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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5年第8期|李静睿:日落金山(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5年第8期 | 李静睿  2025年08月22日08:05

李静睿,出生于四川自贡,南京大学新闻系毕业,曾做过八年法律记者,现专业写作。出版有长篇小说《慎余堂》《微小的命运》,短篇小说集《木星时刻》《北方大道》《小城:十二种人生》,随笔集《死于昨日世界》等作品。

日 落 金 山 

文/李静睿

……

林朱就是那时候来的。文秋生去开门,我站在门口,非常紧张,怕我认不出她,又怕她认不出我。林朱穿一条看不出样式的蓝裙子,烫了头发,满头小卷,正在用皮筋把头发扎起来。热死了,林朱说着,又用一个边夹撩起刘海。她的额头一露出来我就愣住了。小羽。我以为自己脱口而出,后来才发现我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我沉默地看着林朱,直到她说,方老师,你不认识我了啊?

我和小羽也五年没见了,我们谈了一年恋爱,然后在二〇一〇年年初的某个晚上分开,或者说走散。二〇一〇年始于大雪,雪缠绵整夜,随后又化冻雨,雨悬而不停,坠为白霜、水洼和污泥,到了第三天深夜,雨近乎冰,落向这脏得要命的人世间,我和小羽就在那个时刻走散。当时我开着车,打算掉头后往北走,小羽则站在朝阳大悦城的路口,连伞也没有,抱一本书在胸前。我不知道她会往哪里去,那个路口复杂、混乱、方向不明,在冰雨中飘荡,像一艘四处扬帆的船。

到了二〇一〇年,我们其实都清楚,有些事情已经到了尽头。那天我们去大悦城吃河豚刺身,车开到那个路口,小羽忽然说,这就是万箭穿心。我说,什么?她说,万箭穿心,是个凶煞。我说,什么?她又说,小时候我家也冲了煞,天斩煞,我跟他们说,他们不信。我说,他们是谁?小羽抬头说,相见乎离。我说,什么?小羽说,我说火星。我也抬头,哪里有火星?小羽说,你看不见也好。我本来是想好好和小羽吃顿饭的,但又一次的,我变得不耐烦。小羽不怎么正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喜欢的女孩子总是不怎么正常,而我是个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人。和小羽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想过结婚。我要结婚的,我对小羽说,好像这是我能给出的最贵的东西。但小羽只是说,哦。

我把车开到地库,经过环卫工人堆在路边的枯枝败叶,枯叶像一小簇一小簇燃到尽头的火,又像火星坠毁的碎片。火星就在那顿饭的半途坠毁,小羽先离开,我犹豫了一会儿才去地库取车。一出地库我就看见小羽,缩在黄色羽绒服里,抱着一本书,向我挥了挥手,头发上落满尚未融化的冰箭。我摇下窗户说,你在干什么?快上车。小羽说,我今天要回家。我说,我送你回家。小羽说,你送不了。我说,你发什么神经。小羽说,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我说,什么?小羽说,我说火星。我忍无可忍,哪里有他妈的什么火星,你他妈的到底上不上车?她却一手抱书,一手拨弄头发上的冰箭,说,你回去吧,小心点,注意安全。那本书几乎湿透了,绿色封面上有一个攥紧的黄色拳头,血红色腰封上写着书名,我恍惚看见“世界”两字。小羽把书往怀里挪了挪,说,你快走吧,我就不管你了,你要保重。

我气极了,往前开了一公里,一路看见漫天雨水万箭穿心,齐齐往身后路口射去。于是又感到心软,掉头回到路口,但小羽已经不见了,那本书被扔进路口垃圾桶,只露出封面上拳头的一小半。我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去翻垃圾桶,书泡得又软又脏,但我看见了书名,《世界末日之战》,什么玩意儿?我把书扔回桶里,像把一个愤怒的拳头塞进黑暗。小羽不辨踪影,她能去哪里呢?前后不过五分钟时间,附近没有任何一点明黄色的影子,而小羽一直走得很慢。

小羽走得很慢,但是她消失了。在整个二〇一〇年,我还认为这些都不是真的,那晚之后不久,我因为在行人道上停车,收到罚款两百块、扣两分的罚单,我拖到那一年的年尾才去处理,处理时才看见当时的监控画面:我站在垃圾桶面前,手里拿着一本书,不远处有个女孩站在路口,直直往我这边看,我叫起来,小羽,小羽。但小羽已经不会回我了,哪怕是一句“哦”。二〇一〇年过去了,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包括火星的坠落,或者世界末日之战。

文秋生介绍说,方老师现在是导演了,拍纪录片的。林朱终于别好了发夹,她说,哦。文秋生又介绍,林朱现在……林朱,你现在在干什么?林朱说,我在上班。她其实解释了一番自己到底在上什么班,但我们似乎都没有留意,这个话题就那么滑过去了。很久之后,文秋生来片场探班,还要问我,那个林朱到底干什么的来着?我假装想了一会儿说,谁?

