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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5年第4期|加主布哈:羊都说话了
来源:《青年作家》2025年第4期 | 加主布哈  2025年08月14日09:08

1

夜幕如百褶裙,铺开了无尽的黑。男人再次走进牧羊人柯巴家的时候,柯巴的那条猎狗还是认不出他,冲他吠个不停,仿佛他是个没有味的人,而他的脸隐藏在黑夜里,闻不着见不清,狗不冲他吠才怪了。他举着火把离开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那条猎狗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叫,后来把全村的狗都招来了,就是这样,他变成一束乱窜的光,被一群狗送出了阿卜村。

刚好,狗都被引走了,柯巴也走出门,他没有带手电筒,因为他对自己要去的地方已经轻车熟路。他的脚步没有声响——他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人,或者说,他无法和自己发出的声音舒适相处。很多时候,这会让他心里有些怵,但很快,他通过虚掩的木门摸到了入骨的暖,那是来自女人的呼吸,那时候一切思虑就都没有意义了。当然,次日他一定是从自家屋子里走出来的,捧着一个竹编的小盘,盘子里装着两颗鸡蛋和一些炒熟了的黄豆,猎狗紧随着他。

“怎么又吃鸡蛋和黄豆啊?”上午的时候,男人们会聚在村口闲聊。

“羊开口说人话了。”他边剥蛋壳,边往羊圈的方向走去。

“羊说话,你为什么吃这些东西?”

“禳灾,驱邪。”这已经是牧羊人柯巴连续三天重复这样了,有人开始动摇,因为牧羊人柯巴在他们心里是个君子,如果君子骗人了,山上的云雾也会熏人的,他们说,只有小人如烟囱里的烟雾,熏人,令人生厌。

“也许,羊真的说话了?”最先动摇的是姆哈,他本来是个话少的人,后来迷信于一个所谓的无所不能的神,每天都在家里祷告,开始变得喋喋不休,提到那个神,他说神可以让他家的米缸随时饱满,生病了不用去医院,甚至以后可以长出翅膀飞起来。

“所以,你们家的人生病了不用去医院?”有人听不下去了,带着略讽刺的口吻说道,因为姆哈的婆娘就是坚决不去医院,在家难产而死。

“快了,我婆娘很快就要回来了。”姆哈斩钉截铁地说道,“此时,大概是到伙补莱托了,而且她会带着我儿子回来。”

大家平时听他说离谱的话多了,开始会调侃他,但现在不会反驳他,也懒得取笑他,甚至都不想搭理他便散去了。可姆哈依旧在那自说自话:“也许羊真的说话了呢,肯定是祂让羊说话了,各位,你们别不信,万一哪天,或许万物会回到同一起跑线,都可以开口说话呢。”看大家走远,他也悻悻地跑回去祷告了。倚靠在核桃树下抽烟的书生特伊念叨了一句:“无知的人!羊都说话了,那狼应该也会笑了。”

当然,这时候,人们还没把羊说话这个事放心上。

这时候,柯巴放羊群出圈,几百头绵羊浩浩荡荡地向山顶的草甸而去。这些羊只有三十七头是柯巴的,他为村里的人家牧羊,作为报酬,每出生五只羔羊就给他一只,平常也会给他送一些粮食。如此,柯巴的生活条件也算是很好了,况且,他没什么追求,三十三岁了,孤身一人。他其实不喜欢牧羊,但他喜欢那片草甸,草甸的尽头是一个断崖,他在崖边修了一座茅草屋,朝着崖底的方向开了一扇大窗,可以望见火车,和一些朦胧的远方村落,以及延绵不绝的山脉,躺在竹质的床上,牧羊人柯巴能随时感觉到命运的起伏。

 

村长拉吉有两个儿子,大的几年前醉死在一条沟里,留下两个女儿和年轻的老婆布薇。小儿子叫伊阿斯,是个傻子,十七岁了,人高马大的,却不敢单独睡,拉吉夫妇只能在他们的卧室又安了一张床,让他睡在上面。伊阿斯每天都和小孩儿混在一起,很多时候,他会带着那群孩子来到茅屋找柯巴。

“昨晚,你父母的床嘎吱嘎吱响了吗?”柯巴问他。

“是的,我父亲把他婆娘绑在床上打,但她没哭。”

“你看到了?”

伊阿斯把头蹭到柯巴怀里说:“你看,这是我父亲打的。”

“他为什么打你,因为你看到了?”

