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8期|旧海棠:不能逃离(节选)
旧海棠,本名韦灵,安徽临泉县人。出版有小说集《秦媛媛的夏然然》《遇见穆先生》《返回至相寺》,长篇小说《消失的名字》等。
不能逃离(节选)
旧海棠
一
五月底了,回南天刚走,热风吹起,到处黏糊糊的。顾翠敏收拾好早餐后的厨房,又把脏衣篓里的衣服塞进洗衣机,她看了看客厅爬毯上的糯米,想着要不要带她出去转转。她问汪小姐:“您出去吗?”
汪小姐坐在沙发上,一边刷手机,一边撸着布偶猫,说:“这天没地方去,你去买菜时带着糯米在商场转转就好,可别去外面。”
顾翠敏说好。
顾翠敏是这家的保姆,被汪小姐称作顾姐。她抱起糯米检查了下纸尿裤,觉得没必要换,就把糯米抱出客厅,去入户花园找婴儿车。
婴儿车有两辆,一辆简便的,一辆豪华的。简便的是她推糯米出去时用的,车后面备着的也是她常用的东西。顾翠敏把糯米放入这辆车里,系好安全带,出门乘电梯下楼。
出楼后是花园,一楼都是架空层,种着花草树木,建着小桥流水和娱乐设施。这些景仅供小区的居民使用,外面的人进不来,也享用不了。
出花园沿着小区专用通道进入裙楼的商场地面,是几家商铺的外墙橱窗,里面展示着高档服装。超市在负一楼,顾翠敏推着糯米去超市选购一天要用的菜品。
顾翠敏回来,把糯米交给汪小姐,她从洗衣机里掏出衣服放入烘干机,然后进厨房浸泡午餐要用的菜品。虽然她买的都是无公害蔬菜,小白菜青绿青绿的,看不出上面有什么,但她还是要依照汪小姐的要求先浸泡十五分钟再清洗。两棵小白菜,一点尘土没有,若不是洗过就是无土栽培,叶子干净得很。就是这两棵小白菜,一棵七八片叶子,两棵要十三块钱,搁其他普通超市最多两块钱,但他们楼下的超市就是要十三块。这两棵小白菜是用来炒水牛肉的,水牛肉已切好片,一盒三十多,这一个白菜炒水牛肉成本就要四十多了。另外午餐还要给汪小姐做一个油焖大虾,一个五指毛桃排骨炖盅。她自己炒一个西红柿鸡蛋。
所有食材洗切弄好,炖盅炖上,顾翠敏去看糯米,去看汪小姐那边需不需要她帮手。汪小姐心情大好,摆弄着布偶猫和糯米,给她们拍照。糯米能坐,嘴里吃着奶嘴,手里抓着摇铃,她一摇,摇铃就丁零零地响。她还不会故意做什么动作,就是高兴了两只手会激动地晃动。布偶猫也正坐着,眼睛圆圆的,看着汪小姐,时不时地甩一下尾巴,等待着主人的号令。“汪小咪,看这边,看这边。”汪小咪就是布偶猫,随她姓,名叫小咪。汪小姐一边叫汪小咪一边用手点着手机画面,一时拍了不少照片。然后汪小姐席地而坐开始修图。糯米坐歪了,顾翠敏把糯米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逗着糯米玩了一会儿,顾翠敏再看布偶猫,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跑到汪小姐的怀里卧着了。顾翠敏的手机在工人房,不然她马上就能从朋友圈里看到汪小姐发的图片,以及图片配着“大女儿和小女儿”的文字。大女儿是汪小咪,小女儿是糯米。
饭做好,汪小姐用餐,顾翠敏把糯米放在家用婴儿车里让她玩车上的玩具,她去取烘干机里的衣服。不需要熨烫的叠起来,需要熨烫的一一熨烫,然后把衣服分别收在汪小姐和房先生的衣柜。
汪小姐要午休了,顾翠敏才去吃饭,然后收拾厨房,把碗碟放入洗碗机,她又去清洁糯米玩过的玩具。大约汪小姐午睡要醒了,顾翠敏才去小憩一会儿,打个盹。
顾翠敏打盹醒来,看到胡文生给她发来的消息,问她能转五千块钱不。
顾翠敏回:“还没发工资,什么时候要?”
