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海洋,越文学
去了漳州,第一站是东山。
从机场开往东山的路上,司机很自豪地说,这个地方生活富庶,游客众多,赚钱是不需刻意的日常。车外是夜色,景色模糊且一掠而过,能感觉到某种涌动、颤抖,也许是风给我的错觉,或者越来越临近海洋的直觉。
下车时,海风和潮湿、凉爽和闷热,矛盾统一地扑来,司机帮我拿行李箱时还贴心提醒我,这里的外卖后半夜都有送哦。
我进了房间,窗外即是沙滩,沙滩的另外一边,是黑色、无限、耐心的涌动。
临睡前,我在床上想起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首年轻时喜欢的诗,现在仍旧喜欢,尤其是当我在面对大海的房间里入住,大海像个黑被子,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试图把沙滩,把酒店给盖住,大海怕我们着凉?
第二天一早,和想象的一样,海蓝。沙金。云白。
海洋天生有诗歌属性。吃完早餐,和东山的第一次正式会晤,也是诗会。东山—澳角诗会。
诗是当地诗人写的,写海、阳光、风,以及他们的生活和梦想。小女孩儿们很小,扎着羊角辫,读诗读得很用力,仿佛字词咬重了,能把生活的滋味儿咂摸得更通透,能让祝福更易实现。有位许姓企业家,爱诗成痴,家里的一楼有专辟出来的房间,满墙都是他发表的诗作。事业成功,是很多人的梦想,而梦想实现的过程一直有诗情打底,这就惬意了。
澳角人的骄傲是有理由的,漂亮的自然景观——X形的海湾,龙虎狮象屿,以及独特的溶洞地貌——无疑都是流量的吸金石;这里还有最棒的海鲜,就像司机跟我介绍的:没有不新鲜,只有更新鲜。拥有美景与美食的澳角不缺人来,但人来人往,景色不变,东山人也不变,他们爱生活,爱写诗。朴实,稚拙,抒怀或歌颂,东山的诗歌和海子是一样的——愿你在尘世中获得幸福。如果累了,就来住住,这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漳州的名字,由来已久。曾经,是著名的港口,兴旺多年后,逐步被泉州取代。
有些地方,是没什么时间感的,比如森林、草原、戈壁;几千年做伴的多是风霜雨雪,春去秋来,景物相似,日子也相似;但有些地方,时间的点点滴滴,镌刻于四面八方,成为比自然更加动人的景观。
在古码头慢慢走,游人几近于无。石井、旧船、老屋,时光凝固,是“沉静”的即视感。海就在不远处,阔大、深沉。波涛像蕾丝花边般不断地涌来,又退去,仿佛在撩拨;但同样的波涛,也像牙齿,一步步逼近,啃咬着陆地。陆地是块大蛋糕,海不着急,海的耐心和它的体量成正比。
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想象和愿景,而对于漳州人,面朝大海是每日的现实。靠海吃海,靠捕捞支撑的渔业,遭遇着辛苦与风险的双重夹击,福建和广东自古耕地严重不足,靠海吃海吃不饱,只能漂洋过海,去新世界讨生活。这是个让人心酸的起点,但低起点恰恰更容易有高抛物线,福建和广东商业发达,人才辈出,农耕时代的短板,在商业时代变成了优势。福建人说起中国当下的著名企业,排名前百的有哪些福建品牌,如数家珍,传奇就在身边,就像大海一直在他们视线里。
上午看历史,中午躲避开七月的暑热,万家灯火时,去漳州古城转转。没想到啊,在越来越把人捆绑在网络空间的当下,漳州古城的夜市居然有摩肩接踵、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偶一回头,还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调调。
漳州古城始建于唐朝,宋、明、清的印迹都很鲜明,曾是州、郡、路、府的治所,内有漳州文庙、“尚书探花”、“三世宰贰”牌坊,以及林氏宗祠、伽蓝庙等多处古迹,亦有许多闽南特色的骑楼建筑、民国风情的场馆。那些老店铺,现在仍旧是店铺。吃喝玩乐项目应有尽有,戏曲、杂耍之类的娱乐也应有尽有,传统小吃与现代奶茶毫不违和地并列出售,卖印度抛饼的小摊子雇了个印度人,黑棕色的皮肤,咧着一嘴白牙,把面团摆弄得像变魔术;卖蚵仔煎的中年女人,眉目清秀,在摊位前忙碌却不失条理,笑容和目光里是见怪不怪的淡然——
漳州是文学的漳州,林语堂先生则是漳州文学最杰出的代言人。
漳州的林语堂纪念馆是按台湾林语堂纪念馆一比一复制的,同样是建在香蕉园里。园子很大,种着好多种香蕉树,树上结着绿香蕉,转了几个弯,才看到建筑物,安静、从容的老派绅士风格。纪念馆里墙上的几十张照片凝固了时光——林语堂先生风度翩翩,圆框眼镜、微微翘起的嘴角、讲究但不张扬的穿着,总像在对你笑,也像对生活笑。他的根在漳州,而他的枝叶曾在纽约、在巴黎、在香港、在北京——四海为家,字字为邻,“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
初读林语堂,以为他是闲适的,是那种“不疾不徐”“笑看风云”的智慧长者。但后来再读,尤其是读他关于家国、女性、文化身份的文字,才意识到,他的从容,是炼过火的。他早年的革命热血,后来的文化折冲,还有夹在中西文化裂隙间的孤独漂泊,都藏在那“幽默”二字后。
他说,“生活的艺术,是一种无为而治的艺术”。可若真无为,怎会远赴他乡,为“中国人的生活”写下那么多辩护?怎会一再强调“我写的是人生,而非主义”?他写人,是为了让人活得更像人。他写海,写山,写中式庭院里的虫鸣与花香,是为了守住一个民族不被裹挟的呼吸方式。
林语堂先生喜欢奇思妙想,有诸多小发明,曾倾尽家财,发明了“明快中文打字机”;而他最大的理想,是编撰一部汉英词典。他在晚年付出了巨大心血,实现了这个理想,《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全书1800页,每一个词条都由他亲自把关、校译。读者多认为《京华烟云》是他的代表作,而他自己却认为这本汉英词典才是他写作生涯的巅峰之作。
在纪念馆的小坡上面,可以眺望远处的海,波兰诗人米沃什写过一首叫《礼物》的诗:“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这首诗,太林语堂了。
陆地和人类,一直在大海的手心里。
几大洲就像几处盆景,赏心悦目;人类,带着欲望、野心、崇拜、爱,在海边徘徊。文学也在海边徘徊。蔚蓝、广阔、恒定、颠覆,谁能拒绝海洋的诱惑?海从不曲折婉转,柳暗花明,因为不需要。海是蕴藉,是从容。而文学沉溺于生活的海洋中,让流逝的时光拥有了存在和意义。文学从未想从海洋中获取什么,文学自己也是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