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5年第8期 | 李美桦:风吹白云飘
一场春雨过后,金沙江大峡谷的风就变了样。风把嗡嗡吼叫的小性子收敛起来,一到黄昏,就闲汉般在寨子里游逛。也就是几天工夫,风把桃树杏树李树吹出了绿绿的芽孢,让河岸上细细的柳枝用万般娇羞传递着春天的消息。和风一样有着好兴致的,是一拨地质队的远方人。他们挎着包拎着锤子,天天在山上瞎转,吃过晚饭就跟闲逛的风一样,把婆娘汉子的心撩拨得痒痒的,以至于过去了这么多年,寨子里还经常拿这拨人说事。
墨石眼镜
“瞧着没有,那死东西就是墨石眼镜,会变色的!”二老爹悄悄嘀咕的一句话,让这个宝贝的身价陡然涨了若干倍。
二老爹说得没错。架在那几个汉子鼻梁上的墨镜,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黑幽幽的,进门屁股才落座,镜片就变得清澈透亮,连有几根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世上就有这么日怪的东西。
稀奇古怪的事随时都会发生,关键是这些怪事有没有人相信。二老爹年轻时吆着驮马北上西昌南下昆明,是乌地吉木见识最多的人,他的话在寨子里有着无可辩驳的权威。
这个位于金沙江大峡谷彝汉杂居的寨子,除了呜汪呜汪的风不停地往寨子里灌以外,外面的人很难进来。偶尔来个外地客,寨子里的人不管熟不熟,憨笑着一张脸,高声邀请他到家里坐。客人还没进屋,就放开喉咙吆喝地里的婆娘回来,手忙脚乱烧开水,端瓜子花生,找酒杯倒酒,嘴里不时做着自我检讨:屋头潦草得很,莫得啥混嘴巴的东西,千万不要见怪……
地质队那拨人一年四季到处跑,个个都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对乌地吉木人的热情,他们起初并不适应。人家和你非亲非故,笑眯眯地把你请进去,好吃的好喝的侍候着,图个啥?时间一长,寨子里并没有人提出跟他们借钱,或帮忙给女儿找婆家一类的麻烦事,也就把心安安稳稳揣在肚子里。
遗憾的是,二老爹对这件宝贝并没有作更多的解释,就给寨子里的人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
“戴上那个宝贝,就变成了一只大猫,晚上不说过沟沟坎坎担心摔跟斗,连地上掉根针都看得清清楚楚。啊啵,不是谁都有那个福分享受的……”
这就神了。
一神就有人质疑,就有人放话过来:“不要尽说些打屁不沾胯的话,世上哪有这么日白的事?前天晚上,地质队那帮人电筒坏了,还借了我家的火把。要是那宝贝眼镜有那么好,人家还耐烦用这些东西?”
争得面红耳赤,就算把自家的锅炒烂也没有用。谁也没有见识过那宝贝,真真假假谁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太阳磨磨叽叽歪到西边的山头,地质队的人总算回来了。有人直戳戳地问:“老胡,听说你们那眼镜神得很,晚上戴上就像大猫一样,什么东西都看得见,是不是这样?”
还有胆子更大的,脸上的笑容里就多了几分厚颜无耻的味道:“都说那宝贝好,借我戴了试试看!”
