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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5年第4期|吴玉龙:师父是个好人(节选)
来源:《长城》2025年第4期 | 吴玉龙  2025年08月27日08:18

吴玉龙,山东济南人,现居北京。曾在《长城》《山东文学》《朔方》《草原》《边疆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

师父是个好人

 ◆◇  吴玉龙

那天一大早,喜鹊就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上叽叽喳喳乱叫。我和师父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吃早饭。师父边吃边和我拉手艺上的事,平常他和我拉的最多的都是手艺上的事。我当然知道师父的一片苦心,但他太急于让我成材,便有些拔苗助长。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后,我俩的早饭也快吃完了,师父正要按惯例以“一天之计在于晨”结尾,大门却“哐啷”一声被猛然撞开。错愕间,便闯进几个人来。

打头的是伪县长贾世仁。贾世仁是有名的大汉奸,鬼子来的时候他纠集一些地主乡绅打着“膏药旗”迎接,被鬼子委任为县长。今天,他一副斯文相,鼻梁上架着金丝镜,穿一身藏蓝色长衫,手上拄着文明棍,像个教书的先生。他径直朝师父走过去,师父惊讶地站起来。贾世仁虽为本镇人氏,可多年前就到县上去了,两人素无往来。但来的都是客,起码的礼数还得有,师父冲贾世仁拱了拱手,赶紧让座。

虽是清晨,贾世仁却热得满头汗,他胡乱地摇晃着扇子,抬起头眯缝着眼朝树上的喜鹊瞅了几眼,笑嘻嘻地骂了一句才坐下。稍事寒暄,贾世仁便拖着长腔说:“我今天是慕名而来。”

师父弯弯身子,得体地表示了谦逊:“不敢,不敢。”

贾世仁摆摆手,继续说:“谁都知道你是镇上最好的大匠人。”的确,师父在我们这一带颇负盛名,平时大家都喊他“大匠人”,他的真名反而不太为人所知了。都说师父是个奇才,他一身的绝活,不仅是响当当的泥瓦匠,也是技艺精湛的油漆工、出类拔萃的画师,还是首屈一指的盘炕大师父。

空气凝固了一会儿,贾世仁突然大笑起来,鼻梁上的金丝镜都要笑飞了。他轻轻地摇着手里的扇子,得意地说:“老夫准备再讨一房小的!”

师父话来得快,连说:“恭喜!恭喜!”

贾世仁笑得更加得意,他“唰”一声收拢起扇子指着师父说:“这不,你沾上了老夫的喜气。”

师父微微往前倾一下身子,说:“托您的福。”

贾世仁这才收住笑,说明了来意:“我这姨太太可真怪,哪里都不住,偏偏看中了镇上那座废弃的老宅子。”停顿一下,似自问自答:“我得依着她。所以,我要重新修缮老宅子。”说完,他的几根手指在大腿上欢快地蹦跳了几下。

我们都知道贾世仁的那座老宅子,它坐落在镇外的一个小山头上,由于位置高,站在我们的院子里就能看得到。我们不约而同地眺望那座老宅子,它突兀地盘踞在那里,飞檐斗拱,白墙黑瓦,屋顶上陈列着许多张牙舞爪的脊兽,像它的主人一样张扬。

话到这里,我和师父才听明白,这次要接一个大活。果然,贾世仁嘿嘿一笑,接着对师父说:“这活非你莫属!”接着便一挥手,马弁拎来一布袋定金。

师父笑逐颜开地接过布袋,一边掂量着钱,一边说起了漂亮话:“您多娶几个才好啊,我也好把您另外几座宅子拾掇拾掇。”贾世仁听了浑身舒坦,他站起来伸胳膊蹬腿地做了几个滑稽的动作,显示自己的身子骨很硬。大家一起笑起来。

贾世仁交待完就走了。我和师父相视而笑,这不就是财神爷送钱来了嘛,过年时没白磕头呢。师父舒展了一下腰身,做出要大显身手的样子。平生一向节俭的他破天荒地扔给喜鹊一些饭粒。

贾世仁的老宅子是一座三进的四合院。它山环水抱,藏风聚气,气象不凡。大家都说这座宅院占据了全镇最好的风水。现在,这座破旧的宅院成了我和师父发财的金山银山。我骑在门口的大狮子上,俯视全镇,像天上的神仙,爽得直叫唤。

师父倒背着手,围着宅子转来转去,看起来很有些望山观水的闲情逸致。接着,他又远远地对着宅子的大门仔细端详起来。我大声打趣他道:“师父,您是在看风水吗?”

