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3期|别鸣:麂角触地时
浊浪翻滚里,冒出黄褐色的头,头上有犄角。龚自恩紧盯渔网,双手不断回拽,期盼鱼再跳,又怕钩住水里枝丫,网破了划不来,他手抖得厉害,操作钢梭子补网有点难办。我撑高反射伞,连指激流,冲他嚷嚷。龚自恩右臂扯住网,左手推高头盔,那黄褐色兽类正死命挣扎,四蹄翻拨,搅动泡沫,犄角时沉时浮。大雨滂沱,水汽蒸腾,龚自恩提起腰间绿铁壶,往嘴里倒两大口酒,往那兽大叫,来呀来呀,不想被淹死,就冲我刨水。那兽已经乏力,四蹄拼命动弹,划不近岸。我说,大舅,它靠不拢,也活不了。龚自恩瞅我两眼,猛拽渔网出水,也不看网里收获,将网迅疾一束,然后双臂过头,对着洪水里的犄兽,将网张撒过去。
黄褐兽前半身歪在岸边,后蹄仍在水里间歇性动弹。渔网被犄角钩穿大洞,刚才龚自恩用网兜住这兽,顺着洪水流势,缓缓拽它上岸。他伸脚轻踩这兽鼓鼓囊囊的肚皮,水从它嘴里不断涌出,兽圆睁双目,黑白分明,表情无辜。我站一旁,不断调整反射伞,遮蔽我们的方位,弯腰咳嗽,说不出话。龚自恩抖动褐色钢甲,嘴里念叨,母麂一头,洪水里泅死,碰到我们,算它命大。我顺势蹲下,伸手扯它犄角,麂被泡得瘫软,再三拽它,亦无法立起。龚自恩收拾渔具,网上窟窿像崩线裂开的手术刀口,他眉紧皱眼冒火,冲麂后背狠踢一脚。麂抬起脖颈,尽力向上够,我拽住犄角不松手,它依然只能前蹄半跪,后半身支撑不起来。龚自恩骂了两句,拧开腰间铁壶,伸脚踩麂下颚,右手掰开它嘴,左手持壶猛灌它酒。那麂大概辣了咽喉,酒劲上涌,四蹄立定,猛然撑起,低头伸角,冲我们一蹿。龚自恩拉我闪身一旁,眼见麂冲上坡,没走几步,又轰然倒地。我们跟近看时,那麂四蹄蜷曲,蹲在洼地,双眼翻红,口吐腌臜物,酒气四溅,明显是醉了。龚自恩背负鱼篓走近,紧握麂四蹄,弓腰屈膝,想将它扛在背上,但居然没拖动。我说,大舅,我去营地叫人来。龚自恩连连摆头说,叫不得,人多嘴杂,母星快三年见不到动物,不仅保不住它小命,被宰了补充营养不说,基因还会被传送本部。他让我在原地守,自己往坡上爬,攀上石崖,褐色钢甲在雨雾里一晃,往我们的第37号母星营地去了。
龚自恩并不是我亲舅。我在母星营地供水组连续加班,发高烧一个多星期,烧成肺炎,咳出了血,被组长紧急电话催我妈接走,我妈既要与二十三名婆婆妈妈一起,在伙房操持全营地两百五十六人饮食,又要照看营养不良的弟弟。本来我日夜加班就是不想再给她添麻烦,这下反而更不好办。我妈让我直接去找看守坛形飞船的大舅龚自恩,在后山顶找处窝棚歇息。两年前夏天,我满了十六岁,到了可以申请登船许可证的年龄,我妈龚自芬经人牵线,认识了燃料组组长胡添,两人对上了眼,就搬一块住。我爸已经飞往火星宜居城五年了,我们没有收到他发回的任何信息。我妈龚自芬听联络组的人说,在偶然截获的星际实时视频里,看见我爸瘦骨嶙峋,挽着一位满头天线的火星女在闲逛,还推着一辆婴儿车,背景是在火星宜居城公园。我妈说,本想等到和我一起取得登船许可证时,飞到火星全家团圆,现在算是没指望了,得找个伴搭伙,不然熬不下去。我懂我妈的话,我又不瞎,这几年眼睁睁看她怎么苦过来,反正希望她能过好余下的人生。我妈和燃料组组长胡添挺融洽,胡组长平时喜欢研究燃料供给,私下里团结了营地很多人,不断试验自制星际飞船燃料,妄想自己能够将山顶的坛形飞船点燃升空,不再等待又一轮登船许可证的审核。母星资源越发枯竭,飞船经过无数次更新迭代,残存居民绞尽脑汁后发现,酿制高度酒可转化为飞船点火燃料。各营地都在挖空心思想办法,我妈也帮胡组长搜寻,妄图复原失传已久的酿酒技能,到处打听还未遗忘酒味的个别居民,而大舅龚自恩独守山巅,正是一名鲜为人知的酿酒师。