老胡也不搭话,随手就摘下眼镜递了过来。汉子把黑乎乎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接过来戴在鼻梁上,从屋外踱到屋里,然后又从屋里踱出来,说:“这死东西好是好,就是脑壳闷乎乎的……”
“闷个锤子,那是你狗日的福分浅,莫那个命享受!”外面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他们早就盼着汉子把眼镜递过来,让他也试试。
老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咧着大嘴就笑了,朗朗的笑声在空旷的山野里震得旁边的树叶哗啦啦响。
山里太阳大,紫外线强,他们戴墨镜就是防强光的。作为这伙人的头儿,老胡并没有把这个谎言戳破。寨子里的人都喜欢刨根究底,只要是他们想知道的事,总喜欢打破砂锅纠缠下去。你说东,他扯西,扯了大半天还是把他们说不服。
老胡这一笑,神戳戳的,就相当的意味深长了。还不等他们问出个所以然,一个声音就从人缝里挤出来,说:“胡哥,你能不能帮忙带副墨石眼镜回来。”
是寨子里的尔坡。他妈死得早,靠他爹一手把他拉扯大,在寨子里比谁都造孽。自从土地下了户,他家的苞谷一年比一年多,圈里的猪一年比一年多,爷儿俩的腰也一天比一天直,就等着新娘子进他家门了。所有的人把眼睛鼓得像牛卵子一样,吃不准这愣头愣脑的家伙在想干啥。
“你戴?”老胡眼睛里的那道余光扫过来,笑了。
“买给我爹。我爹眼睛越来越糟糕,大白天都要摸着才能出门了。我想买副眼镜,让他也享受一下。”
“给你爹?”有人马上接过来,在地上啐了一口,说,“尾巴一翘,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爹老倌眼睛早就瞎了,一出门就靠摸,还享受个屁?爹老倌一跷脚,那宝贝不成你龟儿的啦,是不是?”
“嘿,你杂种想要就明说,何必打这种屙血痢的烂主意!”
轰的一声,就像散了一地的麻雀。
这就从门缝里把人看扁了。尔坡涨红了脸,越来越鼓的胸脯把他变成了一只气势汹汹的蛤蟆。从金沙江大峡谷肆虐上来的风,把寨子里的汉子磨砺得彪悍无比,个个变得没心没肺,一句话不合,提起碗大的拳头就会杵上去。尽管一觉醒来,又会在一起喝酒吃肉,但寨子的名声就是这样坏掉的。今天同样是这样,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尔坡那对拳头肯定不会这样闲着。
“我爹苦了一辈子,他不该享受吗?”为了乌地吉木的脸面,尔坡只是用热辣辣的眼光表达了他的不满。对于他的大局观,老胡表示了深深的敬意,特意到了尔坡家。
“这是白内障。”老胡只是看了一眼,就下了结论,“这不是多大的毛病,就是眼睛上长了一层膜,把光给挡住了。这种病可以做手术,把那层膜揭下来,眼睛就亮堂了。”
老汉似懂非懂,弱弱地问:“这……得花好多钱?”
“不贵,听说只要三千多。”
老胡说得轻松,跟着来的几个汉子却把嘴巴张得老大,只差把老胡一口给吞下去。去年乡上评万元户,全乡就只评了一户人,听说还是把他们家苞谷秆麦秆一类的东西折成钱,才凑成这个数的。他们心里都有一把小九九,手术费再加上车费住宿费生活费,等把老倌从这个死旮旯送进省城,没把那身老骨头颠散架,那一大笔费用早就把他吓死了。他们咒天咒地骂了很久,反倒安慰起尔坡来:“老人家这么大岁数做手术,这些玩笑不是随便开的。毕竟在脑壳上动刀子,万一有啥差错,你一个乡下的蚂蚱能搬起石头打天?请老胡他们带副墨石眼镜回来,也算尽到了你的孝道……”
悬在西边山头上的太阳,就像一个熟透的柿子,在几绺云霞的映衬下辽远而安详。傍晚吊儿郎当的风,把这几句实诚的话撩拨出了几分悲壮。
尔坡不是这样想。他把牛卖了,圈里的猪卖了,又向亲戚借了些钱,带着老汉到省城做了手术。
老汉回来那天,寨子里的人都躁动起来,纷纷涌到村头接爷儿俩。来的人表情复杂,心情更为复杂。很多人心里都在嘀咕,生老病死,这是谁也绕不过去的坎。万一哪天病痛落到自己身上,会不会有老汉这么好的福分?
老胡给老汉带了一副墨石眼镜回来。老胡说啥也不收钱,说给老汉留着做纪念。
老汉得了空,就戴着那副墨石眼镜满寨子转悠。没想到这死东西会传染人,没过多久,寨子里很多老人鼻梁上都戴上了墨石眼镜,以至于有几个嫁到外面的女人,一回乌地吉木就惊喳喳地叫:
我小哥,咱寨子啥时候来了这么多退休老干部?
