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3期|杨志军:野血(节选)
1
旦巴趴在草丛里,下巴支着土坷垃打了一个盹,恍恍惚惚看到倾斜的地平线上,野牦牛多吉摇晃着硕大的犄角朝他走来。他吓得哎哟一声,瞌睡就从天灵盖上哧一声飞走了,揉了一下眼睛再看,原来是一只黑甲虫正在接近他半张着的嘴。他起身瞅了瞅自家的牦牛群,换了个地方重新趴下,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鹰叫,扭头看去,只见鹰影正在划过滩地,另一群牦牛涉过一条清澈的小河缓缓走来。
每年夏天,旦巴都会赶着牛群来到冬布勒南部荒原黑山南麓,扎起帐篷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山神祈祷:“请多多地让公野牦牛来到我家的牛群里,请多多地让我家的母牦牛怀上公野牦牛的娃娃,请多多地让冬布勒的野血来到我家门前的源泉河边。”这后一句最重要,因为冬布勒的野血只有喝了源泉河的水,才能变成牧人的财宝。牧人的财宝啊,除了牛羊马匹,还能是什么呢?
但是今年怎么了?他都来了一个星期,连个野牦牛的影子都没见到。连续五年光顾过牛群的多吉,就像黑山顶的雪冠一样消失不见了。不仅如此,居然又出现了一群家牦牛,来跟他的牛群争抢公野牦牛以及多吉。他站起来,朝新来的牛群走去。一个骑着一匹灰马的青年打马从牛群后面跑来,一边下马一边说:
“哈啰,乔得冒(你好)。”
旦巴回应了一句乔得冒,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不知道你来错地方了吗?”
“冬布勒荒原又不是你家的,我怎么来错啦?”青年警惕性很高,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谁来得早就是谁的,这个规矩你不懂吗?”
“这样的话你给牦牛说去,牦牛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不愉快的谈话让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旦巴回身就走,突然又停下,问道:
“你是哪个乡的?”
“我是哪个乡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要是跟我一个乡,我还可以想一想,能不能给你分出一块地方来。”
“尼玛隆乡是哩,你哪个乡?”
“跟你不是一个乡,从尼玛隆看太阳落山,看到的就是我们乡。尼玛隆我去过,穿过野牛沟往南就是嘛。我认识你们乡的次松。”
“我们乡东边有个旦增次松,西边有个格列次松,我也叫次松。”
“那你说说你是什么次松?”
“你这个人啰唆得很,次松就是次松,什么什么次松?”
旦巴突然意识到,自从离开源泉河右岸家乡草原,他几乎没说过话,寂寞就像盐爪爪,到处都在长,枯燥的时间里,他都有点忘记自己是个会说话的人了。现在突然来了个伙伴,一张口就说了这么多,不是挺好的吗?这么想着,一下子又舍不得他走了,更不想远远地划一块地方给人家了,就在这里待着,两个人,两群牛,说说话,看看牛,躺着不动的时间就站起来走路,旷野也会小一点,令人绝望的寂寞和辽阔瞬间就会蜷缩起来,不再那么可怕了。
“次松你听着,你要是对我说话客气一点,我就可以让你留下。”
“我为什么要对你客气?我爷爷说啦,软绵绵的话越说越少,硬邦邦的话越说越多。”次松一靴子踢飞了脚前的一块石头。
原来对方也是一个被寂寞蚕食得几乎疯掉的人。旦巴立刻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给我一疙瘩糌粑,说硬邦邦的话也没关系。”
“出门在外,你连糌粑都不带吗?”次松说着从马背上解下白牛毛绳编织的糌粑口袋,双手捧给了他。
旦巴只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他其实不饿。次松接住对方递过来的糌粑口袋,坐在地上吃起来。旦巴朝不远处自己的帐篷走去,等他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只铝壶。次松瞅了一眼,便从皮袍腰带上的碗套里拿出了碗。两个人边喝酥油茶边说话,果然时间站起来走路了,一走就很快。黄昏就像牧人用骨针走出的粗大针脚,缝合了天与地的界线,凄红色晚霞抹了一天,又涂了一地,渐渐就把天和地抹得一样黑。山影藏了起来,瑟瑟发抖的草和荒凉藏了起来,静悄悄的不单是荒原,更是整个地球。星星走过来,落在了眼睛里,眼睛装了太多的亮光,反而模糊了。
旦巴问:“你怎么睡觉?”
