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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5年第8期|金岳清:风满楼(中篇小说)
来源:《边疆文学》2025年第8期 | 金岳清  2025年08月22日08:11

金岳清,男,浙江临海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台州市作家协会主席。1990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等。作品多次为《小说选刊》选载,入选《2023中国年度优秀中篇小说选》,获《小说选刊》年度奖·中篇小说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大家的风景》《姐姐在天堂弹琴》《远距离欣赏》 《内参》,长篇散文《呼愁》等。

引子

傍晚,女儿下班回来,一进门就对我说,她们的lCU转来了一位重症病人,严重脑溢血,已经昏迷了十来天,但各项指标尚可。女儿说自己看了一眼,感觉有些脸熟。后来又留意了一下他的床牌,才知道是我老乡。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儿说,他叫徐特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

那个冬天,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那年,孩子尚在襁褓中,我工作很忙,迫于生计,又要到外面去拉些广告生意,工作往往到深夜,躺下睡觉时,孩子又啼哭,弄得人疲惫不堪,白天里与人说话,说着说着就会胡言乱语,有时甚至坐着说梦话,让人哭笑不得。单位里的工作本来比较轻松,博物馆馆长在会议上却点着我大名,要我一起去搞历史文化名城工作,办公室就叫历史文化名城办公室,是个临时机构,办公室设在博物馆。好在博物馆离家一墙之隔,那时家里也没有电话,大多是用博物馆的。办公人员也是文化单位凑的,其实,很少有时间用来做历史文化名城工作,都是用来应付省里文明城市验收。办公室有四人,除博物馆馆长和我外,还有一老者和女孩小许,两人都派不上大用场,只是搞些内勤工作。我是耍笔杆子的,这个时候当然首当其冲,七日一汇报,半月一小结,我把它写得有板有眼,让领导心里舒坦。小许还不错,跟我挺融洽的,我记得没人的时候她还问过我一句:你说说,恋爱时,是否可以有男友以外的情人?我说这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能够有第二个呢?我说完,自己也笑了。她很诡秘地说,你这人真鬼。我说我这人并不鬼,只是思想开放,大凡历代文人都这样。她立起身,为我倒水。我说,可惜我行动很迟钝。她说她不信。我说信不信由你。就在说这话时,我的一位乡下文友突然来找我。

我的乡下文友叫孙凯歌。孙凯歌进门时肩上背着一个泛白的牛仔袋,从西窗斜射过来的阳光正好落在他额头上。他戴着眼镜,往里扫了一眼后对我说,这么暗的光线太压抑了吧!我说不会的,怎么会呢?是你刚从外面进来的原因,你难道没有感觉到这里有鸟语花香吗?我笑着说。当然,我指的是在我对面坐着女孩小许。我们说话的那一刻,小许已站起来为孙凯歌泡了一杯茶。孙凯歌说谢谢。孙凯歌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睛瞟着小许,弄得小许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了桃花色的胭脂晕。后来有一次喝酒时,孙凯歌对我说,坐在你对面的女孩好像还很纯真。我知道他说的纯真的含义,我说可能吗?女孩最会装出一种样子来给人看。孙凯歌说自己的眼光够毒,不会有多大差错。孙凯歌强调多次后,我也动摇了自己的看法。当然,我也希望这是真的。

这天傍晚,孙凯歌坐在我家的竹椅上翻着书,我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跟她逗着玩。孙凯歌说,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我说,凯歌,什么事情你说吧!别不好意思,我们都是穿开裆裤开始玩的朋友,别这样婆婆妈妈的不好意思。孙凯歌说,你误会了,不是我有什么困难请你帮忙,而是你可能有件麻烦事情。孙凯歌一边说,一边伸手去端茶杯。我一下子警惕起来,我说:什么事情?凯歌,这几年我好像没有做过什么丑事。孙凯歌说,其实也不是大事,更不是丑事,关键是人家不理解,才瞎胡闹着。这时候,博物馆丙先生站在博物馆门口在叫我,说有我的电话。我说,凯歌,你先替我抱着,我去接个电话。说着,我把女儿递与孙凯歌,让他先替我抱着。女儿见陌生人抱她便哇哇大哭,妻子听见了,从厨房里出来,问我孩子为什么哭。我说我有电话,你来抱一下吧!孩子不肯让凯歌抱就哭。妻子听了,便跑了几步从我手里接过女儿,轻轻拍了几下,女儿的哭声便停止了。我谢过丙先生后捡起话筒,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话语又急,声音又响。我一听是我父亲,我想,我父亲的声音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我真不理解素来心平气和的父亲会如此火烧火燎地教训我。我在他铺天盖地的骂声中醒来,我对着话筒说,您先别急,有什么事情您慢慢说,您心脏并不好,这样性急对心脏十分有害。他听后,停了片刻。我在话筒的另一头听见有打火机的声音,我知道父亲想缓和一下情绪又在抽烟了。电话里传出另一个声音,我知道那是小妹的声音,我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惹得父亲动这么大的肝火。小妹正告我,原来是我近日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小说,小说中所描写的人物很像住在我家斜对面的李世民,李世民的儿子和女儿找上门来,说我在文章中写了他父亲,坏了他家名声,他女儿李晓月临走时还将粉拳砸在我家饭桌的桌角上,弄得碗盏叮当作响,并丢下一句气吞山河的话:这件事,我们是不会罢休的,要弄点颜色给你们看看。明白了事情原委后,我让小妹把父亲请来听电话。小妹说,爸就站在旁边。说话时,小妹已将话筒递与父亲,父亲在话筒前干咳了两声后,一直默不作声。我安慰了他几句,我说这篇文章是小说,小说是可以虚构可以塑造的,小说中的人物像谁像谁那是从素材中来,具有一定的典型性;鲁迅先生也说过,小说中的人物头可以在北京,脚可以在上海,是完全在典型化指导下提炼出来的,这是对生活的高度概括。父亲听完我的解释,对着话筒,心情沉重地说:你很迂腐。父亲的话很轻,我却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听口气,父亲已有难处。我又安慰了他几句,我说我会抽空回老家一趟,上门做好解释工作,相信他们会理解的,况且我们两家向来比较接近,常有走动,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实在不应该。父亲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可能会闹成大事。这时候,电话突然中断了,话筒里传出的老是忙音,接连拨了几次都是老样子,我只好放下电话。

从博物馆大门出来,我有些忐忑不安,尤其是父亲最后那一句话,不得不让我担心,一时间,我便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回来后,孙凯歌见我满脸愁容,便问我是谁的电话。我告诉他电话是我父亲打来的,是我发表在报纸上的那篇小说引起了麻烦。孙凯歌霍地站起来说,我刚才也想跟你说这件事,只不过是刚刚开了头,就被你爸的电话打断了。我说,凯歌,我想详细了解一下,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名堂,刚才我跟我爸话也只讲了一半,电话便断了。孙凯歌说自己是专程为这事来的,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李世民一家,而是在于有好事者从中挑唆。这一夜,我和孙凯歌一直聊到半夜。孙凯歌谈及的远比我所想象的要复杂而且严重。我惊诧于人与人之间这么容易反目成仇,也隐隐乎感到一种来自于人身安全的威胁,尤其是孙凯歌的最后一句话,使我对家乡彻底失望,并由此而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厌恶。

夜已深了,我把孙凯歌送到后院二楼我的书房里休息。孙凯歌还没有睡意,便转动我的台灯,坐在床上继续看书。我轻轻带上门出来,走廊上没有灯,好在我走得习惯。月光洒在木栏杆上,因为是冬季,便显得十分凄冷。我心里很零乱,打开房门时,妻子还没有睡,还在为电视剧里的人物而神魂颠倒,我知道这部剧叫《黑色柔情》。妻子正在为剧中的主人公而得意时,发现我脸色不对。我挨着她坐下来,她把手按在我额头上,问我是否头疼。我说能否把电视关了?妻子见我晚上有些异样,也只好忍痛割爱,走上前去关电视机。我泡了一杯绿茶,一边啜着,一边把我父亲的电话和孙凯歌所讲的事情全都告诉她。本来斜躺在床上的她,一下子反弹着端座起来。她说,这算屁事,你写的是小说,关李世民个鸟!妻子一下子火起来,柳眉倒立,目光逼人,这副神态,我还是第一次领略到。这一夜,妻子睡得平安无事,而我却辗转反侧,终不能寐,天蒙蒙亮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孙凯歌要回乡下去,我送他上车。路上我问他是谁首先挑起的事端,孙凯歌说他并不清楚。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事情是由一老师引起的。那位老师姓姚,女的,年纪一大把了,几十年来从未教过小学高段课程,就凭着一个老字号,十余年一直担任学校语文教研组长,当着她的面,谁都尊敬她,背地里却被新来的师范生说得一无是处。听说是元旦放假后第一天上课,她在办公室里发现新年伊始市里竟然办了一份报纸,报纸是市委机关报,因为是创刊,所以广泛赠送给全市行政企事业单位等。报纸四开八版,其中一版是副刊,取名华顶山。她忽然发现华顶山上面有一篇我的文章,因为是同乡,便先睹为快。她读完后,兴奋不已,像当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激动,便在办公室里大声嚷嚷,说我的文章是写李世民的,这样写不应该,尤其是结尾,应该首尾呼应,点明题意,这是写文章的起码道理。有老师听了,便觉得好笑,对她说,这是小说,我们教学生的是记叙性作文,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她听了就很不高兴,她说,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当了十几年语文教研组长,难道连这一点也不懂?你学校里刚出来,你懂什么!那老师是个女孩,被她一顿抢白便红着脸偷偷地溜出门。放学后,她还在跟那女孩生气,气呼呼地把报纸折叠好放进皮包里要带给李世民,路上遇见徐特林。徐特林算得上小镇发言人,姚老师对他客气三分,把报纸拿出来给他看,让他来辩理。徐特林一看,一口认定是写李世民的,便自告奋勇要过报纸去找李世民。

