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8期|丁燕:陌生的深圳,陌生的你我
我是谁?
在西北,我在东天山脚下的哈密生活了二十二年,又在中天山脚下的乌鲁木齐生活了十七年;迁居岭南后,我在南海边的深圳生活了一年,又在东江边的东莞生活了十四年。
大山大漠和大河大海……这些差异甚大的地形地貌以无言的方式塑造了我。现在的我,不仅仅是单独的个体,还是前人无数个不同细节的最后总和;现在的我的不可替代性,都是从阡陌纵横的“过去”继承而来的。
1993年10月,当我离开哈密奔赴乌鲁木齐时,目标简单清晰——我要在大城市里找到更好的工作;然而2010年8月,当我离开生活了四十年之久的故地奔赴南海之滨时,我的目标却含混不清——我想要的绝不只是一份工作。
离开故乡后,我成了一个“游牧之人”——我一直处于一种无法归属的尴尬境地。即便现在,我已拿到广东省东莞市的身份证,但我的心还是很难安置在某个团体中,我的写作也很难被划归进某个流派中。难道我的一生都将上演“出埃及记”?难道我总是在塑造“迁徙者”的形象?
东汉古诗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对当代人而言,外部空间已不再单一化。也许现在“是胡马还是越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人对现状不满,这世界便会有“迁徙者”出现。他们会设想更远处有个“好地方”,然后拔营起寨,举家前往。他们携带着原有的胎记来到新的地方。伴随着他们的到来,此地的文化也在不知不觉中前行了一步。
我用了十五年才明白了热带的含义!
在热带,一切都长得特别迅速,所以也消失得特别迅速。在这里,无论干什么都要以“赶快”来考核——赶快吃!赶快走!赶快写!赶快!赶快!
我用了十五年才发现了迁徙的意义!
动物天生具有移动性,而且移动起来异常灵活。然而,人类幼崽成熟起来要耗费十几年时间,所以人类对定居地有种深刻的依恋感。若频繁移动,将会受到丢失族谱、远离祠堂、失去帮助等诸多惩罚。可我居然将自己的肉身移动了五千公里——这不啻为一种“大不敬”的行为。
离开哈密后,我最终定居在了东莞。
年深日久后,我对这座城市产生了一种熟稔感。我知道了春节过后有回南天,落雨时不能把车开到桥洞下,秋风吹起时便到了吃腊味之时,晚上睡觉前要把杯盘倒扣着放……所以,我的生命经验是西北和岭南的重叠经验。甚至,我还试图用文字将这些经验记录下来。原本,这两个地区距离遥远,完全属于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可我却努力将那些不协调的元素杂糅融通起来,以期熔铸成一个独特的文学样本。
若当初没有离开故乡,我的写作将会怎样?我会因看不清故乡、看不清自己而无法创作出高品质的作品。正是在迁徙的旅途中,我逐渐看清了故乡的轮廓,也逐渐知晓了自己的个性,找到了创作的特点。
在热带,我没有一天不写作。
为什么我会如此痴迷写作?
我想,我这一代人不仅仅只属于自己,还肩负着父母辈的记忆;同时,我们还要为孩子们留下些记忆。因为我们会忘记,我们真的什么都会忘记。
每日凌晨四点,我便开始工作——像瀑布跌落山头般无可阻挡。也许正因为飘逸无根,我才需要砥砺奋进;也许正因为孤悬边界,我才摆脱了单线思维,而在双重视域中有所发现。
我发现很多人颠倒了写作的顺序——他们以为走进书房后写作便开始了。但对我来说,写作从生活启动的那个时刻起就开始了。首先是“扑通”一声跳进生活的大海。因为被呛着了,被挤兑了,被冲到了荒岛上,痛得钻心,才开始写作。
陌生的人和陌生的路
2010年8月,我离开乌鲁木齐后,跌入深圳这个蒸笼里大汗涔涔。
对于我,这次大挪移不仅让眼前的景色从姜黄变成浓绿,而且让内心发生了八级大地震。
虽然住进了出租屋后的我又开启了主妇生活,但我却丧失了在故乡的那种笃定感。我发现此前的经验全部消解为零,自己成了一个赤裸裸的新人——不会煲汤、听不懂粤语、不知菜场的鱼叫什么名字、不明白如何应付燥热、不知道如何躲避蚊子……
陌生啊陌生。
陌生是深圳送给我的礼物。
陌生让我看到华灯璀璨的玻璃大厦下,有条模糊不清的道路,走着个试图寻找盲道的盲人——我就是那个盲人!离开深圳后,我可以忘记那里的一切:地名、人名、美食、美景……但我却无法忘记在那里体会到的陌生感。
我并非在少年时迁居此城,而是在不惑之年猛然空降到了这里。所以在最初的半年里,我一直处于调整和适应中——买东西时从“公斤”调整到“斤”,走路时从坦然笃定调整为谨小慎微,食品从辛辣火爆调整为清淡素朴。
我发现陌生是双重的——你看别人陌生,别人看你更陌生!