“我在牛群里睡觉。”
“你又不是牛,为什么要在牛群里睡觉?”
“谁说我不是牛?”
“是牛的话甩一下尾巴让我看看。”
两个人说着就分开了,都去赶自己的牛。他们默契地把牛赶到了旦巴的帐篷跟前,一群在左边,一群在右边,旦巴的一百二十头,次松的七十七头,多数是母牦牛。母牦牛会习惯性地围着自家的头牛睡觉,加上牧人认牛跟认人一样准确,也就用不着担忧混群了。这天晚上,次松睡在了旦巴的帐篷里。
2
起雾了,黑山山群怀抱着的湖泊与星星一样多,夏天早晨的太阳一照,雾就会从沟谷里漫过来,均匀地分散在荒原的各个角落。旦巴和次松一醒来就把牛群赶到了昨天待过的地方,这里是离黑山山口最近的高寒草甸,是往年公野牦牛最容易出现的地方。他们坐在隐蔽处,观察了一会儿,便拿出糌粑吃起来。
“你群里有多少野血?”
“你数数我的牛就知道啦,不是野血往这里赶什么?”
次松哪里会相信:“你是放牛的,还是吹牛的?”
“我吹牛干什么?你没见我的牛犊子比你的大牛都大嘛。”
“这个我也发现啦,正要问呢。”
旦巴得意笑着:“我年年来这里,手上有多少指头就来过多少年。出生的第一茬野血母牦牛,怀上的还是冬布勒的野血,第二茬、第三茬就更不用说啦。我家的公牦牛除了作为种公牛卖出去的,其他的一过两岁我就阉,再健壮也不留。”
“这么厉害?我的牛群只有三十头是野血,以前我每年夏天去美杰岗,今年我远远地来这里,就是想让牛群多多地怀上,没想到是这个情况,等了一个星期都没等来。”
“再等两天吧,不来的话我们就去若拉岗日。”
“好呀。”
野血牦牛是公野牦牛跟家养母牦牛交配后的后代,这样的野血母牦牛再跟公野牦牛交配,野血的成分就会越来越多,几代之后,百分之百的个体和百分之八十的血液就都可能是野血。这是旦巴的目标,他觉得今年的交配完成之后,差不多就要实现了,便兴奋得不得了。野血牦牛体格比最大的家牦牛大两倍,比普通的家牦牛大三倍,毛多肉多,价钱是家牦牛的两三倍,再就是娃娃多——繁殖能力强,一头三四岁的野血种公牛能卖三万元。野牦牛很少生病,草原上流行的牛瘟啦,口蹄疫啦,肺疫啦,炭疽啦,几乎就是一风吹了,从来没见过它们得病死掉的,也没见过冻死的,大雪封地,寒风豪烈,它们依然挺立在山巅神一样飘扬着长长的毛发。虽然野血牦牛比不过真正的野牦牛,但也差得不多。
野血牦牛不像家牦牛那样听话,调皮捣蛋不说,脾气还很大,动不动就会张起鼻孔呼呼地发火,你顶我撞地打架。不过再容易发火也不会威胁到主人,因为它们都是主人从小抱大的。它们一出生,他就会每天抱它们至少两次,一次五六分钟,连续抱两个月,再喂些酥油和盐巴,它们就会像对待牛阿妈一样对待他。
一头野血母牦牛离开牛群走向小河湾,把四腿泡进水里,呆呆地立着。旦巴喊道:“农行你要干什么?这里草好,快快吃饱的要哩。”
“你叫它什么?”
“农行。”
“藏语还是汉语?”