柴油和指甲刀
他们最初的分歧来源于一台手扶式拖拉机。
夕阳越过树梢,斑驳的树影筛落在村头凸凹不平的土路上,忸怩得让人心痛。突突突的拖拉机吸引了众多的眼球,纷纷向这个第一次开进寨子的家伙行着注目礼。
“砰砰砰——”浓浓的黑烟从拖拉机排气管吐出来,把围观的人吞掉了一半。
“啊啵,好臭!”有人紧紧捂着鼻子。
这么香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臭呢?这种声音很快就被周围的愤怒给稀释了。那些人瞪着眼睛,似乎受了天大的侮辱:“你是啥子狗鼻子,这么香的东西,哪里会臭?”
想想也是,人家地质队大老远的过来,难道就为了弄些臭烘烘的东西祸害人?公说公有理的结果,当然得找地质队的人理论。
“这个这个……确实不好说。你说香,那就香;你说臭,它肯定臭!”
老胡讪笑着,脸上那几条事不关己的皱纹被他挤到了耳朵后面。
这不是放屁么?期盼他能把这碗水端平的乡亲都有几分失望。这些家伙,早被寨子里那些献了小殷勤的人所收买,他们内心已经失去了公平。
前些日子,地质队的人花钱请他们把这一段路扩宽,准备拉一些钻探的机械进来。地质队的人经常在寨子里出进,那个长得像竹竿样的瘦高个天天捧着大茶杯在山上晃荡。到了午后,太阳吐着红红的舌头,只差把人毒死。竹竿茶杯里的水喝完了,就晃到寨子里找开水。
“二丫,赶快回来!你那鬼耳朵,就是听不见!”有客人来,主人高兴死了,高声喊着老婆,吆喝着女儿,闹嚷嚷的声音把整个寨子都掀翻了。
喝开水,好不容易嘛。可是,乌地吉木的人实在没有喝开水的习惯。渴了,抓起桶里的瓜瓢,咕咚咕咚喝个痛快,哪里还等得把水烧开。
不过,也难不住。家里的汉子赶紧把老婆催回来,刷锅烧水,不一会儿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来!
“来来来,屋里实在没啥混嘴巴的,你先喝口开水润润……”
话说得无比虔诚,却惊得竹竿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竹竿摇着黑乎乎的茶杯说:“我……我找开水。”
“这就是开水嘛。以前金贵得很,要婆娘坐月子才有福享受。现在日子好过了,想吃就吃,不稀奇的!”
想想也是,金沙江大峡谷除了盛产热辣辣的风、火爆爆的汉子,还盛产甘蔗红薯一类作物。到了腊月间,在那盘木榨痛苦的呻吟中,甘蔗都被背到糖坊榨成汁再熬成红糖,确实不稀奇。过惯了苦日子的乡亲,如今把这些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待客,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地质队的人在寨子里住下来。吃了人家的荷包蛋、陈年老火腿以及那些快成精的老公鸡,他们就由熟客变成了一家人。
人一熟络,各种他们认为是笑话的怪事就多起来。
这些人早晨起来要刷牙,这让寨子里的人一时难以理喻。寨子里的杨七公九十多了,天天捧着一柄老烟锅,那口黑漆漆的牙齿一颗没坏,还能嚼甘蔗,高兴了还能吃炒蚕豆,哪里听说过还要刷什么牙?
当然,最有发言权的还是那些刚刚过门的小媳妇。她们嘻嘻哈哈,脸红得就像刚生过蛋的仔母鸡:“不刷牙,那嘴巴就像臭烘烘的粪瓢,还一天到处拱,恶不恶心嘛!”