师父笑着走过来,撸一把我的脑袋,说:“走,进去看看。”

眼前两扇厚重的门板斑驳黯淡,浮着经年的灰尘,依稀辨别出的朱漆呈现一种孤寂的暗色。师父上前两步,拍拍门板。门板发出厚实的“嗵嗵”的声响,师父连连称赞“好门、好门”。进到院里,亭台楼阁、假山怪石错落有致,只是藤萝、翠竹、杂草疯狂地生长,攻陷了整个院落。我挥舞着镰刀在前面开路,师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瞧瞧,情况便了然于胸了。

院子和房子的修葺非常顺利,以师父的手艺这些活小菜一碟。那些砖石瓦块被师父补在墙上、檐上、房顶上,天衣无缝。我给师父打下手,运砖、送瓦、和泥、抹灰,干得热火朝天。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修修补补的泥瓦活全部干完。

师父开始描绘建筑上的彩画。他将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形神俱备。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父手下的一笔一画,刻印进脑子里。学我们这一行,必须得有超人的眼力和心力。师父画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休息,他面对整饬一新的院子兴致勃勃。正是初夏时节,院子里繁花似锦、绿草铺地。刚刚下过一场雨,亭台楼阁、假山怪石都披上了一层新装。我对眼前的劳动成果非常自豪,问师父:“皇帝的后花园和咱这里差不多吧?”师父说:“那你得去皇帝的后花园看看才能知道。”我俩相视哈哈大笑。

看师父聊兴正高,我又自寻开心地说:“听说贾世仁找了个好看的大姑娘,怪不得他对她这么百依百顺呢。”

师父“咦”一声,不拿好眼神看我,笑呵呵地说:“你小子眼馋了吧。”

我闹了个大红脸儿,不知该如何接话。师父接着说:“等咱把这活干完,就有钱给你娶媳妇了。”

师父这句话给了我冲天的干劲。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成为师父那样的大匠人。

贾世仁中间来监看过几次。他对我和师父的表现非常满意,笑得两个肥腮颤个不停。他财大气粗地说:“只要你俩好好干,老夫能让你俩变成貔貅。”还郑重其事地对师父说:“等干完这些活,你就是我的‘御用匠人’了。”我暗自得意,只要我和师父联手没有干不成的事儿。

大面上的活干完,就该拾掇各屋的炕了。师父首先进行了勘验,发现这些炕因年久失修悉数毁损。他打算把这些废炕拆除,重新盘炕,这将是一个不小的工程。师父乐呵呵地说:“咱不怕活多,谁和钱有仇呀。”

师父安排我拆炕,我用一条宽大的毛巾将口鼻捂个严严实实便动工了。师父气定神闲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抽烟、喝茶,表情深沉,像是在思考什么。

我利索地揭去炕面上破烂不堪的草席,用锤头砸开一块块坚硬的土坯,用力搬去铺在炕上的破裂的石板。霎时,烟道里淤满的灰烬升腾弥散开来,屋子里烟尘飞扬,我变成了一个“土人”,呛得咳声震天。就这样,我又忙活了大半个月,才把十几盘炕拆完。拆完后,又备砖、石、坯、灰等材料,为师父盘炕做好准备。

不料,正当我踌躇满志欲再接再厉时,师父却兜头泼来一盆凉水。他突然冷冷地说:“下面的活你不用干了。”

这太意外了!我迟疑地停下手里的活,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问:“为什么?”