旦巴呵呵一笑:“你连这个都不懂,就是藏语的农业威康(银行)嘛。一头两代以后的野血就是一个银行,我放的是一群活着的银行,这个叫工商,那个叫建行,还有中行、交行、光大、浦发、招商,最边上的那个黑野血,我把它叫信用社。名字都是请教过乡干部的,全国的银行名字不够用,我就又编了些银行,结钦赛银行、布鲁金刚银行、嘎日布银行、布鲁那布银行什么的,多啦。我现在用钱的话方便得很,打个电话就行啦——喂喂,野血种子要不要?要的人多的是,大卡车开上就来啦。喂喂,草膘野血要不要?要的人更多,我们这里海拔高、盐碱大、牧草营养好,还能吃到肉苁蓉、锁阳、冬虫夏草这些药材,育肥的野血牦牛肉好吃死呢,不像那些饲料喂大的牛,什么肉嘛,狼都不吃。什么叫供不应求?我家的野血牦牛就是。”
他还有没说出口的呢,卖掉了野血,攒够了钱他会干什么?野血牦牛不需要在棚子里过冬,得把已经用了六年的牛棚拆掉,建一座彩铁盖顶的干草房。冬窝子的客厅要扩建一下,来的人越多越好嘛。更大的钱要花在县城,县城的房子越来越贵啦,但不管有多贵,也得买下来,让阿爸阿妈搬到县城去住,看病方便些,还有两个娃娃,老婆已经病逝啦,我不管谁管?要让他们去县城上学,不上学就没出息嘛,不能像我一样,藏语、汉语都是光会说不会写。再就是娶个新老婆,不然的话阿妈去不了县城,她得留下来挤牛奶、打酥油、拾牛粪。旦巴对自己和生活的信心,就像冬布勒荒原一样坚硬,觉得只要野血牦牛多,一切就会多起来。当然多起来的不仅仅是财富,还有荣耀。藏北以北的草原上,说起他旦巴,知道的人没有不竖大拇指的。连寺里的喇嘛都说:雄鹰靠的是翅膀,人靠的是名声,旦巴总有一天会飞起来,飞过高高的若拉岗日。
两群牦牛朝着黑山山口的方向边吃草边移动,眼看就要混到一起,却又被头牛引开了。旦巴家的头牛是一头被他培养起来的野血母牦牛。头牛一出生他就觉得这家伙了不起,扑通一声掉到地上,下一分钟就是站立,不是像其他牛犊那样颤颤巍巍地挣扎着起来,而是四腿一蹬就起来了,起来了就找奶头,准确得好像它已经出生过一次。他每天都会用酥油和盐巴诱惑它离开自己的阿妈,跟着他上山过河,然后教它停在该停的地方,再把牛群赶到它身边。渐渐地牛群习惯了,它走到哪里就会跟到哪里。
次松家的头牛是一头家养公牛。旦巴提醒他:“公野牦牛来的话,第一个对付的就是它,它可千万别跟人家顶起来,要是遇到多吉,一犄角就能把它挑到天上去。”
“我家的头牛是个窝里横,胆子小,见了狼都不敢顶。”
“那怎么办?”
“狼来了全靠藏獒,还有人。”
“头牛的作用没起到嘛,要它干什么?我家的头牛厉害得很,去年雪灾时狼群围住过一次,犄角蹭着地面往前顶,满地都是狼血,它连一根毛都没掉。”
他们说着狼,跟在牛群后面往前走,不一会儿又停下了。
旦巴说:“藏起来的要哩,万一前面有野牦牛,一见我们就又走远啦。”
他们趴下来,盯视着黑山山口,很快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他们用眼神找到已经走远的牛群,又胡乱说了些话,便起身过去,赶着牛群往回走。傍晚露脸了,带着神秘的微笑抹红了自己。山影变作火苗的一部分,摇晃在蓝紫不分的云朵下面,渐渐低矮了。他们安顿好牛群,躺进了帐篷。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3
第二天还是一样,从早到晚都没有看到野牦牛的影子。离开成了两个牧人之间的默契,他们收起帐篷,迎着黎明没有一点杂质的瓦蓝,走向了更远的若拉岗日。野血的黑色蹄子踩低了黑山山口,一道深阔的沟谷出现在眼前。旦巴知道,沿着谷底再走不到三天,就可以看到若拉岗日。岗日是雪山的意思,他小时候跟阿爸去过,依稀记得冰白的山脉如同晶莹的宫殿,是肩顶肩、手拉手绵延不绝的。
突然,牛群停下了,却不是为了低头吃草,几乎所有的牦牛都昂头望着前面。旦巴也像牛一样昂了一下头,却什么也没看到。但他不止一次地见识过牛群集体昂头的场面,知道它们看到了什么才会这样,赶紧下马,也示意次松下马。两个人趴在了冰草墩子后面。次松疑惑地望着同伴。旦巴不理他,眼光从左边扫到右边,最后聚焦在山口朝下倾斜的台地中央两个比黑山更黑的圆点上。圆点很快变成了犄角,犄角渐渐升起,一个山岩一样的野牦牛的头颅露出了地平线。次松嘘一声,便把人眼瞪成了牛眼。
旦巴说:“是多吉。”
次松的声音有点抖:“多吉?怎么这么大?它是野牦牛吗?”