李世民住在小镇上,靠修补雨伞起家。起初在小镇上搭个铺子,人称“小雨伞”。割了几次资本主义尾巴后,心神不宁,见人家叫他“小雨伞”便沉下脸来。后来就不一样了,邓小平说不管白猫黑猫,只要会抓老鼠就是好猫。李世民便扬眉吐气,逢人便说自己是早年赫赫有名的“小雨伞”。人家说,你难道不怕割资本主义尾巴吗?李世民说,那是老皇历,如今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商品经济本身就应该存在,现在上报纸上电视广告费还昂贵着呢?我“小雨伞”还是一句通俗易懂的广告语呐!果真如此,李世民打着“小雨伞”的牌子,从修雨伞到卖雨伞,从卖雨伞到办雨伞厂,成立“小雨伞制造公司”,几年下来便成为小镇首富,三年前在我家斜对门又买了两间店面,以一百八十万元成交,令小镇人咋舌。

那一日,徐特林径直来到“小雨伞制造公司”,把那张报纸摊在李世民的老板桌上,指着我的名字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文章写谁的?出谁的丑?李世民看了一眼说,我们两家一直和睦,还有走动,想必他不会跟我过不去吧?徐特林急了,便拖过一把椅子坐下说,你看看,你看看,他损害了你的名誉权。李世民见他这么说,便说自己忙,报纸先留下,让他慢慢解读。

接连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件破事,睡不好觉,也吃不好饭,上班也混混沌沌的,连走路都无精打采。妻子说我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好像丢失了灵魂。乡下也不时来电话,打电话的人都是亲朋好友,他们在电话中说的都是这件破事。我知道他们完全出于好心,他们请我留心,请我注意安全。我被搞得心烦意乱。在电话中,我对他们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我会找个适当时间,回去一趟,当面解释清楚,以便消除误解。他们听后都吃了一惊,劝我不必回去,去了也说不清,并且还有危险。我知道一时三刻我也无法向他们解释清楚,还是不说为好,便匆匆地提前说一些以示结束通话的话语,再重重地搁上电话。有些时候,响声很大,坐在对面的小许抬起头,用一种无法理喻的目光打量我,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不想解释,便用一些平淡无味的话来搪塞。

有一日,我闷得发慌,想找出我那篇文章看看,这其中究竟有无中伤人家的恶意,如果真的有此意,那也应该让人家唾骂。倘若没有这样的意思,是人家的误读误解,这真的太伤我的心了。

妻子上街买菜去了,孩子正睡着,我在书桌抽屉里找到那张报纸。报纸八版,副刊版排在最后,我在第八版角落里找到那篇笔记小说,我十分挑剔地读了好几遍,不但没有找出恶语伤人之意,反而为洋溢着江南小镇风情的小说氛围而陶醉。我怕自己偏袒自己,又站在对方的立场去审读小说,结果也无感觉到令人尴尬之处。我又在档案袋中找出小说原稿,发现这并非单篇独立的小说,而是以家乡小镇为背景的一组笔记小说。小说共七篇,全是人物素描式的,而且写得诙谐幽默。我呆了,惊出一身冷汗:要是小镇上其他六人都觉得自己像小说中的人物,说我在小说中诋毁他们的形像或名誉,那还了得,我岂不淹死在家乡父老的唾沫中!还有我的父母呢?我的小妹呢?他(她)们如何支撑得了这鼎沸的人声?我想,我为什么要写这一组小说,世象万千,社会广阔,我何必要以家乡小镇为背景?以熟人为典型?尽不到一点绵薄之力,却反而招来一些麻烦。我翻到小说的最后一页,看见落款时间,于是我想起来了,这一组小说是在怎样的背景下产生的,想不到它为我带来喜悦的同时,也给我带来烦恼和忧虑。

多年前的冬天,我借调到市群艺馆创作室,在这之前,我是乡下一名半脱产宣传干事,因为我在写作上有一些名气,所以领导让我到市里锻炼,看看可否培养。再说群艺馆创作室黄老先生也已经五十有六了,离退休时限也不远,如果我能行,将来可以顶上黄老先生的位置;若不可雕琢,则一年之后打道回府。有一次,我随黄老先生到一个风景名胜区去参加省里组织的文学创作改稿会,全省好手云集,与我同住一室的是一位颇有汪曾琪先生风范的老作家。那天晚上,我们啜着淡茶,围着取暖器谈小说、谈人生。我说起我的家乡,他说,那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我去过,文化底蕴深厚,民风淳朴,这本来就是一道风景,你若以此为背景,选出几个典型人物,写一组笔记体小说,说不定会打响。回来后,我一直记住那长者的话,经过一个多月的酝酿,我真的找到了七个鲜活的典型人物,因为是笔记小说,人物原型又都很熟悉,构思也不怎么费时,所以写得也很顺手。小说写好后,我便给它起了一个总题,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说寄与那位老作家,由他给我推荐出去。想不到小说很快在一家省刊发表,还有两篇选入《微型小说选刊》,我也因此而声名鹊起,大家一致公认我坐稳了群艺馆那把藤椅。后来,我果真如此。这一年,我二十五岁,我有点沾沾自喜,当然,那是多年以前的事。这次本市日报创刊时,编辑、记者绝大部分是年轻人,有几个还称我为老师,因为我所在的群艺馆创作室除了辅导群众创作外,还编一张《通江文艺》小报,一年六期。我曾编发过他(她)们的处女作。日报编副刊的人名叫项进,我编发过他的散文,风格像杨朔。有一个中午,项进和报社的美编陈一维都坐在我家,三人一起喝酒,喝了两瓶白酒后,我们都有些醉醺醺的。项进向我约稿,说最好是小说稿,字数不要超过两千,要考虑报纸的容量。我说手头没有,一时间也写不出好东西。项进说,随便写写吧!大手笔了,写出来的东西就大气。我笑笑,抿了一小口酒。项进说,只要好,发过的也可以,反正是地方性报纸。陈一维也随声附和。我说,那好吧,等会儿我便可给你带去。项进一听来了精神,站起来说,为老师的拔刀相助干杯。三个酒杯相撞,他用力过猛,酒杯被撞出了一个缺口。酒后我没有食言,我把发表在省刊后又被《微型小说选刊》选过的那篇小说底稿交给项进,并让他用后将我的原稿送回,以便我存档。过了两个星期,日报创刊号出版了,文章也出来了,旁边还配了插图,是陈一维的钢笔画,颇有江南水乡风韵,这也充分体现了小说的内涵。我记得我当时在路上遇见陈一维时,还说过他艺术感觉不错,或许日后会大红大紫之类的话。

妻子回来时,我正在整理杂乱的稿子。孩子早已醒来,在前面平房的卧室里哭了好久,我在后院书房里一直没有听见,孩子尿了床又拉了屎,把卧室渲染得臭气冲天。听见妻子站在院子里朝我吼叫时,我便匆匆地把那些报纸杂志重新装入档案袋,急急忙忙下楼来。妻子骂我这些天有点丧魂落魄,我想,也许是吧!这种心情,她如何体验呢?她是无法体验得到的。

第二天下午,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我在办公室里有了空闲,我想,我应该打个电话把项进找来。我这样想的时候,便随手拨通了项进办公室电话,坐在他对面的蒋编辑说他在开会,我让蒋编辑转告项进,让他晚上来我家里一趟。搁下话筒,我站起来,从抽屉里摸出一支烟点着,猛吸了两口后,把目光投向窗外。冬天的天铅灰色的,有些阴冷,似乎要下雪的感觉,窗外的树枝早已没有了叶子,孤零零的挺立在呼啸的北风中,远处巾子山上的宋塔也很落寞。天空中连只鸟儿也没有,大地寂静。我想,晚上项进会来吗?

晚上,项进来了。项进来的时候,我们一家还在楼下餐厅里,我让他自己上后院书房里泡茶,我清理了厨房后,把孩子和妻子送到卧室,给她们接好取暖器,便轻轻地带上门出来。后院的木楼已很破败,脚底下的木板踩上去并不十分踏实。项进坐在我书房里的木沙发上一手翻着杂志,一手拿着紫砂壶倒茶。我在他对面坐下来的时候,他问我究竟是什么事情,我便把那个烦恼的事情说与他。项进说,真是岂有此理,是小说,怎么能对号入座呢?我说,我告诉你这件事的意思是让你知道有这么回事。我和项进一直谈到九点,项进说他女朋友还在他家里,等他一起去另一个朋友家看刚刚装潢好的新房。我见他这么说,也不挽留他,送他出门。走过湖边,隔岸舞厅里传出强节奏的迪斯科乐音,鼓击着我的太阳穴,我感到头昏目眩。临别时,项进劝我想开些,不要有思想包袱。

