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5年第4期|筱敏:阿佤,来自摄魂之地
董秀英是史上第一位佤族作家。在她之前,佤族没有书面文学,1981年她发表了处女作《木鼓声声》,是佤族的第一篇书面文学作品,被文学界誉为“佤族文学的第一声木鼓”,由此,这个隐没在云南深山里的神秘民族,开始在文学画廊中浮现。
认识董秀英之前,我对佤族一无所知。1985年我去鲁迅文学院学习,在班上遇到了这位奇女子。
我立刻就喜欢她。她身躯壮实,目光坦诚,更有孩童般天真的笑,瞬间解除了我的拘谨。人际交往这门课我终生都不曾及格,但在她这里根本不存在这门课。她身上自有一种神奇磁力,班上的同学大都自然亲近她,感觉秀英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我们都叫她“阿佤”。她爽朗答应,后来她与我通信或赠书,签名都是“阿佤”或“佤”。同学何卓琼很快写下一篇散文《阿佤,尽领你的风骚》,相当传神。
阿佤的简历标示她是1949年出生,其实这个年份是她的猜想。在她出生的那个时候,她的民族还没有文字,更没有以文字标示的纪年。若要叙述过去的事情,部族里通常的表述是:竹子开花那年,果树不结果那年,谁谁家剽牛那年。阿佤出生那年有一个事件,阿妈说她是大军进山那年生的,她便按这个国家的大叙事认为是1949年。我不大相信那个年份,大叙事是粗略的,与边远深山里部落的小叙事有一定差异,她阿妈记得的应该是部落里的事件,而不是国家的事件。阿佤摆一摆手—这算什么,活下来就好了。
活下来确实不容易,那个年代,生活在阿佤山的部族还崇敬砍头英雄,年年春播时分要砍人头祭谷。起初我以为是两个部落厮杀时砍敌手的人头,后来读阿佤的小说《摄魂之地》,才知道偶尔过路的人也会被砍。必得有砍下的人头插到寨墙的木桩上,这年才能有好收成。佤族人家的财产是一个竹楼加一个火塘,谁家有牛养大了,全寨子男人一起剽牛割肉,独取下牛头送还牛的主人,有牛头挂在竹楼上的人家便是富有,受人尊重。娃娃生在芭蕉叶上,阿妈将包麦嚼成糊糊,将雀子干巴老鼠干巴嚼成糊糊,喂养娃娃。阿妈耕作时把娃娃放在地头,时时可能引来饥饿的豹子或黑蟒。一个娃娃如同一只小兽,而且弱于一只小兽。我听她讲过猴子欺负女娃、抢走地里将熟的包麦的故事,还有猎手宿在山边,醒来发现一只脚被大蟒吞含入口的故事。读阿佤的小说,每每惊骇于野兽对人的威胁,在她的一部中篇和一部长篇小说里,两次写到女儿目睹阿妈被老雕抓走,成群的老雕日暮时分袭来,结成弩箭射不开的黑云,这不会仅是虚构。
没过几年,有汉人老师走进寨子,办学校教娃娃们念书识字,阿佤要去学校,却答不出自己几岁。汉人老师真有办法,要她伸出右手,从头顶心伸过去摸左边耳朵。她抬手尽力去做,中指刚刚摸得着,这说明了她的年龄,她得以迈进了教室。
阿佤家住的寨子有佤族人和拉祜族人,学校里的学生拉祜族较多,因此她在学校学的是汉语和拉祜语。后来她到云南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担任的是拉祜语的播音和编辑。她至少会三种语言,佤语、拉祜语、汉语。拉祜语原来与佤语同样没有文字,大约在20世纪初,传教士经由缅甸走到这里,用拉丁拼音法记录了拉祜语,就此有了文字。在此基础上,20世纪50年代国内的文字工作者又做了一些改革,形成了新拉祜文,阿佤应该是寨子里第一代学习新拉祜文的学生。
阿佤用草秆在泥巴地上写字,用烧黑的树枝在竹壳皮上写字,就此结束了佤族人结绳刻木传递信息的历史。山外的世界在文字、课本和老师的讲述中渐渐打开,透光的种子在她心里发芽。她十四五岁,族中人循规要将她配给一个汉子做婆娘,她悄悄把一条筒裙放进背篓,越过寨墙跑了。她知道山边有一条公路,顺着公路可以去到县城,虽然不知道这路有多长,但一定可以去到。她怕族人追拿,只在树丛草丛中穿行,直到离寨子远了,她才踏足公路,“走上了她的阿婆、阿妈做梦也没有见过的大马路”(《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
