鱼沟有一户人家,没有男孩,曾几次来商量,想把来喜收养去当儿子,她一直没答应。可今天……
半夜时,孩子睡着了。郭二嫂忍着哭泣,给孩子穿上新衣,让郭喜把孩子送走。
伤员们分散住在十多个洞穴中。郭二嫂白天在各个洞里帮着护理,没有药材,就用花椒水洗,用豆面、榆皮面涂抹。晚上回到家中,用被子捂着窗户,做饭,然后,摸黑从山顶往一个个洞里送去。
没几天,郭二嫂家里存放的100多斤小米就吃完了,只剩下400斤玉米和多年攒下的千余斤糠炒面了。
糠炒面是山里人一种特殊的食粮,用柿泥和粗糠掺在一起,放在席子上,晾晒20多天后,在碾子上压碎,过箩,成黄粉,再装进缸里。时间长了,整体结成一个石头般的硬块。食用时,用刀砍下一块,加水,可直接吃。糠炒面的最大特点就是几十年不变质,是山民们抗大灾用的救命粮,一般多年不动。
而现在,正是救命的时候啊。
直到6月11日,山下的日军才撤离。而这时,郭二嫂家里所有的救命粮已经被全部吃光了。
郭二嫂的壮举,受到了八路军总部的表扬。
从此之后,这里正式变成了八路军的一个后方医疗所,重伤员就隐藏在山顶洞中养伤。
一场战争,使这个小脚妇女变成了一名坚强的战士。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她突然发现山角的老杏树下有一个黑影移动,鬼鬼祟祟,疑心是狼,是山猪,是奸细。于是,她就唤来几个战士,瞄准射击。可是,定睛看时,黑影又没了。不一会儿,又出现了。
霍然,她有了一种感应,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扑上前,哭着喊道:“来喜、来喜!我的儿!”
五岁的儿子哭着跑出来,怵怵的:“娘,我再也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
郭二嫂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
孩子不愿意离开娘啊,自己沿着十几里山路,偷偷跑回来了。
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
在后来的日子里,八路军总部每逢转移时,一些贵重物品总是寄放在郭二嫂这里。最典型的,就是彭德怀的那件皮衣。
彭德怀有一件心爱的黑色皮衣,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卫立煌在太原赠送的。这件皮衣,可是名角啊,新华社记者在百团大战期间拍摄的那张彭德怀在战壕里手扶望远镜指挥战斗时的身上所穿,就是它!
由于当时经常转移行军,遭遇雨雪与潮湿,这件皮衣生虫了。1943年春夏之交,彭德怀的警卫员就把这件皮衣送给郭二嫂保管。郭的丈夫正好善于皮毛保养。他把皮衣在石头上晒干晒透,晾至到半热半凉时,放入衣柜底部,中间夹上几片艾叶和花椒叶,然后连衣柜一起放入某一个山顶洞里。
当年秋冬之交,彭德怀要回延安,就派人取走了皮衣,并对郭二嫂表示感谢。
2004年夏天,我在庄子岭采访时,正好遇到从外地赶回的郭二嫂长子郭喜。
郭喜已经83岁,是一位师职退休军人,原在中国科学院某所工作。每每讲起那场战争,这位老战士都义愤填膺,泪流满面。近几年来,他正在从事一项神圣的工作,用自己的摄像机拍摄当年抗日战争的原始资料。他已经踏访了上百处战争遗址,采访了数百位当事人,拍摄和录制了上千盘异常珍贵的资料。
说起他的这项事业,老人举起手中精巧的摄像机,自豪地说,真得多亏了它。
我注意到,那是一台日本索尼牌微型摄像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轻松的,无意的,话题已经离开了那场战争。
但我的心底,却是另一番滋味……
明一媳妇
被采访人:梁振波,男,54岁,临西县人,临西县党史办编辑。
采访时间:2004年8月
采访地点:临西县党史办会议室
这个真实故事,发生在1942年6月。
地点,临西县王颇庙村。
傍晚,两个青年抬着一副担架,悄悄地走进了小村西北角的一个院落。
一个头上包着毛巾的女人赶紧将大门插好,扶着担架拐进了房后的另一所小院。小院内遍地瓦砾,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
在一个高大的柴草垛旁边,女人扒开了伪装着的地洞口。一个矮个子男人,将担架上的伤员背进了洞内。
洞底有一个草铺。矮个子男人将伤员扶着躺下。女人端来煤油灯。只见伤员面色苍白,紧紧闭着双眼。女人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正在发着高烧。
“哎,哎……”女人喊了几声,伤员没有一点儿反应。
“这是咋闹的?”她问,“咋被鬼子伤成这个样子?”