从湖边回来,我想上楼清理一下书籍,路过博物馆时,丙先生正好出来找我。院子里树很多,而且高大,丙先生没有看见我,便站在那尊太平天国时期铸造的古炮——“大将军”前,朝着我的书房高叫我名字。我跑了几步迎上去,丙先生说有我的电话。电话是乡下小镇打来的,打电话的是文友老任。老任向来脾气急躁,话说得很快很硬,他说徐特林已把李世民胃口吊起来了,说至少要你赔偿精神损失费八十万元,李世民的儿子李河和女儿李晓月都红了眼,说一旦打赢官司,就准备把你家两间街面屋连屋带地基都给你并过去。老任在电话里还说,徐特林不知在哪里打听到,说你类似的文章不止一篇,而是一组,这些天,他都在广泛搜集你的文章,再与小镇上的人逐一比对,看看跟谁比较像,要找出相对应的人,再一一告诉他们,让他们联合起来。你务必小心,要尽快找出对策,不然,到时候措手不及。后面的话我便听不清楚了,不知是话筒的原因,还是我耳朵出了问题,我只听见话筒里传来的全是泛水泡的声音,即使能听见言辞,也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像秋收时脱粒机弄出来的白豆,立体,圆润。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搁下话筒,怎样告辞丙先生,又怎样从博物馆大门出来的。从博物馆大门出来后,还没走出五米,站在“大将军”旁,我忽然有呕吐的感觉,便急急的跑到墙角边,弯腰呕吐。吐了一阵后,我全身酥软,眼冒金星,但胃已舒适了许多。这时候,我抬起头来,看见天空已飞起了雪花,我想,明天可能会大雪封门。

这天夜里,我又失眠了。我一直在想,连李河这样的人也无法理解我的小说,这世界真有点不可思议。李河是我儿时的朋友和同学,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坐在我前面。那时候,天天要割尾巴,连补雨衣、修雨伞,只要与钱字有关的都要割。李世民的“小雨伞”铺是在一个雨天的早晨被查封的。我记得我当时正捧着饭碗坐在门口吃早饭,外面雨下得很大,来集市的人也很早,因为是农忙,都想买些东西早点回去,李世民的雨伞铺里便挤满了人。李世民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衣,站在门口高处,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一边跟顾客讨价还价,一边回头招呼屋里的妻子来帮忙。他妻子从屋里出来时,看见雨伞铺前面已站了四五个穿制服披雨衣的男人,心里“咯噔”一下,用胳膊肘挤了挤李世民。李世民见妻子的动作有点莫名其妙,便瞪了她一眼,他妻子呶呶嘴,李世民抬头一看,心里凉了半截,手中的黄漆布竹伞滑落在地上。顾客见了,纷纷退了出去。一个穿制服的男人突然飞起一脚,那竹伞摊铺便稀哩哗啦的枯萎在地上。另一个男人抢上前一把抓住李世民衬衣的胸襟,大声嚷嚷说,他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要到打办去坦白交代。李世民吓得脸色铁青,佝偻着身子不敢动弹。李世民的妻子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哭爹叫娘,雨伞铺便像炸了锅的粥。李世民的老娘怕吓坏了孙子与孙女,左右各一个,面对着自己紧紧搂住。这时候,雨已经晴了,男女老少从街两头涌过来,雨伞铺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我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便跑到楼上,打开窗门,正想探出头去,我母亲追上楼,说再不下来,上课就要迟到了,我只好怏怏地下楼来。这天,李河一整天都没有来学校上课,听说李世民被抓到打办后,李河的母亲带着一对儿女和满头白发的婆婆到打办门前静坐,打办罚了李世民五百元人民币后,便于当日下午三时把他放了出来。小镇上的人都说这是李世民老婆的绝招,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五百元钱当中有两百元是我母亲借给她的,两百元差不多是当时我父亲两个月的工资。后来,李家便和我家走得更近了,李河跟我关系也要比跟别的同学密切些。遗憾的是李河被这件事刺激到了,记忆力逐渐下降,后来没有考上大学,跟随他父亲重操旧业了。

我觉得我有必要给李河写封信,我不相信李河不理解我的用意。开始时,我想打电话沟通,后来想想,电话中言辞表达不一定都准确,万一理解偏了,事情反而会更糟。写信没有关系,话不到点子上时,还可以在纸上修改,修改后再重新誊写,这样万无一失。我妻子说,你写什么信,别自作多情,这年头人情比纸薄,你不信,走着瞧。对于妻子的话,我知道也只能仅作参考,因为她跟李晓月有过矛盾,至于矛盾在哪里,我也说不上来,听说是为了我,但我压根儿没有感觉到。所以我怀疑妻子意气用,明明是她胜利了,有时她还与我过不去,逼我坦白交代,弄得我哭笑不得。当然,小妹说李晓月竟然用粉拳砸在我家桌角上,我心里十分难受,这一拳把往日的娴静贤淑砸得走了味儿。

信写好了,是写给李河的。内容是我们是发小,是同学,我们两家有着深厚的友情,我写的是小说,是小镇人物素描,是写小人物心中的酸甜苦辣和命运遭际,决无诋毁李家的用意等等。在最后一段,我将鲁迅先生对小说的理解也写上,并说我们都是读过书的人,对小说的定义都理解,千万不要听人家一鼻孔之见云云。

第二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我看见窗外一片银装素裹。我对妻子说,下大雪了,我去买点早餐吧!你想吃点什么?妻子说,随便吧!你多穿件衣服,下雪天,空气冷。我出门时,她又补了一句:别忘了给孩子带一瓶牛奶。我说知道了。到了大街上,站在邮局橄榄色的邮筒前,我把信上地址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差错,才将信投入筒内。

这之后,我便开始注意单位里的信件。接连几天,我都没有收到我想收到的信,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想李河已经无法挽回了,我在信中的真心实意完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还是妻子有眼光,自己读多了书,慢慢地有了一条书理,这种理,也只能是自己对自己的合理解释,可人家不按这个理来,一切也都枉然。这样想着时,我感觉心里舒坦了许多,觉得自己没有欠人家什么,而是人家不理解文学,不理解小说,个别好事者甚至在借题发挥,有意恶搞。

这一天,路上的雪也消融得差不多了,公园里枯黄的草坪又露出皮来,我心里也亮堂了许多。我下班回到家里,刚踏进门,妻子说,父亲来了。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想,父亲这一大把年纪了,这么寒冷的冬天来城里肯定是为了这件事,况且,来之前连一个招呼也没打,父亲过去好像不是这样的,每次来城里都是电话先行,我再到车站去接他老人家的。我问妻子父亲在哪里?妻子说在我后院的书房里。

我上楼时,书房门关着,父亲在里面,我在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父亲走过来把门打开,见了我一句话也没有,扭过头走回去,坐在木沙发上。茶几上还摊着一本书,书上放了一副老花眼镜,我知道父亲刚才在看《聊斋志异》。我说,爸,您哪个时候来的?父亲说,你过来。父亲的脸色很难看,说话声音也很沉。我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说,爸?你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来?这么冷的天气。我一边说,一边走过去给他泡茶。“啪”的一声,父亲突然抡起手在我脸上重重掴了一掌。我惊呆了,用手捂住火辣辣的脸,直愣愣盯着父亲。父亲也呆了。我看着父亲,父亲也看着我。我们一时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才缓缓放下来,放得很慢,很沉。父亲一边放下手,一边老泪纵横。我慌了,我说,爸,究竟出了什么大事?父亲一屁股坐在木沙发上,佝偻着背,双手捧住头,样子够心酸的。我忙把纸巾递上去,又去里屋拿出取暖器,接通电源后放在父亲座位旁边,这时候,屋里才稍稍有了些暖气。父亲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颤抖着说,天地广阔,你为什么偏偏要写这样的人家?你知道吗?李世民过去是什么玩意儿,现在呢?现在他是企业家,炙手可热,你惹得起他吗?我说,爸,可我没有写他?我写的是小说,小说可以塑造的,可以虚构的,我以他作为模特儿并没有错,也并不是全部真实,只是部分像他,况且我的文章里也没有贬低的意思。父亲喝了一口茶,掏出一支烟,我给他点上。父亲狠狠地吸上一口烟,长长吁了一口气,对我说,你还太嫩,这样的事情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他们说写他了,就写他了,你还能辩到哪里去?我不作声,惟恐引起父亲的愤怒,其实我心里极不舒服,天下哪有这样不讲理的。父亲说,徐特林是条狗,在李世民面前摇尾乞怜,为了讨好李世民,挑起事端,李世民开始没有在意这件事,徐特林又弄了一张报纸给李世民的儿子李河看,还给李晓月看,看了又分析那篇文章是如何恶毒,如何丑化他们李氏一家。我说,我无论如何要回家一次。父亲说,你回家干什么?你回家毫无作用,反而会引起更大麻烦,到城里,他们也不敢来放肆,待春节放假时再回去。这几天徐特林还在找你其他文章,他听说你这类文章写了七八篇,他要全找出来,说不定他们还会联手来整你,你应该报告领导。我说,爸,你别怕,我会有办法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午饭后,父亲要回乡下,我和妻子都想留他住几天,他执意不肯,他说他要注意动向,看看徐特林他们有什么新花招。见留他老人家不住,我便把他送上车。我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想起父亲上车时蹒跚的步履,心底里泛起一股辛酸。这天夜里,妻子问我事情怎么样了,我把父亲告诉我的情况说了一遍。妻子说,徐特林为什么跟你过不去?我说,不,徐特林不是跟我过不去,是跟我爸过不去,我爸没有什么辫子可给他抓,他就把火发到我身上,这次他故意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妻子说,他为什么跟你爸过不去,总应该有个渊源吧?我说,你在家里时都没耳闻?妻子说没有。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我是后来才听人说的,我说。妻子还想说什么,见我情绪低落,便也默不作声。