她用一双赤足走到了她从未见过的县城,找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学校,热心的老师接受了这个一无所有的女孩,这是县城学校出现的第一个佤族女学生。她领到了助学金,开始了她新的学习生活。这段生活与她之前的全然两样,必有许多内外跌宕的故事,她还没来得及讲述这些故事。1975年她从云南大学中文系毕业,进入云南人民广播电台工作。她与一个汉族的大学同学相爱结婚,生下的女儿也是佤族,是个起点与她大异的佤族人。
我没有听过阿佤的佤语和拉祜语,她的汉字十分漂亮,和我们一样用汉语写作,句式和表述却是她独有的:
阿佤山头有山,山腰背山,山脚生山,大山小山裹成一山。(《摄魂之地》)
夏天,林子里的米汤菌、大红菌、牛肝菌顶着厚厚的松针、落叶,蹿到地面。老枯树身上拥挤着花团样的黑木耳。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长的、圆的野果滚在落叶上……(《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
利吉神造出了地,路安神造出了天。……神在地面造了树,造了人,把人装在巴格岱山的一个石洞里。人在石头洞里很闷,就放声大哭起来……小米雀照幕依吉神说的去凿洞,石洞就凿开了。人从石洞里走出来,光碌碌地站立在地面上。老虎瞧见了,很奇怪。它瞧了瞧周围了瞧的动物、雀鸟都长毛,唯独人的毛只长在头上。(《摄魂之地》)
轰隆轰隆!这声音一直响到天明,烟灰滚滚,遮天盖地埋了半个天,过路雀不敢飞来,野兔缩进了窝窝。……豹子老虎被枪炮吓得跑出了背阴山。小雀老麂满天飞,鹿群鸹群忙钻出背阴山。(《背阴地》)
那时我们痴迷拉美文学,阿佤尤其喜欢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但就算我们把魔幻现实主义全吞下去,也写不出阿佤的句式,写不出那个更魔幻的世界。我们承认她是唯一的。
周末同学会我们把课桌推到一边,打开录音机跳舞。阿佤有时会出现在舞会上,她不来常规的双人合作,只跳独舞,音乐合适的时候,她就独自上场,抬腿,跺脚,转腰,甩发,相当轻盈、洒脱,看着像最原初的舞蹈,又像最现代的舞蹈。她独自带来了另一个世界,组成一个人的圆环,她沉浸其中。入迷的时候我闪过一个念头,进入她的圆环给她一点回应,但随即就害怕了,我的身手舒展不开,我是不可能的。
我想看看阿佤的故乡,看看魔幻的阿佤山。阿佤爽快答应,好啊好啊,明年春天你到云南来,我带你上山。
我真的去了。1988年的春天,阿佤带上我和另一位同学梁彬艳,从昆明启程。那时的路不太好走,三天半的长途汽车先到西双版纳,阿佤做泼水节采访工作,而后一路寻找便车,盘桓曲折,终于到达澜沧和西盟。西盟是佤族自治县,澜沧是拉祜族自治县,佤族也是那里世居的民族。澜沧是阿佤的家乡。
群山苍茫,这是佤族的天神路安和地神利吉所造的山川,峰峦交叠,地貌奇崛,神的利器切开的峡谷,澜沧江水暴怒着跌宕而过,犹如神的呼啸。有灵的万物静默不语,千年的老藤和今春的草芽各自伸向日光,不记录今夕何年。
尤记得赶路的夜晚,仿佛是向亘古行驶,天空是亘古的,群山无穷无尽,永远也走不完,路上不见一粒灯火,转了无数弯环,始终在头顶的是同一颗白星。
车子出了麻烦,我们下车去看。山风覆盖我们,告诉我们人真的渺小,在这样的深山里,即便呼喊也等同于无声。司机说可能要就地过夜了,我问阿佤怎么办,阿佤说,篝火嘛,点一堆篝火,天就烤蓝了,人就烤热了,你就烤睡了。我问豹子会来吗。阿佤说,篝火燃着,豹子不会走近。我说那么狼呢,野狗呢。阿佤说,抬两根长棍子嘛,去找两根长棍子。我明白这是阿佤的日常生活,她是这样长大的。