公历2952年,母星在经过不断深入地下采掘资源、仿生人连续三次串联作乱、95%人类大规模太空迁徙之后,整个母星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资源枯竭,城市崩坍,污染遍地,动物灭绝,洪流猛涨,食物匮乏。我们这些残存母星的居民,曾经属于光荣的奠基者群落,负责监控仿生人向地底深处钻井,采掘矿物资源,为太空迁徙及火星宜居城提供动能所需。五年前,那些长年被囚地底、终生不见天日的仿生人突然对地表发起攻击,让我们奠基者群落颜面扫地。过去所有的荣耀都抵不上三次暴乱造成的过失,也直接导致我们在登船审核中屡次被拒。屏幕不会告诉你被拒绝的理由,只是让你继续做好准备,随时等待又一轮审核通知。我们眼睁睁看着无数巨型飞船拔地而起,燃起巨大的火柱,在太空划出一道又一道耀眼弧线,个个泣不成声,苦苦等待一轮又一轮。留在母星上的居民越来越少,我们只能以流动营地的方式不断迁徙,靠近方便寻找少污染水源的区域,经过供水组夜以继日的过滤净化,保证大家日夜所需。
听我妈回忆,为了让母星居民尽早适应外星宜居城生活,大概从我曾祖父那代开始,星际链食品成为我们的日常饮食,过去母星耕种产出的食物被逐渐淘汰。近些年来,星际链食品依靠量子传输管道,需要营地隔三岔五联络母星本部,近乎乞求,所得日稀。各营地不得不私自采集植物,成立伙房组自制食物,有的营地找到了酿酒诀窍,造出高粱酒、苞谷酒、地瓜酒等,不断冒死潜入各处山巅飞船,将自制酒水灌入发射器,然后全营居民齐唱悲壮的歌谣,进入船舱,点火升空。在我们这些留在母星的居民注视下,飞船或剧烈爆炸,燃成大火球,将天空瞬间点亮;或缓缓升空,侥幸逃脱,飞往未知星球。然后,我们这些残存的居民,头盔上会立即收到外星传回字幕:又一轮登船许可证审核,因故再度延期。
洪水不断上涨,可用水源越来越少,各营地被洪水逼迫不断搬往高处,想方设法试制酒类燃料,私自操纵飞船升空,其中九成爆炸失败,全营死去,但各营地仍然前赴后继,对不断延期的审核不再抱期待,私驾飞船升空毕竟还有十分之一的希望。随着耸立各处山巅的飞船不断升腾,或空中爆炸或飞向太空,飞船也成为残存各营地争抢的重要资源。自从大前年冬天迁徙而来,我们已在第37号母星营地坚守了三十个月,就是因为后山顶还有一艘破旧的坛形飞船,被我们不断用树木枝叶掩盖伪装,至今尚未被其他营地发现。今年以来,随着残存母星的居民不断减少,通过量子传输管道投放的星际链食品也逐渐断绝,全营居民开始四处搜寻食材,我妈不断操练已不熟练的厨艺,燃料组组长胡添也加紧了酒精燃料的研发尝试,而我妈成为他的幸运向导。
