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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8期|傅菲:深山(节选)
来源:《草原》2025年第8期 | 傅菲  2025年08月18日08:08

桐西坑

如巨大的石棺,沉在大茅山南麓,陷入地层。山与山的对撞、挤压,有了大地的凹槽。凹槽自银岭(山名)向西,由高而低,莽莽苍苍。银岭之下,有小村因山而名,称银岭头,村户十余家。

“你家屋柱这么粗,哪里扛来的呀?”客人问。

“银岭头。”屋主答。

“怪不得屋柱这么粗,这么直,头尾一样粗。”客人叹道。

这是上饶县(二〇一九年六月,撤县设广信区)郑坊镇、华坛山镇一带客人与当地乡民的一段问答。当然,这样的问答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银岭产最粗最直的屋料,屋料大多是杉木和松木,以及栲槠。老木出自深山。银岭不仅山高,还偏远,被群山包围,远离交通要道。离银岭最近的路,徒步进去,也得翻山越岭,走大半天。一座山,为啥取名“银岭”呢?除了森林还是森林,哪来的“银”呢?站在桐西村口公路桥,可以远眺三十华里外的银岭,峡谷深锁,山岭叠山岭,最东最高的山峰,就是银岭。银岭常年被云雾遮蔽,久晴后露出峥嵘,屏风状,银光闪闪。

银岭之北,便是里华坛,曾有林业垦殖分场驻扎。林场人以种茶、伐木砍竹、榨桐油、采草药为营生。与我对门的奶奶,中年丧偶,招夫入赘。赘婿便是里华坛林场的工人。他一年回家两次,入春后一次,入秋后一次,过年也不回来。每次回来,他用麻袋带回很多茶叶、笋干、香菇,分送给我们这些邻居,也带回很多糖果给我们这些孩童吃。他敦实,不善言,脸上漾着酒红色,衣着光鲜整洁。分场住了十余户人家,很少外出,自给自足。他们略显神秘。

凹槽汇聚了群山的涧水,沟谷深且狭窄,多乔木,有枫香树、苦楝树、豹皮樟、香樟、长序榆、裂叶榆、杭州榆、大叶榉树、光叶榉树、青皮槭、青钩栲、刺栲、黧蒴栲、苦槠、甜槠、朴树、深山含笑、麻栎、青皮栎、青冈栎、大叶冬青、齿叶木樨、山乌桕、杜英、木荷、黄栌、黄山松、华山松、偃松、银杉、南方铁杉、南方红豆杉、蓝杉、崖柏、福建柏、穗花杉、木莲树、闽楠、喜树、鹅耳枥、黄檫、鹅掌楸、山矾等等。尤其多山桐子、油桐、梓。初夏,山麓与溪谷开遍了油桐花、梓花,白花胜雪,蓝花似海。大地之槽被称作桐梓坑。乡音中,梓与西谐音,故称桐西坑。坑中溪流故名桐溪。桐花凋敝,飘落溪中,一朵推送一朵,似白帆片片,又似白云过隙,树影叠叠。官道依溪而建,村落沿官道分布,自东而西,是银岭头、苏家、火烧板(现改名花鸟畈)、外火烧板、黄家棚、张家湾(又名姜家棚)、桐西。大尖底、姚家地、火烧山、养马泉、沙子坞等自然村,分散在各个大山坞。

我表妹爱香离婚后,于一九八九年订过一门婚事。男方是火烧板人。男方来我家做客,对我妈说,舅妈,菜少烧一些,饭要够。我妈就笑了。那个男人与我同龄,身材魁梧、高大,张开的巴掌比我脸还大,又厚又糙。他用大蓝边碗吃饭,吃三大碗下去,又对我妈说,舅妈,你家米饭真多。

邻居问爱香的订婚对象是哪里人,我妈说,火烧板人。邻居就“喔”了一声,山卜侬。卜是肚子的意思。山卜侬就是生活在山肚子里的人,表示没见识,颇有轻视的意思。

表妹看他吃饭,就退缩了。吃饭凶猛的男人有气力,凭气力讨生活的人难养家,命苦。婚事最终没成,表妹去了台州和前夫复婚,再也没回来。二〇二一年冬,我第一次去火烧板,从桐西进峡谷走了约八公里之远,荒山野岭,杳无人烟。火烧板在山腰,仅有五户瓦屋,已破败不堪。整个下午,我只看到一个中年人骑摩托车去里华坛。他是桐西人,送货去里华坛,经过火烧板。送货人说,一九九八年以后,银岭头、里华坛、火烧板已无住户了,迁往桐西或姜村(华坛山镇驻地)建房,或移民入城。二〇一八年,有一对年轻夫妻来到里华坛,开了山中民宿,夏季,城里人来避暑,也有很多年轻驴友来里华坛观看星空。送货人问我,你去过里华坛吗?那里的星空很低很低,星星很璀璨。你爬上树,可以摸星星下来。送货人把星星当作了树上的果实。他戴一顶旧雷锋帽,骑摩托车的时候,帽耳一抖一抖的,像鸺鹠断了的翅膀。