胡文生说:“现在就要用,最迟月底。”
顾翠敏想问胡文生要五千做什么,想想把手机捂胸口上又没有问。大约是她没有再回信息,胡文生主动说:“我去申请网约车许可证,车子不太合格,至少要把车内换个皮套。换皮套下来要五千多。”顾翠敏喘了一口气,想他还是讲道理的,做什么事不瞒她。他闲下来一年半了,也一直努力地找工作,怎奈找不到他能做的工作,眼下这个世道对于一个中年失业的男人来说,似乎只有开网约车这一条出路。过完年,他已经在一个小平台尝试着开了三个多月的网约车,想找个大平台申请许可证正式经营,这对胡文生和对家庭来说倒不失为一桩好事。顾翠敏叹:“他终于放下了身段,肯做他瞧不上的工作了。”她能理解他的挣扎,她当初走进家政公司何尝不是如此,她身心都在做斗争,每向家政公司的门迈一步都在用全身的力气,最后坐着等老板面试时,出了一身的汗。然后有人带着她熟悉各种工具和洗涤用品,她大多认识,也会使用,但它们放在家政公司的工具间,一切都像是陌生的,需要她换个心态重新认识它们。
顾翠敏回:“我找雇主问问能不能先借一个月的。”工资都是月初发上月的,她要是想先用这个月的工资,就只能是先借款了。
顾翠敏起身走出工人房,看有什么活儿干,或者看糯米醒了没,要不要把她抱出来。
顾翠敏走到汪小姐的门口听动静,没听到汪小姐跟糯米说话的声音,她就去了客厅用半干的大抹布抹地上的灰。她是跪着抹的,这个姿势不累腰,要是蹲着抹,不但姿势难看,腿和腰都不舒服。她早上吸了尘,没有大的灰尘,抹了一遍地,大抹布上也不脏,她相信汪小姐即便穿着白袜子走上面,祙底也不会沾上任何灰尘。她也知道汪小姐对这一点特别满意。
三点半的时候汪小姐出来了,顾翠敏迎上去,说:“汪小姐起来啦。”汪小姐说:“备点茶,我煮点奶茶喝。”顾翠敏回说备好了。汪小姐说:“好,我自己弄,你看着糯米吧,该快醒了。”
顾翠敏去看糯米,糯米还在睡,汪小咪倒是醒了,只是卧在汪小姐的床上还没有起来。顾翠敏笑了一下,心里说,真是会享福。
顾翠敏又去拿刚才洗好的抹布抹汪小姐房间的地板,抹完了又洗了抹布,把抹布搭阳台晾着,这一切做好才回到汪小姐的房间看着糯米。
坐下,想起等会儿要给糯米换纸尿裤,她到客厅杂物柜旁涂了护手霜。这是汪小姐专门为她买的护手霜,让她接触糯米时涂上,免得糯米碰到她粗糙的手不舒服。
做完这些,时间还没到四点,餐厅那边传来汪小姐煮茶的咕嘟声。不知道是不是汪小咪也听到了声音还是闻到了气味,喵一声下床去了餐厅。
糯米醒了,睁了睁眼,应该是尿了一泡,哇地哭起来。这么大的孩子,什么事都是用哭来说明她的意思,只是哭声不同罢了。顾翠敏听了,忙把糯米从她的小床上抱起来给她换纸尿裤。弄好后把她放到客厅的摇篮里,她又洗手给糯米冲奶喂奶。糯米五个月过后断的母乳,现在改喝奶粉,这才刚喝不到一个月。糯米躺在顾翠敏的怀里,喝得嗯嗯叽叽的,顾翠敏知道,这孩子是喝满足了。
汪小姐那边也喝完了下午茶,她回了卧室换衣服,坐回客厅看电视。再晚一点,外面干燥了,她会带糯米下楼转转,而顾翠敏则又要开始准备晚餐了。晚餐是一天的重头戏,若没有特别交代,房先生会准时回来用晚餐。
房先生是广东人,汪小姐也是广东人,除非汪小姐特别交代,他们家饭菜的口味以粤菜为主。顾翠敏在家政公司专门学过粤菜,炖蒸烹煮不在话下。
汪小姐家是城中村旧改回迁户,在这个叫御上晴蓝的小区里有几套房,她只是住了其中的一套。房先生是青年才俊,海归硕士,当下在税务局上班,年薪不少。但他们家并不是指望着房先生的年薪生活的,房先生上班就是图个乐趣,让人生有个营生。
房先生回到家换下制服洗了手先看女儿,抱着逗逗。不一会儿顾翠敏就会过来接手糯米,叫小姐和先生去用餐。
顾翠敏正哄着糯米,汪小姐那边叫:“顾姐,骨碟呢?”
顾翠敏听到忙地抱糯米出来,从洗碗机里拿出两个小碟子来,给汪小姐和房先生一人一个。然后她又抱着糯米回到客厅。
糯米才六个月,还不会看电视,但电视开着,放着早教节目,就当听声了。
汪小姐和房先生用过晚饭后,不能免俗地看一会儿电视。平时,顾翠敏去吃晚饭时把糯米放在摇篮里,或交给汪小姐房先生其中一位。等顾翠敏吃过晚饭,收拾好厨房,就要去给糯米洗澡,这样顾翠敏一天的工作就基本算是做完了。
这是汪小姐家很普通的一天。
去休息时,顾翠敏想起忘记跟汪小姐说先支工资的事。但是她想到汪小姐也要休息了,不能给她添不愉快,就决定第二天再说。
次日,顾翠敏去买菜时,说想支这个月的工资,汪小姐只是哦一声就拿起镶了水晶的手机给顾翠敏转了五千五的工资。
二
周六是顾翠敏的固定休息日,她早起后就回了在坂田的家里。胡文生刚起床,吃了早餐,然后要去出车。女儿今年毕业,先回来找工作;儿子还在读高二,秋上就高三了。女儿儿子都在家,顾翠敏想着给两个孩子好好煮一餐饭,她打开冰箱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几乎空空如也,就计划着去超市买点菜。
都是超市,这边的超市什么都便宜,是普通人家能消费起的价格。顾翠敏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整只鸡,这边四五十一只,那边要一百多;同样是原切牛排牛肉,也是天差地别。差在哪里、别在哪里她不知道,反正那边是汪小姐办的卡,她买什么刷卡就好了。但是不管她怎么计划着买,汪小姐家一天的菜肉和水果钱都要三五百,而她在这边的超市买一天的菜肉一百出头就足够了。
不说曾经,只说现在,煮饭是她的专业,午餐时间到了,她很快弄好了一桌菜。她叫女儿儿子吃饭:“晓晓,俊希,吃饭啦!”这么叫着,她摆着碗筷,三个人的碗筷摆好了,也不见一个人出来。于是她又去两个房间敲门。她不想发火,女儿一学期没见着了,儿子一周也只是见一次,想亲还来不及,哪舍得发火。她敲门去叫了,女儿儿子才终于出来吃饭。
晓晓带着手机出来的,手机里放着什么视频,她边举筷子边盯着手机看。顾翠敏有点火了,“什么东西差吃饭这点时间?关了,先吃饭。”晓晓没回话,搛一筷子东西往嘴里送。顾翠敏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听见没有,关了手机,吃了饭再看。”晓晓这才放下手机。“这么大了,要工作了,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顾翠敏说。
“我读的学校不好找工作,我准备考研。”晓晓说。
“你不是说回来找工作的,怎么又提考研?”顾翠敏说。
“投了好多份简历,根本没有回信。一家也没有。我不想着考研能干什么!”晓晓说。
顾翠敏不说话。
顾翠敏不说话,三个人就都只顾吃饭。她斜一眼晓晓,觉得她气鼓鼓的。
顾翠敏想想这情景不对,她原本是回来给孩子好好地煮两餐饭,让他俩好好地尝一下她的手艺,这怎么才吃上就都是气鼓鼓的,这算是什么好好吃饭。
她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说:“考研不是不行,眼下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看能不能先上班,过两年再考。”
“去年我就说要考研的,是你们没当回事。过几年考研和现在考研性质是不一样的,我那么差的学校,不考研根本找不到工作。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我没上大学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我要考虑的是还有十几年的房贷从哪里来,你读研的钱从哪里来,你弟弟读大学的钱又从哪里来,你爸跑车还没见着钱,光靠我一个人给人家做保姆能负担起你去读研?”