矮个子男人说:“听区长说,在王庄开完会,一出村儿就与鬼子遭遇了。还好,只打伤了他一个人。”
矮个子男人名叫王明一,是女人的丈夫。
“开会?你是说他在王庄开会?”女人将细长的眉毛向上一挑,忽然说,“兴许是一个八路军干部呢。”
王明一也来了精神,神神秘秘地对妻子说:“怪不得呢,刚才来时,区长再三嘱咐我,说:告诉你老婆刘俊娥,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这个伤员的性命!”
“区长真是这么说的?”女人惊喜且着急地问,一面用手整整头上蒙着的毛巾,仿佛区长就站在她面前一样。
“真的。”男人说。
“还叫着我的名字刘俊娥?”
“是的,叫着刘俊娥,”男人指指一旁的另一个抬担架的人说,“不信,你问问他。”
那个男人立即老实巴交地点了一下头。
王明一又说:“听区长这么说,我抬着担架就寻思了一路。咱们一定要保证这个伤员不出差错,尽早把伤养好。这样吧,我赶紧到临清城里去买药,家里如果有情况,你要多动脑子。”
两个男人走后,刘俊娥便立即端来热水,给伤员擦洗伤口,然后又细心地将伤口包扎好。
她的家是王颇庙村的保垒户,经常有伤员来这里秘密养伤。
俗话说,伤病是三分治、七分养。
刘俊娥离开地洞回到屋里,一路走一路琢磨。她想,鸡汤对受伤的人来说最有营养,可是家里只有一只母鸡了。她还有一个八个月大的婴儿,兵荒马乱的年代,家里粮食不够吃,干瘪的奶子经常没有奶水,孩子饿得总是哭。她还靠着这只鸡下蛋催奶呢。
可是这个伤员不比往常,是八路军干部,是领兵打仗的人呀。区长都点着我的名字,让我好好照顾他呢。为了打鬼子,人家连命都豁上了。吃只鸡,难道我也舍不得?
一进屋,她就拎起菜刀,从鸡窝里掏出了那只母鸡。那只鸡可怜巴巴地叫喊着,仿佛在大声说,我每天都在下蛋啊,我没有偷懒啊。刘俊娥为难地说,原谅我吧,伤员要紧啊。
她往灶膛里塞上柴禾,将柴点燃,一面烧锅炖鸡一面想,八路军里真有意思,称呼女人都叫名字。刘俊娥,这名字平时是没人叫的。村里人都叫她“明一媳妇”和“明一家的”。有了女儿后,人们就叫她“晶晶她娘”。几个月前生了儿子,人们又改叫她“八子他娘”。丈夫也是随着村里人这样称呼她。可是这一回,连区长都称呼她的大名了。她心里感到很是骄傲和自豪。
天蒙蒙亮,刘俊娥提着连夜熬好的鸡汤来到地洞,将伤员扶起,将鸡汤一勺一勺喂下去。
“鸡汤?”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伤员惊讶地问:“哪里搞来的鸡汤?”
“宰了自家一只鸡。”
伤员吃力地说:“大嫂……谢谢你呀。”
“谢什么。你们八路军,打鬼子不也是为我们老百姓吗。”
“大嫂的觉悟……很高嘛,”伤员夸道,“大嫂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俊娥,”刘俊娥说,“区长也知道我的名字呢。昨天区长还对我们八子他爹说,告诉你家刘俊娥,要尽心照顾好这个伤员!”
伤员的脸上漾起了笑容,连声说:“谢谢……刘俊娥同志。”
当她提着空瓦罐走出地洞时,天已快大亮了。她将洞口仔细封严实,走出小院。刚刚拐进自家院子,就听到婴儿的哭声。
她赶紧往屋里跑去,一面在心里埋怨着自己,整整一晚上竟然忘了给孩子喂奶。
“八子、八儿、我的儿、我的儿……”
她心疼地将孩子抱起,掀开衣襟,将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可是,八子使劲吸吮,却吸不出奶水,又气又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啕起来。
刘俊娥拍着孩子:“别哭了,娘知道你饿了,等打跑了鬼子,你就能吃饱肚子了。快了、快了。”
女儿晶晶从被窝里爬起来了,正在穿衣服。这孩子刚七岁,已经懂事了。
刘俊娥嘱咐,“去,到门口玩。街上有情况,赶紧报信儿啊。”
晶晶刚走到门口,刘俊娥又叫住她。
“家里有伤员,千万不能对人讲啊!”
“知道。”
刚出去一会儿,晶晶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鬼子、鬼子进村了……”
“插上街门没有?”
“没有……”
“快把街门插好,赶紧回来!”
“嗯。”
晶晶刚刚跑进屋,就听到“嘭嘭嘭”的砸门声。接着,只听“咣当”一声响,大门就被踹开了。一个鬼子和一个伪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枪闯进来,先在院子里翻腾一阵,接着闯进屋子。
“八路的、藏哪里?”鬼子瞪着眼。
刘俊娥坐在炕上,一手抱着八子,一手搂着晶晶,装出惊恐的样子,闭着嘴巴不说话。
“你当家的呢?”伪军也瞪着眼。
“下地了。”
“胡说!”