从深圳福田汽车站买票,大巴车四十五元至东莞。车过南山和宝安,上广深高速公路,两小时后至东莞客运总站。脚一落地,便听到大喇叭中女声不断重复——“不要把手机借给陌生人,不要把行李交给陌生人保管,不要跟随陌生人到他去的地方……”这种告诫循环播放,夹杂在汽车、人群、楼宇之间,将所有空隙填满,似要用这种方式将可疑的陌生人逼走。
在深圳桃源村小学的院墙外悬挂着灯箱广告,上写:“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坐陌生人的车……”那些来接孩子的父母眼巴巴等在栅栏外,等待着他们的孩子。在这些孩子的周围,潜伏着无数个面貌含混的陌生人。一个懵懂孩子对世界生出的敌意,难道不是从这些话语中获得的暗示?
那个本地人好心劝我——年底了,千万不要在包里装证件和钱!他们领不到工钱,就会抢包!我大吃一惊:他们是谁?是农民工还是别的陌生人?而她没有回答。
我走在深圳的大街上时,紧紧地捏着包。那个最初帮我拎东西的保安带给我的“友好”,已被这些词语一点点地磨损掉了。我不知道那些潜藏在诡秘之处的陌生人什么时候向我伸手,我也不知道那些陌生人里有多少是农民工……总之,这个城市在它无限扩张之时,已将两种人划分开来——陌生的人和不陌生的人。
在一场迎接新年的诗剧中,一个女孩上台了。她展开一件衣服说,好美啊。但很快,她的语调就变得狰狞起来。她几乎是喊了出来——我要过和他们一样的生活!我也要穿上这么漂亮的衣服!陡然间,我感到那从剧场上空射来的光格外惨白,几乎要穿透我的心肺。我被这种歇斯底里的叫声震住了!在这个以诗歌为名的舞台上,这个女孩用怒吼的方式,将“我”和“他们”之间的差别拉得越来越大。
在深圳,关内人对关外人有种陌生感。
关外的人,总是莫名其妙地自卑;而关内人听说某个地名时,根本无须多言,只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关外”。有个笑话说两个关外人聊天时,一个问另一个,你去哪儿?那一个说,我去深圳。他所说的“深圳”特指关内;而他身处的关外,在他说出“深圳”这个词时,已被他不自觉地排斥在了外面。
——你在外面!你还没有进来!
这种人为的局限、差别和藩篱,已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障碍。但这种差异性所带来的自卑感,并不属于我。因为我是混沌的新来者,所以我麻木不仁。我根本没有对关内和关外的切身感受,所以我也不认为关外就比关内差。
在南头关,有近十条大车道。车辆轰隆隆而来又戛然而止,乘客就像从袋子里散落出来的黑豆子。进入检查大厅里的通道处,掏出身份证,交给玻璃房中的制服男。他“啪啪”地敲击着键盘,然后再将证件还给乘客。车向关内驶去后,你能看到一棵接一棵的绿树,一座接一座的立交桥,一栋接一栋的摩天大厦。有的楼房还未竣工,四周搭着木架子,网上挂着几个大字:XX国际商务中心。
我一直乘坐334路。
从桃源村过梅林关到达东边,再步行至民治街道办事处,我要花费一个半小时。后来我发现在沙河建工村可以坐390路,过塘朗山隧道至铁路桥,一样可到达民治街道办事处,但时间缩短了一半。隧道有一张拱形的黑嘴巴,只等着车辆一一滑入。之后,车厢里的人便被黑暗埋葬了,瞪着毫无意义的眼睛。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梦里行驶,都在自己的梦里受伤。
一出洞口,身旁的西装男便对着手机大喊:“梅林关到了。”
他终于逃到了安全地带,看到了阳光下的绿树鲜花。不知为什么,我总觉那洞口外的阳光格外炫目明亮,那洞口外的绿树格外繁茂浓绿,那洞口外的高压线格外高耸入云。
我发现,明亮和黑暗是一对永不分离的双胞胎。
陌生的食物和陌生的植物
若当初没有离开故乡,我的生活是否会更顺遂更幸福一些?