去年秋天,我妈已怀上弟弟,有一日她让我高举反射伞,遮蔽我们的行迹,防备被太空定位暴露行踪,由我搀扶爬上后山。在山顶,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坛形飞船的模样。树木参天,遮天蔽日,它被我们营地居民用重重茂密枝叶裹住,犹如一个被绿色睫毛掩盖的巨大眼球,从无数缝隙里透出漆黑与莹白,我妈在我搀扶下,绕它不断转圈。我不知缘由,只能心里默数,转一整圈需要1235步。当转到第9圈时,旁边一棵巨树顶上传出苍老人声,说不要绕圈了,有屁就快放。我妈让我递上她在营地伙房偷偷自制的土豆泥粑粑,让我朝从树屋里正探出身的褐甲白发龚自恩,放声量连喊大舅。我妈叫龚自芬,两人实属没出五服的亲戚,听龚自恩和我妈交谈,两人似乎生过隔阂,很久不相往来。在返回营地的路上,我妈告诉我,龚自恩是我们第37号母星营地的唯一异类,他早就被已搬往火星的母星本部剔出了登船名单,连参加审核的资格都没有,营地居民也对他远远避之,生怕沾上晦气,但他也无法离开营地,只能选择在营地外围担任看守任务,因为如果脱离营地落单,大概率会被变异巨兽吞噬,或者被其他营地居民干掉作为食物储存。而我妈和龚自恩产生隔阂的原因,是五年前他爱上过一个同样好酒的女仿生人,两人通过暗网频繁交流酿酒心得,隔三岔五偷偷约会痛饮,后来在屡次平叛仿生人时,这位名唤奇丽的女仿生人收到龚自恩信息,贸然升出地表后,被处置,龚自恩也因为泄露技术机密,而被打入另册。
雨渐渐小了,那麂依然歪在江边,我撑发射伞守在旁边。为防备个人行动被母星本部定位,残存母星的各营地居民纷纷自制反射伞、头盔钢甲等,据说可以抹去出入轨迹,既保护自己隐私,又避免在登船审核中被记入违规记录。麂的四肢在颤抖,嘴里不断喷出白气,我能看见它朝上的这只眼睛,眼眶大而圆,黑色占据了眼球大部分,隐约能看见我与周遭世界在其中的映影。如它这般没受污染、还未变异的原生动物,如今已极其罕见,一旦被居民发现,会将它肉尽血干、敲骨吸髓,不但成为宝贵食材,还会将基因留给营司命备份,通过量子传输向已迁至火星的母星本部献贡邀赏。我与麂长久对视,它的眼眸让我恍惚,想起我弟弟满月时,我妈将他裹在绒毯里,交给我独自照看,弟弟努力望向我,忽闪忽闪眨眼,断绝了我捂住他口鼻的念头。我妈说,胡组长和你那个爹一样喜欢惹是生非,在外争强好胜,但是胡组长在家里不摔锅碗不揍人,你也看在眼里,就冲这个,你就让妈过几年好日子吧。胡添确实人不错,至少在弟弟出生之前,他也一度想让我先离开母星。有两回他尝燃料尝到兴奋,拍我肩膀说,他自己条件优秀,因被营地居民拖累,才迟迟没有提出登船审核,只要他提出审核必定通过,然后会将登船机会给我,让我和我妈一道先去火星宜居城享福。虽然大概率他试尝燃料又上头,在说醉话胡话,但我依然热泪盈眶。可是,自从有了弟弟之后,他日夜进进出出,只揪心弟弟营养极度不良,对我也就视而不见。
我抬头向营地不断张望,格状电网、十米深沟、二十米移动高墙,由外到里将整座山防护到位,第37号母星营地位于山腰坪地,此时不断有烟尘扬起,各组正在忙碌开工,大多数人不得闲。我终于看见龚自恩像褐色刺猬支棱浑身钢甲,腋下夹着一副蓝布担架,低头弓背,蹦蹦跳跳,从土坡直奔下来。他远远问,麂死没死?我说,活着呢,就是站不起来。他走近麂,低头看了看,钢甲上积水倾洒,麂四肢开始挣扎。他往它后背轻踢两脚说,要躺就躺平。龚自恩将蓝布担架展开在地,示意我和他俯身伸臂,将麂推进担架。麂抬高脖颈,往江面张望,犄角微微动弹,仿佛在发射电波信号。龚自恩脱了钢甲,将我披盖严实,让我站前面抬担架,他将反射伞扛肩上,歪脖子夹住伞柄,尽量前倾遮住我,双手抓住担架,催我往坡上去。
龚自恩在后面不断冲,担架顶我后背,我踉踉跄跄往前栽。雨倒是停了,头盔往前额溜,遮住我视线,他的自制钢甲又重又长,我披身上像扛了五桶过滤水,步履蹒跚。我喉咙发痒,忍不住要咳,害怕腿脚瘫软,连人带麂滚进洪水。上面远远有人发喊,龚爹,又在胡闹?只听龚自恩喊,你不聒噪,不要靠近,不要给我惹是非。我抬不起头,看不清人,有人伸臂从我手里接过担架,我卸下重负,撇出身体,抬起斗笠,看清来人,是胡添。