事实上,除了桐西、苏家,其他自然村鲜有住户。火烧板有中屋庙,也不见人,庙屋倒料理得整洁、有序。香堂绕着烟。曾有一个老太太守庙,数年没回家。也不知她是否健在。明代,就有人在桐西坑建山庙。

官道从火烧板往大茅山南麓丛林切进去,羊肠一样,绕上山腰悬崖,再往东斜切。古道以石片砌台阶,约半米宽,穿林而去,直通华坛山(山名)、银岭,往北折去往龙头山,往东折去往玉山县怀玉山,翻山直走,便是华坛山镇高畈村。这个方圆,便是上饶北部高山地带,有着最广阔的原始次生林。在没有公路的时代,桐西坑人出门就翻山越岭。他们去龙头山、去樟村,卖货或买货,也为了通婚。桐西与德兴市绕二镇交界,与玉山县怀玉山紧邻,那里的人们会说郑坊话、绕二话、龙头山话、樟村话。桐西方言的部分字眼则带有广东客家口音。他们的先民来自客家,但他们自己不知道,代代相传下来的口音,成为无法辨认的原乡。

三十年前,古道被弃用,台阶石缝长出了檵木、赤楠、野山茶等缓生树。刘禹锡在《陋室铭》中写道:“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这条古道便是这样。山中湿气太重,青苔易生。我走古道,便看见遗弃在路上的鞋子、棉袄、塑料桶,都长满了苔藓。僧侣、商贾、走卒、山民,都化身为苔藓。这是时间之伤、肉身之痛。万物皆会腐朽,唯苔藓常绿。

溪中大石、岸石、老树根部、草须、枯树、沙地、木桥,都爬满了泥炭藓。泥炭藓厚厚的,油青,用手抓一把,能滴出水。桐西坑是蝾螈、小鲵、棘胸蛙、中国雨蛙等珍稀两栖动物的栖息地。中国雨蛙在水中产卵孵化,在树叶、草叶栖息,吃昆虫及虫卵,头小体宽,呈三角形,雨天鸣叫,声动山野。小鲵在泥炭藓下栖息。冬季孵卵,春季孵出蝌蚪,小鲵就钻入泥炭藓下。泥炭藓既是小鲵的粮仓,也是小鲵的隐身衣,蛇和鸟发现不了它。

我那个爱打猎的老舅,年轻时,走遍了大茅山山脉的东南部群山。他出门,无论远近,一把双管猎枪不离身。在四角坪,他打过黑熊;在银岭,他多次打过野山羊;在陈坑,他打过云豹。而花面狸、豺、野猪、赤麂、小麂、狗獾、猪獾,他经常捕获。他走一天山路,到了桐西坑,捉小鲵。捉小鲵,要在夏天,听到沟谷传来婴儿啼哭似的叫声,循声捕物。捉两个夜晚,可以捉半竹篓小鲵。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禁猎了,他才收了手。

桐溪栖息着非常多的中国石龙子。中国石龙子全身覆盖着橄榄色的细鳞,有四肢,吻钝圆,颈侧及体侧红棕色,色斑有五条浅色纵线,以昆虫为食,也吃蝌蚪、小蛙。我同学叶云是桐西人,很讲义气,大块头。有一次,他回学校(住校生星期天下午返校),在教室里,抖出一个竹筒,吓得同学们跳上课桌,纷纷喊着,蛇,蛇,好多蛇。其实那不是蛇,而是山泥鳅。山泥鳅就是中国石龙子。我数次去桐西坑,在菜地在溪边在稻田在屋角,都见到过中国石龙子。它呼吸的时候,下腹前部会起伏。