上午上班时,我坐在那把破败的藤椅上思前想后。我想,我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领导。我一边喝茶,一边考虑有无这个必要,如果得不到什么帮助,那还不如不说,况且这不是工作上引起的,而是我个人的事。我正想着时,小许给我一封信,我一看信是乡下的,便有些欣喜,我估计是李河的,只要他来信了,就表明有沟通的可能,事情便会有转机的希望。我打开一看,信不是李河的,这使我大失所望。信是一个女人写的,她叫林莉平。林莉平在信中说,有天中午徐特林找到她家,向她借以前的《山海经》杂志,林莉平说自己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把《山海经》杂志全部拿出来,连同创刊号,一并给了徐特林。林莉平说自己因为孩子睡醒了,在摇篮里哭,便去给孩子喂奶,徐特林很认真地翻了一遍,临走时,还带去三本,说是借回去好好读。林莉平说自己第二天才听说这场风波,还知道徐特林拿借去的杂志去复印,等他送回来后,林莉平说自己非常生气,在徐特林面前发了火,但徐特林涎着脸,把杂志搁在木凳上便走了。接下去,林莉平在信中一连写了好几个抱歉,并请我原谅她,说她自己的确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在信行将结束时,她还添了一句,说徐特林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叫李河的人跟他一道来的。看完信,我很平静地翻我档案橱里的档案,在贴有《山海经》字样的木橱抽屉里,我找出一大叠发黄了的《山海经》。

《山海经》其实算不上什么刊物,是一本油印内刊。十多年前,小镇上几个爱好文学的朋友经常凑在一起聊天,像是文学沙龙,聚过几次后,孙凯歌提议办一份油印杂志,由我来执掌。经过几个回合讨论后,便定名为《山海经》。《山海经》意思也很明白,我们那里地处东南沿海,多山小地,有一句口头禅叫“七水二山一分田”,《山海经》只不过顺其意而已。第一期出来时,有个女孩来找我,向我要一本《山海经》创刊号,第二天,她又送来一篇散文,叫《一夜之水》,让我提提意见。我看了,觉得文理皆通,只是力度稍逊,但作为初学写作者能到达这一层次,这已是难能可贵的了,况且又是在小镇。我决定鼓励一下,发表她的文章。文章刊出前,她打来电话说将她笔名改成真名,我才知道她的真名叫林莉平。

我在一大叠发黄的《山海经》里发现真的有三篇东西是我写的,一篇以《小雨伞》为题目,另一篇写一家棺材铺,还有一篇是创作谈。我想,写棺材铺的文章跟小镇现实的一家相去甚远,想必他们不会捕风捉影,创作谈是写那一组文章的由来和感想,这也与他们毫无相干,至于《小雨伞》那篇,他们已经对号入座,既然我的解释无济于事,那只好让他们去兴风作浪好了。但无法使我明白的是,在《山海经》上发的《小雨伞》与在市报创刊号上发的《小雨伞》同一内容,其间相距已六七年之久,李世民一家为什么对此毫无反应呢?而六七年之后,却为此而激动异常,大有对簿公堂之势呢?我想,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好事者徐特林的功劳。因为,六七年前,徐特林正生活在铁窗里。

徐特林是我父亲的小学同学。

我父亲说他小时候讨厌读书,尤其是数学,一上课就说头疼,把脑袋搁在桌上,搁着搁着便昏沉沉地睡着了。数学老师老是用半截粉笔扔过来,有时正好击中他的脸,正在睡梦中的徐特林便吓了一跳。有一年秋天,学校刚开学还不到一个月,他便把数学新课本扔进茅坑里。这件事正好被他弟弟撞见,他弟弟这天闹肚子,想上茅坑拉屎,看见徐特林把一本书扔在茅坑里,又用一根高粱杆往里戳,便提着裤子去向他父亲告状。他父亲赶来一看,茅坑里的新书还有一角露在外面。气得脸色发青,把他吊在屋柱上,剥光衣服,打破了一杆旧扫帚柄。徐特林虽然不喜欢数学,但对于课外书,却很喜欢,尤其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有时候上课,他把这书本放在课本里层,两本书同时竖在桌上,老师看到的往往是外面课本,这样老师也看不出破绽。他呢?当然也读得津津有味。后来,徐特林没有考上高中,跟他父亲去做了一段时间篾匠。篾匠活很累,整日弯腰躬背蹲在地上,他吃不消,在家游荡了几年后,跟邻镇一位姓邱的师傅学做豆腐。其实,做豆腐比篾匠活更苦更累,大冬天的,凌晨两三点钟就得起床劳作,尤其是寒冬腊月的早晨,泼出去的水都会结冰,人却要跟水打交道,所以第一个冬天尚未结束,徐特林就溜了回来。这一年正好村里要扩建猪市场,要补充人手,徐特林知道管理猪市场虽然脏些,但人很轻松。徐特林不会熬苦,但脑子很灵动,看准了这差使,夜里便提着一条烟去村长家。村长是老烟枪,儿女多,家里穷,平时抽烟斗,给他一包烟他便笑逐颜开。给他一条烟,他差点把自家女儿也许配给了徐特林。徐特林临走时,村长把猪市场管理办公室的钥匙也给了他,徐特林一路小调哼回家。

过了几年,徐特林娶了妻子。妻子来自海边一个偏僻山坳,也是小学文化,出身苦人家,但五官精致,皮肤也好,嫁过来半年,徐特林就给她买了一辆人力车,给人家拉货,挣的钱一五一十全交给徐特林。不到两年,女人便粗糙不堪。徐特林手里有了小钱,就动起心思,寻花问柳,有人奇怪,这女人不闹不问,原来她自小就耳朵聋。这样也好,女人无怨无悔,徐特林也更加潇洒。但好景不长,过了几年,社会上刮起割尾巴风,猪市场停业,女人也早已有了孩子,这日子每况愈下。徐特林游荡了几年后,形势又有些好转,女人娘家说那边要办轮窑厂,做砖瓦,让他们一家人都过去,徐特林识得几个字,又是从小镇里出来,脑子当然比他们要灵活一点,便当了轮窑厂会计。几个月下来,老病又重犯。打泥的女工见他手上有些权,也靠着点,他便乘着打主意。一天傍晚,人家都收工了,他和一个女工还留着,那女工平日里就跟他打情骂俏,徐特林心中有几分底气,约她一起回家。走过一畦芋艿地时,徐特林把她拉进地里,芋艿叶长得茂盛,那女工半推半就,便与他在地垄上行事。女工的小叔子是泥坯工,想着一件衣服还搁在泥坯上,半路折回来取衣服,走在地埂上,见芋艿叶攒动得厉害,过来看个究竟,见两团白肉在地上滚动着,吓了一跳。徐特林落荒而逃,女工恶人先告状,一进家门就在丈夫面前哭诉小叔子调戏她,把她推进芋艿地里,去拉她的裤子,被她狠命蹬了一脚,脱手逃回来。女工还把裤上拉坏了的拉链指给丈夫看。女工丈夫是个跛腿子,行动不便,性子却很急,一听就上火,抢起桌上一把菜刀要去砍兄弟。她又抱住丈夫劝他耐着点性子,家丑不可外扬,免得人家耻笑,况且事也没成。丈夫听了,一刀砍在自家门板上,门板被砍了个大裂缝。小叔子有些口吃,生性也忠厚,到了大哥门口看到这样的情景,知道嫂子早已诬告了自己,解释也是白搭,便远远地避着。这一避,当大哥的就以为是事实。再说,徐特林手里有权,他妻舅又多,也惹不起,所以小叔子只好将这件事闷在心里。

这年冬天,徐特林来找我父亲,请我父亲给他盖个公章。我父亲原来是商店职员,因为略通笔墨,所以兼当村里会计,印把子自然在我父亲手里。我父亲问他是什么证明,徐特林说是有关耕牛的证明。那年头耕牛几乎能抵人命,这还了得,我父亲十分警觉。徐特林所写的证明,意思是我们村里出卖一头耕牛,并由他代办。我父亲说村里无耕牛出卖,更毋须由他来代办。我父亲盯着徐特林的脸,让他好自为之,不要走歪门邪道。徐特林在我父亲面前讲了很多好话,我父亲就是不给盖印,徐特林临走时,留下两瓶绍兴女儿红。第二天,我父亲让我母亲把它送给徐特林的父亲,说是徐特林让人带来孝敬他老人家的。

过了半个月,东窗事发,我父亲恍然大悟,原来徐特林在他做砖瓦的邻村偷了一头耕牛,卖到邻县,遭到对方怀疑,向他要证明,徐特林想让我父亲盖个章,出个证明,因为我父亲不盖章,他就拿不出证明,对方要还牛退钱,一来二去,被邻村人捕捉了风声。邻村告到乡里,徐特林便铛锒入狱,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刑满后,徐特林再也没法去轮窑厂当会计,他妻子也回到小镇,孩子都读书了,她重操旧业。徐特林游手好闲,既帮东家调解矛盾,也帮西家打官司,仍然干这一套卖嘴皮的营生,从中赚得一些好处。当然,对我父亲,徐特林恨之入骨,他说,他蹲牢房责任完全在我父亲,如果我父亲那天晚上给他盖了印,事情决不会败露。他常常在别人面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徐特林复印了我三篇文章后,这天下午一直在研究我的文章,在另外两篇文章里,他都找到了他自以为能攻击我的缺口。看完写棺材铺的小说后,他又说这东西是写陈子善的。在另一篇创作谈里,我用了一个孵字,我的意思是小镇这一组人物在我脑子里已酝酿很久了,这也跟孵小鸡一样,在温度、湿度、时间等条件成熟时,一定会脱颖而出。徐特林却说我这个孵字用得十分恶毒,把人比成鸡蛋,这简直是对小镇人的一种侮辱。我不得不佩服徐特林这种惹事生非的本领,他竟然会抓住这个关键的而又使平民百姓无法理解的字眼,大做文章,这与他平时游手好闲混迹于是非之地有关。这正像打蛇的人打着了蛇的七寸,他抓住这个致命的字眼去盅惑人心,我想,只要不是写小说搞文学者,又有几人能不被他盅惑呢?区区小镇,更多的是凡夫俗子,谁又能理解孵字的魅力所在呢?其实用这个孵字也不是我的智慧,而是我一位文友贡献的,我记得他当时为我提供了这个字眼时,我击节赞叹。