“不是,它是神。”
公野牦牛多吉漫不经心地走进了次松家的牛群,吓得头牛转身就跑,跑到牛群后面才停下。其他牦牛也都惊怕地退到了头牛身边。多吉不屑一顾地扭过头去,凝视着远方呆立了一会儿,便朝旦巴的牛群走去。这是它多次光顾过的母牦牛群,有一些它甚至认识,它们也认识它,哞哞地打着招呼。它回应了几声,停在牛群中间,温情而好奇地打量着所有的母牦牛。母牦牛们安详地吃起了草。多吉不吃草,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任由自己浓烈的气味飘散到它们灵敏的鼻子里。
次松问:“怎么办?”
“趴着,别动,等到天黑,回帐篷睡觉。”旦巴知道,公野牦牛入群后不可能马上交配,得无所事事地待上一两天,算是培养感情吧。
“我是说我的牛群怎么办?”
“公野牦牛也是一伙一伙的,顶架顶不过多吉的,就远远地躲着,等多吉选好了可以交配的母牦牛,带着它们离开后,别的公野牦牛就都会过来。”
“我家的母牦牛也想跟多吉交配嘛。”
“那你去跟多吉商量。”
“我又不是公野牦牛,怎么跟它商量?我去给我家的母牦牛说。”
次松就要起身过去,旦巴摁住他说:“你不要命啦?”
多吉开始移动了,走出牛群,来到两群牛中间的空地上,高傲地望着山口那边的阔谷。又有一头公野牦牛露出了犄角,露出了头颅和粗壮的脖子,又露出了跟多吉同样伟岸的身躯。它稳健地走来,一见多吉就停下了。两头公野牦牛对峙着,中间是五十多米的距离。突然,如同闪电从地底下射出,多吉奔扑而去。咚的一声响,牛头和牛头的对撞就像两座山的夯击,摇撼得整个冬布勒荒原都有些颤抖。接着又是一次对撞,咔嚓一声,一只粗大的牛角断裂了。前来挑战的公野牦牛奔逃而去。多吉没有追,盯着它看了一阵,然后回身,似乎犹豫了一下,便朝次松家的牛群走去。头牛远远地望着,知趣地躲开了。大概已经收到了多吉求爱的信息,母牦牛们没有动,有几头甚至朝多吉迈了几步。
次松高兴地用拳头打了几下泥土:“来啦来啦,到我的牛群里来啦。”
旦巴不吭声,他知道多吉是好奇的,等它光顾了次松的牛群,还会回到它曾经去过的老地方,对它来说拥有过的温情才是最美好也最有安全感的温情。多吉来到几头母牦牛中间,一动不动,几乎纷披在地的牛毛让它就像一座城,犄角是城头,是顶着天又被天压弯的两根柱子。它眼睛扑闪扑闪的,如同两盏闪闪发光的灯照射着所有的母牦牛。柔情似水的母牦牛们安静地等待着。
天黑了,光亮迅速远去,变成了一颗颗小星星。两个人站起来,拉上马,屏住呼吸悄悄后退着,直到看不见了山的黑影,才长喘一口气。旦巴从马背上卸下帐篷,搭起来,吃了几口糌粑,怕惊扰了公野牦牛,火也没点,茶也没烧,就睡了。
4
一抹亮色代替晨鸟的啼鸣漏进了帐篷,连风也不响的安静让阳光发出了声音,荒原在太阳的叫声中醒来。两个人连帐篷都没来得及收,就带了些糌粑,拉马去了黑山山口。旦巴的牛群已经不见了,次松的牛群里,三十头野血母牦牛也少了二十六头,剩下的四头都还不到四岁,身子还没长结实,也就没有被多吉选中。两个人很高兴,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多吉将带着它们去一个它熟悉的地方,完成它作为一头强悍的公野牦牛的使命。一个星期后,所有被它带走的野血母牦牛都将怀上它的孩子,不会有一头遗漏。高寒缺氧,生存艰难的荒原上,野牦牛的传宗接代总是带着神秘的准确性。完后就是分开,包括多吉在内的所有公野牦牛都将回归自己平静而高傲、孤独而简单的生活,母牦牛也将返回,或原地等待主人来驱赶它们。
两个人丢下剩余的牦牛,骑着马朝山口走去。旦巴说:“我们往右拐,去大洼地,这几年多吉一直在那里交配。”
他们翻过黑山山口,朝着遥遥在望的目标走去,一小时后停了下来,愣愣地望着。下面的大洼地尽收眼底,却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漫漫漠漠的是寂静到死去的荒凉,是低矮的牧草和一片片裸露着盐碱的光秃地。牛呢,跑到哪里去了?