马溪是大茅山梧风洞唯一的溪流,自北向南而流,在桐西,飞崖而下,注入桐溪,溪一下子有了河的壮阔,再西流一里,注入双溪湖。双溪湖是德兴人的自然母体,水域面积三千六百余亩。桐溪是一条保有自然面貌的河,河石堆叠、横陈、垂悬,沙石丰富。三到六月,湖里的鱼开始斗水,溯流而上,进入桐溪。斗水而上的鱼有鲩鱼、鲫鱼、鲤鱼、翘嘴鲌、马口鱼、青鱼、鲈鱼、鳊鱼、白鲦、黄颡鱼、鲶鱼、鲢鱼、团头鲂、鲮鱼、圆吻鲴、长吻鮠、鳤鱼等,它们扑着水浪,腾起水花,跃过石瀑,择草丛或沙砾的藻层孵卵。暴雨过后,我们站在公路桥,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鱼斗水上来,它们就像水中的乌鸦群,乌黑黑的一片。

二〇〇八年初夏,我和大毛、戴川来入湖口钓鱼,钓了一天,也没钓上一条。鱼如集市上的人群,密密麻麻。鱼在产卵季,忙着往上游斗水,很少进食。

桐西坑峡谷有十五公里之深,一直伸到大茅山东南部。多自然村的地方,就是姓氏庞杂之地,先祖来自不同地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末至七十年代初,因组建林业垦殖分场,来了过半的移民。移民有镇外的,有县外的,也有省外的,他们挖山种茶,种油桐树,种油茶树。各自的出生地不同,风俗和口味也不同,但最终归于群山之下,吃辣椒,喝绿茶,晒笋干,蒸红薯粉丝,泡冬菜,榨山茶油,炖萝卜丝咸肉,腌猪脚。

入了冬,桐西人就开始晒萝卜丝、蒸粉丝。从菜地拔一担白萝卜,洗净,刨萝卜丝,用圆匾晒在院子墙头。一担白萝卜,刨出的丝需三个圆匾晒,翌日,翻抖一遍,又晒。晒了七日,三圆匾萝卜丝装在一个圆匾晒,又晒七日,萝卜丝晒干了。一担白萝卜晒出的萝卜丝,不足两斤重。来年春,从肉缸拿出咸肉,切薄块,盖着萝卜丝用碗炖。吃一餐,炖一次。这是至味。

秋收冬藏。红薯藏在地窖,淀粉快速糖化。洗三五担红薯,拿去挤粉。挤了粉,用纱布包红薯粉渣,以揉、挤、压水分,反复加水揉挤,粉浆入桶沉淀。翌日清早,挖出淀粉,翻晒数日,晒出干红薯粉。请来蒸粉丝的师傅,端出干红薯粉,加水荡匀,用竹蒸笼蒸粉浆,熟一层添一次粉浆,添了二十二次,一笼粉丝蒸熟,再用粉丝刨刨,粉丝从刨孔溜出来。溜一卷,用棕叶丝扎一卷,挂在竹竿上晒。这是地地道道的红薯粉丝。上饶市人开车百公里,来桐西买粉丝,年年来买。我也去买,二十块钱一斤。2023年冬月,我去买,提着帆布袋,从村头问到村尾,也没买到。我去得太晚了,粉丝被买光了。

村中有传统的榨油坊,瓦屋顶上日夜绕白烟。山茶油的油香荡在全村。一个大水碓,一个大圆形碾床,一个长筒状榨油槽,一个大蒸锅,三张烘焙床。烘焙床下有灶膛,木柴在灶膛里旺烧,满屋子热气。三个老年人在烧灶膛,一个中年妇人在舀油,一个中年妇人在蒸油茶籽末。一张烘焙床一次可以烘焙一担油茶籽(约一百二十斤,烘焙时间约两个小时),烘好了的油茶籽倒入碾床,碾半个小时,成了油茶籽末。油茶籽末用大木桶蒸,一次可蒸五十斤。蒸熟了油茶籽末,用稻草、铁箍团饼,送进榨槽压榨。在榨油坊,我站了半个来小时,全身冒汗。我脱了外套,和他们一起团饼。我喜欢干这个活儿,吃力又好玩。我对那个舀油的妇人说,你回家拿几个红薯来,烤红薯吃。

妇人拿来了红薯,我又说,你拿个钢精锅来,带几斤肉来,我们在灶膛炆肉吃。吃肉就要在榨油坊吃,那个香味,没法说。

妇人说,你买一百斤茶油,我就回家拿肉。

山茶油六十块钱一斤。榨油坊一天一夜榨三百斤茶油,榨期约四十五天。烧大蒸锅的妇人说,年轻人外出了,山上还有一半多的油茶籽没捡下来。我透过巴掌大的窗户,看了看山,陡生伤感。