龚自恩寻得一根粗麻绳,套在麂颈间,拨开坛形飞船底部枝叶,将绳头在一处穿环拴牢,又爬上树屋,拿个瘪盆下来,从树后大缸里舀半盆过滤水摆地上,扔了丛红薯梗叶在麂面前。我们哼哧哼哧将它抬到山顶,大概远离了洪水,它不再瘫软,笔直站立,一动不动。我倚坐在大树根部喘粗气,胡添站我旁边,一边看龚自恩忙着照顾麂,一边低声对我说,别和龚爹一样脑袋犯病,给那麂端送啥水啥饭,直接下刀剖了,肉食囤着吃,可以管半年,不仅给你弟弟补充营养,全营都跟着打牙祭,我再将基因传回母星本部,一旦拿到五星好评,说不定能让你弟弟破除年龄限制,提前获得申请登船许可证资格。那麂四脚直立,面朝飞船不断眨眼。我说不出话,想到胡添借着试验燃料之名,但凡沾点酒就发疯,当初我还在家时,动不动赶我出门加班,扯住我妈胡天胡地,我妈也是泼辣粗心,以为早过了生育年龄,等到怀上弟弟五个多月,才发现自己越来越肚圆,并不是因为在伙房偷食过多。母星本部针对我们这些残存居民的严苛规定,必须年满十六岁能够参加征战,才有申请登船许可证的资格,大家都想尽早尽快飞向火星宜居城,导致营地近些年基本没有新生儿,结果胡添和我妈老蚌生珠,成了我们第37号营地乃至母星各营残存居民口口相传的奇闻异事。
胡添转身绕到树后,揭了黑红酒瓮布包盖子,伸长脖颈吸气,嘴里咂两声说,这酒算是酿对时候了,再过一星期,搞不好有馊气,错过当燃料的时机。我替我妈两边联络,观察龚自恩制酒,也快一年时间了,经常看他伺候铁锅酒瓮,知道这算是桩离不得人的操心活。龚自恩在坛形飞船后面坎下,开了一片红薯地,我妈隔三岔五催我,得空就来大舅这里,叮嘱我好好瞧着,早日偷师成功,将酿酒手艺学到手。我总看见他在刨土,将红薯挖出来清理好,坐在坛形飞船前码堆堆,要够大够红,没被虫咬,薯皮没伤,才够条件码到大树旁留来酿酒。等到有一天终于放晴,他将挑拣好的红薯用我挑来的过滤水洗干净,放进树下大铁锅里开蒸。蒸红薯的同时,龚自恩从树洞里翻出他的宝贝酒曲疙瘩,一颗颗灰白小丸子,都是他采摘辣蓼草一番隐秘操作后,新老酒曲混裹而成。一旦锅里红薯蒸熟透,他就抄起锅铲将薯捣成泥,再将酒曲疙瘩磨碎撒入,反复搅拌,一直到锅里凉透,再盛入百斤大酒瓮里密封,进入大半个月发酵期。等红薯和酒曲发酵好,再倒进大铁锅,锅上摆放木槽蒸格子,蒸格子上砌一口盛凉水的锅,灶火熊熊烧起,酒从蒸格子槽里汩汩流出,细水般倾入酒瓮。
酿制红薯酒的关键步骤,龚自恩总会一个人摸摸索索干,绝不能有旁人叨扰,他说酿酒要安静虔诚,否则一大瓮全馊,到时候跳进洪水里都挽不回。比如红薯入锅时间,龚自恩要在夜深人静月圆时,烧纸磕头之后,掐指头算良辰吉时。比如酿酒用水,是我按照龚自恩指定的黎明时分,挑担送上山的新鲜过滤水。比如酒曲疙瘩制作,新旧搭配,也都是他平日里摘草搅和手搓,单靠我两眼看,看不出玄妙,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他一搅一搓,习以为常。比如铁锅蒸酒过程,灶里火一旦稍大,发酵的红薯泥可能粘锅,流出来的酒有煳爆气,影响度数质感,火候掌握也只有他自己轻车熟路,讲不清楚门道。还比如红薯酒甘甜醇绵,但消耗大,听龚自恩估算,一百斤红薯酿四十多斤酒,又数刚出蒸格子的头子酒最好,口味正、度数高、酒水亮,越往后酒味越差,这又是考验手艺的时候,一旦感觉不对,须停火撤具,倒出锅里红薯泥,再掺入新发酵的薯泥,再次继续酿酒,这样的分毫拿捏,他依然讲不清楚,我站旁边看,依样画葫芦,尽量记个大概。