伪军色眯眯地盯住刘俊娥,忽然嘻笑着说:“噫,太君,这个小娘们,长得还真是俊……”说着就想往炕上爬。
“八嘎!”那个日本鬼子一手将伪军推开,抬头用温和的口吻对刘俊娥说道,“太太,别怕。”然后又笑眯眯地问,“八路的有?伤员的知道?”
刘俊娥摇摇头:“太君,你说什么?”
“你的明白!”鬼子用手比划着,“八路的、大官……”
“大官?”刘俊娥说,“俺一个女人家,成天在家烧火做饭,不知道什么大官小官……”
鬼子摇摇头,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块,在晶晶面前晃荡着。
晶晶翻着眼睛只摇头。
伪军忽然皱皱鼻子,闻到了炖鸡的香味。他走到灶前揭起锅盖,看到了半锅鸡汤。
“太君,”伪军叫着,“鸡汤,炖鸡!”
鬼子朝锅里看了看,立即皱起了眉头。
伪军一把将晶晶从炕上提下来,指着鸡汤厉声问:“是不是给八路军伤员吃的?你说,是不是!”
晶晶不吱声,伪军朝她脸上重重地扇了一个嘴巴。晶晶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哭起来。
刘俊娥抱着孩子从炕上跳下来,一把扯过晶晶,忍住气,对伪军说:“老总,这是为给孩子下奶才煮的,你行行好,高抬贵手吧……”
“奶?奶在哪儿?”伪军说着,便嬉皮笑脸地将一只手向着刘俊娥的怀里伸过来。
刘俊娥气极了,啪的一声,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伪军的胳膊上。
伪军立即兽性大发,抡起枪托将锅台上的盆盆罐罐扫到地上。八子吓得大哭起来。伪军回过身,一拳将刘俊娥打翻,用枪托朝她身上乱砸。八子的哭声突然停止了,刘俊娥看了孩子一眼,顿时昏了过去。
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紧急集合的哨声,鬼子“咿呀”怪叫一声,赶紧走了,伪军也慌忙跟着跑了。
刘俊娥是在晶晶的哭叫声中清醒过来的。她睁开眼睛,急忙问道:
“鬼子呢?”
“走了,”晶晶说。
“八子呢?”
“八子,没气了……”晶晶又大哭起来。
刘俊娥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被捅了一刀,身子一软,又瘫倒在地。
这时,一个浑身上下沾满泥浆的人突然走了进来。
“你是谁?”晶晶惊恐地叫道。
“我是谁?我是你爹呀,”原来是王明一,他从地上拉起晶晶说,“傻丫头,你连爹也不认识啦?”
“爹,你到哪儿去了,你咋才回来呀……”
晶晶扑上去抱住爹,委屈地痛哭起来。
“鬼子来过了?伤员怎么样了?”王明一问道。
“伤员没事的……”晶晶说。
“你娘是怎么了?”王明一蹲下来去扶妻子,嘴里一面絮叨着说,“真是倒霉,一出临清大药房,就被人盯上了,拐了几条胡同才甩开,谁知道,在渡口又撞见了。他们不让我上船,要搜身。我问搜什么?他们说搜药,我解下搭裤,说,给你们!一下子扔了过去,趁他们去接的时候,我扑通一声跳进河里,一个猛子就扎过来了……”
一面说一面解下腰间的包袱,一层一层地将油纸剥开,拾掇出一堆药盒和药瓶子。
“谢天谢地!”王明一说,“没有把药弄湿,快给伤员送过去吧。”
刘俊娥一动不动地紧紧搂着孩子,两眼失神地望着屋顶。王明一有点儿害怕了。
“八子他娘,”王明一推推妻子,“怎么了?你傻了?”
“爹,”晶晶哭着说,“八子死了……”
“八子死了……”王明一没有听明白,“八子死了?”他忽然反应过来了,转身瞪着晶晶,厉声问道:“快说!八子怎么死的?”
“那个坏蛋用枪托砸死的……”
王明一怔了,忽然大叫一声,抓起菜刀。
“八子他爹!王明一!不能……”
刘俊娥使出浑身力气,紧紧抱住丈夫的腿,哭着说:“他爹,家里还有伤员啊……”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一辆牛车“吱吱嘎嘎”地停在了刘俊娥家门口。一副担架将伤员从地洞里抬到了牛车上。
区长紧紧地握着王明一的手:“为了抗日,你们把孩子都搭上了。感谢你们,特别是感谢刘俊娥同志!”并告诉她,伤员就是冀南四地委书记、四军分区的政委……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8期)
【李春雷,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等38部,中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等200余篇。曾获鲁迅文学奖等。现居河北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