窗下就是桐溪。水潺湲,水声低得像秒针转动的声响。村中灯火在不知不觉间,亮堂堂了。风压着峡谷,低低沉吟。大货车擦过村边,拐个“C”弯,又拐个“U”弯,不见了。

峡谷被夜色填满,又被溪水浮了上来,缥缥缈缈地荡着。群山彻底消失。此时,时间出现了幻觉。一粒星星也没有,唯有灯火。

此 处

白际山脉与怀玉山脉自东向西游去,掠起滔天浪头。浪头板结且无声。山脉与山脉挤压,有了断裂带,这就是银港河谷。河谷较为狭窄、斜长,地势略显平缓,横贯浙江开化、江西德兴,形成一条深嵌于崇山峻岭之中的走廊。银港河主要支流之一叶村河,南出古田山,山谷九曲八回,水流跌宕沉吟,出叶村,众山欲东,峰峦绵亘,小桥横截。油料林场就落在河岸的东坡之上。叶村河在古樟树林,急速回落,浅港村头筑坝蓄水,有了一片溪湖。

油料林场始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三十余住户。住户来自浙西北,烧土砖,夯黄土墙,筑低矮的屋舍,以种山油茶、茶叶为业。他们从浙江的建德、龙游、开化、常山等地,背着包裹,挑着箩筐,拖家带口,或投奔或逃粮荒,来到这个大山区,挣一份糊口的家粮。赖永忠的祖父从新安江迁至古田山下的古田村,数年后又外迁二十里,在油料林场落了户。赖永忠生于斯、长于斯,一九八九年中师毕业,在德兴中南部的界田、香屯、绕二等地工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农垦系统的基层单位解散,油料林场的住户外迁新岗山镇或入城。芒草、灌木占领了油料林场,不多的农田被莲藕侵占,在仲夏,摇起绿叶红花。

叶村、茨源等邻村的少数山民,见油料林场荒芜如废墟,买旧房建新居,开荒围篱,种菜蔬种果树。油料林场是新岗山镇在占才乡的飞地,距德兴城区约七十公里,人迹罕至。赖永忠三五年回来一次,在自己紧锁的老屋大门前站站,在村头看看新起的民房和仅剩的三五栋瓦屋。二〇二三年七月十七日上午,他见商陆遮盖了屋檐,黑果缀在枝丫上,又圆又大,白茅和蛇莓覆盖了石门槛,仰头叹了一声,怎么会这样呢?后山上,埋着他的祖辈。他的院子被牛筋草、苎麻、青葙、蓼、一年蓬、小飞蓬、鬼针草,潦潦草草地涂改了久远的记忆。

榨油坊和油茶籽烘焙房彻底坍塌,瓦砾断砖杂乱,长起了白背叶野桐、构树、油桐和一丛丛的芒草。种油茶、榨茶油,是林场主业,丰年可产五十多万斤山茶油。霜降第二天,近百号林场人(不分男女老幼)挑着箩筐或背着竹篓,上山摘油茶籽。摘油茶籽的人在脖子上挂一个大布袋,爬上树,摘下的油茶籽塞进布袋,布袋越塞越沉,垂压着颈脖,满了布袋,倒入箩筐。四个满布袋,倒满一担,一担油茶籽有两百来斤。油茶籽晒半个月,壳裂。林场人白天干活儿,晚上用手分拣油茶籽。油茶壳尖利,会割破手指。分拣油茶籽的人,都有一双粗粝、硬实的手。入了仓库,油茶籽开始烘焙、碾碎、团饼,压进榨桶。榨油是人工的,用圆木榨杆撞击尖木楔,挤压油饼,茶油从槽沟流入大木桶。榨油是最耗体力的重活儿,即使是大雪天,也是赤膊上阵,汗水湿透每一个毛孔。山给他们借住,他们替代了山,度过苦厄,让一代代的人来到了人间。

在油料林场,我只看到三个村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在菜地拔草。十年前,他从叶村迁居下来。一个头很大、腿很短的中年妇人,盘腿坐在竹椅上,头发有些蓬乱。一个鬓发霜白的老婆婆坐在轮椅上,她从茨源迁居出来,子女在浙江做工。赖永忠每见一个人,就说,我是这里人,十六岁离开的。