师父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这是贾世仁的活,要是干不好会砸了咱的饭碗,我还是亲力亲为吧。”

这理由多牵强啊。我据理力争,可师父犟人一个,竟以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了“逐客令”。我心里瞬间涌上无限委屈,不明白为啥与我情同父子的师父突然变得这么不近人情。

我生气了,扔掉手上的家什,转身就走,走回去哭了一路,回到家便倒头昏睡。

师父很晚才回来,他叫醒我吃饭。我早已想好了,要自立门户,便愣头愣脑地对师父说:“我要单干。”

师父稍稍吃惊了一下,接着便笑了,说:“你小子没学会走呢就想飞,太嫩了点儿。”

那顿饭我吃得没滋没味,师父的所作所为让我耿耿于怀。我执拗地和他理论,可无论我说什么,他只是三言两语地应付我。

和师父的理论自然无果。最后,师父说:“你也别闲着,这段时间先去跟着王二学做窑货。”

这话更加出乎我的意料,以前师父是严禁我涉足“歪门邪道”的,他时常教育我“心有所向,日复一日,必有精进”。现在他又换了话说,分明是在向外支我。我正要向他抗议,他却收拾起碗筷,头也不回地往洗碗池走了。

我是五岁那年投到师父门下的。

那年父亲说我该去找一个饭碗了,便拎上半袋小米,拉着我的手来到了师父家,让我拜师学艺。兵荒马乱,此后,父亲不知踪迹,我便和师父相依为命。

师父孤身一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从外地逃荒来到镇上的,靠着过硬的手艺站稳了脚跟。有不少人给师父提亲,劝他说:“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咋能没个女人?”他说:“一个人习惯了,找那个麻烦干啥?”若再劝,他便拉出我来说:“我都有儿子了,找女人干啥?”

现在,一直待我如同己出的师父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我实在难以接受。我试图找到一个能勉强说得通的理由安慰自己,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越想越歪,不是有句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嘛”,哪个师父不留一手呢?这样一想,我便对师父陡然生出些恨意:你早晚都有老的一天,不趁早把手艺传给我,难道要带到黄土堆里去?

想通了“世态炎凉”,我便释然了。都说上赶着不是买卖,我干吗非要和自己过不去呢?就去王二的窑上吧,去那里偷奸耍滑破罐子破摔。我又想起,王二有个俊俏的闺女,便又增添了些许动力。

我灰头土脸地去王二的窑上。一见面,王二就挖苦我,说:“做泥瓦匠有啥好?粗活。咱这才叫手艺呢。”他边说边向我炫技,细长灵活的手指动作夸张,柔软光滑的泥胎在他的手下旋转着,环绕着一圈好看的光晕。

我任王二自吹自擂,心中暗自鄙夷。见我满脸的不情愿,王二又数落我:“你知道的呀,我可不轻易收徒弟呢,要不是大匠人求我……”

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做了王二的徒弟。可我总是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贾世仁老宅里的事。心猿意马,必有闪失,好几个陶胚葬送在我的手里。王二怒斥我长了一副猪脑子,长了一双猪蹄子,恨不得敲我一头的包儿。

好在王二的女儿也在窑上帮工,否则我一刻也待不下去。王二家的闺女长得实在俊俏,脸长得像牡丹花,身材似红高粱。显然,她很喜欢我。她一见我,眼神便像钩子一样把我钩住了,一钩住我便脱不了钩了。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干活一边四处张望,经常会看到野兔在窑场出没。这时,我便扔下手上的活儿去奋力地追赶野兔,偶尔能把兔子擒获,但也会把一些陶器撞得七零八落。王二气得七窍生烟,歹毒地咒骂我:“你他娘的是狗托生的吗?狗才撵兔子呢!”王二的闺女却又跳又叫,没心没肺地为我叫好。惹得王二骂完我又去骂他的闺女,实在窝火。

不管王二如何责骂,我都心甘情愿地忍受了。我隐藏着一点小聪明,只要我闹得足够大,师父便会把我召回去。不过,王二的女儿很快便不喜欢“狗撵兔子”的游戏了,她说:“你该学好才是呀。”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蛋儿彤红,表情中带着好几重意思。我幡然悔悟,自己不该再以调皮捣蛋的方式发泄对师父的怨气了,这样对王二太不公平。

浪子回头。于是,我开始认真学习陶艺。其实,万物一理,一通百通,我有跟师父学艺的底子,上手很快,没多久便能独立制陶了。这获得了王二女儿的极大赞许。王二见我回心转意,高兴又得意,以为我被他精湛的手艺所折服。