“现在时兴叫网约车,现在没见钱,早晚会见钱的。以前我考大学时你们怎么说的,说先读着,以后读硕读博你们都供,现在变脸了,算什么事情?”
“那时不是想你好歹先读一个吗?不然,你都复习两年了,再复习下去就什么都耽搁了。”
“我怪你了吗?我不是去读了吗?要说怪也不是不能怪,初中才把我从老家弄过来读书,又是那么差的学校,我能考上高中就不错了。”
“你不怪我们,我们也没有错,我们当时就只有那样的能力,只能在这个地段买房,在这里买房就只能读那个初中,我们有什么办法?俊希不是也读的那个初中,人家怎么就考上了好高中?”
“别,别,你们吵你们的,别扯上我,我不想参与你们的论战。”俊希说。说完他扒几口饭塞住嘴。
“他是上的那个初中,但他的小学是在深圳读的,他到初中是尖子。我是什么,我是渣,能一样?”晓晓气着说。
“这能怪上谁,生的时候不一样,你在那个时候出生,咱家只能是那样的条件。有人还不如你呢,没见你跟不如你的比。”顾翠敏说。
晓晓不出声了。
顾翠敏看了看晓晓,她不知道她后来是不是后悔让晓晓复习非考本不可,要是第一年就读了专科,说不定她就认了命已经开始工作了。但这么想又似乎哪里不对,她一个做母亲的初衷是想晓晓比她强,她想晓晓有个好工作,这没错。再说,她也没想到胡文生会失业啊!想来想去,她又原谅了自己,于是她选了一块好排骨搛到晓晓的碗里。
晓晓用筷子戳戳排骨,拨去一边没有搛起来吃。
顾翠敏看到了晓晓的动作,知道那动作就是她还在生气。
“你爸在的公司倒闭了,他有技术也没有工作给他做,他不是没有找工作,也去找了,没有找到。他现在觉得网约车可以做,但谁能知道他专职做了会怎样。叫你等等,是说等你爸稳定些看能赚多少钱你再考研,不是不让你考。”顾翠敏尝试着找补点什么回来。
晓晓又把手机打开看起了视频,她这动作说明顾翠敏的这番话她未听进去,且有了反抗的意思。顾翠敏没有再让晓晓不看手机,因为她要再多说一句话,晓晓就有可能摔筷子摔碗,两个人就会又吵起来,她也不想再生气了,虽然她的心里也是委屈的。
顾翠敏高中毕业来的深圳,先是在深圳的工厂做事,后来做了公司的业务。但因一段时间深圳的工厂大量外迁,随着加工业在深圳关内(曾经对市区的叫法,市区外的叫关外)的消失,她也失了业。她转行做了很多工作,学了会计,学了营养师,最后无可奈何又学了家政。当初她做家政是因为胡文生失业,公司只给胡文生发了三个月工资,没给他失业赔偿金,老板就跑了。胡文生想把房子卖了,说反正房子是为了孩子读书,现在两个孩子都不需要房子的学位了,不如卖了租房住,到时两个孩子都工作了,他们就可以拿着剩下的钱回老家养老。她不让卖,她不想回老家养老,更不想两个孩子以后在深圳没有了家。两个人各说各的理,光吵嘴还不算,差点打起来。是她不让卖的,她就要拿出负责任的态度,所以她心一横去了家政公司培训,做了钟点工。做钟点工的收入是按照钟点的时长来的,她要收入高,就要多接几家钟点工的活儿。她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她要任劳任怨,准备一个月赚个七八千。但理想归理想,现实并不能如愿,钟点工的工作不好接,她就到了汪小姐家做住家保姆。那时汪小姐怀孕六个月,家里只有她和房先生,只伺候两个人,按行情给她四千五,若是生了BB就加一千。顾翠敏答应了,想着五千五的工资能解决他们家好多事情。
做住家保姆的收入低,她就劝胡文生出去跑网约车。起初胡文生不肯,觉得丢面子,是她跟他闹,叫他为了这个家跟她一起拼搏。胡文生油盐不进,一天躺在家里看电视,梦想着失业赔偿金能通过劳动仲裁发下来,但没有,一年多了都没等到。过了年,正月十六,俊希去上学了,两个人又吵起了架。顾翠敏急了,从厨房里拿出菜刀说,你一个大男人不出去工作老子就砍了你。胡文生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骂她,你个神经病,然后去了阳台抽烟。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闹到动刀的程度。他去阳台后把门关了,直到顾翠敏出门去,他才从阳台回客厅。
