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诱惑
这些年,我一直行走于西藏,用生命的履痕在雪域大地上,写下一个作家的诗行。
西藏为何吸引我?是因为青藏高原之雄、之阔、之纯、之尊吗?还是因为牛粪燃烧的炊烟和梵呗声声,澄清了灵魂,让自己心生敬畏与悲悯?
记得2020年7月,我在西藏19个贫困县完成了对精准扶贫的采访,捧着一本《金青稞》回到拉萨,次日将返京。这是我第21次进藏了。西藏自治区政协副主席、文联主席扎西达娃为我饯行,问我,还来吗?我说,西藏还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吗?大家笑了,我也笑了。
其实,西藏还有一个最吸引我的地方,那就是羌塘无人区。那次我从昌都出发,沿317国道,环大北线,穿越羌塘的腹心地带班戈、双湖、尼玛县,直抵阿里改则县和措勤县,只是没有贴着中昆仑和喀喇昆仑山的北沿走过——那片亘古寂静的无人区,仍在向我招手呢。
艽野尘梦,雪山圣湖如此诱惑着我。近四十年间行于其中,乐此不疲,皆因一位老人。
今年6月26日,八宝山东礼堂,103岁的阴法唐老将军静卧在鲜花丛中,戎装在身,淡然依旧。哀乐声声,熄灯号已经吹响,高车西去,一个伟大的灵魂踽踽独行,而一位精神导师却从艽野向我走来。
1985年,西藏自治区成立二十周年大庆过后,时任西藏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成都军区副政委的阴法唐调任第二炮兵副政委。我那时是党办的小秘书。那年秋天,我跟随办公室主任到位于黄寺大院的他家送文件。暮霭沉沉中,一位神情和蔼的老人向我走来,一阵阵神秘、神奇、神话般的藏地风,将我淹没,裹挟上了高原。
后来,在阴法唐身边的日子里,他跟我讲西藏传奇,讲那些陌生的地域环境,风景如画的昆仑之美、喜马拉雅之美、阿里之美、羌塘之美深深吸引了我。
1990年7月19日,我跟阴法唐老人第一次上西藏。那时我少年得志,阴法唐让我代他秘书,进藏考察。我们从北京坐火车去兰州,经柳园、敦煌,翻越当金山口,至格尔木市。此为阴法唐时隔六年重返西格办,将军威武,脚下生风,看道班工人、寻常藏居人家,步履之快,令跟在后边的我气喘吁吁。晚上辗转难眠,凌晨三四点,我还在清醒地看昆仑山的黄月亮斜照入室。我在两个地方要服安眠药,一个是海拔4900米的安多,一个便是海拔2900米的格尔木。
第一次上昆仑,刚至而立之年。那晚睡在格尔木城,一夜难眠,担心我会有高反,把骨头扔在昆仑山上——那种感觉或许源于对昆仑山的恐惧与敬畏。后来,果然一惧成谶。从山南往日喀则走的时候,路经羊卓雍措,到了岗巴拉顶上,停车,观湖。车里很热,下车后,我这只菜鸟不知雪山上高反四伏,一拉开夹克衫拉链,雪风吹过来了,进浪卡子时便开始高反。入江孜县后,夜里头痛欲裂,而到了日喀则,更患上了脑水肿,昏迷三日。一位藏族女大夫守在日喀则地委小招待所,为我推800万单位的青霉素。老爷子认为我死不了,早晨出去视察前看我一次,晚上回来看我一次。三天后醒来,去扎什伦布寺神游,如经历一场生死涅槃。从此,否极泰来,越去越顺,越顺越去,仿佛被西藏掳魂而去。三十五年间,我不断从青藏线、川藏线、滇藏线、新藏线、丙察察线、唐蕃古道等多路向心入藏,实则是在寻找一片心中的净土以及香巴拉。
40岁那年,我准备将阴法唐40岁时在一场边境自卫反击作战中,作为前线指挥部政委指挥作战的事迹写下来。40岁的军旅作家与40岁的战地指挥官,在一个时空里发生了交集。记得那天在藏南战场旧址采访,到克节朗河谷,刚爬了第一台地,海拔由2600米升至2800米,200米高程便让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我不想走了,两个老兵给我讲了指导员妻子和女儿上山的故事。我问指导员妻子是怎么走上去的?老兵说,嫂子是走一步哭一步爬上去的。女儿呢?是老班长背上去的。这个故事让本想放弃的我汗颜,我让老兵砍来一根竹杖,花了4个小时,终于登顶,走到了海拔4500米的边防连队。后来,历时8年采访,我写了一部《麦克马洪线》,53万字。送阴法唐审读后,他惊叹我制造了一个重磅文学“炸弹”——那是我送给他老人家80岁的寿礼。