在自己出生之地,赖永忠已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他是一个莫名的人。梨树上,挂满了梨,被纸包着。路边的枣树和枇杷,爬满了葛藤。枣树和枇杷,还是四十年前的树,却成了野树。老电站荡然无存,一步之宽的水渠仍在,水流卷卷而去。水坝被洪水挟裹而下的沙砾淤塞,遍野芦苇、矮柳。柳树上,菟丝子缠绕,夏蝉不失时机,吱呀吱呀,叫得山野很虚空。悬铃木在岸边石墙下,喷涌而出。

河里,溪石斑、马口鱼在集群斗水。巴掌大的河石,褐黄。水波跃动又凝固。映射在河中的阳光也是如此。鱼见人涉水,四惊而散,躲进石缝里。站在水坝上,望着逝水,我想起保尔·瓦雷里(1871—1945年,诗人、文艺思想家)为安德烈·丰丹纳写的《致悬铃木》(罗洛译):

你巨大而弯曲的悬铃木,赤裸地献出自己,

白皙,如年轻的塞西亚人,

然而你的天真受到欣赏,你的根被

这大地的力量深深吸引。

在回响着的影子里,曾把你带走的

同样的蓝天,变得这样平静,

黑色的母亲压迫着那刚诞生的纯洁的

根,在它上面,泥土更重更沉。

……

谁在此时遗忘,谁将被大地抛却?与油料林场隔河相望的,是一座延绵的茅草山。十余年前,山上的油茶林被流转山林的人连片砍伐,栽种红花油茶树。红花油茶树在海拔八百米之上的高山野生,长于低草地带。红花茶油是占才乡特产。秋阳之下,油茶树开出红花,如挂花灯笼,漫山遍野。油茶籽落地,山民拨草捡拾。流转山林的人取得了补贴资金,却不栽种红花油茶树了,山遂成了一座荒山,在三五年内,被芒草、芭茅和灌丛统领,野猪落草为王。这是当地人说的。当地人很愤慨,说,几十万斤产量的油山被毁,畜牲才干。

回油料林场,看一看,是老林场人的心愿。但真正回来看的人很少。建林场的人,大多八十多岁了。说实在的,即使回来走走,也没什么可看的了,除了长满荒草的土地,只剩下叶村河了。

在油料林场生活了数十年的浙江人,已完全融入了占才乡,与当地人通婚,说占才土腔,酷爱占才地地道道的蒸菜和辣椒。

德兴市人口三十余万,有将近三分之一源自浙江的建德、淳安、龙游、开化、常山、龙泉、永康、义乌等地。在二十世纪中叶,德兴在每个乡镇发展农垦基层组织,以浙西北、浙西南为主的浙江人逃粮荒,从银港河谷进入德兴,在农垦系统开荒种田、上山伐木、种茶种菇,还有一部分人加入了特种工业企业。

书法家朱履忠的父母于一九五八年从义乌来到花桥镇,在农垦基层工作,住茅棚,开荒,伐木。朱履忠的岳父则自龙游而来,扎根大山。水根祥的父亲也是来自龙游,在界田的王家农场做农业技术推广员。他父亲读过书,会育种,会施肥,会灭病虫害,无须干重度体力活儿。他是种田的好把式,带着徒弟,看管着千亩稻田。余晓辉的父亲则是投奔。余晓辉的大姑嫁在新岗山,她给在开化生活的弟弟写信说,新岗山田多地多山多,人口稀少,餐餐有大米饭吃,你来吧。这个在开化饿得两眼发直的弟弟,揣着信,拖家带口,翻山越岭,来到了新岗山板桥林场。刘传金的父母从龙泉来的,到新营镇的八十源入户。每年,刘传金在腊月或正月,都要回龙泉,登上高高的龙泉山,探望舅舅、叔叔等至亲长辈。龙泉市是世界香菇的发源地,他的父母也把种植香菇的技术带到了德兴,以种菇为业。

一九五五年,杭州市淳安县兴建了新安江水库。一九五八年,新安江水电站合龙之前,对库区三十万居民(淳安县、遂安县)实施移民,有三分之一移民至江西。据《德兴市新安江移民志》记载,计划迁移德兴的移民人数为5838人,自迁和非计划移民人数为1890人,总计1573户7728人。当时,德兴市仅十来万人。库区移民被安置在各乡镇,以村组为单位,或编户入组,分得田地山林。