顾翠敏在汪小姐家脾气好好的,回来只要见着胡文生躺沙发上就想骂他,就想跟他闹。胡文生被她闹烦了,只好尝试着跑网约车,然后不咸不淡地做着。顾翠敏在汪小姐家做事,不知道胡文生的情况,直到问他一个月能跑多少钱,胡文生才说没跑多少。她又跟胡文生哭诉,说家里的钱快没有了,她给人家做保姆能赚几个钱,叫他勤快些出去跑车,要是他总赖在家里,她是跟他没完的,反正菜刀她是磨好了的。顾翠敏以前并不是这么泼辣的人,她是被胡文生懒散的样子逼到这个份上了。她休息时当面说道胡文生,俊希在家,听他们吵,把门关得咣当响。顾翠敏干脆利用俊希来刺激胡文生,说你要是这么懒散下去,你叫你儿子怎么看,你叫你儿子怎么努力,你当老子的人在儿子面前不振作起来,你还配当老子吗?这次胡文生听进去了。人的勤快大概都是习惯养成的,胡文生跑着跑着,慢慢地出车勤快了,眼下还有了办许可证的想法。这点上,顾翠敏是欣喜的。
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到厨房,顾翠敏想了想,还是要找晓晓谈谈,想让她先工作。她敲了敲晓晓的门,晓晓说午休了。顾翠敏只好退回厨房去清洗碗筷。
她问自己,真的非要晓晓出来工作吗?但晓晓现在能做什么工作呢,投了那么多简历都没用。她一时想不出个结果来。
顾翠敏每周休息一天,周六给汪小姐家备好早餐出来的,她周日八点左右回到那边就好,正好也给汪小姐和房先生一点自由空间。
胡文生昨晚凌晨才回到家,顾翠敏走时胡文生和晓晓都在睡,只有俊希起床了,准备做作业。顾翠敏给家里的电饭煲煮上早餐,把速冻的包子和鸡蛋放在锅里蒸好就出了门。她走时见坐在书桌前的俊希,想上去抱抱他,但她到俊希身边了又没有抱,只用手摸了摸儿子的头,说“真是大孩子了”。俊希没抬头看她,只跟她说“妈妈拜拜”。顾翠敏很满意儿子,知道学,这比什么都让她开心,她觉得人就是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努力做他该做的事,不然就是废人。
三
糯米已经喝过奶,在客厅的婴儿车里玩,房先生在旁边看着。汪小姐还在梳妆,看起来还未用早餐。
顾翠敏备早餐。她随手蒸了一根小胡萝卜,想着等会儿研磨后给糯米拌在米糊里。
汪小姐一切弄好,顾翠敏去客厅陪糯米,房先生才去餐厅跟汪小姐一起用早餐。顾翠敏看了看时钟,要十点了。
由于早餐吃得晚,午餐差不多一点才吃,然后他们午休。约三点时有人敲门,原来是汪小姐和房先生要外出看剧,怕她一个人忙家务带不了糯米,叫了外婆来帮手。这当然是托词。与其说是帮手,不如说是监督。怎么都好,人家有权利监督,她也欣然接受。
外婆是深圳本地人的长相,打扮时尚,一副富贵雍容的派头。外婆一来就脱去外衣洗了手,然后抱起糯米亲亲。糯米有点认生,嗯啊了几声,外婆见状大概是理解小孩子的性情,就把她放在婴儿车里。外婆拿着手铃逗糯米,“囡宝,不认识外婆啦,外婆来看你了!”糯米伸手抓外婆手里的手铃,啊啊几声。外婆把手铃给了糯米,嘴里还说着“给囡宝,给囡宝”,样子十分宠溺。
外婆在这个小区有熟人,她一边看着糯米一边打电话。她打电话是用白话讲的,顾翠敏听得懂,她在邀老朋友来家里坐坐。
等汪小姐和房先生出门,外婆的朋友就来了家里。来人也是外婆一样的年纪,一身的名牌,穿戴贵气。她们用白话聊着天,聊起来经年往事,说这个地方先是建了一百层的商务大楼,后才建起COCO Park,最后才建的商住楼,那时她就知道这里将成为深圳房价最昂贵的地段,所以她不要钱,要房子。现在看来当初要房子是对的,价格从开盘到入伙就翻了一番,而到现在早涨了十倍去了。来人大声地笑着,说咱们一样,都看准了这个地段要发起来。来人还说,地段好生意就好,她想买个包的,楼下的GUCCI都需要预约才能去。
顾翠敏给外婆和客人煮了蜜柚红茶,又拿了一杯冰放在边上,让外婆和客人随便喝热的还是冷的。
顾翠敏问糯米的外婆晚上要备几个人的饭。
外婆让客人在这里吃晚饭,客人说不用不用,走几步就到家了,家里的阿姨也煲了靓汤的。客人又说,要不你去我家喝汤吧。外婆说她让顾姐也煲着汤,改天再去她家喝。外婆有时也叫顾翠敏顾姐,不是因为年龄,是广东人喜欢在名或姓后面加个姐字显得尊重。两人说说笑笑继续聊她们的话题。
晚上糯米洗过澡了,顾翠敏在儿童房里哄糯米睡觉,汪小姐和房先生才回到家。他们刚回到家,外婆就起身拿了车钥匙回去了。
糯米睡着后,顾翠敏把她放在主卧的婴儿床上,她回到工人间,把客厅大片的空间让给汪小姐和房先生活动。
晓晓给她发了条信息:“家里到底有多困难?”