次松说:“我就说嘛,过来这一路没看到一摊牛粪。”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相信你就没说嘛,现在我还相信你,你把我领到有牦牛的地方去。”
旦巴四下里张望着掉转了马头:“回黑山山口,找牛粪。”
两匹马跑起来,山口到了,牛粪有了,沿着牛粪的指引继续往前走,终于看到炫人眼目的牦牛群龙胆花一样绽放着。三百米之外的谷地中央,多吉和野血母牦牛们的生活热浪正在掀起,有静立的,有走动的,有奔逐的,那无比闪亮的黑色让两个人的眼睛和嘴巴都呵呵呵笑起来。
“原来多吉今年换了个地方。”
“它怎么不跟你说一声?”
“它说啦,哞哞哞地叫,我是人嘛,没听懂。”
他们下马,坐在地上,以牧人对牲畜的痴迷,定定地观望着:多么了不起的多吉呀,就像一尊神降临到了牦牛群里,时刻都是爱与征服。
“坏啦,交配的那个那么大,不会是多吉的后代吧?”
“这个你就不要操心啦,多吉的后代我一个没带。”
次松是相信的,他看到离多吉不远的地方,又有几头公野牦牛跟他们一样在观望。它们等待着,多吉总有疲倦的时候,那些剩下的野血母牦牛,将会成为它们的配偶。
过了一会儿,他们拿出糌粑来吃。
次松说:“找点水喝的要哩。”
“去那边,那边有湖,马也渴啦。”
他们拉马走了过去,看到湖边有几头野牦牛正在吃草,就停下了。一头公野牦牛愤怒地迎了过来。两匹马没等到驱使,就掉头朝来路走去。
旦巴说:“那就去帐篷里喝吧,明天再来。”
第二天,他们再次翻过黑山山口,来到一个可以远眺多吉和野血母牦牛群的地方,开始了守望。以后的日子便是这一天的重复,一个星期过去了。
“快啦,多吉就要走啦,我们的野血母牦牛就要回来啦。”
就像经验告诉旦巴的那样,多吉沿着阔谷,朝若拉岗日的方向走去,另外一些公野牦牛也朝来路移动着。不同的是,他的野血母牦牛和次松的野血母牦牛都跟在了多吉和那些公野牦牛的身后。这就不对了,就算它们忘记了回来的路,也得等着主人去赶,怎么能跟着公野牦牛走呢?他们骑马追了过去,还没到跟前,就见一头公野牦牛走过来,横挡在了他们面前。
旦巴勒马停下,吼着说:“干什么?那些野血母牦牛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不信你去问问它们。”
它哞哞地叫着,算是礼貌的回应,却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他们走不过去,眼看着自己的野血母牦牛渐渐远去。黄昏了,多吉停了下来,所有的牦牛都停了下来。两个人退到了安全的地方。天上空空荡荡的,除了红到极致的云彩,什么也没有,没有归巢的鹰,没有回家的山鸦,也没有狼等一切食肉动物,说明这里海拔已经很高很高,连鼠兔、鼢鼠和哈拉(旱獭)都不稀罕待着了。他们搭起帐篷,干吞了几口糌粑,就躺下了。
次松担心得睡不着,忍不住问:“我的野血不会回不来了吧?”
“不会的,明天多吉和别的公野牦牛就会走得不见影子。”旦巴用老大哥的口气淡定地说,却不知道他对野血牦牛的了解比自己的同伴多不了多少。
接下来的两天里,公野牦牛和那些野血母牦牛都在朝一个方向走动,越走越远,也越走越高。
“这样恐怕不行,我的野血母牦牛会走到天外头去的。”
旦巴也有点紧张,不知道怎么回答。
“现在的办法就是把多吉控制住,只要它不带头,我们的野血就都会回来。”
“多吉是最大的野牦牛,你怎么控制,用牛毛绳绑住?”
“我绑不住,但我可以用枪打死它。”
“胡说八道,枪在哪里?”
