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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5年第3期|张羞:河水流淌(节选)
来源:《芳草》2025年第3期 | 张羞  2025年08月22日09:01

天还没全部亮开,微亮,一个人已来到河边。他想在堤岸上小歇一会,不急着下到那个就在眼跟前的钓位上去,它空着。他是先来的。他看了看两边,又朝远处望去,看不到灯火,应该还没人来,他想。这次运气不错,他舒了一口气,放下那只提在手上笨重的钓箱,把鱼竿和支架夹在一只胳膊下,另一只手从裤袋挖出烟和火机,捂着手点上一根。在一个尚未起风的清晨,河面上飘着一层薄雾。河水平稳、干净,没什么杂物,仿佛整条河暂时都是他的。但他们很快会到达,那些钓鱼佬,那些黑影总会第一时间在零星的咳嗽声中抵达前线,他知道这一点。他们晚上不用睡觉,要是第二天一大早要去钓鱼,他们整晚都不会睡着,和他一样,脑子里反复想的便是坐在河边的事:一个忽然下顿的黑漂,提竿中鱼。鱼漂轻微下沉至两目,或一个大幅度顶漂,疾速提竿,中鱼。就是这样一件事,一套动作组合,他们整晚想的便是这个画面,前提是他们得抢到一个满意的钓位。那需要运气。经验告诉他们,一定会有人更早到达现场。这是一定的,是一个钓鱼定理。无论起得多早,一定会有人他们也许真的一晚上都不用睡觉,摸着灯火,在星光下提前来到河边。他们也是来钓鱼的,不是吗?他这样想。河水流淌,他这样想时,两条腿便有些站不住了,它们在催促他快些走到那个他看中的钓位上去。船从雾气中冒出来,一个人裹着一块透明塑料布站在船头,双手提着网。早啊,那人对着他喊了一声。就在那个钓位正前方,他发力撒下网。一个相当老练扎实的姿势,漂亮极了。

河水缓缓流淌,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房间,一个人醒来。从房间的明亮度看,这会儿是一个不算太早的早晨。也许有六七点。他睡得很好,没觉得头昏,那么他可能完整睡了一夜。他不知道,也没在想。他躺靠在床头,看着光线从这块轻薄的落地窗帘透射进来,天气还不错。又是一天。在天气还不错的又是一天,他想,秋天的光线总是很好,明亮。这天是钓鱼的日子,他想起来。这是他昨晚上就想好的,明天星期六,他得早起去附近的河里钓鱼。是的,他想起这事。每个星期六,平常总在钓鱼的日子,他必须去河边钓鱼,他知道。这是计划好了的。都用不着计划,这已是一个日常的活动,一种习惯。从房间的亮度判断,这会儿还不算太晚。这种季节水温降低,鱼群总是在阳光出来后开始活跃,它们得等到温度缓慢上升才会游到浅水处觅食。没什么可担心的。钓鱼穿的衣袜就整齐地叠在床边。一整盒烟、一支火机、眼镜、一副太阳镜,一副耳机线,这些东西老早准备好了,就摆在床头柜上,免得遗漏。他有时因急着去河边,总会忘了什么,等会儿可别忘了冲上一大瓶咖啡,他想着,这一觉一定是睡足了,完全睡过了头。在钓鱼的日子,他总能在天还没亮前就醒来,下楼随便吃点东西,带上渔具匆忙出发。他喜欢早一些到达河边,想着这天能钓一条好鱼,有好的运气。也许昨晚睡得确实晚了些,他忘了,手机就搁在枕头上,他应该是听着什么节目睡过去的。谁知道呢,他也许会在河边待上一整天,要对得起这样的好天气。