我那一组关于小镇人物素描的小说发表后,有一家选刊来信说选用两篇,要我寄一张生活照,并写一篇千把字的创作谈。创作谈篇幅短,其容量却大,并且应该有一定的独特性,我为这篇小东西绞尽脑汁。有一夜文友来神聊,我把那家选刊的来信给他看,他说写小说太难了,构思小说简直跟孵小鸡一样。我听了,觉得他说的这个孵字很鲜活。那位文友离开后,我便动手写创作谈,竟然十分顺手,文章一气呵成。过了两天,孙凯歌打来电话说,《山海经》创刊十周年的日子快到了,准备搞一组专辑文章来纪念。我说无时间专门为他写,手头也只有一篇千字文的创作谈。孙凯歌要我把创作谈寄过去,或许会给初学者一个启迪。我见他言辞恳切,第二天便把底稿重抄了一遍寄过去。文章印出来后,文学圈子里的人都说这篇东西写得不错,尤其是这个孵字,一笔妙着,尽得风流,简直是绝了。我想,这样说有些夸大,是他们对我的吹捧,况且孵字也是文友说的,不是我的创意,这样说,令我汗颜。当然,这个孵字会给我的生活雪上加霜,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

徐特林找到文章后,并不像上次那样直接送到陈子善手里,而是到柴爿巷十字街口去闲话。柴爿巷与左营街分别是东西走向与南北走向的一巷一街,十字街口历来是小镇人的好去处,其原因有两点:第一,这地方是小镇中心;第二,这里小吃摊集中。人来往多了,新闻也自然多,谁家媳妇被公公睡了、哪个歌舞厅里刚来的四川妹被三个男青年骗到洛河桥轮奸了……第二天,新闻便会在这里得以传播。当然,这十字街口不仅关心民间风流,也关注国际大事,伊拉克入侵科威特、苏联解体、索马里事件、波黑战争、北约东扩、南北朝鲜吃紧、拉宾遇刺、钓鱼岛问题、美国佬拖欠联合国巨额会费等等,都是晚饭后小镇人的中心话题。徐特林从出狱第二年开始,一直订阅新华通讯社主办的《参考消息》,所以他是大家一致公认的小镇新闻发言人,就连卡拉季奇的生平、思想以及与克林顿、北约之间的周旋,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当然,对于小镇新闻,他说得更加鲜活,哪个副镇长进卡拉OK包厢,还色令智昏给了三陪女名片;哪家银行在海南跟人合作搞房地产开发,沉淀资金两个亿;哪个县一个下午被带走了两个副县长。所以,在小镇人眼里,徐特林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徐特林没有去找陈子善而是到十字街口闲话,这一手十分毒辣。第二天便传遍了整个小镇,这当然指另一篇有关棺材铺的小说。小说其实完全虚构,我在小说中设置了一个家庭,丈夫开棺材铺,妻子是个接生婆,这一生一死,掌握着小镇人的生死账簿,应该说悲剧和喜剧在这里冲突,其氛围够艺术的。徐特林却说我这篇小说是写陈子善的,理由是陈子善是开棺材铺的。就凭这一点,他把小说分析得头头是道,说我在小说中诅咒陈子善,本来想把第一千口雕花棺材留给自己,却被先逝的老伴所用,这些话分明都带有恶意。人的思维其实也很怪,徐特林这么一说,大家都把思想集中在这一点上,宁可相信它真实,也不愿意它虚构。

十字街口新闻传到陈子善那里,陈子善当夜便来找我父亲,这是我后来听我父亲说的。父亲告诉我陈子善来找他时,他已经睡下了,因为这天他正好感冒。陈子善在楼下敲门,我母亲披着父亲的棉大衣抖嗦着下楼开门。门外寒气逼人,进屋时陈子善神形严肃,径直上楼,来到我父亲床前。我父亲见陈子善一脸冷峻,便披一件羊皮短袄坐起来。陈子善开口便骂,骂我父亲生下我这个活宝,吃饱了饭闲着无事,专写一些下作文章。我父亲听了,吃了一惊,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浪又起。我父亲劝他坐下来慢慢说,我们都乡里乡亲的,用不着动这么大的肝火。陈子善不肯坐,我父亲给他递烟也不接,站在那里气呼呼地说,我们前世无仇今日无怨,凭什么要捉弄我?我开棺材铺也与你家无干,你儿子为什么要写我,诅咒我?告诉你,这件事我是不会罢休的,我还要起诉,让法律来为我讨个公道。陈子善圆目怒睁,雷霆咆哮,一口气说了很多,我父亲想插话也插不上去,等他稍作停顿,我父亲正想问,文章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有无文章稿样?我父亲还没来得及问,陈子善说,话先说到这里,后面的事我们走着瞧。说完气呼呼地下楼去了,关门时还把我家的大门摔得很响,让我父母心惊肉跳。这一夜,我父亲未曾合上眼,心里堵得慌,我母亲倒了一杯水,把速效救心丸放在床边,一直守着我父亲。

第二天一早,他便打电话给我,没有半点火气,但声音有些嘶哑,在电话中他把事情重复了一遍,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窝囊气一个接一个憋在心里太难受。我说,这都是徐特林搞的,我亦早已预料,迟早会出现的,对于这样的事情,我怎么能解释清楚呢?况且还有徐特林这样的跳梁小丑从中作梗,但有一点,您大可放心,这几篇小说完全是在描述风土人情,根本不存在诋毁谁的名誉权问题,法院也根本不可能受理此案。父亲听后,沉思片刻,嗯了两声便把话筒搁下。

我虽然安慰了父亲,但我根本无法安慰自己的内心。放下电话后,我心里忐忑不安,因为在我的家乡,要是一方认为另一方侮辱了他,他非与你寻死觅活不可。我想,要是李世民、陈子善无法理解我小说的内涵,而把小说理解成对他们人格的侮辱,那他俩可能会揪住我不放,甚至会破釜沉舟。我突然意识到这种局势的走向我已很难控制,这种事态的发展也存在着严重性和危害性,虽然李世民、陈子善无恰当理由诉诸于法律,法庭也无法受理此案,但如果他采用的是一套民间办法来扰乱我,这肯定会叫我为此而大伤脑筋。为了以防不测,我决定先向单位领导反映。

上班时,我把这件事的发端以及进展等在书记面前作了十分详情的叙述,并呈上三篇文章的复印件。书记是个热心人,见我文章不长,马上戴上老花眼镜去读我的小说及创作谈。我知道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干扰他,便找了一张报纸看起来,但我思想老是无法集中,心里一直在揣摩书记的看法。偶尔偷偷移开报纸一角,见书记读得十分投入,脸上仍然很慈祥,我估计他能理解,他一向待我很好,并认定我是个人才,况且他自己也有相当的文学修养,很喜欢鲁迅作品和拉美文学。这三篇文章很短,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千多字,所以隔了一会书记便放下复印件,沉思良久,问我小说是否真像他们的身世,我说第一篇与李世民身世比较像,第二篇只不过是借用了陈子善的外貌与棺材铺一名,其余全是虚构的,至于创作谈,与他们毫无相干。书记说第三篇当然无问题,第二篇应该说也无问题,大千世界,开棺材铺者大有人在,陈子善为什么要对号入座呢?第一篇虽然比较像李世民的身世,以他为模特儿,又改变了许多,再说,文章也无诽谤或中伤之意,未尝不可。书记摊摊手,表示不可理解。我说,我写这样的文章,旨在描述江南小镇的风情民俗,去表现这一方水土的生活意蕴,却想不到招来一身横祸。出门时,书记拍拍我肩膀,劝我放下包袱,说必要时由组织出面找当地政府。

中午下班回来,妻子告诉我,孙凯歌来过电话,她刚刚去博物馆接了。我说下班后我去菜场买菜,所以回来迟了,孙凯歌找我有什么事?妻子说孙凯歌让你打回电话去。见妻子一脸愠色,我料定又不是什么好事,便从妻子手里接过孩子,去给孙凯歌回个电话。妻子说,中午吃点什么?我说随便吧,吃什么都无所谓。妻子懒洋洋地取过车篮里的水蛏和西兰花。孩子要她妈抱,在我手里又哭又闹,这孩子刚满周岁,脾气有的躁。我一时烦起,便在她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孩子哇哇大哭。妻子在厨房里把东西弄得叮当作响。我站在木结构走廊上朝着厨房吼了一声,孩子竟然停止了哭闹,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我怕她吓坏了,便低下头来去吻她粉红色的小脸蛋。妻子依然我行我素,我知道再深入下去也许会发生点什么,我只好忍气吞声,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没有马上去给孙凯歌打电话,因为这时候人很激动,人一激动,该讲的和不该讲的都会轻易出口。我找了一个布娃娃给孩子,孩子看着又笑又叫,小乳牙糯米饭似的粘在红嘴巴里,我气也消了大半。