现在,我和故乡之间已竖起一道巨大的鸿沟;现在,我和我的家人组成了一块小小的飞地。在我们的私人社会里,有着一整套独属于我们自己的礼仪。这块飞地既与故乡斩断了脐带,又和身处之地无任何联系。
做好方便面后,我往黄色的面中切了几片粉色香肠,配了点细碎毛芹,很是诱人。举起筷子时,宋宋说:“他们把毛芹菜叫香芹。”哦!他们还把茄子叫茄瓜,把黄瓜叫青瓜,把零钱叫散钱。
但这并不是我想说的。
我要说的是——“他们”。
他说“他们”时将“我们”单独地提取出来,因为“他们”中不包括我们。即便我们的碗里出现了被他们唤作香芹的蔬菜,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我一直记得深圳某中学的学生食堂。
一位发型时髦、衣着考究的女老师端着餐盘看着我,认真地发问:“你们那里有鱼吗?”
我亦认真回答:“博斯腾湖和赛里木湖都有鱼,很多。”
我知道她的脑际地图中根本不会有这两个大湖。然而,我还是要说得具体一点,肯定一点,像肯定一个肯定句那样肯定。显然,她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这之后,在餐厅里再次看到我时,她就像看到了一团空气。而我所说的博斯腾湖和赛里木湖,像由一团空气制造出来的另一团空气。
她是对我回答的答案不满,还是对我回答时的口气不满?总之,因我冒犯了她的发型,她的衣着,她优越的私人城堡,她才会视我为空气。
我想,若我涨红脸垂下眼看着脚尖颤声回答,没有……那她一定舒心而亲密地对我一笑。甚至饭后,她还会约我一起逛服装店。
我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看穿了她。
她的优越感在我这里变成了遭鄙视的无知。
虽然我们的身体只隔了两个餐盘,但我们却形成了一种对立:富裕和贫穷的对立,中心和边缘的对立,无知和常识的对立。
现在,具体的博斯腾湖和赛里木湖消失了!甚至连具体的我也消失了!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当她吃完那条鱼后,她将附加鱼上的所有疑问都卸载掉了。她发现,只要不去想鱼的问题,她便自我感觉良好。
我发现,鱼是会发出哭泣声的。
在深圳南山区龙井村市场,我看到鱼被捞了起来。它张着嘴,浑身激烈地打颤,像刚离开母体的婴儿。鱼的身体是一个弧形,握在手套中时,脑袋不断朝尾部弯去。鱼的身上也流出了汗,有些汗滴还溅到那人的脸上。那是张南方男人的脸,精瘦,吻部凸起,眼窝深陷。他并非长得不好看,只是套上长围裙、戴上手套,站在方形水池旁后,他的模样也就和环境一样湿漉漉的。
他有时会让顾客自己去捞鱼。
我没那些南方老太太眼尖,从外表上完全分不清鱼的年龄和状态,像看十八岁至五十八岁的外国女人一个样。我闭上眼,伸出网子一捞,就是它了。有时我用手指指点点,他便照我含混的旨意实施。一网下去,不提,扭头看我;若我摇头,他会皱眉,再捞。但我绝对不会麻烦他捞第三次。他捞起鱼后,胳膊抡起,像麦田里举起镰刀收割的农夫般,抡下去,“砰”!
网里的活物便撞在水泥台面上。
那里是个微型行刑台!每天不知有多少条鱼被敲晕!