风不大。但已起了明显的阵风,要是再大些,这天的做钓就会变得困难。堤岸上停着几辆轿车,他提着渔具走过来,远远就看到了。他们来得可真早。也不是,是他来晚了。一些电瓶车随便停在那儿,是住在附近的一些老人的,他们大多数他都熟悉。他们总是最早到河边的那一批,也最早收竿,比鱼群的活动还要规律。从堤岸上看下去,一个个地占据在他们自己熟悉的钓位上,有的已下了鱼护。他点燃一根烟,在钓箱上坐下,准备先歇会儿。这一路从家里一直走着过来,着实有些累。感觉比平时多走了不少时间,这天他似乎并不急着去河边,没有往前线疾行的那种劲头。一路上,他绕了几个弯,穿过一个废弃的村子,沿着固定路线慢吞吞来到河边。昨晚的计划完全泡汤了,他无疑来晚了。一个老人就在那个他常坐的钓位上,佝着后背,整个身子往水面前倾,仿佛一只鸬鹚。沿着水边,十几个人排开,一致朝向水面挥动鱼竿。也许这天不该来钓鱼,他想。他连续有几次没钓到鱼了。总是这样,在一个不错的天气,鱼情却非常糟糕。而且往往就是这样,当天风和日丽,气压适宜,却总是等不到鱼开口,整天钓下来,就一两条渔获。最近是这样的,他想,这是鱼的问题,他只能这样想。大概是打鱼下网得太多,捕捞频率过高,鱼儿害怕不敢靠岸。这会儿是深秋初冬季节,河水退出很远,水边露出黑乎乎的淤泥滩。河面上漂着三四条船。那种四五米长的旧木船,由一人划桨,一人下网。他们是本地的,有的是上了岁数的老夫妻。他们会整天在这里作业。这是他们的河,他们是钓鱼佬的天敌。他们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在这里出生,长大,一辈子都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从不跟那些在岸边钓鱼的说话聊天,除了相互骂架,钓鱼佬也会朝他们扔石头。不过,对他来说没这些问题,他听不懂当地方言。作钓时,他总戴着耳机,听听广播。他有时只想一个人安静些钓鱼。钓鱼就是钓鱼,钓好一条鱼并不容易。他来晚了,但这不是理由。那个老人起了身,往堤岸这边走上来,准备随便找一处小便。抬眼看见他坐在那儿,便招手笑着说,哎呀,你才来。来,我旁边还有一点位置,挤一挤可以,老人说。认识吗?他想。他确定并不认识这个老人,大概见过几次面吧。好啊,老爷子,不会妨碍到您吧?他起身,笑着说。他觉得那边上的钓位也还行,至少水流没那么急,可以立住浮漂。他刚才还在考虑是不是去不远处的那个土坡上钓,那儿还有空余钓位,水流也稳,也够深,可以钓到个体不错的青梢或翘嘴这种攻击性鱼类。可这次他并没带来长一些的鱼竿,也没带蚯蚓。几年钓鱼下来,他习惯了只带一根鱼竿出门,有什么鱼钓什么鱼。哪里,老爷子说,玩么。玩,是的,听老人这么大方,他明白这天的鱼情恐怕又要完蛋。他重新拎起钓箱、鱼竿,背上渔包沿着坡走下去。鱼总是要钓的,他想。既然已经来到河边。

饵料是出门前就用水浸泡好的,来的路上有足够时间醒饵,这会儿只需把它打散,在饵料盆里稍微揉打几下,收拢成团就可使用。这样作钓前的第一项准备工作就省了。他不想离这个老人太近,往下游走了几步,那样不会影响彼此作钓。那里的淤泥新,没脚印,他得花点功夫修整出一个钓位。野钓总是一件麻烦的事,这没什么。他来时就穿上了高筒雨鞋,正好用鞋底把软泥往水里推出一些,弄出一小块方形凹地。接着他又去岸边找来两三块石头,压陷在淤泥里,作为摆放钓箱的基石。这还不够。他把丢在老人旁边的那块木板也捡了过来,搁在石块上。一个勉强凑合的钓位,他把钓箱搁上去试了试,还算稳,但整体低了点,他坐下时需要把两只脚搁在水里作为支撑,钓不了多久,他指定会腿脚发酸,腰也扛不住多久。不过他已相当满意,看着眼前这片流水,感觉像是有鱼的样子,他有信心。他抛出一竿,试了试水深。跟平常垂钓时差不多,比老人那边的水位稍深一些,不过水流明显快了许多。老人那边是洄水湾的分水处,找准位置的话,正好可以立住鱼漂。他这里就不行,浮漂顺着水流走上一段,迅速被压入水中。