信息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了。顾翠敏看了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晓晓。她有点烦躁,于是把手机又丢在床上,去了厨房看还有什么可做的。她想逃避这个话题,她想让晓晓去问她爸,但她又不想女儿知道她的逃避心态。说到底她是做母亲的,是家中的顶梁柱之一,过去的一年多是她给家里带来了星点的希望。那就是家里的一点积蓄用来还房贷,她的保姆工资维持着一家人的基本生活,其中包括晓晓一个月两千的生活费。本来晓晓大学的生活费最开始是给三千的,后来胡文生失业,晓晓的生活费就少了一千。晓晓埋怨过生活费给少了,但有什么办法呢,房贷是家里第一重要的事情,那点积蓄要留着还房贷,不能从里面抽出一点来,抽出一点来顾翠敏都觉得危机马上就要到来。她有过那样的经验,早年晓晓的外婆病重,她出了不少钱,导致她家几个月的房贷都只能等着胡文生的工资发下来才能扣除。那是一次不好的经历,她也不是逞强非要多出钱,是因为晓晓从小是外婆带大的。但她发誓,以后决不能乱花钱了,人情有长短,钱可没长短,等你需要时,没有就是没有,你想破头也找不来一分一毫。有了那次的经验,顾翠敏开始想着赚钱。胡文生未失业前一个月有差不多两万的工资,但她还是在照顾家庭之余想办法打点零工赚点小钱。虽然她赚的那点实在是少。胡文生失业后,他们还是慌了,一边是胡文生不停地找工作碰壁,一边是她想尽办法把工作做好。但她做保姆拿的是死工资,工作再努力也是无用。顾翠敏看她这边没有一点增加收入的可能,于是就有了让胡文生去跑网约车的想法,因为她在家政公司的同事的老公不是跑出租车就是跑网约车,人家都能跑车,他胡文生已经失业了,凭什么不能去跑车?胡文生在她的唠叨下,终于去跑了网约车。第一个月第二个月胡文生跑得不勤快,没挣到钱;第三个月也就两千多点;如今是第四个月,胡文生估计能有三四千。她想挺好了,因为就是这三四千已经是这个家庭救命的钱了。总之,如今胡文生有了进账,对她来说是个安慰,她大喘一口气。
顾翠敏想清了问题,觉得非面对不可。回到工人房中,她打算如实回答晓晓的信息以得到她的理解。“我做保姆跟你爸跑车加起来的全部收入仅是你爸当年工作时的一半,但现在我们面临的开支并不比当时少。”她边想边回晓晓,“现在你毕业了,如果你能工作,就是不帮助家里,只顾着你自己,我们也能轻松一些。”
她写了两条信息后,晓晓没有马上回复她,但她知道晓晓看到她的信息了,因为对话框有输入的动静,虽然最终晓晓也没有回复她什么。
她洗漱完睡下了,晓晓才回她的信息,说她尝试下找工作。又说,下周要回校参加毕业典礼了,她还是需要三千块钱的,一是路费,二是生活费,三是跟同学拍毕业照。
顾翠敏马上回复她,说可以的,这个钱他们可以从积蓄中挪一点出来。她又说,积蓄就只够这几个月还房贷的,年底就没有了。说完觉得哪里不妥,她又撤回了这一条。但晓晓好像还是看到了,说:“我看到了,你不用撤。我会找工作,最起码不再向你们要钱花。”
顾翠敏看着晓晓的信息,她自言自语地说:“那点积蓄真的只够年前的房贷,年后可怎么办呢?”
晓晓参加完毕业典礼已是六月底,她回到深圳后就开始找工作。这回她的目标放低了,不一定要找办公室的工作,只要是她能胜任的就好,她妈妈能给人家做保姆,她洗碗洗盘子也能接受。经一个要好的同学传信,她的一位初中男同学高中读的职校,后来在一家连锁酒楼里做厨师,说可以介绍她面试服务员。她加了初中男同学的微信,去面试了。但她在厅前服务和后厨服务中选择了后厨服务,就是做传菜和撤台的活儿,这样她能避免与客人说话。实习期三个月,实习期包食宿三千块,实习后四千,另有社保。同事告诉她因现在的生意不好,工资少了,以前生意好时,他们的工资加上加班费,都有五六千。晓晓说,那不少。同事说,对啊,不比公司白领少吧。在酒楼工作的有初中生也有高中生,大学生也不是没有,后厨备菜的就有一个理科的大学生,他已经在后厨打杂一年多了,快可以做厨师助理了。晓晓想了想,备菜天天在厨房切菜也挺乏味的,再想想自己做传菜还能跑前跑后,就觉得心里还是能接受自己做这份工作。
晓晓选择住宿舍,这样感觉自己还是在大学一样,只是大家的行为有些不同。在大学时大家回到宿舍是看书和学习,现在大家在宿舍里不是化妆就是看手机。
晓晓住上铺,她长时间躺在床上,把上学时没时间看的电视剧都找来看。她跟顾翠敏说她放弃考研了,先工作再说。
四
俊希期末考试排名不错,老师说俊希仍有上升空间,叫他有可能的话补习一下数学。
俊希不太了解家里的情况,就跟顾翠敏说了想暑假补习的事。顾翠敏说知道了,她跟爸爸商量一下。只是暑假的话,就只有两千多的补习费,若加上高三上下学期和一个寒假都补数学的话就差不多是一万块钱的样子。这个钱也不用一起交,分次交就行。顾翠敏说,那就还是给孩子报班吧,难得的是孩子有上进心。至于明年的房贷先不管了,到时是死是活就交给命运吧。晓晓知道了俊希的事也说让弟弟报吧,她实习结束了工资会多一些,到时她也能出一部分。
时间很快到了九月,开学考时俊希的数学成绩真的好了一些。
晓晓说她上班挺好的,初中同学是后厨的厨师了,能照顾她,同事里没人为难她。厨师同学的后厨聚餐时,也会叫上晓晓一起。大家起哄叫厨师同学追求晓晓,厨师同学说,人家大学生呢,不能因为到咱这做事了就小看人家,等外面的世道好了,人家还是能出去做白领的。大家一阵嘘声,好像都意识到什么问题一样,有人无缘无故地骂“去他妈的”,然后朝厕所走去。有人说他喝多了,有人说别管他,大家又聊其他的话题。
晓晓觉得自己适应这份工作了,别人上班她也上班,别人玩她也玩,但她就是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完全融进大家的生活。后厨的男性多,她本想跟前厅的女性们多些互动,可前厅服务的人员有分帮派,她哪个帮派都没有融进去,平常里她更多的还是跟后厨的人说话。
俊希成绩依然很好,数学成绩稳步上升,几乎达到老师对他的预期。晓晓转正了,她留三千元自己花的费用,拿了一千元帮衬俊希。俊希自然是希望读个名牌大学的,他问晓晓,名牌大学就能找到好工作吗?