香屯镇茅坞,是一个移民自然村。一九九七年,我第一次探访。茅坞地处山脚下,较为偏僻,山坞有一畈农田。村人以种藕、荸荠和时鲜菜蔬为业,骑车拉到城区集市卖。村户建在山边,户户有三层楼房,街巷整洁,有路灯,后山是广袤的针叶林和阔叶林。茅坞人在后山开垦了十余亩地,种植橘树,橘子卖了,所得归村小组因公支出(村路面维修,买路灯,缴纳路灯电费,买扫帚)。这是一个富裕、自治、文明、崇礼的村。他们都来自淳安。当时,一个年长者(小组长)带我走遍了茅坞。他说,刚来茅坞安家,田是烂冬田(贫瘠、无法排水),菜地也不多。他们挖排水沟,在田里压茅草(肥田的一种方式),种出了香屯亩产量最高的水稻。

我去过三次茅坞。最近一次去,是二〇二二年冬。

花桥镇的昭林桥,往右通往龙头山,往左通往富家坞。富家坞路口,往右有一条机耕道,通往一个很深的山坞。山坞散落着十余户人家。山坞有斜长的田畴,山坡上的阔叶林遮天蔽日。我去山坞的那天,暴雨如注。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雨,雨珠如豆,密集而有力捶打下来,视野白白一片。雨线垂落,形成无遮无拦的雨幕。禾苗油绿,被雨水淹得时而浮起时而倒伏。我站在铁路桥下,桥面雨水冲泻而下,哗哗哗,振聋发聩。高铁穿过,桥在震动。大雨之下的铁路桥,在战栗,在惊悚,好像被巨大的命运所逼迫。我穿一件汗衫,感到巨大的冷,便抱起了双手在胸前。我在头上顶了一片大荷叶,浑身湿透。山溪汹涌,咆哮着泥浆水。泥浆水黄黄的。雨下了两个多小时,才歇了。我徒步一里多,到了一户人家。户主是一对老夫妇,见了我这个“雨人”,连忙泡姜茶,旺了一钵炭火,给我烘烤衣服。大叔七十多岁,脸瘦削、白净;大婶也是七十来岁,头发斑白,说话柔和、温雅。大婶一开口说话,我就听出她有建德口音。她说,一九六三年,随丈夫来花桥落户,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和儿媳常年在义乌,儿子开厂车拉货,儿媳做质检员。她初三毕业的孙子在家,躺在床上玩游戏。

居住在这个山坞的人,大多数来自浙西北,林场解散后,去了花桥镇或城区建房或买房。也有一部分人去上饶市或南昌安家。大婶说,她已很多年没有回建德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在这二十来年,相继病故。人不在了,那个想回去的地方就不在了。不在了也就是消失了,水滴一样在太阳底下蒸发。

衣服烘干了,天还是潮湿的,散着蒙蒙水珠。雨下得突然,雨珠却需要很长时间消匿。大茅山横亘在眼际,没入云海。

我有一个堂姑,小我两岁。十六岁的堂姑,从上饶县郑坊镇嫁到德兴市界田的一个农场。每年正月,她和她丈夫回郑坊,会带很多山货。她招呼我,你经常去德兴,也去我家走走啊。堂姑丈个头偏矮,手脚粗壮,身板很结实。我没去过堂姑家,甚至没去找过。二○二一年夏天,堂姑女儿因直肠癌病死于杭州。堂姑女儿二十八岁了,还没结婚。大学毕业后,和同学恋爱,遭到堂姑强烈反对,便再也没了结婚的想法。堂姑在我妈面前一直哭,为什么要反对啊,我真是该死,我该死,该死啊。我妈也跟着哭。

在德兴,我去过很多林场、老矿区。这些地方,还有第一代浙江移民居住。他们在深山白手起家,生生不息。他们重耕读,勤劳仁义。他们是无法返乡的人,也是不会返乡的人。他们是随风散落的草籽,融入泥土,生出了根须,开枝散叶。但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嗣,都不会忘记自己是浙江人这个身份。那是脐带之地,血脉的古老源头。血脉的古老源头,在人的身上,是一种非常神秘的东西,相当于典籍中用典的出处。这就是所谓的宗典。比如我自己,祖上来自义乌傅家村,至我十四代。我也会念叨这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其实,傅家村与我的生活毫不相干。

对于在德兴安顿了数十年的浙江人而言,德兴既是故乡也是异乡,浙江既是异乡也是故乡。故乡即异乡。在我们的世界里,有此处,有别处。在此处生活,才是一种更具力量的生活,甚至耗尽全力。

……

——全文见《草原》2025年第8期

【作者简介:傅菲,资深田野调查者,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客居深山》《深山已晚》《野禽记》《元灯长歌》等3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北京文学》《山西文学》等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