他朝右手边看过去,那些人大多在闷竿钓,竿梢露在水面上。他想他还是先钓一下漂,实在不行,再换成闷竿。只不过那样就无趣多了,那种钓法是等待式的,很被动,他更喜欢进攻型钓法,不停抛竿,利用抛投饵料的频率来诱鱼进窝。他把浮漂往上推了一小段,试着让附着在鱼钩上的饵料能够接触到河底,用来增加对浮漂的牵引力,但又不能让铅坠也拖在泥底。这种平衡不容易找到,他得多调整几次,尽量让浮漂的移动变缓慢些。他知道要是饵料走得太快,鱼儿可能会追不上。这个季节,鱼类的活性明显下降了,即便饵料到嘴边,它们也不一定有兴趣来上一口。还好,他来回调试几次,浮漂终于能扛着水流缓慢移动。而这是暂时的,他注意到这片水域有暗流涌动。流水总在变化,根本上没法做到精确调钓。差不多就行,他想,可以正式做钓了。他利用钩子将饵料拉出,抛下一竿,把鱼竿搁在支架上,掏出一根烟点上,塞上耳机。他看了一眼表,八点过十分。一个很好的天气,阳光和偏北的风力都合适。往对岸看去,那里没人在钓鱼,只有几只高脚鹭鸶鸟在主河道的浅水处停着不动。岸上是一大片高高隆起的荒滩,春天涨水时,那些芦苇杂草丛会被整片淹没,现在它们只剩下光秆子。越过堤岸,更远处是不高的山,或者说更像是一种丘陵地,但又与老家那种连绵的丘陵不同。那里的树木不高,以他的视力远远看去,看不清是些什么树,它们色彩斑驳,大概还没到落叶的时候。更高更远处是天空,干净,湛蓝,飘浮着大片超长的白云。云不是太高,很静的样子。云层下,正好有一队黑雁鸟朝北飞去,它们个头应该比看上去的大些。他并没在地上见过这种鸟,它们是鹅的祖先,他有一次在写故事时了解过大雁这种鸟,一种候鸟,他看着它们远去,那领头的鸟更换了几次,它们吃力飞行,不知道它们要飞去哪儿。他有时在对岸的天空里看到大群椋鸟。与雁鸟有规律的飞法不同,椋鸟群的飞行形状几乎无法预测。他喜欢那种整体形状变化的顺畅感。他对那种鸟几乎完全不了解。他是来钓鱼的,一个坐在河边钓鱼的人,他有时想。有时又懒得想,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河水流淌,他会忘了自己还在钓鱼什么的,空坐在那里,不知不觉又想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来。怎么样?老爷子。他侧过头问老人。钓多少了?他随便问了一句,就算是打招呼,表达谢意。老人眼睛盯着浮漂,没说话,简单伸出三根手指。三个,老人一边说,提起竿,换饵料,重新抛下一竿。就三个,他转过头说,今天不行。是嘛,正常,我连续几次都是空军,他回了一句。他不确定真的见过这个老人。他认识不少附近钓鱼的老人,对他却没有印象。从口音听,他应该不是本地的。在老人的右侧上游,土坡边上,那个玩路亚的年轻人已经来了。他站在从水中凸起的那块石头上,那算得上是他的私人钓位,正甩着竿,收线。就在上个月,他还在那里打到过一个米级大翘嘴。他哥们呢?他想,今天好像不在。他们总是一起来钓鱼,也许是一块儿工作的同事。大师!他远远朝那人喊,钓到没?他和他们熟,也许是去年夏天认识的。他们钓鲢鳙的技术不错。那人没听到,他本想走过去散根烟,随便聊几句。不过还是先钓上开竿鱼再说吧,他想。他已经抛了十几竿,浮漂没出现那种咬钩的信号。他是左撇子,每次把钩子往左手边上抛,鱼漂立起后,顺着流水往下走,等走到右手边鱼钩完全被鱼线牵扯住的位置,便不再等,立即提竿,接着再次用鱼钩拉上饵料,重复抛饵。这种方法与他小时候在溪流里钓马口鱼差不多,不能等,动作一定要勤快。这是刚才他在来的路上就定下的钓法。唯一的问题,它取决于水下有没有鱼。要是没鱼来,那一个人坐在河边反复挥舞鱼竿,是在钓什么呢。