我和师父好久没打上照面了,他一直早出晚归。出乎意料的是那天师父到窑上来看我。他满身的泥点,脸上挂着灰,一看就是刚劳动回来。我故意不理他。他用荷叶包来一大块猪头肉,杵到我的鼻子尖上逗我。可我还是努力忍住了,我要让师父意识到他的不可原谅。这样就便宜了王二,他吃得满嘴流油。我眼巴巴看着那块猪头肉进了王二的肚子,不争气地吞咽着口水。

师父又来窑上几次,每次都来去匆匆。他和王二说话的时候总背着我,神秘兮兮的。我心里说,至于吗?让我听我都不想听呢。每次他走的时候都叮嘱我好好跟着王二上进长出息,我听了都懒得哼一声,也更加来气,他要彻底把我甩给王二了。师父并不以为意,他笑眯眯地看看我,再意味深长地看看王二的闺女。

此后一段时间,我又没有见到师父,直到那天半夜被他惊醒。那天半夜,师父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一看就知道他要去贾世仁的老宅子干活。我暗笑师父真相信了贾世仁要把他变成貔貅的鬼话,死心塌地为贾世仁卖命。师父小心地走出屋门,我连忙爬下炕偷偷地扒在门缝里往外偷看,只见他把镢头、铁锹、铁钎、粪筐等都掮在肩上走了。我不禁纳闷起来,这些家什盘炕根本就用不上,师父在干啥?

就这样,我和师父彻底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在我的眼中,他就跟消失了一样。一直到了夏末的那个傍晚,我俩才又坐到了一起。

那天,师父回来得早。他笑眯眯的,用口哨吹着歌谣,手上托着一块荷叶包着的猪头肉,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回来便直接钻进了厨房。

师父做了一桌好菜,喊我吃饭。自尊心作怪,我躺在炕上不想动,可又实在太饿,便磨磨叽叽地坐到了饭桌旁,坐在那里,又浑身的不自在。师父却兴味盎然,倒了一大碗烧酒独自喝起来。

他深喝了一口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快完工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的。我没吱声,完工不完工和我有啥关系?

气氛有些尴尬。尽管饭菜的香气把我搅得五脊六兽,可我就是拉不下脸来动筷子。师父善解人意,把一片猪耳朵搛到我的碗里,温和地说:“和啥置气也别和肚子置气。”肉到了碗里我再也忍不住了,狼吞虎咽地埋头吃起来。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下来,心里除了委屈还是委屈。

师父慈祥地看着我,笑了,说:“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呢。”我抬手擦了一把泪,决定问师父一些问题,毕竟我的心里有好多疑惑。

我问:“你这样给贾世仁卖命,到底图啥,就图多挣几个钱吗?”

师父稍稍怔了一下,反问道:“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不为钱为啥?”

我又抛出另一个问题:“以您的道行,这些活不至于花这么长时间,咋还没有干完?”

师父很认真地看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慢工出细活。”

不待我再开口,师父突然一仰头把酒喝干,伸手把裤腰上的钱袋子解下来递给我,说:“拿着,你的工钱。”

我很是吃惊,万万没想到师父会给我钱,慌乱中便赌气道:“不要,无功不受禄。”

师父把钱袋子晃得咣咣响,爽朗地笑了,说不出笑得有多豪气,说:“你小子,不愧是我的徒弟,犟得像头驴!”又一脸怪相地说:“你不想娶个俊俏媳妇?”

我嘴硬,闷头迸出两个字:“不想!”

师父追问:“王二的闺女也不娶?”

我又吃惊一下,红着脸问:“你咋知道?”

师父嘿嘿一笑:“孙猴子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说到王二的闺女便戳到了我的软肋。我多想能和她修成正果啊,可是我心虚,自己就像个癞蛤蟆。可要是有了这袋钱呢?我的腰杆可就硬多了。

我不由得伸出手接过钱袋子,它沉甸甸的,我的手因激动而颤抖。瞬间,我鼻子一酸,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师父鞠了一躬。心里也生出了新的疑问,师父为啥要给我这么多钱呢?正要问个明白,师父却摆摆手,打起了长长的呵欠。他说接下来要赶工期,得没白没黑地干。我只好劝他悠着点,他说:“贾世仁急眼了,说要是再干不完,把他娶小老婆的好事搅黄了,就把我喂了狗。”我趁机再次提出给师父做帮手,可师父没听见一样睡觉去了。