晓晓不敢肯定地答他,说实话吧,她心里纠结得很,她的同学也有考上名牌大学的,毕业了要么考研,要么在家闲着,也没有找到工作。但没找到工作,也可能是因为特殊情况。人总是要学会安慰自己的,也总是要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这么想了之后,她跟俊希说:“不知道呢,先考上再说吧,名牌总比普通大学好些。”她又说,“你在大学时就要想着考研的事,一口气读下去,现在家里三个人供你一个肯定是没问题。”
俊希懵懂,就觉得无论如何要考上名牌大学。周末从学校回来,见爸爸、妈妈、姐姐三个人像流水一样回到家里,又匆匆走了,只有他一个人固定地坐在书桌前。他的心里是有点乱的,但他掐着自己的手心,又把那种乱压下去了,他要自己好好学习。
晓晓传菜时因为地面有水滑倒了,一托盘的菜摔在了地上。菜只好重做,领班去跟客人解释原因,请客人再多等一会儿。晓晓的脚也崴了,领班没问她摔着了没有,而是给客人解释后回来骂她,还说要扣她工资。
晓晓在宿舍养伤躺了几天,她谁也没说。等脚好了她才跟俊希说:“这个社会险恶得很,越是底层人心越恶,你将来绝不能做底层人。”
俊希问:“妈妈给人家当保姆是不是底层人?”晓晓说是。俊希问:“妈妈恶吗?”晓晓说:“不恶吗,她怎么骂爸爸的?”俊希听顾翠敏骂爸爸比晓晓多多了,他没有回答晓晓,而是自言自语地说:“爸爸没失业前,妈妈还是很好的妈妈的,勤快,温柔。”
元旦的时候晓晓怀孕了,晓晓当时还不知道,休息在家时吐,吃不下饭,顾翠敏就问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晓晓没正面回应。顾翠敏看出了门道,然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掉下了眼泪。晓晓不耐烦了,说:“死作,你伤心什么?”顾翠敏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晓晓说:“你什么意思?”顾翠敏说:“你怕是怀孕了,自己还不知道。”晓晓一愣,马上说:“我怀我自己养,要是不养就去医院做掉。做掉的钱我自己赚得有,不用你的钱。”
顾翠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晓晓,她心里的晓晓还是个小女孩,但又是她逼着这个小女孩步入社会的。顾翠敏想了想说对不起,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是心疼她,虽然晓晓也到了找男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刚谈男朋友就怀上了不是好事,总不能现在就谈婚论嫁。
顾翠敏不太想晓晓要,她尝试跟晓晓谈。“你才参加工作,还没有经历世事,这个时候怀孕就要的话,你就马上看到了人生的尽头,就会像我当年一样,陷入婚姻与养育中。”顾翠敏又说,“你要理智想一想。我可以陪你去做掉。”晓晓没回她的话,右手用力地掐着自己的喉咙。顾翠敏盯着晓晓等了一会儿,晓晓还是没有回答她的意思,顾翠敏有些着急地说:“你怎么不回答?你总不会想要生下来吧?”
晓晓发了脾气,说:“怎么不能生下来了?你不也是二十四生我吗?你能,为什么我不能?”
顾翠敏说:“这怎么一样,我那时候要跟你爸结婚了。你呢,你刚谈朋友,还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呢,你就要结婚吗?”
晓晓狠狠地说:“我不用什么都告诉你吧!”
顾翠敏说:“我是你妈,你不告诉我你告诉谁?”
晓晓说:“我是成人了,我不用告诉你。”
顾翠敏气愤了,说:“你这孩子,你怎么是这样的孩子!”
晓晓说:“我不是这样的孩子,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孩子?是二十三二十四了还听你话的孩子?你让我考研我就考研,你不让我考研我就不能考?你叫我生,我就生?你不叫我生,我就不能生?”
顾翠敏听到晓晓说考研的话,一时好像被晓晓堵了口说不出话来。
但顾翠敏还是要说话,因为她是妈妈。
顾翠敏说:“你不告诉我,那你以后会不会用到我帮你带孩子?你总不能用到我时再找到我,叫我帮你带孩子吧?我虽然是你妈,也不能任你随便使唤吧!”
晓晓不说话。
顾翠敏又说:“你知道家里的情况吗?我们用来还房贷的积蓄已经花完了,现在我跟你爸一个月挣的钱全部用上也不够还房贷的。你现在怀孕,你就不能工作了,你不能工作了,我们拿什么养你跟孩子?还有半年你弟就上大学了,我们拿什么给你弟交学费?”
晓晓还是不说话。
顾翠敏急,说:“情况都跟你说了,你总得跟我说句话吧?”
晓晓说:“我要想一想怎么跟你说。”
顾翠敏说:“那你进屋想吧,我等会儿去找你。”
顾翠敏去收拾厨房,一边收拾一边想她们母女的关系怎么是这样的,难道别人家的母女关系也是这样吗?
顾翠敏去敲晓晓的门。
晓晓坐起来,把床头柜上擦眼泪的卫生纸握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晓晓说:“我算是被强奸的,那天我喝醉了,我同学送我去酒店,我人事不省,第二天才发现被他们动了。”
“他们?几个人?”
“一个。只是送我的是两个人。”
“我们去报警!”
“你不要什么都替我做主好不好?报警了,这事大家都知道了,我还怎么在那里上班。”
“晓晓,上班是另一回事,你现在不报警,这事会成为你以后人生中的痛点,你会自责,你会跟自己过不去,你还会继续在其他事上忍气吞声!”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会自责?你不要乱下结论好不好?”
“我不是乱下结论,我看过很多讲成长的视频,妈妈这些年是有学习的,不然妈妈也不能从原生家庭的伤害中走出来。”
“你是你,我是我。你别拿你的经验来套我。”
“孩子啊,这事你要听妈妈的,妈妈不会骗你。你不报警,你将来一定会为这种事为难自己的,你会跟自己过不去。你信妈妈!”
“那我的这份工作就做不成了。”
“没关系,没关系,这工作我们不做了。我们要去报警,不管结果如何,你就对得起自己了。”
晓晓扑倒在枕头上又哭了起来。
顾翠敏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头一次发生那个事?”