龚自恩安顿了麂,过来冲胡添骂,不要手贱,你胡乱揭酒瓮盖,敞了气,馊得快。胡添嘿嘿笑说,龚爹,晚上我帮你把那麂剖了,我顺便尝尝口味,看能不能点火上天。龚自恩只顾抚平渔网破洞,眼见胡添起身寻刀,才开口阻止,洪水里挣扎了起来,左右活它一条命,不要作践了。胡添偏头望他说,龚爹变慈悲了,这倒是稀奇。龚自恩说,眼睁睁看它死里逃生,我总不能辜负了这条性命。胡添冲我扬下巴说,我去看看晚上伙房啥菜,趁出锅早点打过来,晚上尝头子酒,庆祝龚爹今日发了慈悲。龚自恩跺了跺脚,想说什么,终究没出口,转身上树,进了树屋。那麂卧在坛形飞船左侧,粗麻绳垂在颈下,黄褐色的头一动不动,犄角如两根天线,指向天空,残存红泥水痕。胡添瞪着它,手掌划动,模拟解剖刀法,我帮忙劝阻说,母麂没长开,大舅可能想等它下崽。胡添转头看我,又抬头望树上冷笑,说你别被这老东西骗了,麂子长角,这是公的。我有些不信,胡添说,老东西的话信不得,当年剿灭仿生人,他想杀死最后一个仿生人邀功,换得首批登船许可,结果反而因为出卖母星机密,上了黑名单,与登船绝缘,黑白不分,雌雄不辨,也算他活该。胡添绕过坛形飞船,又看了眼黑红酒瓮,问我酿酒手艺学到几成?我说只掌握大概。胡添说,别管他嘴里的那些胡说八道,盯牢他的手脚步骤,学到家了,全营靠你。胡添抖动玄铁披风,往山腰营地的小径而去。雨淋之后青苔遍地,爬虫出没,他踮起脚蜻蜓点水般跨过去,身子更显瘦长。我一步三滑往树下走,红薯地旁边是龚爹给我搭的窝棚。胡添临走时,又反复叮嘱我,盯紧点,千万别让老家伙洒了燃料,待会我就上来。
我爬进钢骨窝棚,躺在防潮床垫上,打开棚顶全息投影,营地各角落各人行踪一览无余,这就是我们出行必须戴盔、披甲或高举反射伞的缘由。母星本部说是为了公平公正,全息监控面向所有尚在母星的居民公开,结果我们这些残存分子隐私全无,据说曾经成为火星宜居城居民收视率最高的真人秀节目,他们最爱观看我们各营地之间为争抢资源发生激战,从中选边押注博彩,彩池总金额高达千亿太空币,产生的巨额中彩者往往会豪掷一笔,购买最先进的私人飞船,全家迁往银河系的下一个星球宜居城,告别早已变得乌烟瘴气的太阳系。当然这样的热度,在火星会很快过去,那里的居民会迅即追逐下一个潮流,而我们这些残存母星的居民也逐步发明各种方式,一旦涉嫌越界行动,我们会立即遮蔽行踪,只有在规则范围内劳作生活时,才卸下盔甲伞等遮蔽器具,让本部全息监控画面一片祥和,除了洪水不断上升,别的各安其位。
棚顶全息投影里,我放大显示营地伙房,我妈正在和二十三名婆婆妈妈挥汗如雨,五个大蒸笼如小山连绵起伏,全营两百五十六人的晚餐,又是蒸茼蒿、蒸土豆、蒸豇豆。我看见半岁弟弟在旁边案板上拱来拱去,伸长小指头从板缝里抠出一点食物残渣,睁大晶莹剔透的双眼,将指头在唇齿间反复吮吸。几个月不见弟弟,我发现他的头越来越大,身躯四肢却更加细长,躯体无法支撑头部,只能像爬虫一样蠕动。今年以来,通过量子传输管道投放的星际链食品断绝之后,母星上尚存的动物绝少,食材越来越宝贵,各营居民都缺油寡盐无荤,以致营养不良,病号逐渐增多。我高烧患肺炎之后,听我妈的话,踉踉跄跄往山顶爬,半路上被大舅龚自恩接住,背着我直接送进了这窝棚。龚自恩见我身体虚弱,从树屋翻出渔网,每日下山往洪水里捞鱼,侥幸网到三两条小鱼小虾,就赶紧回山顶熬汤水给我喝,每日再灌我半碗红薯酒。不久我便渐渐痊愈,已能跟他下河捞鱼。