以前,她们也躲着偷偷刷过牙,侄儿侄女在旁边趴着蹲着看稀奇,满寨子的闲言碎语让她们无比心酸。现在,有了这样的同盟军,每天早晨她们就会逼着自家男人刷牙,更不怕别人说那些无聊的话。
老胡和竹竿晃进寨子里的村小,和校长拉了半天家常。这样的学校,几个月难得有一个外面的人来看看。几句热乎乎的话,把校长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竹竿话题一转,说:
“校长,这些娃娃,是不是一年四季不洗脚?”
“不会吧,天天都洗的。”
“嘁,天天洗脚,娃娃的脚杆怎么黑得就像一截截烧火棍?”
教学质量高不高,把娃娃教不教得出来是另外一码事。娃娃脚上全是黑壳壳,这所学校还能好到哪里去?这话传到外面去,它贬损的杀伤力远比教学质量强多了。校长大为惊骇,他不得不佩服这些外地来的猴子,那眼睛比马蜂屁股上的针还毒。
那些娃娃在太阳坝里面,个个晒得像黑火炭一样,想必他们露在外面的脚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校长让孩子每人带三个苞谷芯到学校,脱掉鞋站在水沟里,用苞谷芯把脚搓洗白才准进教室。
这天,老胡和竹竿在老黄桷枒树下和人闲聊。竹竿拉过娃娃的手,笑呵呵地说:“你看你看,你这手指甲长得跟妖怪一样,留着干啥?”
“脏啊,太脏了!”竹竿捏着娃娃的黑乎乎的手,指着长长的黑指甲,语气就有几分数落的成分了,“里面黑黢黢的污垢,全是细菌,知道不?”
这话就更伤人了。明明是在说娃娃,但大人都清楚,他们的指甲一个个留得比娃娃的还长。细菌是什么,他们确实不知道,但那个“脏”字,是谁也不愿意听的。说他穷可以,说他不中用没本事也可以,唯独不能说“脏”。带上这个字眼,就相当于把他钉在了耻辱的架子上,让他羞愧难当,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剪嘛,屋里没指甲刀吗?”竹竿还没有放手的意思,大大咧咧的话里就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了。
家里确实没有指甲刀。但是,对付那几个指甲的办法还是有的。到了晚上,女人摸出针线兜里的剪刀,先把自己和男人的指甲剪了,再把那些娃娃拖过来,咔嚓咔嚓,挨着把长指甲剪掉。娃娃大多没有见过这种阵仗,缩着手,蹬着脚,一个个鬼哭狼嚎。和往天相比,当妈的都没有好耐性,只管黑着脸骂,心里老是憋了一股气:
明天让地质队那帮猴子看看,咱乌地吉木的人是不是他们说的这么脏?
炒肉、黄焖鸡和麻婆豆腐
地质队那帮人,对乌地吉木的住房是非常感兴趣的。
乌地吉木一带的房子都是土坯房。用石头砌一尺高的基脚,上面支上墙板,倒进黏土用墙杵夯紧夯实,到两层楼高以后就要架梁打屋顶了。几根平行的梁凌空架在墙上,上面平平地铺上一层柴块,再苫上一层稻草,把和得黏糊糊的稀泥巴铺到上面,待吸干水分后用榔头捶平就成了屋顶。这样一来,整个外形就像一个规则的火柴盒。这些房子一家挨一家,一排接一排,安详地静卧在山坳里,在高高的轿顶山陪衬下,看上去非常壮观。
这就是土掌房。
老胡和竹竿围着房子转,看了一家又看一家。其实,就算他们把寨子里的房子全部看完,材质都是用当地的红泥巴夯砌而成,结构也差不多,只不过有些房子在收尾的时候草草了事,少舂了一圈矮了两尺或舂墙的手艺差有点歪斜而已。它们的功能都一样,冬暖夏凉。
“这房好!”
老胡左看说好,右看还是说好。老胡列举了一系列好的理由,比如就地取材的廉价材质,比如房子的密封保暖性,比如隔热防噪的舒适度,比如夯砌后土墙的坚固结实等等。
竹竿没有吱声,过了半天才幽幽地冒出一句:“嘁,要是来一场地震,住在里面的老老少少,哪个跑得脱!”