晓晓哭着说:“你别猜了,不是。”
顾翠敏从晓晓的房间退了出来,给晓晓关上了门。她想,人一生中有些痛是要自己扛的,谁也帮不了谁。
顾翠敏给汪小姐微信留言要请假一天,然后给晓晓找衣服,叫她穿戴好一起去医院检查,然后拿着检验单一起去报警。
顾翠敏给晓晓讲了她的成长经历,她有个姐姐,还有个弟弟,这晓晓都知道。但顾翠敏要告诉晓晓的是,当初家里人不让她上完高中,让她把机会留给弟弟,所以她后来很恨父母和弟弟,也恨自己没有为自己争取。
派出所立案了,做了笔录,留了她们的联系方式,说他们调了酒店录像后会联系她们。
第二天一早,顾翠敏去上班,晓晓留在了家里。顾翠敏想着去汪小姐家先忙两天,然后请几天假陪晓晓去医院。
晓晓第二天下午就去了派出所,指认录像中的人是她。那天晓晓上班的酒楼没有生意,下晚班时后厨提议聚个餐。最近老是这样,备了很多的菜总用不完,所以他们就总聚餐,有时聚餐也用不完的菜就让员工带回家。
大家吃得差不多了,陆续有人回去,有知趣的要为晓晓的厨师同学和晓晓制造机会,也都走了。他们以前也总是这样。晓晓也大方,不急着回宿舍。最后就剩了三个人,晓晓,厨师同学,老大陈子豫。要说老大并不常参加他们的聚餐,这次也不过是第二次,于是三个人从喝啤酒又喝到老大的私货洋酒,最后是三个人都醉了。
三个人叫网约车回家,计划先送晓晓回宿舍,后送晓晓的厨师同学,最后送老大。但晓晓一上车就睡着了,根本叫不醒,她那样子没法一个人回宿舍。陈子豫只好叫网约车停在一个酒店门口,把晓晓送去酒店。
酒店的视频中,晓晓和厨师同学身上都没有找到身份证,酒店的住宿登记人是老大陈子豫。晓晓蔫头耷脑地被老大和厨师同学抬着走,最后是陈子豫一个人架着晓晓进了电梯,然后进了酒店房间,一时没有出来。
晓晓第二天醒来见自己在酒店里,回想了经历都是片段,喝洋酒,在哪里吐了,然后云里雾里地上床,再然后就是醒来脑子发涨。她知道她被男人做了,她也知道不是厨师同学,但她不敢想是陈子豫,她的印象中他不是跟她多熟的人。最主要他还是老大。第二天她上晚班,上班时头还是昏的,微微疼。她留意了厨师同学对她的态度,发现他的眼神躲着她。她还在晕乎中,她不想去想太多。这天老大没来,这正常,老大经常不来。两天后她才想,她是知道厨师同学对她有意思的,她也是准备了应他的,只是不想最后是老大架着她进了酒店房间。
几天后厨师同学又理她了,像往常一样跟她说话。晓晓想,这事算了吧,她不能跟老大发生了事又跟厨师同学黏糊,那她是什么人了。她跟厨师同学的情感还没真正发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结束了。结束了大家还是同事,还是同学,还是朋友。只是老大对她不一样了,但凡来查班,都会多看她几眼。但是仅是这样了,像有事,又像没有什么事一样。
老大陈子豫被派出所传唤了,他的律师找到晓晓,说陈子豫是喜欢她的,又是喝了酒才发生那事。她要是也喜欢陈子豫,他们可以正式交往。要是她不喜欢他,他愿意私了,提出赔偿五十万。
本来顾翠敏安排好了假陪晓晓去医院的,因为案子在进行中又耽搁了两周没去。等她再安排出假要陪晓晓去医院时,晓晓说不想去做掉了。顾翠敏问为什么,晓晓说,他那边说赔五十万,若是生下来不管男女再给五十万,另外还提供房子和生活费,甚至以后孩子的养育费用都由他出。晓晓对顾翠敏说:“一百万,一百万呢,我去做掉了我什么都没有,还落下一段不好的记忆。要是生下来,这一百万拿来干什么不行?给家里还房贷就是最紧要的事。”
顾翠敏一时哑口无言。她之所以哑口无言,是她心里承认晓晓把话说到她死穴上了。于是顾翠敏羞愧地点了点头。
晓晓怀孕快两个月了,再不去医院打掉,那孩子就要在晓晓肚子里生根发芽,要长在那里了。那时再打掉就要伤晓晓的身体了,就只能等胎儿再大些做引产手术。引产跟生孩子没有区别,所以人们也把引产当成小产。这些是对大人的身体不好的一面。顾翠敏虽点了头,还是把这些道理讲给晓晓听,要晓晓必须在一周内做决定。晓晓像下定了决心,说:“当然生,他喜欢我,他想让我给他生下这个孩子。而我也要那一百万,还有你也要那一百万。”晓晓说这话时,已经很冷静了。顾翠敏却慌了,大哭起来,说:“晓晓啊,妈妈对不起你!”
晓晓不理顾翠敏,觉得顾翠敏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样子让她讨厌。
顾翠敏上来拉扯她,重复之前的话说:“妈妈对不起你,咱们一家人都对不起你!”