全息投影里,胡添出现在伙房,他从案板上举起弟弟,往空中抛了又抛,弟弟如气球般飘来荡去。胡添踮脚伸长手臂,好不容易从空中拽回弟弟,紧紧搂在怀里,用胡须扎弟弟小脸蛋。我妈脸红脖子粗奔过来,揪住胡添的胳膊,应该又在责怪他冒失。胡添这人行事麻利,嘴巴手脚快过他自己脑子,给人感觉就是不仅嘴欠而且鲁莽。上个月我妈伙房那边,一百零二岁的梁婆突发肠梗阻,需要送医疗组开刀手术,梁婆儿子担心她这么大年纪扛不住,死在手术台,胡添尝了几滴燃料,又出来教育人,说死了只要不扩散消息,戴她头盔继续行动,岂不是多一个登船审批资格,合了大家心意?那儿子被㨃得脸红脖子粗,当即要和胡添干架,结果被胡添长臂锁喉,摁在泥地,动弹不得。还有一次,听说兵器组试制了新型制导钢矛,胡添又蘸了几滴燃料,到处发疯滋事,非要兵器组组长冯烽拿新型钢矛出来,让他试一试能不能扔到月球,否则就不算合格,结果被他硬拽起一根,冯组长赶紧摁停制导,胡添扔出去扎穿了电网线路,自己摔了个狗啃屎不说,还导致营地防御系统停摆,他营居民闻讯纷纷赶来,不断冲击妄图抢夺资源,本营居民被迫上墙,持兵器坚守,苦熬三昼夜,电路才修好还原。
窝棚外轻响,我调整全息投影视角,坛形飞船被枝丫缠裹,那麂渐渐躁动,妄图挣脱麻绳,四蹄不断掘地,伸长脖颈不断高低摆动,犄角将四周绿叶搅动飞舞。白发龚自恩脱得赤条条,只穿条铁皮裤衩,从树屋一跃而下,伸手握住麂角,摸出绿铁壶,又冲麂嘴里灌酒。那麂挣扎冲刺,来回蹦跶,渐渐踉跄,终于四蹄伏地,犄角搭在飞船枝丫,口角流涎,直喘粗气。我爬出窝棚,龚自恩盘腿坐在树旁,举壶啜饮,冲麂喃喃自语。我说,大舅,胡组长说这麂是公的,下不了崽,宰了也不是不行。龚自恩说,这些年,被宰的不少了,不差这一条命。我说,大伙儿都缺肉少油,我弟都手脚变异,站不起来了。龚自恩说,变异了好哇,早变早适应,变晚了才糟了。我说,大舅你又喝高了,听不懂你说的啥,瞅着你也没变,我也没变,又能糟到哪儿去。龚自恩踉跄起身,从黑红酒瓮旁的树洞里,翻出他的宝贝酒曲疙瘩,一颗颗灰白小丸子在他手掌心,晶莹剔透。他递来说,收好了,酿酒离不得它。我说,大舅,这就交给我了,算我学到家了,我脑瓜够活泛,不是我妈总骂的那样吧。龚自恩不再理我,右手紧握酒壶,左臂摸摸索索,缓缓又蹲到麂旁,伸手抚摸褐色毛皮,念叨说,不容易,你还能活到今天,你爹妈你爷爷奶奶你兄弟姐妹,应该都死绝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比奇丽那个独苗苗,活得都长啊。我正爬进窝棚,寻思将酒曲疙瘩藏个隐蔽所在,听见龚自恩自言自语,忍不住动作放慢。虽然因为我未满十六岁,错过了五年前的征战,但是我也目睹了最后一个仿生人死于我们营地,成为我们全体营民最大的荣光,不仅得到母星本部的全宇宙通报表彰,还直接让占我们营一半的壮年奠基军全部获得登船资格,其中包括我那个在火星手挽新欢、依然瘦骨嶙峋的亲爹。
营地人经常讲起,作为我们奠基者群落的赎罪之战,针对地底仿生人的反复征伐,极其残暴而血腥,凡是仿生人一律喂给当时母星还存活不少的动物。为让动物能够吃完嚼尽,我亲爹负责研究发明了仿生人肉泥合成饲料。大舅龚自恩灌醉了最后一个仿生人奇丽,亲手将她的身体用刀割成条,喂了一只麂。我们全营人围成圆圈,看龚自恩一条一条喂完,大家一起仰天呐喊,通过全息监控,向母星本部第一时间报捷。