就像一个馊臭的饱嗝,打得实在不是时候。
这样的话,寨子里的人显然不爱听。就有人翻着白眼睛,立马怼了过去:“说得这么悬乎!我们在这里住了几百年,爷爷的爷爷就住在这样的土房子里,没听说把谁震死在屋头摆起……”
竹竿咕咕冷笑一声,摇摇头,说:“你们没有见识过地震的威力。和那些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比,你这些土掌房连豆腐渣都不如!”
这不是糟蹋人么?刚才说话的人不想过多争辩,嘴巴一撇,说:“死不死,那都是天老爷的事儿。阎王叫你三更走,不会留你到五更。该死朝天,想这么多干啥?”
也有人心里不服,嘴上却采取迂回办法,气鼓鼓地说:“竹竿,你说土掌房是不抗震,哪种房子才扛得住?”
“楼房,钢筋水泥砖头砌的楼房……”
县城里的高楼,都是钢筋水泥砖头堆砌的,他们大多没有住过。不过,那些鸡笼笼一样的房子,墙壁只有巴掌厚,到了夏天不被热死,也会被闷死。别说修不起那样的房子,就是白送他们,也不耐烦去住。
心里虽然有些疙疙瘩瘩,见了地质队的人依旧亲亲热热把他们请到家里,烀老火腿,炖老公鸡,磨嫩豆花,煮四季豆酸菜汤,喝自家酿的小烧酒,天天在老腊肉特有的浓香中,醉得左脚绊右脚。日子因为乡下人这份实诚,变得温馨而滋润。
日子一长,嘴巴就没有了遮拦。还是那个竹竿,这天吃过饭,让酒烧得红红的脸,在夕阳的余晖中看上去就更加迷人。竹竿折了半截草棍剔着牙,在一串酒饱嗝中咕咕咕地侃着他的龙门阵。他吹城里食上居餐馆油汪汪的炒肉,是如何的软嫩芳香;吹他姨妈做的黄焖鸡,麻辣鲜爽,连汁水都用来泡饭;吹他奶奶做的麻婆豆腐,麻辣爽口,最为下饭……
竹竿吹得天花乱坠,最核心的意思是说天天老火腿、肥腊肉,哪里是这种吃法?还有,菜得荤素搭配,吃起来营养,也才更合口味。竹竿只顾自己嘴巴舒服,全然没有顾及女主人那张脸从阳到阴,到最后落下了厚厚一层霜。
白虱子,真他妈吃人又羞人的白虱子!
这样的话就像长了脚,一夜间就跑遍了乌地吉木:寨子里来了一群白虱子。
这样的话题,直到竹竿让队长和尔坡跟他进城,请他们帮忙搬东西回来后才慢慢淡下来。
那天下午,竹竿把他们带进一家餐馆,说要吃什么自己点,账他来结。
至于点些什么菜,队长和尔坡都成了正人君子,都在相互推让。那些日子,关于竹竿的龙门阵正在寨子里发酵。他们很快就达成一致:一人一份炒肉丝,一人一份黄焖鸡,一人一份麻婆豆腐,一人一碗米饭。
不得不说,馆子里的菜确实好,色香味俱全,还没动筷,就像有一只手挠得他们满口生津。
这顿饭让他们吃得畅快淋漓。不仅如此,第二天他们一回寨子,满寨子的人都让炒肉丝、黄焖鸡和麻婆豆腐热腾腾的香味馋得清津直流,意犹未尽:
日他小哥,哪天老子进城,也去搞份炒肉丝、黄焖鸡和麻婆豆腐解解馋!
可是,这个美好的愿望,在竹竿回来以后就变了味。
当寨子里的人添油加醋把队长和尔坡吃炒肉丝、黄焖鸡、麻婆豆腐的馋相,跟老胡和竹竿说出来的时候,内心是无比羡慕的。当然,那道羡慕的目光后面,也隐含着他们的祈求:
以后有机会,让他们也出去开开眼,别什么好事儿都让那两个杂碎给占了!