遗憾的是终究没能去到阿佤家的那个寨子。从前她沿着公路走出来,而我却没有足够的力气用脚走进去,我们进的是另一个拉祜寨子,上的是另一户人家的木楼。木楼底下住的是牛,踏几级木梯上去是人的住处。木楼上居中的必定是火塘,一个家庭起始于火塘点燃,延续于火塘点燃,火塘上面架一口锅,这是生活的必需品。如若还有其余,那便属于富余,如此简单的生存是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阿佤说,你看这家人现在已经有了木柜子,我们以前没有,我小的时候连一条毯子也没有。我问她冬天怎么过的,她说,烤火嘛,前面烤热了就翻过身烤后面。
西盟的佤族寨子更接近阿佤讲述的故事。林木幽深,春草遮掩了黄泥小路,大片麻栗花瀑布一般顺坡而下,壮硕的树杈端出野枇杷果,蓝翅子的鸟箭矢般飞过,跳出来一位跨长刀持弓弩的狩猎汉子。寨门前的人头木桩不在了,竹楼晒台上烤太阳的人还在,他们与世代的佤人一样赤裸着,紫铜般的肤色,通体起伏着丘陵。砍人头祭谷这种习俗大约终止于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那时寨子里已经有了山外来的老师和医生,阿佤后来的长篇小说《摄魂之地》对此有贴近的描述。她写了砍头英雄,也写了为阻止砍头而自愿献出自己人头的英雄。其惨烈的过程我不可能想象,我相信阿佤对自己民族的历史是忠实的。
在一个竹楼下看见一位织筒裙的女子,下着筒裙,上着汉人对襟小衫,眉眼垂一点羞涩。原木制的织机,自家染的麻线,黑色红色绿色交叠,浓烈得令人目眩。阿佤与她交谈,大约是讨论绿线的粗细,我忽然觉得她们俩有点像,假如当年那个小姑娘稍有胆怯,没能背一条筒裙跑上大马路走到县城,那么她就是这个织筒裙的女子,晒台上烤太阳的或许就是她的汉子。
小学校的教室与寨子里的所有建筑不同,是砖石建筑,有大玻璃窗,阳光正好。娃娃们转脸望向窗外的陌生人,乌乌的眼睛里满是惊愕,稍后有几个小脸露出白牙齿,展现微笑。老师正在黑板上写方块字——“给下列句子填上合适的动词”。
我们一路听着我们的虚构能力不可及的故事:名为岩巴拉的佤族汉子,在世代不知买卖为何物的寨子里办了一家代销店,被人侧目而视,最终破产。政府为了示范“搞活经济”组织集市贸易,潮水般的人们汇涌到县城街子上,翘首观望新奇事发生,而整一条街市,仅有三个洋丝瓜真正称得上商品。现在不同了,不过三十几年,西盟县城已经有了从天边一样远的浙江湖南来的生意人。
去勐梭龙潭那天,我与佤族人一样相信了万物有灵。起先我以为走十几里山路是去看个风景,阿佤正色道:你说什么风景,龙潭是开玩笑的吗?龙潭哪!
传说当年佤族人率先从神造的出人洞中走出来,神曾用许多的选择来检测他造下的人子。神总是让佤族先选,佤族选了山,傣族选了水,于是佤族就住上了重重叠叠的阿佤山。佤族的先人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神就赠予了他们高山上的龙潭。在山下,阿佤低声自语:说不定……能看到龙翻身。
龙潭是神与佤族人的一个密约,当我们穿过热带雨林终于看见它,方知这一路的跋涉、喘息、迷途和周折都是值得的。碧绿的静谧,烟波渺渺,其邃远,其渊深慑服人心。一路跟随我们的大青猴欢腾起来,扑向潭水开始痛饮。我们也寻得横卧的老枯树,探向水边,掬水而饮。我们请阿佤讲龙潭的故事,讲潭中的众神灵和祭拜神灵的仪式。阿佤不讲,面对龙潭她肃然缄默。然而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阿佤突然变色—谁?他们,怎么能在龙潭上叫,乱喊乱叫,谁……顺着她惊恐的目光望去,隐约望见绿波的另一边,有两乘竹筏子,隐约可闻筏子上人们的笑闹声。阿佤断喝:快走!我们谁都不敢再问,拔腿跟着她奔逃。