在佛罗里达州,每天,科尔会去附近的浴缸海滩冲浪。这个大西洋海岸线上宁静的礁石群因“浴缸效应”而得名。这种效应可分解波浪,在退潮时形成浅水池,从而减少海水侵蚀。海滩就像科尔家后院,他每天都要去那里待上一会儿。当然,鲨鱼群也在那里。耳机里,有线电视新闻网正在报道这次袭击事件。在河边钓鱼,他喜欢听些新闻来练习他那糟糕的听力。浮漂走了一段,突然出现一个轻微下顿,他的手臂本能反应过来,提竿刺鱼。那是什么?他感觉到重量,但不像是鱼,那东西不往外冲,也不挣扎。考虑到鱼线细,他没敢用力,只是利用鱼竿腰力慢慢牵回鱼线。露出水面时,他看见那是一片拳头大的蚌壳,一个鱼钩正好挂在它的壳边。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出现的漂相。也难怪,经过多次抛竿,他总感觉正前方的水底有什么障碍物,有好几趟浮漂一走到那里,就会出现没入水中(估计是铅坠是被拖住了)或忽然出现顿口的情况,而一提竿又是空的,没重量。在那个地方稍下去一点,有不时冒出的连串小水泡。从泡泡破灭的时间看,它不是沼气,更像是鲤鱼在拱土翻食。可以肯定是这种情况了,他感觉,水底有一块障碍区,鲤鱼们特别喜欢在附近游荡。这至少可以反证一点,钓了半个多小时,为什么浮漂没有出现吃口的动作。只要有鲤鱼进窝,那么鲫鱼、白鲦、红尾之类的小型鱼就会躲得远远的。这是他不愿意遇上的情况,他并不是来钓鲤鱼的。线组和饵料都不适合钓这种让本地人嫌弃的鱼种。也许他应该换个钓位,避开它们。那样一来又要折腾一番,他不想动。他是来钓鱼的,不是吗。河里有什么鱼并不由他来决定。鱼在水里自在游荡,指不定能碰上什么鱼呢,这谁都不知道。正常钓就是了,他想。他有时总想着把鱼钓明白,即便没有钓上鱼,也要去分析具体的原因。是天气、温度,还是最近河里被网工电过,抑或纯粹是运气不好,总之要把它搞清楚。否则一天钓下来,一个人都不知道在钓什么。而有时,他也这样想,钓鱼就是一个人坐在河边,看着河水安静流淌,远去。无非这样。因为谁都看不到水下是什么情况,有没有鱼出没。他们在等的鱼会不会到达,是不是还在遥远的下游。没人知道,他想,钓鱼总是需要一点运气。他喜欢这个游戏。他在很小的年纪就跟着父亲去溪流里学钓鱼,他们在急流中钓,那时的鱼很容易上钩。这是科尔第二次被鲨鱼袭击。十几年前,他在那个鲨鱼礁被一头牛鲨咬了腿,出院后不到一星期,他又去了那里冲浪。我不知道,科尔说,有海浪在那里,我就去冲浪。我他妈的不在乎对自己有什么责任感,怎么说呢,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你。这次,科尔也同样幸运,外科医生成功修复了脚部的血管和肌腱损伤,用将近一百来针和钉子缝合多处撕裂伤,就在他小腿下方。那里有一个文身:生在海边,死在海边。接下来是发生在巴尔的摩地区的一个抢劫事件,叙述平常,没那么精彩。记者顺便报道了当天即将暴风雪来临的天气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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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芳草》2025年第3期)

【作者简介:张羞,1979年12月生于浙江嵊县,作家,著有《鹅》《瀑布》《一个蓝色百事》《堤岸》《百鸟无踏》等诗集、小说集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