没料到,竹竿一句话,就让他们玻璃一样的心碎了一地。
猪脑壳,都他妈的猪脑壳!竹竿从鼻子里哼出愤愤的一句话。
说话的人心凉了半截。看样子这拨外来的猴子也是抖瑟瑟的小气鬼,人家才吃他三个菜,就心疼得牙痒痒的,以后还吃个卵!
“老天,怎么尽想着这三样东西嘛!馆子里有鱼有虾,有牛肉羊肉,有炖菜蒸菜,好东西多哩!再说,他们两个人,为啥非得点一样的?除了要一份炒肉丝、黄焖鸡、麻婆豆腐外,换个花样再点份鱼,点份炖菜蒸菜,搞个汤,这样吃哪里不好……”
竹竿翻着白眼,一脸的苦笑。
节能灶
乌地吉木几乎家家都有一个火塘。上面一根铁链从横梁上垂下来,挂着一口大吊锅,专门用来烀腊肉煮四季豆熬汤。火塘边过去有几个锅庄石,后来有了铁的三脚架,锅庄石就被三脚架取代,上面可以放茶壶烧水,也可以用小锅炒菜。
家里有老人,火塘里一年四季烟火不断。要过年了,家家都有人上山,选几树枯死的老树,把树疙瘩刨出来。还不等树疙瘩晾干,寨子里的人就相互帮忙,推的推抬的抬弄在火塘边,再添些干柴,让树疙瘩慢慢烧。一个大树疙瘩,往往要烧到正月完。天天烟熏火燎,就算新修的房子,要不了半年,就黑黢黢地变成了古屋。
也有厨房,做饭做菜都在厨房里用大锅做。
关键是灶。用石头泥巴垒成,下面是大大的灶膛,上面直接放大铁锅。一捆柴扔进去,轰的一声,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化成了灰烬。烟排不出去,整个厨房里烟雾缭绕,要是再炒几个菜,那股呛人的烟味,更是让人涕泪直流,喷嚏连天。
老胡和竹竿烤了几个晚上的火,喝着农家小烧酒,在火塘边吃花生吃烧洋芋烧红薯烧饵块,打着酒饱嗝,又说起了酒话。
“你们啥都好,就是火塘不好!”竹竿指着黑乎乎的墙,说,“常年烟熏火燎,好好的房子熏得黑乎乎的,可不可惜嘛!一进这个屋子,黑咕隆咚的就像进了阎王殿,伸手一摸到处都是灰,一点都不卫生!”
竹竿说这话的时候,当然不会考虑火塘边那一拨人的感受。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的,哪里不好?到了晚上,一家人暖和和地在火塘边,烤烤火,摆摆龙门阵,哪里不好?有亲戚朋友来,在火塘边亲亲热热喝酒聊天,哪里不好?
竹竿一说这些话,就像老奶奶的裹脚布,三天三夜也扯不完:“你们烤火的习惯得改。天天烧火,眼睛跟着遭罪啊!你们看看,寨子里很多老年人,一年到头有流不完的眼泪,惨哪!年轻人呢,眼睛红得就跟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样,太造孽了!说句实在话,你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相当于天天在吸毒,对身体有啥好处?”
老胡听了半天,见竹竿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转换了个话题,说:“你们的灶膛,比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还厉害,一捆柴丢进去,轰的一声就燃过了,好浪费嘛!”
这些大实话尽管没有恶意,但听起来是相当不舒服的。
普天下的人都放不下面子。乌地吉木的人也是这样,他们不会奉承人,却不愿意听这些硌耳朵的话。
心里的不畅快,就变成了赤裸裸的威胁:狗日的白虱子,吃人又羞人!以后这些猴子来了,先把狗放出来跟他说话,看那嘴巴还会不会和粪瓢一样臭。
话是这样说,地质队的人逛进村子,狗汪汪一叫,就有人出来招呼:
“害瘟的,眼睛瞎了!”