一切都来不及了,树林开始嘶吼,天地瞬间变色。我们没能逃过灾祸,暴雨狂啸而至,龙潭一片煞白。球状闪电从煞白中横冲过来,接着是各种形状的闪电,从各个不同方向,满山是炸裂的雷声,天地间闪射着金龙。慌乱中我们还伏在一株巨树后面躲避横扫的雨弹,随即发现荒谬,这巨树没有树冠,向潭水的一面是焦黑的,显然是雷电在它身上造就的历史。满山是泥流和瀑布,路完全消失。有棘刺扎穿了我的鞋底,我摸着泥水用力拔出来,赶紧去追前面的人影。我们谁也不敢问阿佤,这是不是龙翻身。
阿佤的作品全都扎根于阿佤山,是千年古藤的新芽,绵延不绝的竹根生发的春笋。中篇小说《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讲述了祖孙三代佤族女人的命运:为了逃避兵戎之难,女人跟随汉子走进黑压压的原始森林,建起了马桑部落。第一代在山梁上砍出一块地,种上了苞谷和小红米,男人在狩猎时丧生于野牛的尖角,女人在耕作归家的夜路上,殒命于老雕的袭击。“阿佤男人修寨墙,磨刀削箭,等着每年春播时,跟邻寨厮杀,砍人头来祭谷。要做的农活,全落在女人们肩上。阿佤女人的苦,就像寨边的箐沟水,一辈子也流不完。”长篇小说《摄魂之地》气象更为宏阔,糅合了佤族的神话、历史和现实生活,是佤族人走出远古的出人洞,一路走向文明世界的全景画卷。读者看到大森林如何养活一代又一代阿佤人;山茅草作顶的竹楼,像一朵朵刚从红土里挣开来的草鸡枞;砍头歌和砍头舞;跟野兽拼命的汉子;更多的是女人的故事,“女人拖着男人走,男人拖着影子走,影子拖着黑夜走”。
阿佤曾给我写信说,刊物编辑说看不懂她的短篇小说《背阴地》,而我真喜欢。那位一生一世孤孤单单的老人,住在背阴山的背阴地里。“山高高,地凹凹,背阴地像落到井底,每天,太阳来到背阴山顶就折头了。”“竹楼、顶天竹、河水、吊吊雀窝、包麦、谷子,从投胎在这个世上,都没有得过太阳。”只有两个穿黄衣裳的背枪人进过他的窝棚,与他一同吃过饭,这两个兵却是正在交战的敌人。这是老人一生中唯一的事件。事件过去了,一切恢复寂静,“只有背阴山脚淌过的黑河水,呜噜、呜噜……响声寒心”。
蓝茵茵的老天飞来几朵白云
黑涯涯的老林留着猎人的大脚丫印
阴森森的人头桩放着怕人的刺光
撑天神树望着慕依吉神……”(《摄魂之地》)
阿佤,董秀英,她用独异的笔描绘阿佤山的神、阿佤山的人,草木和岩涧,日月和流云,她的书写是斑斓的民族志,让中国文坛看见了佤族文学,也为后续的佤族作家提供了叙事范本。她是不可替代的,我毫不怀疑她会写出她自己的《百年孤独》或《玉米人》。她还写了许多拉祜语广播剧,我在澜沧时见到过出演广播剧的女孩,还有站在街头听喇叭里广播剧的拉祜女人。我们云南旅行的几个月后,1988年9月,澜沧发生了大地震,她立即赶往灾区,救援采访,写出了《姆朵秘海·天崩地裂—澜沧大地震纪实》和小说《大蛇摇动过的土地》。她获得过中国作协的优秀短篇小说奖,作品被翻译成日文,在国外出版发行。
1996年冬,阿佤在电话中告诉我她将赴京参加全国作家代表会,与我相约在北京见面。她电话里的笑声朗朗在耳,却突然传来噩耗,她猝然病逝。
上苍!天神!怎么可能相信,这个强壮如山的女子,在四十七岁的盛年,竟会猝然病逝。
万物有灵,我相信她是回阿佤山了。如果我再次循着她领我走过的路上山,就能在芭蕉花里看见她,在小米雀翅子上看见她。只要我喊她的名字,断裂的岩壁、绕寨子的箐沟水、龙潭边的水芹、无言的木鼓,都会回应。
【作者简介:筱敏,主要作品有诗集《米色花》《瓶中船》,长篇小说《幸存者手记》,散文集《风中行走》《阳光碎片》《成年礼》《捕蝶者》《涉过忘川》《灰烬与记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