晓晓一时胃酸上来,心中跟着又起了气愤,于是强压着胸口冷冷地说:“别说对不起的话了,本来有对不起,你这一哭好像要抵掉了。”
晓晓的语言里有明显的挖苦和指责,也许她并没有意识到,只是生理上不舒服激得她随口乱说。顾翠敏听出来了,多少冷静了些,却也不想指出来晓晓对她有冷嘲热讽。顾翠敏看了看晓晓,想她从小不在她身边,接过来后晓晓是她的小孩,听她的,但晓晓如今成人了,她们母女的关系是怎样的,她们之间还没有经历事情,还没有基础,不能做判断。顾翠敏意识到她们之间正在经历着打开始以来最严肃的事情,这个事情会奠基下她们这一生的母女关系。顾翠敏想到这不说话了,抹干了眼泪。晓晓回去自己的房间,很用力地关上了门。
顾翠敏羞愧难当,左右不是,没办法只好先回去上班了,她临走前又去敲晓晓的门,但是晓晓没出声。顾翠敏打开门,见晓晓背对着门躺着,她只好退出房间,小心地关上了门。她走前想了想,给晓晓发了信息,说她虽然想要那钱,但是她若想做掉,她还是会陪她做掉的。顾翠敏这样发完信息觉得羞愧少一些了,但同时也觉出了与晓晓之间不一样的关系,好像她们不再是母女,而是一对姐妹或朋友,晓晓要不要做什么根本由不得她了,而是取决于那个长大了的晓晓。意识到这些,她一时束手无策,她想到如今的她们同为成年女性,她们之间是平等的关系。
怎么会这样?顾翠敏想不通她与晓晓的关系怎么就演变到了这种地步。她好像没有跟母亲之间经历过这些。她高中没毕业就离开了家乡来到深圳打工,等她再跟母亲相处时,是她结婚,她的心态到了成人的地步,她直接跟母亲说她要结婚了。她跟她母亲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没有递进的、直接跨越过来的关系,从女孩直接到妇人。对,都是妇人的时候,她与母亲的关系也是平等的关系。那要是这样她就能想通了,到了一定程度,人与人之间都是平等的关系,谁也不比谁高一截,谁也不能为谁去做决定。
五
晓晓决定生下孩子后,不知她怎么想的,又回到了宿舍去住。顾翠敏休息时没看到晓晓,就把晓晓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胡文生,叫他找机会去见见陈子豫,看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胡文生去找了陈子豫,几次都扑了空没见着人。他留了纸条给陈子豫,陈子豫收到后厨的人拍给他的纸条图片,约了胡文生明天一见。
如约定的时间,陈子豫从后厨消防楼梯下楼见胡文生。胡文生远远地就看见从消防楼梯上下来一个人,然后他从车里出来。
顾翠敏想象不出来胡文生跟陈子豫会怎样相见,只听胡文生说,他上去给了陈子豫一拳,但陈子豫人挺客气,没有还手,还跟他说了您好。胡文生说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就只好说:“我是晓晓的爸爸。”
陈子豫说:“您好,我叫陈子豫。”
胡文生做爸爸的,再保持礼貌也难免地要打量陈子豫一眼。见他手拿着厨师帽,穿着蓝色类似牛仔料的厨师上衣,头发梳得整齐利落,整个人一眼看上去倒是挺精神干练的面貌。胡文生说他长出一口气,觉得人挺不错的。
胡文生递上一支烟,陈子豫摆手,说多少年做后厨的习惯,他不抽烟。胡文生听了把烟收了起来,他也没抽。胡文生说:“晓晓说了你准备要这个孩子,既然要,你是怎么打算的?”
陈子豫看了一下远处,说:“我喜欢晓晓,我听她的,她要结婚就结婚。”陈子豫这话像发自心腹说的,又像是律师交代好的,反正都是息事宁人的话。
胡文生见陈子豫的态度,觉出了他是有备而来,两人中他是那个强者。到这,胡文生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益,最后只好强作镇定地说:“那我知道了,你回去忙吧。”
陈子豫又看一下远处,说:“那我先回去了。”
胡文生打电话把结果告诉顾翠敏,顾翠敏长舒一口气,即便他们都不能确定陈子豫说的是真是假,但这样她心里也有底了。那就是律师真把白纸黑字写的协议给晓晓,晓晓是真决定撤案,是真决定生的。顾翠敏挂了电话,掐了自己一把,她自问,家里要供房,儿子要上大学,她又何尝不想要那一百万!即便那钱是晓晓的,她也能用一部分的!想完这些她照自己的脸抽了一巴掌。
顾翠敏请了半天假到晓晓的宿舍,晓晓从上铺下来,确认了宿舍没有其他人,拉了两个塑料凳出来跟顾翠敏一人坐一个。
晓晓说她收到了陈子豫律师寄的协议,也已经去医院建档案了,接下来正常去孕检就好。
顾翠敏让晓晓回家去住,晓晓不依,说她想在外面再住一段时间。
晓晓突然问她:“我说妈妈,你说实话,若他不给一百万,若我还是要生下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要让你卖房子来养,你会把房子卖了吗?”
顾翠敏一脸的惊讶,说:“你说什么?你怎么会这样想?”
晓晓倒平静,她慢慢地说:“不然我会怎么想?上次我爸让卖房子你不让卖,连给我的生活费都扣了一千。现在是更难的时候,我就想知道因为我要生孩子,你们得把房子卖了,你卖不卖?”
顾翠敏望着晓晓,觉得这个世界乱了,怎么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但想到晓晓可能在考验她,只是考验她,于是她平息下自己的情绪,咬着牙冷静地说:“这回卖。”
晓晓低头,笑了。
顾翠敏不知道晓晓是什么意思,等着她再做出反应。晓晓说:“你回去上班吧,我会处理好我的事的。”人就是这样,即便知道有些东西是虚假的,但因为需要这种虚假支撑着一口气,还是会很满意。
晓晓越冷静顾翠敏越拿不准晓晓的想法,觉得她像个陌生人,于是还是盯着晓晓看。
晓晓又说:“你回去吧。我只是那么一说。协议都有了,我会生下孩子的,那钱跑不掉。”
顾翠敏一身酥麻,有些抖,但也只好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回去了,你做什么决定要给我信息,妈妈为了你会卖房子的,你可不能有不好的想法啊!”顾翠敏说完这话有点嘲笑自己虚伪。
晓晓对她这话没做出什么反应,说好。语气是十分冷静的。
顾翠敏看看手机时间,觉得确实该回去了。她走出门又回头看晓晓,见晓晓坐着没动,只是看着她,也没有跟她挥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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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