口气很恶,甚至还会拿出棍子,打在狗的脊背上,让狗拖着一阵哀号狼狈而逃。
主人家打也好骂也好,没有半点虚情假意。毕竟,狗是自家的。那些畜生,只要一下口,就不晓得轻重。它们逞强好胜,要是一口下去,到头来还是得主人家给它们买单擦屁股。
何况,来的都是客。有客人来黑脸秋风,放狗出来咬人,这像什么话?因此,他们早就把白虱子一类的话题丢到脑后去了,笑容满面赶紧招呼客人:“走走走,去屋头坐!”
日子就在这浓浓的人间烟火味中,一页一页翻过。
“你们那灶,真得改!”
这天,老胡在队长家吃过饭,郑重地对他提出了这个话题。
“改灶?灶王爷从古到今都蹲在锅边,不是哪个都能动的。要是冲犯了那尊大菩萨,他随便使个小性子,一家人就倒大霉了!”队长坐在火塘边跷着二郎腿,那股从鼻腔里钻出来的浓浓旱烟,却难以掩饰他内心的虚弱。
“说个锤子!”老胡哈着酒气,笑呵呵地说,“把灶改好了,每天做出来的饭菜更香,灶王爷感谢你还来不及哩!”
老胡也不管他答不答应,进城带回炉桥、烟囱管,吃过早饭就和竹竿给队长家垒灶。
天空湛蓝,阳光灿烂。有风从树梢轻手轻脚地掠过来,麻酥酥地在院子里游荡着。几只调皮的麻雀,在围墙上叽叽喳喳看了一会儿稀奇,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拍拍屁股就飞走了。
有这样的稀奇事,当然少不了有人过来看热闹。老胡和竹竿把灶砌起来,架上炉桥,拱上火龙,凿开墙壁安上烟囱,还没有把大铁锅支上去,看热闹的人心里就直嘀咕:
日他小哥,这灶膛还没卵屎大,能把水烧开就不错了,还想做饭炒菜,做梦吧!
可是,火一烧起来,灶膛里轰隆隆的吼叫声,就让他们把嘴巴闭上了。灶里的烟雾全部排到了外面,柴灰从炉桥落下去,灶膛里氧气充足,燃烧更为充分。烈火熊熊,大铁锅里开水沸腾,过去煮一顿饭用的柴火,就是三五天也烧不完。
“这个灶的优点,省柴。它的缺点是火力太强,会缩短铁锅的使用寿命。”老胡咧着嘴笑。
寨子里的人左看觉得好,右看还是觉得好。他们偏着脑袋看了半天稀奇,总算找到了缺陷:
“要得个锤子!灶灰全部落下去了,以后想焐个苕儿洋芋,怎么焐得熟?”
保安和厨师
地质队的人陆续开进来,乌地吉木一天比一天热闹。
他们要在寨子里建机站,到山上开钻井,搞勘探。老胡这些天特别有耐性,经常连比带画和寨子里的人进行交流,机站要建多大,钻井要打多深,每口井要打多久,说得大家一愣一愣的。
这就意味着要增加几十号人,这些人吃住都在寨子里。
最先找到老胡的,是寨子里的二老爹。他把老胡请到家里,醉醉地喝了几场酒,说:“到寨子这么久,我们没有把你当外人。有件事我先说在你心里,到时候无论如何得帮帮忙。我家幺儿,年龄不小了,谈对象的事老是高不成低不就,我想让他给你们出出力,帮着背背配件抬抬钢管啥都成,实在不好办,干干保安看看工地也行。另外,我家孙女,做得一手好饭菜,到时候帮你们做做饭……”
二老爹见识广,想得也现实。在他看来,天下数地质队这帮孙子过得最为逍遥,一天背着挎包,拎着小锤,这儿兜兜,那儿转转,这样的活谁不会?关键是人家在山上闲逛,到时候就能拿现嘎嘎的工资。这还不说,就连他们身上穿的那层皮、头上的帽子、手上的手套、脚下的胶鞋,公家都会按时配发。寨子里的人,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从来没有听说过谁会发工资,也没有谁管你吃干吃稀。他家小子一旦转换了身份,那就成了香饽饽,哪里还愁找不到对象?