我抱着那袋钱钻进被窝,想破脑壳子也没想明白师父到底整的哪一出。

半个月后,老宅子的修缮终于完工了。贾世仁非常满意,也愈加对师父放心,他把整座宅院托付给师父打理。师父满面春风地回来,屁股上多了一串明晃晃的钥匙。那串钥匙随着他的走动,撞击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师父拍着钥匙,得意万分地说:“要不是咱手艺好,贾世仁怎会让咱掌管这一大串钥匙?”我听了有些失落。师父没注意到我的情绪,仍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尽管我对师父仍心存芥蒂,可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他一句,便说:“那贾世仁可不是好伺候的。”师父听了,一愣,但很快说:“那么大一座宅子,以后免不了修修补补,我也就是帮他干点粗活。”

那座焕然一新的宅子被重新挂上“贾府”的牌匾,也再次成为全镇关注的焦点。大家都非常期待贾世仁姨太太的出现,他们迫切地想目睹一场热热闹闹的迎娶仪式,那肯定比社戏还要好看。可一直到了秋天,贾世仁的姨太太并没有出现。大家便有些失望,笑话贾世仁白白编好了鸟笼子却没逮着金丝雀。

秋收后,矗立在高坡上的贾府更加突兀,它看起来像一个孤寂而又落寞的弃妇。人们为这座宅子打抱不平,说贾世仁可真是无情无义,像遗弃女人一样遗弃了这座宅子。有人甚至盘算着偷偷潜入贾府去享受几天。他们说:“住进去不就成了皇帝?”

大家对贾府的神思遐想在霜降那天戛然而止。那天,家家户户都动了荤腥,要好好进补一下。镇子里的平静却突然被一阵嘈杂的车鸣马嘶打破了。我扒在自家的大门后往大街上窥探,眼前的景象把我吓得目瞪口呆,一队日本兵正携着枪炮等辎重开往贾府。

贾府成了日本鬼子的据点。师父被贾世仁委任为管家,要搬进贾府去住。我很为师父捏把汗,王二曾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日本鬼子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劝师父不要再去贾府,师父却说:“不去不行啊,拿人钱财给人消灾,咱拿了贾世仁的银子就要干好人家的事儿。”我对鬼子很好奇,向师父打听鬼子的情况,师父三言两语,只说鬼子的任务是围剿山里的八路。我吓得吐了吐舌头,让师父躲得远点。师父摸摸我的脑袋,没说话,扛起铺盖卷儿走了。

转瞬就是冬天。大山里的八路军越闹越凶。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犹如天兵天将。鬼子和八路军的战斗愈发激烈。私下里,人们小心翼翼地谈论战况,说鬼子被八路军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那天,我正在窑上和王二聊鬼子的八卦,贾府的佣人天旺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火急火燎地让我把盘炕的家什送到贾府去。

我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咋了?”

天旺猛得拉我一下,说:“要死人了,快走吧,快走吧。”

我被他拉着往家走。他瞪着大眼小声说:“你师父盘的炕塌了,差点把鬼子烧死。”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下巴差点脱臼。

不等我开口,天旺又急着说:“昨天晚上天气冷,火烧得旺,有几个小鬼子喝得太多了,睡着睡着炕突然就塌了,要不是救得及时,早就见阎王去了。”

听了天旺的话我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又生出些疑惑,师父那么高的手艺炕怎么会塌呢?

天旺又猛地推我一把,说:“快走吧!快走吧!去晚了你师父就没命了。”

我撒开丫子跑回家,背上盘炕的家什向贾府冲去。天旺在我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贾府门口,看到两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哨兵,我才感到害怕。幸亏有天旺陪同,顺利地经过了鬼子哨兵的盘查。

我壮着胆子走进院子,眼前的情景让我倍感恐惧,师父被吊在树上遍体鳞伤。贾世仁凶神恶煞般坐在太师椅上,张牙舞爪地乱挥着文明棍,骂骂咧咧地大声训斥师父:“你他娘的想害死老子吗?”一只伸着猩红舌头的大狼狗盘踞在贾世仁的脚边,虎视眈眈。