我本来应该第二天就飞回北京,但我对制片人说,文总还在考虑,我要不跟他几天,再努力努力。制片人说,对对对,你先别回来,回来也没意义,没钱什么也干不了,你好好跟住文总。就这样,我在成都住了半个月,文秋生说不如住他家,但我退掉春熙路那边的酒店,又在华阳找了一个。我对文秋生说,那边有个夜宵店挺有名的,我去考察考察。住过去第一个晚上,我给林朱打电话,吃夜宵吗?就在你家旁边,这个店好吃,我考察过了。我知道林朱住在这儿,因为那天文秋生开车送我们,我说,先送林朱吧,先送女孩。没想到单程就开了一个多小时,林朱坐在副驾驶,我坐在她斜后方,这让我在一个多小时里,都能放肆地看她的侧脸,她小小的翘鼻子,以及鼻翼两侧一点点雀斑。成都真热啊,开着空调我还汗如雨下,林朱下车的时候,我打开手机,开始看附近酒店,并且下了一个十年前就下过的决心。

林朱来了,穿着短裤和拖鞋,一头小卷刚洗过,显得更卷。她坐下来,东张西望,咦,你怎么找到这家店的?我说,我马上要拍一部美食纪录片,这家可能是我的拍摄对象。她说,哦,这家烤鲫鱼好吃,你要几条?

我们一人要了两条鲫鱼,又点了两份脑花,一盘子烤蔬菜。五月的鲫鱼,满肚子鱼蛋,林朱吃得认真极了,把遗漏的每一粒鱼蛋都捡起来。店里没有空调,她头发刚干,又被汗水濡湿,我看着她说,你怎么到成都来了?她熟练地吐出鲫鱼中的软刺,说,工作啊,找的工作就在这儿。我应该好好问问她到底是做什么的,但再一次的,我让这个话题滑了过去。她能做什么呢?我大概是这么想的,什么好工作会让她在这儿租房?

我又问她,你……还好吗?她说,啊,有什么不好的?我一直挺好的啊。鲫鱼吃完了,留下完整骨架,她甚至拨了一些葱和辣椒来装饰它们,那两条鱼像是葬在了红花绿叶衬托的豪华公墓。她专心致志做这些事情,好像完全意识不到我是什么意思。我冥思苦想,想让她感觉出一点意思,但我什么也想不出来,我也怕,怕她跟我来一句“哦”。吃完烧烤,又喝完啤酒,我无计可施,只能送她回家。她住在一个老小区的五楼,我送她到楼下,说,你上去了跟我说一声。她说,哦。我以为她会给我发个微信,但我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有人在喊,喂!我到了!我回头看见林朱在阳台上向我挥手,笑嘻嘻的,露出不怎么整齐的牙齿。我慢慢走回酒店,双腿发软,头晕目眩。文秋生给我发微信说,五百万不行,我给你三百万,具体合同我让法务和你们对接,细节我们再谈。我收到微信,过了好久才回,哦,谢谢老板。我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心猿意马,但让我心猿意马的,不是刚刚拿到的三百万。

我应该赶紧和法务聊合同,二〇一五年,这种事情,成功和失败一样来得飞快,但我天天去找林朱。第二次见面,我们去看电影《十二公民》,林朱走出电影院时情绪高涨,说,我大学看过原版,叫《十二怒汉》。我有点吃惊,说,你还看过《十二怒汉》?那下次我带你去看《失控的陪审团》,看了那个你能更了解美国的陪审团制度。林朱看看我,说,哦。