作为土生土长的山里娃,爬坡上坎肯定不会输给他们,关键是没有那个命。现在,这么好的机会说来就来了,寨子里就躁动起来,婆娘汉子邀请他们去吃饭喝酒的声音比过去更为实诚。他们已经不满足于烀老火腿炖四季豆酸菜汤,很多家都提高了几个档次,杀鸡宰羊,上街买来新鲜猪肉剁丸子炸酥肉,只差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炒了。这还不说,就算他们偶尔说句把冲犯乡亲的话,谁也不会计较。就连张着大嘴总是往外喷臭的竹竿,也经常有姑娘用热辣辣的眼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这个口子一开,明里暗里找老胡的成串串。要求去下苦力的,要求去看大门的,要求去做厨的人多得数不过来。
老胡乐哈哈地回应着,脸上泛着油光,他没有理由不自豪。
想想也是这样,今天张家拉着吃,明天李家拉着吃,天天让农家酿的小烧酒醉得晕乎乎的,就是天上的神仙,日子也不一定这样惬意。
可是,这天老胡在队长家喝了半夜酒,却让他泼了一瓢冷水。
“寨子里家家都在找你帮忙,个个都想跟着你们干。这些人过去,你们安排得了吗?”队长摇着头,咕咕咕的笑声里全是无尽的担忧,“寨子里的人都好面子。这么多人你们都答应了的,到时候谁去谁不去,不找你们撕皮褂才怪!”
队长一句话,让老胡的酒醒了一半。寨子里的人个个他都认识。家家的饭他们都吃过,个个跟他们都有瓜葛,家家都开口向他提出过要求,尽管是去帮着做事,可就算有十个钻井队,也把这么多的人用不完。
“还有件事,得给你手下人说,把裤腰带扎紧点!”队长睁着醉意蒙眬的眼睛,话说得磕磕绊绊,意思却清晰无比,“上半身,怎么说怎么吃都行。关键是要把下半身收敛好,特别是他们那柄小打杵,不要见到女人就不老实!不然的话……”
说到这里,队长就把后面的话掐断了。队长喘了一口气,用满嘴的酒气裹挟着低沉的鼻音,嘟嘟囔囔喷出一句让老胡毛骨悚然的话来:“小命是怎么丢在这山旮旯里的,都不知道!”
老胡的酒全醒了。
老胡想了一个晚上,草拟了一份招考公告:半天笔试,到时候从高分到低分依次录取。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持有初中以上的毕业证才能报名。
公告一出,以前闹嚷嚷的人,来报名的还不到一半。在这个穷旮旯,读书的人本来就少,很多人小学毕业,能够到初中打几天蘸水就算高学历了,哪里去找毕业证?
招考的场地设在乌地吉木小学。老胡从乡上请了几个老师来,由他们来当主考官,考试内容很简单:写一份自我介绍、一份工作计划,再加一份推进地方发展的建议。所有考生和试卷匿名编号,由老师统一改卷统分。
老胡这一招,寨子里的人谁也找不到闲话说。
这样的事,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队长看着那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看吧看吧,不学文化,以后就是吃屎,都要被人挤掉!
话说得难听,却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天天在土地上刨食的人,觉得人手不够用。很多在学堂读书的娃娃丢下课本,早早回家帮着父母打下手。以前的苦日子过怕了,荒山荒坡,田边地坎,都被开出来种上了粮食。看着家里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多,年猪一年比一年大,他们比什么都高兴。
不读书,以后吃锤子!寨子里的婆娘汉子愤愤地骂着娘。地质队搞过招聘后,寨子里辍学回家的十几个娃娃,全让他们的父母撵回学校去了。
一场春雨过后,
金沙江大峡谷的风就变了样。
【李美桦,彝族,四川会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北京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凤凰春晓》《春度龙岗》等4部,中短篇小说集《稻香时节》等3部,散文集《羊的童话》。曾获青稞文学奖、剑门关文学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