这些年,我的脚步几乎走遍了西藏的名山大川,每一次,都会有一种陌生感、传奇感、特殊感,让我内心升腾起一种好奇、敬畏。所谓好奇,就是磁石般被吸引。所谓敬畏,就是每个人行走,终其一生,于地球,于宇宙,却只在咫尺之间。人类何其渺小,犹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黄河、长江源的一滴水,抑或塔克拉玛干大漠里的一粒沙尘。因此,每次从高原归来,仿佛都拥有了一种高度——情感的、精神的、灵魂的海拔高度。
写完《东方哈达》,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我曾经说过,寻找一个民族的情感海拔、精神海拔和文学海拔,西藏也许是最后的文学高地。
如果你是一个飞扬的人,好吧,请登上昆仑山口,到冈仁波齐神山前,或伫立在喜马拉雅瞭望台上,跑20米,或者蛙跳3次,准会被撂倒。如果你是一个脆弱的人,请到318国道或者317大北线上走一走,在那条进藏朝圣大道上,看一看一群又一群磕长头的香客,三步一个长头,不论前方是沟壑、坳地,还是山冈、冰河,都会前仆后继地匍匐下去,五体投地地朝向雪山,眼神是那般纯真、纯粹,充满了虔诚和希望。在这里,一个懦弱的人,或许会变得坚强;一个自大的人,或许会看到自身的渺小;一个浮躁的人,或许会找到安宁。在风马旗激荡的雪风中,在梵呗呜呜的经声里,在牛粪点燃的青烟中,你会找到简单与平静的日子,获得长久的满足。
桃花落尽雪域风。2019年阳春三月,我在林芝波密儿童福利院采访完西藏妈妈后,次日清晨返回北京。夜色将尽,驶向米林机场的途中,看见一夜落雪后,浓雾、旗云散尽,千山皆白,朝阳出来了,抚摸着千年碧桃夭夭、雅鲁藏布的青蓝如玉。那一刻,我倏地哽咽了,不仅仅因为此处景色之美,还有一种站在天门前,跃身降落人间的怆然。
在不同的场合,我都说过,西藏是我的文学双翼之一。那雪山、冰河、牧场、荒野、寺堂、经声、青稞,其实是对一个作家最大的拯救。西藏给了我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西藏地理和人文环境蕴含的博大,对生命的极限挑战,恰恰是我们生活在高原之外的人无法得到的,是我们调动所有热情、精神都无法企及的高度。燃烧在藏族人民血液中的大爱,让我的书写融入了夹杂人间牛粪的烟火味,也让我的作品有了悲悯和苍生意识。
我一生都在行走,每次上青藏高原,都像打了鸡血。西藏的自然、地理、文化和历史,具有多样性和差异性。千山过尽,心灵受到了净化,生命仿佛被加持。我看到自己的渺小,知道一个行走的作家,不啻雪域上的一粒尘埃、一棵小草、一滴水珠或者一朵云,若想留下碑碣般的文字,需要作家如雪山高原般高拔与雄峙——俯瞰人间,看淡人生,看淡情感,看淡荣辱,看淡生老病死。那一刻,人会完全出离,超然于大千世界。
几十年间,我走过西藏,隐入藏居人家,坐在黑帐篷中喝酥油茶,被牛粪青烟所淹没,荣辱皆忘,生命与灵魂归化为一缕人间烟火。我觉得,西藏所有的传奇、神奇和神秘,对我都不再重要,我少了好奇、少了猎奇,而雪山的泉水、耳边响起的摇筒、风中的风马旗,已经融入了我的写作,人生从此安静下来。我为西藏写了9部作品——《麦克马洪线》《东方哈达》《经幡》《雪域飞虹》《玛吉阿米》《坛城》《金青稞》《西藏妈妈》《灵山》,几乎都是蘸着生命精血写就的。记得那次采访精准扶贫,从阿里普兰下至仲巴县,一天采访了三个地方,跑了400多公里。晚上八点半到了县城,陪同的人说去吃晚饭,我说今天不想吃饭,只想吃氧。对方说房间有氧气,于是我躺在床上,吸着氧,睡了3个小时。十一点半醒来时,什么吃的都没有了,翻遍行囊,找出一个富士苹果,一口咬下去,那是我此生吃到的最香最脆的苹果。
无人区在诱惑着我。后来我兑现了对扎西达娃的承诺,写起了《昆仑山传》。我又一次沿唐蕃古道,穿越艽野,极目远天、雪山、艽野。牦牛、苍生,化作古老的方块字。每个汉字都是大写的山水与人生,天地造化,归化心野。造化归心,大道化人。其实,这是对天地国亲师的敬畏之情。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非山,看水非水,转而,还是那座山,还是那条水,灵魂得到了净化。西藏归去来兮,这是文学的魅力,心野的造化。
西藏的诱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