第三次见面是周末,我们去了海洋馆。那边居然还有个海洋馆。鲨鱼、白鲸、海豚跃出水面,企鹅摇摇摆摆游泳。最后去看了水母,我没想到水母这么像一场梦,我从这个厅走到那个厅,梦越做越深,我在林朱看见蓝色水母并且尖叫的时候牵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软乎乎的,带着一点点汗,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也是牵上了她的手才意识到,原来十年前我就想象过这件事。那天我跟她一起回家,上了五楼,她家就像她应该住的那种地方,简单装修的一居室,不怎么整齐,但干干净净,单人床挨着窗户,两边墙上都贴满稀奇古怪的照片和海报。傍晚,我们懒洋洋躺在床上,房间朝西南,能看见不怎么完整的夕阳。我突然说,南迦巴瓦。林朱正在摸床头柜里有什么零食,说,什么?我指指窗户下面的一张照片,说,那是你拍的南迦巴瓦?她这才看了看,说,对啊,不就是我们遇到的那次?我说,你说了要给我发照片的。她说,是吗?那我回头发你。我翻身抱住她,说,不用了,不重要了。

那天我回了酒店,因为制片人过来了,我们得和文秋生那边对合同。制片人做好见甲方的万全准备,化了全妆,背了她最贵的包,娉娉婷婷穿着高跟鞋。制片人走出去也是个像模像样的白领丽人,只有我知道她还在追星,一有空就给“爱豆”做数据,还去机场接机,戴着闪光发箍流眼泪。我百思不得其解,大家都三十多岁了,这些女的,到底是要怎么样?淇淇前两天发了个朋友圈,邋里邋遢,脸也没洗,拿着一个巨大的热狗。淇淇是顺德人,以前吃鱼不能吃死去超过一个小时的,我不知道她怎么能忍受比萨、热狗或者墨西哥卷饼。我不懂这些女的,从来如此。

文秋生亲自来了,一到这种场合,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老板,让你不由得喊一声“文总”。文总对所有条款想得一清二楚,第二天签了合同,又请我们去丽思卡尔顿吃饭。鲍鱼刚上来,制片人偷偷问我,你说这些人到底怎么有钱的?我说,抓住了时代。制片人说,到底怎么抓?你们熟,你问问他,然后教教我。我说,我们不是刚抓住了三百万?制片人说,要花出去的啊,我预算还差一百万呢。那顿饭,吃了起码十只鲍鱼,大家都喝多了,文秋生派司机把我们都送回酒店。我刚躺下,听着制片人进了自己房间,一咕噜就爬起来。我喝醉了,走路也不是很稳,但我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我拼命敲门,再生气地给林朱打电话,说,你去哪儿了?林朱说,什么哪儿?我今天加班。我说,你还要加班啊?林朱把电话挂了,我只能下楼等她。坐在小区花园长椅上,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直到林朱把我叫醒。天已经黑尽了,我说,怎么这么晚?林朱说,都说了我加班。我不知道哪里烧起了一股火,说,你那个班有什么可上的,跟我回北京,我帮你找个好工作,北京现在到处是机会你知道吗?时代就是这么个时代,你要是现在不抓住,十年后就得后悔。不,要不了十年你就得后悔。我还没订回程机票,你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

林朱看了我许久,说,你有病吧?说完她上了楼,我也跟了上去,但到了门口我突然生气,于是转头又回了酒店。我心想,这些女的怎么回事,谁真心对她们好也看不出来?我生了一夜闷气,第二天却又来到那个小花园。我在楼下踯躅许久,叹口气开始上楼,我这才发现楼道里的灯都坏了,那时候才早上七点,楼道乌漆麻黑。我敲了很久门,没人答应,保洁阿姨慢吞吞在楼道打扫,正好扫到五楼。她说,502啊?502的幺妹上班去了哒。我说,她这么早就去上班?阿姨说,就是,天天都这么早,你不晓得,冬天才造孽,天还漆黑,幺妹都拿个手电筒。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就蹲在门口抽烟,阿姨扫来扫去,在林朱门口扫到一个什么东西,我急忙叫住她,慢点!

已经晚了,我拨开撮箕里一堆垃圾,才把那东西翻出来了,是南迦巴瓦照片。雪山,金顶,壮阔的蓝天和云,让你相信那里真的有煨桑的神仙。我擦了擦那张照片,放进衬衫口袋,我知道我又一次错过了什么。回北京的时候,飞机又遇到颠簸,机上广播反复提醒:请不要解开您的安全带,请不要解开您的安全带,请收起您的小桌板,请收起您的小桌板。像在和谁赌气,我把那张照片夹进小桌板,又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