他用左手按住它——那个滑溜溜还在起伏的物体,右手的刀已从尾部扫荡上来。鱼鳞飞扬,像团体赛中那些一排排手臂起来又落下。他先顺着脊背刮两下,再在肚腩处刮两下,最后是中间地带刮两下。
翻过来,同样两下,两下,两下。
然后,刀来到中部,在鱼鳃下嫩白部位猛烈运动,短促紧凑地上下移动后,将脖子裸出。刀又移动到尾部,上下移动,比两侧躯体小很多的鳞片弹了起来。之后,到达鱼鳃,将刀尖伸进去,用力一剜,一大坨黑红黏连物便被卸下。一挑后,已飞入旁边的一大片黑红中。
这时,鱼猛地抽搐了一下。
鱼没了鳞片,没了腮,却依旧抖得那么剧烈。然而在杀鱼人眼中,鱼就像音乐会上一个普通的音符。
他将刀锋平放在鱼的肚腩处,细细一下滑过,里面的软体便松垮垮落下。刀一拨拉,黏物抛起,飞到了对面。鱼是会流血的。鱼已经血淋淋了。鱼没有鳞片,没有腮,没有肠肚,光溜溜的骨架上挂着肌肉。但鱼的血让鱼像刚打过架的人。
杀鱼人将它拿到水龙头下,淋了淋。
鱼像从没有在水里待过般,身子一抖,尾巴甩出一串红色水滴。有一颗,居然准准地溅到我的颊上。鱼在水下发抖。鱼的身体被分成两部分:头部机械地僵硬着,尾部焦躁地抽动着。这条已不像鱼的鱼被放进塑料袋,松垮垮打了结,递给我。看到那两个白色圆环里浸润着丝丝黑红,我要求再套个袋子。他一把扯下来,丢给我,嚷起来:“没时间!没时间!”
柏树在多雪的天山上随处可见,但在深圳金海滩别墅区内看到它时,我吃了一惊。
那一丛丛士兵挺立在半山坡,面对着大海,模样有些怪异。然而,它们和那些别墅却很协调。那一栋栋单独的房间,在偶尔的夜晚,迎来偶尔的一家人,偶尔的一对男女。他们偶尔地出门散步时,会和那四季常青且不掉叶不开花的柏树相遇,会获得一种固定模式的安慰。
柏树只提供装饰,并不强调自身。
它们站在那里并非自顾自地生长,有工人打理。但工人最好不要让业主看到,像那些植物能自己打理好自己。
一个穿蓝工装的男子从玻璃大门中走出,工装上粘着污点,头发上有碎屑,手里还捏着工具。当他出现在柏树旁时很扎眼——柏树庄严僵硬的美被那宽松脏污的衣裤给消解了。那些污点是随便涂抹上的,那些皱褶是不受控制的,甚至那头上的碎屑也是随风摆动的。
在那个瞬间,那个脏污的工人变得很美,而那些柏树则显得萎缩凋敝。
在北方的落雪季节,深圳的勒杜鹃却开得格外热烈。它们像个十五六岁的农村女孩,笑起来咧着大嘴,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有时候,我会愣神在那些高架桥的下方,被花团锦簇的紫红弄得浑身震颤。
在深圳,紫红的勒杜鹃显得廉价而俗艳。随便地长,随便地缠绕着高架桥,闻着汽车尾气,忍受着喧嚣,依旧兴冲冲。勒杜鹃的生命力太强大了,以至于我会生出幻觉,以为它是塑料做的。它就那么没脾气地盛开着。
它的美在于重复、重复、再重复。
一种花一旦用于装饰,它便不再属于自身,而成为一种模式化的表情。虽然它常开不败,但却丧失了田野之美、率性之美。
我想起在吉林长白山的高山草甸中看到过的鸢尾花。据说,它是法国人最喜欢的花,所以我们便费力地寻找,找了很久才看到它。它娇气地藏在草丛中,因为已过了花期,所以一派徐娘半老的萎靡模样。这花极骄傲——要在合适的土壤、合适的温度、合适的环境中才会开花。而且,只开那么一段时间,马上就累了,不干了。
——可法国人就是喜欢这种娇气。
当本地人告诉我那路边绿树上的绿果子就是木瓜时,我大吃一惊。
在我的经验世界里,瓜,无论西瓜还是哈密瓜,都是匍匐在地的。然而,木瓜像苹果或梨那般长在树上。我在超市里买来木瓜后切开,被它绚丽幽微的内里给镇住了。
它根本不像一个水果,而像一个女人!