“我骑马去取,家里就有。”看旦巴一脸惊讶,次松又说,“三十年前,一个进荒原打猎的人什么也没打着,饿得走不动啦,碰到放牧的我爷爷,要用他的枪和十发子弹换一只羊。我爷爷给了他两只羊,把枪留下啦,枪一直藏在我家冬窝子的牛粪墙里。”
“那也不能打,打野牦牛是犯法的。”
次松焦急地跺着靴子:“这么高、这么远的地方,法在哪里?谁能看见我们?多吉把我们的野血母牦牛领走啦,吃的、穿的、用的都没有啦,我阿爸阿妈还等着卖了野血去县医院治病呢。”
旦巴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啊?”
“我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对啦,你守着,我去取枪。我的马跑得快,明天就能回来。”说着,次松走到马跟前,骑上去就跑。
多吉和公野牦牛们停了下来,怀了娃娃的野血母牦牛们也都停了下来,像是在等着次松回来。旦巴松了一口气,应该是公野牦牛和野血母牦牛在互相告别吧?它们很快就要分开了。停顿持续到傍晚,多吉突然开始快步行走,所有的公野牦牛和野血母牦牛都跟了过去。旦巴想追上它们,却已是霞色落山,黑幕来临。那就等着吧,等着天亮,也等着次松回来。他似乎忘了次松是去取枪的,只依稀觉得次松一到,自己的野血母牦牛群也就是那么多银行就不会再走了,就会回到他身边来了。他搭起帐篷,倒头便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不光是心里有事儿,还因为冷。这里怎么这么冷啊?风也大,大得能搡倒帐篷。他想点一堆牛粪火,发现暗淡的星光下,地上的干牛粪都藏到看不见的缝隙里去了。他蜷缩在帐篷里,一遍遍想着每年来荒原培育野血牦牛的事儿,想着一头头野血顺利诞生的场面和迅速成长的过程,觉得今年太奇怪了,居然自家的野血母牦牛都跟着走了,好像他从来没有牧养过它们,更没有抱过它们,用酥油和盐巴喂过它们。仪表堂堂的野血牦牛啊,讲点良心的要哩,别忘了我对你们比对我的孩子还要好。想着,似乎睡着了,又被冻醒了,三番五次之后,突然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赶紧钻出帐篷,看到的却是无边的空旷和泛滥的寂寥。牦牛们不见了,所有的公野牦牛和野血母牦牛都不见了,只剩下了黑铁色的山脉、往深处延伸的沟谷、从来没有在这里被人看到过的太阳和蓝天以及他自己。他拉着马朝前走去,很快又停下,也许次松就要来了,他来了找不见自己,枪不是白取了吗?他突然觉得次松是对的,用枪打死多吉,也打死所有阻止他们赶回野血母牦牛的公野牦牛,然后赶着牛群回家,日子就跟从前一样了,不,比从前还要好,因为他的一百二十头野血母牦牛都怀上了多吉或者别的公野牦牛的娃娃,明年三四月份,将有那么多野血来到他家。他要一个个看着它们诞生、站起、走路、吃奶,然后抱起来,告诉它们:“牛阿妈是喂奶的,牛阿爸是管你们的,我就是你们的牛阿爸,是让你们喝到家门前源泉河水的主人。”然后它们就会一天天长大,就可以换来金钱和希望了:能让全部野血一冬都能吃饱的干草房、冬窝子的客厅、县城的房子、阿爸阿妈的安居、娃娃的上学、自己的婚娶、牧人的荣耀,一切都将水到渠成了。野血越多,生活越好,这样的信念,他从来没有动摇过。他一次次回望黑山山口,盼望次松赶快回来,枪赶快攥到自己手里。
……
全文见《芙蓉》2025年第3期
【作者简介:杨志军,1955年5月出生于青海西宁,祖籍河南,现定居青岛。著有荒原小说系列《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失去男根的亚当》《隐秘春秋》《天荒》《永远的申诉》《迎着子弹缠绵》《无人区》等,藏地小说系列《大悲原》《生命形迹》《敲响人头鼓》《藏獒》《藏獒2》《藏獒3》《伏藏》《西藏的战争》《藏獒不是狗》《雪山大地》等,海洋小说系列《潮退无声》《无岸的海》《最后的农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等,儿童文学《最后的獒王》《骆驼》《海底隧道》《巴颜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等,散文集《藏獒的精神》。部分作品在国外翻译出版。《藏獒》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丛书”。长篇小说《雪山大地》荣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