我去博物馆拨通了孙凯歌的电话,问他有什么消息,孙凯歌说李河明天要去城里,说是为了一笔业务,听他说可能还要在城里住上一夜。我问孙凯歌这是谁告诉你的?孙凯歌说是李河自己昨夜在他家说的。我握着话筒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孙凯歌说,你是否直接去找李河谈一谈,交换一下看法,其实李河也是个爽朗的人,假如没有徐特林的挑拨与教唆,李河也不可能为这件事与你闹得这么僵,当然,李晓月不一样,女人么,可能还记着过去的事,也正常。我问孙凯歌,李河的态度怎么样?孙凯歌说还可以。我握着话筒支吾着,孙凯歌见我犹豫,便把昨夜宴请李河的事情全都告诉我。原来,我与李河为《小雨伞》这篇小说出现矛盾后,孙凯歌一直于心不安。因为《小雨伞》第一次在《山海经》上露面时,李河告诉过孙凯歌,说这篇小说中的人物像他父亲,他有些反感,并且要孙凯歌转告我,他父亲也不喜欢,李河跟孙凯歌说这番话时脸上虽然很严肃,却是在街上遇见时说的,所以孙凯歌说自己也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况且那时候我已调到城里,也很少见面,为这件事特意打电话转告我,又觉得不妥当,也没必要,准备借我春节回家的机会再婉转地告诉我。结果后来忘了这件事,等到报上重发了这篇小说,才意识到自己出了差错,更想不到的是徐特林会借题发挥,从中煽风点火,使事情陷入僵局。孙凯歌说他自己有责任,也一直想方设法平息这场风波,昨夜他让妻子准备了狗肉火锅,请了李河,也请了平日里的几位朋友,因为他们与李河与我都有不错的关系。孙凯歌的用意很明显,他想把这种恩恩怨怨都消散于酒杯中。喝到高兴时,听李河说,要进城谈一笔业务,还准备在西湖宾馆住上一夜。孙凯歌想,这是一个机会,所以才打电话来,让我主动去找李河,都是同学与朋友,两家又都住在同一条街上,还是斜对门,不会有很深的恩怨。听完孙凯歌的电话,我一时呆了,这不是孙凯歌的责任,完全是在于我自己的疏忽。孙凯歌没有忘记,有一年春节,我回家过年,他是在我们俩喝酒时告诉我的,只不过是他当时为了避免破坏好氛围而说得轻描谈写,醉意朦胧的我也根本没把它当作一回事,况且其间又过了好几年。我真有点感激涕零,我对着话筒沉默了许久。孙凯歌以为我生气了,在电话的那一端一股劲地向我道歉。放下话筒前,孙凯歌还告诉我,陈子善这几天去邻镇找律师,都是徐特林陪着的,找了一个有律师证书的人,他看过后说无法起诉。徐特林让陈子善去找关系托熟人,用钱开路,看来这件事可能更棘手。这时候,妻子在高叫我吃饭,听声音比刚才要温和许多。

第二天晚上,我对妻子说,听说李河来城里了,住在西湖宾馆,我去找他谈谈,孙凯歌说他这几天态度缓和些,我估计见个面,当面交流可能会有些效果,虽然打不了官司,但不早点化解,拖下去于我们也不利,况且陈子善的事情又出来了,到时候,我们首尾难以照顾。妻子一向反对我晚上外出,这回见我说得在理,也只好默许。但妻子说,绝不能在李河面前认错,更不能在李晓月面前认错,因为这件事根本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在于理解问题,更应该说是徐特林有意借题发挥,从中挑拨教唆造成的。我说这一点我当然明白,我写的文章我自己当然明白其旨意,如果我这样轻易接受别人强加与我的观点,那我还写什么文章?我也枉为作家。出门时,妻子突然问我,李晓月是否也来了城里?我说,她来干什么?孙凯歌只说李河来。

可惜的是这天晚上我没有找到李河。我问过前台服务员,她说是来过一位叫李河的青年人,但晚饭后退了房,他好像突然接到什么电话,让前台给他联系了一辆出租车打的回家。我见她说得这么详细,估计他临时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连夜赶回去了,我也只好悻悻而归。但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夜李河没有走,他住在319房间,直到第二天上午8点才走的,这错误完全在于前台服务员,因为当天住进来的有两个李河,同名同姓,那位打的回家的李河是邻乡李奋斗的儿子,他家也办厂,专产塑料薄膜。

我开始有些反常,上班时常常无法集中思想,想到乡下,想到乡下的父母,想到坐牢,想到拼死,想到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想到没有父亲的孩子的日子。有时我也看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看远处巾子山上耸立着的宋塔,还有古城墙,古城墙上的炮台和炮台上的大炮——“大将军”。那是一道关于古代的风景,过去,在我眼中,这古塔这城墙这大炮都是古城的英韵,可现在,他们都僵死在那里,成了我目光的障碍。我也常常辗转反侧,夜深人静之际仍然无法入睡。妻子勒令不准我夜间喝茶,她以为我的失眠是茶叶所致,其实她错了,我嗜茶如命,十五年如一日,我还特意让一位篆刻家给我刻了一方图章,叫茶翁,字是铁线篆,画画时,我很喜欢用它来点睛,那夜间饮茶还能让我无法入眠吗?有时睡得不够踏实,有时又在睡梦中惊醒,嘴里喊的大多是孩子的小名。妻子见我一天天消瘦下去,自己带着孩子又不便出门买菜,让我下班后去买菜又草草了事,只好隔三差五让邻居黄阿姨买菜时帮着带一些鱼虾和牛肉。但无论她怎样的用心良苦,我对饭菜的香味却日益递减。有一次,妻子盛好饭,让我去揭开砂锅盖,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随手取了一条毛巾握在手里,揭开砂锅盖一看,我差点将它砸在地上,我跑到门口呕吐。妻子说,你怎么啦?你!我说,谁让你买蛇?我不喜欢蛇羹。妻子说,那是蛇吗?你看清楚了?那是鳗。我还缓不过气来,我说是鳗也不吃。妻子说,你不是很喜欢鳗吗?我说我见了鳗也恶心。妻子噙着泪花,扭过头说,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

十一

听说陈子善找了一位姓张的律师。其实也不是什么律师,是刚从某大学法律系毕业的自费生,又是徐特林引荐的,他是徐特林弟嫂小弟的同学,因为是自费生,工作难以落实,在家里蹲了半年,有些不耐烦,也想找点事干干。徐特林是通过他弟嫂的小弟才找到他的,问他这场官司是否可以打?他说有官司怎么不能打,问题是打官司要烧钱,这年头不烧钱的官司就无法打。徐特林回来后把这事说与陈子善,陈子善便带了两千元钱与徐特林一道去见那位姓张的律师。张律师果然一表人才,满腹经纶,在他俩面前足足独自理论了两个多小时。徐特林和陈子善看看天色已晚,请张律师进“绿岛”小酒店,六分小醉,张律师想唱歌,徐特林和陈子善当然陪着,进了一家KTV,叫了三个妞。陈子善没见过这种世面,坐在那里有些木讷,陪着他的妞与他玩骰子,喝啤酒,张律师和徐特林各自搂着妞欢歌笑语。出门时,张律师说,这事情包在我身上,你把那篇文章复印件给我,我直接去法院,里面一位头儿也是校友,比我早三年,你放心吧!过了两天,徐特林来找陈子善,说是他弟嫂的小弟传话过来,张律师已将文章复印件送给那位校友了,接下去要请人家客,准备把涉及的处室和部门都叫来,一锤定音算了,但这么多人潇洒一夜,钞票大约要五千。陈子善有些迟疑。徐特林说,这样的事情给你一锤定音还犹豫什么?等到判决书下来,让那小子赔你三五十万元精神损失费,你不是赚大了吗?陈子善妻子说,这官司不用打了,挣点钱也很辛苦。徐特林说,这个你不懂,做人为口气,气也被人压着,那还叫作人吗?况且这钱还会几十倍赔回来的。陈子善见徐特林说得这么把握,便咬咬牙让妻子上楼去拿钱,他妻子不愿意,把皮箱钥匙扔给他,陈子善接了,自己上楼去,数了五千元钱放在旧信封里交给徐特林。徐特林说,还是直接交给我弟嫂小弟吧!他正在我家里等着。陈子善想想也在理,便和徐特林一起来到徐特林家里,把钱交给徐特林弟嫂的小弟。过了两个星期,陈子善见没有什么动静,便约了徐特林去找张律师。张律师母亲说,一星期前走了,他说要到北方开快餐店什么的,我给他借了八千元钱,去的时候还有一个伴,是同学,我也叫不上名字。陈子善和徐特林一下呆住了,两人到了徐特林弟嫂家,她小弟也不在,她母亲早死,跛脚的父亲一边咳嗽,一边数落儿子好吃懒做,在家碍眼,走远点自己省得受气。

十二

孙凯歌打来电话说,昨夜老任到他家里坐了一会。我说,老任找你干什么?孙凯歌说,他找我商量,要朋友们保护你,绝对不允许陈子善、徐特林之类的人动你半根汗毛。听了孙凯歌的话,我鼻子有点发酸,真想不到老任这把年纪了,还这般哥儿们义气。孙凯歌说,其实,已经用不着这么劳心了,陈子善已经和徐特林发生了内讧。我说,为什么?孙凯歌说,那还不是为了钱!我说,早几天我听说了一点,但钱是姓张的人骗走的。孙凯歌说,你真善良,这里面的事情谁还说得清楚?这些天,陈子善气得暴跳如雷;徐特林说自己好心人办坏事,钱是陈子善自己送的,与他没有什么相干,他只不过怂恿了几句话而已,但出发点也是好的,想把官司打赢;陈子善妻子把徐特林骂得狗血淋头。孙凯歌在电话中对我说这件事时,我虽然为出现这样的事情而窃喜,但是我意识到这里面却存在着更大的麻烦。