师父的头垂在胸前,头发如秋草般凌乱。他声音虚弱地说:“我老了,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

看见师父的样子我暗自难过。以师父的手艺本不该遭受如此皮肉之苦,他怎么就失手了呢。

这时,一直站在远处观察的一个日本军官走过来。贾世仁立马站起来,谄媚地叫道:“松野君。”哦,此人便是松野,鬼子的中队长,我听人说过。我心里很害怕,大家都说松野随时都会杀人。

松野双手拄着一把武士刀站住,恶狠狠地盯着师父上下左右打量了好久,目光和狼狗差不多。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吓得我一哆嗦。只见松野眨巴两下鼠目对贾世仁说:“我看他是良民,还是算了吧。”

这大大出乎贾世仁的意料,他盘了好几圈脑袋,不知如何是好。

松野又以无可置疑的口气说:“放了他!”

贾世仁这才喏喏地应着,命人把师父从树上放下来。

我更是一头雾水,松野竟然帮师父说话。怪不得外面传言师父和日本人混得好呢,我眼看着日本人替他说话还有假吗?王二就说师父天天和鬼子混在一起,为鬼子做事,鬼子都很喜欢师父。

这时,松野指着师父对贾世仁说:“让他重新把炕修好就行了。”

贾世仁借坡下驴,恶狠狠地踹了师父两脚说:“太君让你将功补过,还不快去把炕修好。”又悻悻地说:“老子差点被你害死!”

师父步履蹒跚地过来取盘炕的家什,他竟然对我笑了笑。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要求给他做帮手。他以不容违拗的口吻说:“回去!”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形势日趋紧张。松野从县城调来一个团的援兵,制订了详尽的作战计划,发誓清剿八路军。可鬼子几次进山,不但没占到什么便宜,反而次次中了八路军的埋伏,损兵折将。

又是好久没见到师父了,我惦记着他的安危。那天早上王二差我去豆腐坊给他买豆腐,正好碰上天旺,便向他打听师父的情况。

天旺说:“大匠人也很惦记你,要回去看你,鬼子不让。”

我问:“为啥不让?”

天旺左右看一下,小声说:“鬼子连吃败仗,松野怀疑有人泄露了他的作战计划,不准任何人出贾府半步。要不是鬼子爱吃这里做的卤豆腐,也不会放我出来。”

他皱着眉头又说:“不知为啥,大匠人这些日子老想回去看你,向鬼子提出几次,都被拒绝了。”

我感动了,暗恨日本鬼子太坏。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激烈的枪炮声骤然响起。鬼子和八路军再次交战,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枪炮声停止以后鬼子就回来了。我扒在大门缝里窥探大街上的情形,看见一队鬼子趾高气扬地押着两名八路军战士走来。我的心紧紧地收缩起来。他俩行动迟缓,都受了重伤,血肉模糊的身体像被野兽撕咬过一样。能看出,他们曾做过殊死的抵抗。意外的是师父当晚却回来了,他看起来憔悴而又疲惫,只说自己回来歇息几天,上炕倒头便睡。

第二天,我又在豆腐坊碰见了天旺。天旺说两名八路军战士被关进贾府后,鬼子加强了警戒,为了安全起见把贾府的其他人都赶出来,只留他一人打下手。我向他打听贾府的情况,他却慌乱地摆摆手,说:“乱问,小心惹祸上身。”说完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又说:“鬼子掐算着时间呢,我要是回去晚了就得吃枪子儿。”

一夜之间,贾府变成了阎王殿。敌人对两名八路军战士进行严刑拷打,想得到重要口供。离老远还能隐约听见鬼子的怒骂声和皮鞭抽打的声音。

这时,王二窑上的营生因天冷已停下来,我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经常看到师父眉头紧蹙,脸色铁青,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以为师父是因失去贾府管家的差事而难过,很想安慰他,可一看到他那焦灼的样子便不敢开口了。

偶尔,师父也会出门,他说闲得难受出去找点活儿。

没多久,一场罕见的雨雪冰冻天气突然来袭。天气也真是奇怪了,先下雨又下雪后来雨雪俱下,世间万物瞬间覆盖了一层厚重的冰雪被子。不堪重负的树枝和墙瓦不时从高处坠落,到处是惊心动魄的断裂声、破碎声。师父一动不动地站在屋门口凝视外面的冰雪,面色凝重,刺骨的寒风抽打在身上似乎都未察觉。我知道他一定在想什么,可又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听见他一边自言自语“这鬼天气”,一边又下脚往雪地里探去,雪一下漫过他的脚踝。

黄昏时分,师父沉默着走进厨房烧饭,厨房里顿时响起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烟火气让人感觉到难得的温馨。晚饭的时候,香喷喷的饭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我心里纳闷,不年不节的,师父咋搞得这么丰盛?