当我试图将一颗颗棕黑珍珠拨拉出来时,感觉自己在犯罪。此前在新疆,我也会把哈密瓜的种子拨拉出来,可为什么没有犯罪感?
后来,我还吃到过木瓜炖鱼翅。木瓜被拦腰切成两半,肚子里装着一堆像粉丝般的东西。吃完那滑腻腻的东西后,还可用勺子剜木瓜的肉吃。那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在剜一个动物的大腿。
在深圳的梅林路上,长满了毛茸茸的榕树。
榕树的叶子也会泛黄,落下来时会轻轻地敲打一下车窗,然而再躺到马路上。片刻之后,它便被车轮碾碎,变得四分五裂。
榕树的树冠硕大,但比树冠更大的根须被压在人行道的水泥板下。人们为每一棵榕树都留下了空隙,是那种统一的四方形。然而,每一棵榕树都不一样粗的,所以总有些收拢不住的根须将水泥板顶起,鼓出个大包。
榕树一定不明白,那裸露的洞穴之口,何以恰好就那么大?
陌生的你和陌生的我
我从一个女人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你家阿姨烧菜怎样?”
仓促中我如实回答:“哦……我家没有阿姨……”
啊!我们相互凝视的眼神都那么陌生!
陌生啊陌生……陌生是深圳送给我的礼物。
在那些璀璨干净的酒店里,在那些觥筹交错的宴席上,在那些典雅时尚的文学聚会上,我体验到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
深圳就像房地产公司的样板间。在这里,无论是街道、楼房或花园小区,都显得那样整洁;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显得那样潇洒。深圳就像一杯咖啡。对年轻人来说,这饮料的味道真是正点,但对老年人来说,这饮料的味道会让你的心脏总处于不安状态。
离开深圳后,我经常会想起那些丛林般的摩天大厦。在夜晚,那些大厦会闪着璀璨的光芒。然而,在那些像星星般繁密的灯光里,没有一盏是属于我的。作为失败者,我就这样被深圳淘汰了。
离开深圳后,我定居东莞。
夜以继日,我只干一件事——写作。
我执拗而专注,绝不轻言放弃。写作、写作,还是写作。以前,我总觉得没有素材可写;现在,我觉得素材满坑满谷。当我进行创作时,外在的形式是一个人正在敲打键盘,双眼紧盯屏幕;但这不是真相。真相是——在我的脑袋深处还有另一双眼睛,它们透过我面孔上的眼睛发出光芒,仔细凝视那些情感张力强烈的片段。
现在,我并不想写别人希望我写的那些作品。现在,我要写经过我的身体过滤后的那些气味、色彩和曲线,那个微观而鲜活的世界,那个独属于我的小天地。
现在,写作是我对自己的救赎。
不止一次,在凌晨天色未明之时,我陷入了困境。我在电脑前用双肘环住脑袋,像被人痛打了一番。事实上,写作是艰辛的、冗长的、孤独的;事实上,写作的过程就是整理素材的过程,就是拷问灵魂的过程——写作者的心尖总伴随着指尖摆动。写作是大脑在思考,也是身体在燃烧,其微妙程度不亚于跳芭蕾舞。如何穿透表层进入心灵深处?如何撬开那个深不可测的秘密?如何在烦琐废话里发现清晰真相?
后来我发现,原来迁徙之路和返乡之路是等同的,只不过一个的起点是另一个的终点;原来生命之流不是一泻千里,而是前进又回溯,一波三折;原来我所进行的迁徙是双重性的,既是地理上的,也是精神上的。正是这种大幅度的移动变更,让我进入一个更为广阔的精神世界,让我不断地整合与思考,将自己破碎的感官、记忆和经验努力黏合成一个完整的形状。
所以,感谢深圳送我“陌生”这个礼物。
正是这些来自生活最细微之处的“陌生感”提醒着我——赶快写!赶快写!赶快写!
【丁燕,出生于新疆哈密,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广东省作协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广东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迄今已出版二十二部文学著作。“工厂系列”(《工厂女孩》《工厂男孩》《工厂爱情》)系她深入珠三角工厂十二年创作的链条状系列作品。作品曾获全国鲁迅文学奖提名奖、文津图书奖、百花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华文非虚构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优秀作品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荷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现居广东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