胡组长说当年龚自恩出卖邀功,想换得首批登船许可,与我妈讲的版本不太一样。去年秋天她带我爬山见大舅龚自恩那次,返回的路上她告诉我,在最后的扫穴灭巢之战打响之前,大舅获悉这一征战计划,通过暗网将女仿生人奇丽约到二人约会共饮地点,推杯换盏,将她灌醉,背负着她,藏身山巅坛形飞船底部,让奇丽躲过了血流成河的仿生人覆灭之灾,可惜大舅背奇丽上山时,被人暗地追踪发现,役后有人冒充大舅召唤奇丽现身,大舅被迫举刀下手,否则奇丽会死得更痛苦。我问我妈,冒充大舅的人是谁?我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这副动不动生病的弱身板,完全得自你亲爹的遗传,你说你亲爹那白惨惨、病恹恹的模样,怎么就挤进了奠基军功勋行列,提前得了登船资格,你以为真是因为他命好?
我躺在窝棚里,将全息投影视角转向夜空,天像口锅黑漆漆,无数雨滴像倏忽而逝的箭矢,先是三两冷射,渐渐愈加密集,母星会被射成豪猪一样吧。我最后一次见到豪猪,也已是五年前仿生人覆灭不久,一名奠基军壮士撞上一头东倒西歪的豪猪,用钢钳将它满身利刺一根根拔去,将内脏掏空深埋地底坑道,血肉模糊的豪猪躯体囫囵扔给我妈,我妈想尽办法硬做出了四荤一汤:粉蒸骨、红烧肉、清炒皮、熏腌蹄,再加一锅肉渣汤。从那以后,动物就不见了,忽然从母星消失一般,各营地不得不停止互相攻击,暂时休战并划定界限,各自在自己地界上下翻腾,寻找动物踪影。很快,各营地纷纷传来消息,在地底原本仿生人出入的坑道,发现大量动物尸体,从内脏到毛皮高度腐坏,失去作为食物的可能。各营地讨论良久,认定是仿生人被灭族前,全体对躯体做了毒化指示,导致动物随之灭绝。我隐约听见麂在外边动弹,窸窣声响,断断续续,想着它还能望见夜雨下的洪水,成为母星唯一的动物,确实算它命大。
我将全息投影设定最大化,也只能看见夜空中三五颗微微发光的星,那其中最亮的一颗,说不准就是如今的母星本部所在地——火星宜居城吧。我们这些残存在这颗旧母星的居民,大大小小任何事都受到母星本部控制,其中当然包括全息投影,我们只能看到本部想让我们看到的,就算最大化也只能看见三五颗星。无论我采取什么视角视线,我的视野永远被限定。全息投影探测到近旁有异动,突然拉近视线,我看见胡组长悄无声息出现在坛形飞船旁,手提伙房的铁餐桶,朝醉卧在地的麂望了片刻,冲我窝棚连喊,打牙祭,都出来!我爬出窝棚,雨下得正大,大舅龚自恩从树后黑红酒瓮处探出半个身子,胡组长顺势钻进飞船底部,自顾自找干燥地,揭了铁餐桶,摆开碗筷,除蒸茼蒿、蒸土豆、蒸豇豆之外,还端出一口飘出不一般气味的大铁钵。
我钻进去,探头看,是一钵白嫩嫩的汤水,十来颗圆溜溜的白丸子,被绿油油的香菜簇拥,洋溢着浓郁的甜香。我咽了口水,问胡组长,哪搞到的肉?大舅龚自恩跟着钻进来,往大铁钵里瞪了片刻,摇头说,不是吧,有肉味,很像了,手艺不错。胡组长说,别说不是,真能解肉馋,头子酒打来,我尝尝燃料情况,你可以陪尝,也可以不陪。大舅龚自恩抬手抓白发,鼻翼不断翕动,转身钻出去。我看一眼汤,又看一眼胡组长,他更是得意,低声说,你妈手艺厉害,说在伙房里试验了二十七八回,慢慢调整比例,用土豆泥拌豇豆泥,再加能找到的各种植物汁,给做出了肉丸子汤的味道。