都说雨雪天是喝酒天,我以为师父来了酒兴。可是没有,我主动为他倒酒也被他制止了。他说:“坐下,好好唠唠。”

师父端起一碗饭,便打开了话匣子。他的话又稠又密,像喝了酒一样。翻来覆去的,除了叮嘱还是叮嘱。我更加纳闷,师父到底怎么了?可师父丝毫不给我插话的机会,我只好一边嚼饭一边听他唠叨。

师父很快吃完了饭,放下饭碗,从腰上解下钱袋子递给我。我愣怔了一下,咋又给我钱呢?只见他朝我摇了摇钱袋子,笑着说:“拿着。”

我本能地拒绝了。

师父以不容违拗的口吻又说:“拿着!”

我依然没动。师父又说:“这兵荒马乱的,以后你要娶妻生子养家糊口,用这些钱买几亩良田,以后总不至于饿肚子。”

我仍然推托,不肯伸出手去,脱口而出:“这可是你的棺材本儿……”

师父拦住我的话,说:“啥棺材本儿?我以后养老还不是靠你?”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说,硬把钱袋子塞给我,板起脸来说:“你小子咋还见外了哩?” 

师父又转身进了里屋,从米缸底下摸出一个油纸包,说:“这是房契,你可一定得保存好喽。”看看师父脸上坚决的表情,我只好迟疑着接过来。师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眯眯地说:“你小子这就对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个一直困惑我的问题,便开口问道:“师父,上次炕塌了差点把鬼子烧死,松野为啥不杀你?”

师父摸摸我的头,呵呵一笑说:“你小子净瞎琢磨。”又收起笑容说:“松野得了很严重的红斑狼疮,多处求医不得,我有祖传秘方,他留我治病。”

我还想问些其他的事,可师父根本不给我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机会,他话题一转,说:“我已经和王二说好,明年春上你就和他闺女成亲。”

师父又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高兴得不知说啥才好。师父看我的样子说句“臭小子”,便披上了蓑衣。

我问:“大雪天的,出去?”

师父点点头。

我又问:“去哪?”

师父一边系蓑衣上的扣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贾府。”

我脱口而出:“别去!千万别去!”

师父已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疑惑地问:“为啥?”

我壮着胆子说:“人家都说你干了伪事,是汉奸……”意识到自己失言,我赶紧收住话头。

师父的身子猛地一震,我看见他眼中跳跃着火星子。他说:“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这样的坏天气我得去看一眼贾府的宅院去。”

师父一扭头,走了。我送他到大门口,眼睁睁看他离去。伴随着咔嚓咔嚓轻微的踏雪声,师父迈开有力的双腿,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了大雪纷飞的夜色中。

回到屋里,我搓一把冻僵的脸,枯坐在饭桌前,突然感到师父有些陌生,但又想不出是怎样的陌生。就这样一直胡思乱想,毫无困意。

一直熬到寅时,我索性来到院子里看雪。雪正越下越大,天地间静得怕人。突然,从贾府的方向传来尖锐刺耳的枪声,我不禁一激灵。枪声越来越密,爆炒豆子般响成一片。过了一阵子,贾府忽地升腾起冲天的火光,把天空烧得彤红。一时间心中涌起对师父的无限牵挂。

好容易熬到天亮,火光和枪声才慢慢散去,终于一片寂静,我向贾府跑去。那里已围起好多人,他们面对一片废墟议论纷纷。我则在废墟里极力搜寻师父的蛛丝马迹,可最后什么都没发现。各种不祥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横冲直撞。我顿时心如刀绞,不禁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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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读《长城》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