妻子这几天感到身体不适,乏力、呕吐搞得她心烦意乱,有时为一件鸡毛蒜皮之类的事情,也乱发脾气。对于女人,我真的不明白,她们的喜怒哀乐真让人捉摸不透,这简直是无理取闹。我说妻子无理取闹时,她却振振有词地回答我,女人就是女人,女人的烦躁难道也需要理由吗?我哭笑不得,女人的烦躁不需要理由?这使我大惑不解。几天后,对于妻子的反常现象,我已猜出个中原因,我让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再对症下药,可能会好些。在我再三催促下,妻子答应去市一医院。那天,我找了妇产科一位姓王的医生,把妻子交给她后,便坐在走廊木椅上看报。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妻子叫我进去,王医生递给我一张化验单,十分神秘地笑笑。我扫了一眼化验结果,我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妻子问我怎么办?我说,堕胎,这别无选择。因为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当然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由于妻子的原因,我只好打电话到家里,让小妹到城里来帮忙半个月。电话是母亲接的,我在电话中说了这件事。母亲开始表示很遗憾,问我能否生下来,两个孩子是必要的,互相有个伴,日后碰到难题也好商量。我说不可能,因为政策很严,一定要,我只能放弃工作回乡下,也有可能被单位直接开除。母亲无奈地说,那要保重好身子,明天我让你小妹来,一个月内千万不要碰着冷水。我说,这我知道。我怕母亲再唠叨,便搁下电话。

第二天中午,我下班后去了一趟菜场,回来时,小妹已经来了,正坐着跟我妻子说什么,见我进来,便说我比以前瘦多了,也黑了许多。我看小妹却比以前漂亮了许多,粉刺没有了,脸比先前要白嫩些,还化了淡妆。我对小妹说,你恋爱了?小妹脸上一红一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妻子笑着说,小妹才二十岁,不用急,慢慢寻个好人家。小妹笑笑,说自己职业也没有,哪有那份闲心思。吃饭时,我又问起那件事,最近乡下有无什么反应。小妹说,昨天陈子善两个儿子保刚和保玉从东北做木匠生活回来,吵到徐特林家,要徐特林赔钱,徐特林和他妻子见势不妙,关了门,人逃到三楼,保刚和保玉用石头砸门,幸亏很多人来劝,但门还是被砸了一个窟隆。我说徐特林怎么也是个怕死鬼,到了他家里,还不是用菜刀劈了他俩痛快。小妹说,哥,你怎么还帮徐特林说话呢?我说小妹,这你不懂,徐特林若是用刀劈了他俩,就没我们的事了。当然,徐特林是无法跟两个青年人比的,青年人血气方刚,有的是力气和胆魄。

十三

正如我所料,更大的麻烦来了。上午上班时,我去参加一个会议,会议是市委宣传部召开的,是个小型座谈会,中心议题是讨论修改《市民守则》初稿,到会的只有十来个人,大都是市级宣传线的笔杆子。讨论到十点钟左右,办公室打来电话让我回去,说是家里来了急电。回到办公室,小许说,是你父亲打来的电话,他没有说什么,只说等会儿再打过来。我倒了一杯开水,坐在那里默然。过了片刻,电话响了。我一把抓过话筒,电话中传出父亲苍老的声音,父亲显得十分激动,在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家里又发生了大事。

早晨,我父亲与往常一样开了文具店的店门,卖了一张横匾和两面锦旗后闯进来两个青年人。我母亲见是陈子善家的保刚和保玉,便给我父亲递了眼色,一边招呼他俩坐会儿。保刚和保玉气势汹汹,责问我父亲,那篇棺材铺文章是写谁的。我父亲一边给他俩递烟,一边对我母亲说,快给保刚和保玉泡茶,要龙井。保刚吼了一声说,龙井个屁!保玉站在一旁破口大骂:你那狗崽子吃皇粮的骨头痒了是吗?为什么要恶意攻击我爸?走,上法庭去,无论如何还我们一个公道。保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上前来拉我父亲,保刚也跟着动起手来。我父亲说,都乡里乡村的,有话好说。我父亲一边说,一边往里退。我母亲见势不妙,便跑到大街上喊救命。街上的人都涌进门来,我父亲被他俩推搡到一个角落里,父亲看见窗口边木柜上有一把马蹄形的裁纸刀,便一把抢过来握在手里。父亲喝道,你们再过来,我就放了你们的血,我这大把年纪了,抵了你们一个也合算。一向文弱的父亲嘴上虽这么说,两脚却在发抖。这时候,村长赵鲁平恰好路过,便抢过来,把保刚拉了一个踉跄,黑了脸,大声训斥道,你给我滚,再不滚我马上报警。不知何时过来的陈子善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把一块碗口大的石头扔在玻璃柜台上,“哗”的一声脆响,围观的人群便四处逃散,飞溅的玻璃屑落在我父亲的脸上和手上,顷刻间鲜血直流。我母亲见我父亲受了伤,便不顾性命,一头撞在陈子善怀中,把他撞了个趔趄。陈子善见我母亲一副拼命的样子,便溜出人群。保刚和保玉见他父亲走了,就骂骂咧咧地退了回去。村长赵鲁平见我父亲脸上全是血,叫了一辆黄包车把我父亲送到镇上医院里包扎,还打了一针破伤风。医生说不打紧,是玻璃划破的,全在皮上。

听完父亲断断续续的叙述,又听到母亲在电话里的抽泣声,我身上涌起一阵阵冷气。我不知道自己跟两位老人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样放下话筒的,我突然感到一阵不适,胃里涌起不可名状的难受。我急匆匆穿过走廊,一头扑进水槽里,接下去便是一阵土崩瓦解的呕吐。那声音实在丑陋,我打开水龙头,妄想利用哗哗的流水声来掩盖这丑陋的声音。小许正想过来洗手,见我这副狼狈相,便在我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问我怎么啦?我说,我很难受。小许说,送你上医院吧!我说,不,待会儿就好。回到办公室喝了几口开水,平静片刻,我又恢复了原状。

我想,我应该跟当地派出所联系一下,否则陈子善和他的儿子还会来家里骚扰的。我想起我与小镇派出所余所长见过面,而且还有一段交情。一年前应一家企业老总之邀,在夜明珠酒楼吃过一餐晚饭,我们互相交换过名片,他见我既是作家又是画家,让我给他画一幅山水画。我说我最擅长的是人物,他便让我给他画一幅仕女图。半个月后,我把画寄过去,他很高兴,说他很欣赏这幅画。后来他来城里办事,还特地叫了几个在城里工作的同学,邀请我去状元楼吃了一餐饭,算是答谢。饭桌上,我说我老家是你管辖的,你是父母官,日后请多多关照。余所长说,好说话,有什么难处打个电话来。这次真的碰上难题了,我也只好试着找他帮忙。

这样想着,我给余所长拨了电话。余所长接过电话,我报了姓名,他竟然回忆不起来。我十分尴尬,我说,我们吃过饭。他说吃过饭的人很多,我只好说我还给你画过仕女图。他听了,这才记起来。他问我有什么事情?我把上午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事情发生的起因,在电话中作了简述。他说,陈家父子找你父亲干什么?就算你在文章中恶意中伤他诽谤他,他也应该起诉你才对,他到你家里砸东西是违法的,你父亲为什么不打110?那是报警电话,我们接到电话马上会去制止的。我说,我父母不懂,所以也没报警,也有可能来不及报警。他说,人没大事就好,我下午便让他们过来做个笔录,再作处理。我见他这样说,心里一阵欣喜。

这天中午,我把家里的遭遇告诉了妻子和小妹。妻子和小妹都很紧张,尤其是小妹,眼泪汪汪的,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我知道她想回去看看。我也这样想,妻子的护理工作还是由我自己来承担。我把想法告诉妻子,妻子说,你上班怎么办?我说我会有办法的。下午上班时,我顺路把小妹送到车站。我嘱咐小妹要注意安全,早点关店门,夜里也尽量不要外出,父亲伤势怎么样要及时打电话告诉我,如果再有人来店里闹事,立马打110报警。

从车站回到单位已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小许说乡下小镇派出所来过电话。我说打电话的人说什么?小许说,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你打个电话回去。我倒了一杯开水,一边拨通余所长电话。余所长在电话里说,中午他把陈家父子三人都叫到派出所做了笔录,收了2000元押金,当作我父亲的医药费和玻璃柜的赔偿费,但钱先放在派出所,等事情处理后再付给我父亲,假如我父亲急于用钱,要写一张预支单到派出所先领一部分。下午,他们还要到我家向我父母了解一下事情经过,听说赵鲁平村长当时也在,他们也想找他了解一下。

十四

父亲终于病倒了,先是高烧,后是低热、呕吐、全身乏力、打不起精神,另外,心脏受了刺激,也出现了问题。镇上医院看过后,说是受了惊吓引起,吃了药,打过针,并不见效。小妹和母亲都提议他到城里医院看看,父亲说是小病,过几天便会好,无须上城里,上城里会给我带来麻烦。小妹见父亲固执,便打电话告诉我。我让母亲和小妹关了店门陪父亲一道来,父亲说春节将近,生意正在兴头上,损失太大。我拗不过父亲,只好让他按时吃药,再注意观察几天。直到有一夜,父亲气促胸闷整夜无法入睡,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第二天在小妹和母亲陪同下,三人乘一辆面包车到了城里。父亲到了城里,我妻子还处在休养时期,母亲照顾我妻子和孩子,小妹料理家务,我一人陪父亲去医院看病。我又找到先前那位姓王的医生,王医生把我和父亲送到内科专家门诊,让一位姓陈的专家给我父亲看病。陈专家是位好医生,六十差不多了,皮肤却很好,给我父亲看病时十分细致和蔼。她开了B超单,又开了多种化验单让我父亲去做B超和化验,我和父亲在B超室门口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出于无奈,我又只好去找王医生,王医生又带我们去了干部体检处做了B超,我们非常感激。到下班时,其他化验单都出来了,就差小便化验没有结果,说要等到第二天,陈专家隔日上班,我们又只好等到第三天再来。到了第三天,我把几张化验单和B超单给陈专家看,她看了后说,不要紧,静养几天吧!如果担心,那再吃点药吧!我说,好的。陈专家开了处方,我拿到药时,父亲说,这跟他在乡下吃的药差不多。我说,先吃了再说吧!