我听见大舅揭起黑红酒瓮布包盖子,晃悠悠打酒的声响,忍不住抓起汤勺往嘴里舀,胡组长摁住我手臂说,你酿不出酒,就不能喝汤,留给你大舅,知道吗?我趁大舅端两个木杯进来,胡组长喜笑颜开伸手接时,赶紧抢舀了两颗白丸子进嘴,上下颚忽遭炙烤一般,我双手捧腮帮子,即使被烫得埋头喘气,也不吐出丸子。我反复咀嚼,天灵盖突然被打开般,雨水敲打在飞船外壳上的声响分外清脆,被冲刷的青草气息也抵挡不住我满嘴余香,而胡组长与大舅如被消去所有声响,他们不断端起木杯,龇牙咧嘴饮下红薯酒。大舅钻出去打第二杯酒时,胡组长夺了我碗勺,将我推搡到雨水边缘,不让我抢舀汤丸。山风不断灌进我脖颈,我听觉渐渐恢复,隐约听见山腰营地人声嘈杂,大概又在往高处搬家,洪水正以每天十厘米的速度不断上涨,我们不得不隔三岔五搬往高处。飞船底部,胡组长与大舅推杯换盏,先还不断夸赞这红薯酒够醇够劲,试飞一把飞船也不是不行,后渐渐就互相挖苦。胡组长说龚爹是酒蒙子,阴到坏,狗屁用都没有。大舅说胡添你个白脸子,无胆色,装蛮子都不会。
胡组长说,你龚爹以为自己够阴,看看仿生人比你阴毒百倍,搞得我们肉没的吃,船也登不上。
大舅说,仿生人有了意识,也是一条条命,已经被血洗灭族,这怨恨你还记到啥时候。
胡组长说,动物死绝了,凭啥你能遇到这只麂。
大舅说,洪水里挣命,撞进我们网里,算它命大。
胡组长说,这就是你将最后一个仿生人奇丽割成肉条,饲喂了好几天的那只麂吧。
大舅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胡组长翻来覆去劝大舅,剖了这麂,有大用途。龚自恩左右不肯。两人就着白丸子汤和三道蒸菜,越喝越上头,胡组长趁龚自恩走神发呆,自顾自出去打了两满杯红薯酒,搂住龚自恩肩膀,吆喝着劝酒。夜已深,风声雨声渐渐平息,唯有不断上涨的洪水发出巨大水声。大舅陷入瞌睡状态,胡组长正喝到兴头,白丸子早被捞尽,我坐得实在憋屈,钻出去展臂伸腰,眼前如仿生人开凿的地下九百五十米矿井深处般漆黑无望,我曾紧握母亲的手,在奠基军护卫下,进入井下寻找肉食,目睹层层叠叠腐化的动物尸体。
此刻,在巨大坛形飞船旁边,我看见麂瘫卧在地,四肢抽搐,不断挣扎。我走近看时,粗麻绳横七竖八将它勒捆,脖颈被绳愈勒愈紧,它伸长乌舌,已近窒息。我上前欲解开麻绳,手腕却被人紧紧拽住,转头看时:我妈龚自芬与伙房里那二十三名婆婆妈妈,各自手持刀斧盆桶,静立树后,等待它毙命。
麂侧倒在地,犄角触地,双眼失神,脖颈如橡皮筋般伸到极致,四肢剧烈而无序蹬动,湿泥不断飞起,溅到我妈她们脸上身上。我妈死死摁住我,指甲深深扎进我手心,那粗麻绳同样深深嵌进麂的脖颈。
麂一断气,我妈她们迅速围上前剔骨分肉。麂角深深扎入泥里,我妈挥斧连根砍断,碎渣四散,扬撒夜风中。
以下引自2952年7月16日《母星本部全息监控日志》——
废星输出:正常。能源由废星地底量子迁移,全天候供给火星宜居城。
废星温度:可控。不断增加冷却水,预计三个月后,废星表面液态化,保证常年安全可控。
废星遗民:自生自灭。当日23时35时,又有古旧飞行器升空逃逸,监测舱载两名,燃料为自制,闪爆耀眼火球,不知所终。
【作者简介:别鸣,现居湖北武汉,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花城》《作家》《大家》《长江文艺》《小说界》《山西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