父亲吃了两天药,并不奏效,似乎还一天天严重起来。住在我隔壁的马先生告诉我说,市中医院有位叫谢有光的老中医很有名气,问我是否带父亲去那里看看。第二天一早,我便与父亲去中医院找谢有光医生。我们七点半到医院,站在他门口等候的人已有十余人,谢医生也刚进门坐下来。谢医生年近七十,鹤发童颜,父亲一眼便喜欢上他。等到九点钟左右才轮到我父亲,谢医生给我父亲号了脉,看看舌苔,又翻开我父亲的眼皮,问我父亲有过什么惊吓没有?父亲说,有。我站在一旁看父亲说这话时还心有余悸。谢医生说,别的没什么,就是受了刺激所致,吃五剂药就可以了;另外,底也虚了些,春节后给你加点补,问题不大。抓了药,回到家里,我马上让小妹给父亲煎药,又让父亲到我书房里翻翻《聊斋志异》。父亲素来喜欢这些鬼狐故事,他老说蒲松龄才是文章高手。

喝了两剂药,父亲说感觉好多了,等到喝了第三剂,父亲说自己要回去。我说是否等我们一道回家过春节。父亲算了算时间,还要十来天,说家里生意耽搁得太多了,还是要走,我也只好随他所愿。父亲走后第三天,余所长打来电话,说事情搞清楚了,陈家纯属肇事者,赔你父亲医药费550元,误工费320元,玻璃铝合金柜750元。钱要等财务从城里开会回来再取出来,我再派民警给你父亲送过去。我在电话里一股劲地表示感谢,我说我给所里送一面锦旗吧!他在电话里表示不要这样,这样做反而不好。我握着话筒想,我应该用哪一种方式表示才好,我总应该有一种表示感谢的举动吧!

春节快到了,我估计陈子善再也不可能闹事,李世民也不大可能,因为孙凯歌找李河喝过酒,已与他沟通过,再说又都是同学。李世民生意好,本来心思就不在这上面,都是徐特林这个好事者在挑唆和拱火,要不是这样,李世民可能就根本不会关注这篇文章。这样想着,我便没有告诉老任我回家的信息,只是把回家的日期告诉了父亲。孙凯歌在我临走的头两天打电话来问我,我说了回家的确切日期。孙凯歌说,你父亲的事情,我知道已经晚了,我去的时候,你父亲已上医院了,所以这件事真让我不好意思。我说,别这样,兄弟们的心情我都理解。再说,这种事也防不胜防,况且也已妥善解决了。

回乡下的头天晚上,我想起来,还给余所长打了电话,表示了回家的担忧。余所长说,你放心,一有事,马上拨打110。

十五

回家的这天早晨,妻子早早醒来。

其实,我也一夜未睡,孩子也醒得特别早。妻子休养的时间已过去,孩子由我哄着玩,她去做早餐。回家的东西早几天就准备好了,所以早饭后我们收拾得很快。车是面包车,天气很好,只是风有点大,妻子的心情也很好,没有像以前那样的晕车,在车上一股劲跟我谈城里的事情和乡下的事情。我抱着孩子心不在焉的听她唠叨。我想,虽然由于种种原因淡化了矛盾冲突,但那种顾虑却无法消除,春节的日子不会没有麻烦,徐特林当然不会正面出击,他也无理由正面出击,但陈子善与李世民可能不会罢休,尤其是陈子善赔了这么多血本。妻子见我有些不大在意她的闲扯,也渐渐失去了兴趣。面包车一路颠簸,拐过呈岐岙时,妻子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孩子一直在我怀里睡着,我轻轻揭开裹着的小毛毯,孩子粉红色的小脸灿若桃花。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哀,假如我在春节的日子里遭遇不测!那孩子怎么办?妻子也不能没有我。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山野,鼻子发酸,我想,这春节对我来说也许是个多事之秋。

面包车在小镇车站停下来,妻子还熟睡着,我用肩膀挤了挤妻子的腮,她才睁开惺忪的睡眼。我说到了。我看见孙凯歌和老任站在水泥台阶上向我招手,我对妻子说,老任和孙凯歌来了。妻子拉开窗玻璃,把头伸出窗外,我让妻子来抱孩子,自己拎起两大袋行李。孙凯歌和老任帮我搬下行李,又找了两辆黄包车。孙凯歌与老任的黄包车在前,我们的黄包车在后,西北风呼呼地刮着,街上很冷清。大概是生意萧条,所以,即使到了年关,小镇也热闹不起来。我看见熟人不少,但大家似乎都懒得打招呼,碰上几个老邻居,也只是简单寒暄几句。孙凯歌与老任坐在黄包车上,警惕地注视着大街两旁。到了李世民家门口时,我看见他家大门竟然关着,没有一点动静。父母和小妹早早看见了我们的黄包车,都出来迎接,孙凯歌和老任帮我把行李提进屋里,说我们旅途劳顿先休息,晚上再过来闲聊。

这天晚上,孙凯歌和老任来了,我们不是一般的闲聊,而是十分严肃地商量对策。我们一直谈到深夜,除了孙凯歌和老任,我父亲也参加。我决定置陈子善不顾,原因是我写的棺材铺离他原形太远,是他自己牵强附会对号入座的,这与我无关,到我家闹事的事情派出所已妥善处理,也无什么遗留问题,只不过在单独行动上要小心些,以防保刚和保玉的铤而走险。对于李世民,我想去他家拜访一次,因为小说《小雨伞》比较像他家的历史,文章没有什么诽谤和中伤之意,但也应该解释一下,虽然以前信中已有详述,但当面解释应该更有诚意。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把徐特林为什么从中挑唆的原因也公布于众。况且李河还是我同学,上一次在西湖宾馆又错过了机会。父亲虽然同意我的观点,却反对我一个人去李世民家。老任说,可以让孙凯歌陪着,孙凯歌与李河是朋友,这样他们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孙凯歌说,李河的态度可能缓和了一些,李世民最近都在厂里,陈子善和徐特林闹掰后,听说他就不再愿意提起这件事;关键是李晓月,她在各种场合都扬言,要给你点颜色看。我想,李晓月为什么至今仍然耿耿于怀。

第二天上午,我和孙凯歌一起去了李世民家,只有李晓月一人在。孙凯歌问李晓月她父亲和李河在哪里?李晓月一见孙凯歌后面跟着我,便对我破口大骂。她脸色铁青,嘴唇发紫,什么肮脏的民间言语全都用上。我从没见过一个姑娘家骂起人来这样凶狠恶毒,这样刁钻刻薄。在我眼里,李晓月应该是个温柔娴淑有教养的姑娘,在这之前,我根本无法想象她在我家餐桌上狠狠捶下一拳的粗鲁动作,现在看来,这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要是她是个男的,我想,她非跟我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出门,我估计李世民和李河要找上门来,或者是陈家父子,但他们都没有来。听说徐特林因为保刚和保玉的原因一直在外面躲避,前天晚上刚刚回来,昨天晚上半夜里被陈子善家的保刚与保玉堵在他相好家门口,徐特林拿不出钱来,两人把徐特林一阵痛打后,摘走他的手表,脱光他的衣裤,把他光屁股扔在大街上,扬长而去。我也很少外出,我一旦外出访友,总是穿上黑色呢大衣,两手插在衣袋里,右手握着东西,准备随时对付不速之客。妻子总是走在我的左边,挽着我的手臂,十分警惕四周动向。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见了熟人,擦肩而过时,我们只是点一下头,露一丝笑意。

十六

大年夜的晚上,妻子突然问我李晓月为什么这么凶狠。我答不上来,我放下书,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发现妻子神色不对,我问她下午去了什么地方?妻子说话硬梆梆的,动作也十分粗糙。我知道她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当着父母的面,我不好问她。上床时,我十分轻柔地躺在她旁边,她一骨碌坐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出去,别碰着我。妻子说话时情绪激动,寒气逼人。我吓了一跳,一时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妻子见我呆着,一头钻进被窝里抽泣起来。妻子哭得十分伤心,盖在身上的被子也在颤抖。我轻轻地连被带人搂着,劝慰她。妻子只是哭。父母在隔壁听见响声,问我是否要开水?我说,孩子的奶粉已冲好放在保温瓶里,不要开水。

新年钟声敲响时,妻子才停住哭声,我见是时候了,便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们离婚吧?妻子说话时十分镇静。我说,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

妻子回过头,冷冷地说,是你不可思议,李晓月是你什么人?

……

尾声

半个月后,在女儿她们的努力下,徐特林终于醒来了。那天正好是徐特林生日,女儿说她们都很高兴,要好好庆祝。我让女儿买一个大蛋糕和一篮水果,代我送上。出门时,我一再叮嘱女儿说:

千万不要说是我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