“因为我在自己的床上问父亲,能不能让我也‘来一下’,他就把手电筒扔过来,打在我头上,流血了,我打开手电筒照向他们的床,我母亲被她老公绑在床上,他们都没穿衣服。”他其实不懂“来一下”是什么意思,是村里的几个男人教唆他说的,当然,包括柯巴。

柯巴觉得有点滑稽,但他忍住没有笑,说:“那你母亲应该心疼坏了,你流了那么多血。”

“没有,她只是把我搂在怀里,给我擦血,但她没有流泪,不流泪怎么算心疼呢,她是个没有眼泪的女人。”伊阿斯说,“我父亲今天早晨把我的床扔出来了。”

“那你睡哪里,和他们睡一张床吗?”柯巴望着崖底,风有节奏地摇着崖底的竹林。

“我想去嫂子家睡,只有她对我好。”伊阿斯的脸突然红了起来,“我父亲说要让嫂子当我老婆,我愿意。”说完,他就跑出了茅屋,像一只发了疯的公羊,窜进松林。

傻子伊阿斯说要让自己的嫂子给他当老婆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牧羊人柯巴的脸上长满了尖锐的刺,变得像一片茂密的荆棘,直到伊阿斯如一朵臃肿的云雾,消散在草甸尽头,柯巴把头伸出窗口,对着崖底怒吼:“傻子,傻子。”接着,他召唤来他的猎狗说:“去,快去,从村长拉吉家那头最大的公羊身上咬下一块肉,我烤给你吃,要后腿肉,左边的后腿。快去。”于是猎狗兴奋地冲向羊群,它当然不敢咬下那只公羊的左大腿肉,但还是追着它跑了一圈又一圈,其他羊像披着白雪的灌木丛,散落在草甸上,看这场无聊的游戏。被追的那只公羊忍不住说话了,不过,它说的是羊话,它无奈之下跃进那片湖水,在水中央咩咩地叫个不停,但不像是求饶。猎狗像个得意的战士守在岸边,吐出舌头,大口喘气,也说了几句狗话,直到远处的柯巴吹了一声口哨,它才摇着尾巴,凯旋而去。

那只公羊狼狈不堪地游到岸上,站稳,使劲摇晃身体,试图抖落身上的水,也抖掉自己的狼狈,然后它像发了疯似的冲向一头母羊,迅猛地爬上去,开始抖动自己矫健的后腿,并对着天空吼了一段长长的羊话:咩咩咩……

“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牲口。”柯巴自言自语着,脑海里浮现出村长拉吉魁梧高大的身影,特别是四肢的腱子肉,像被塞进了铁块儿,而那铜质的烟杆就像是长在他嘴里了,到哪儿都不停地吧嗒出浓烈的烟雾,自然,部分烟雾也萦绕在他的声带里,使他发出的声音缓慢沉闷,粗粝如雷,没说几句话,他就会深吸一口烟,没吸几口烟,他就清嗓子,吐出闪电般黏稠的痰,让人作呕。不过,在阿卜村谁敢与他为敌呢?这样想着,柯巴心里就涌现出一股卑贱的恨意,所以,在放羊归圈的时候,他从羊圈里找出拉吉家那头公羊,抓住他的左后腿,用弯刀的钝面,狠狠敲打起来。这是村长拉吉的绝招,他常说:“收拾人,就要捶打他的肌肉,大腿是最好的选择,让对方疼了,又没留下什么大毛病,不用赔偿。”柯巴想,收拾不了拉吉的大腿,可以拿他的羊解一下气。

 

2

七月的傍晚,阿卜村被火把围拢,这些向上的瀑布,跳蹿着,像祖灵在舞动。在即将到来的节日(火把节)前,人们是不会出远门的,因为逝去的亲人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他们被供奉在神龛里,品尝新酿的酒。村长拉吉远嫁到贡谟镇的女儿孜孜也回来了,她背着满月的婴儿回来探亲,每遇到一个人就会给他喝一口酒,喝了酒的人要从自己身上拿出点礼物给婴儿,表示祝福,给什么都行,什么都没有的,把衣服脱下来作礼物也不是不可,孜孜会客气地说再喝一口吧,她的丈夫则微笑着给每个人递上一支香烟,寒暄几句。

柯巴平时很少喝酒,但他还是接过孜孜的酒,闷了一大口,然后从左耳取下自己的银耳环说:“我口袋里没什么东西,就它吧。”当他们对视时,柯巴的眼睛里流淌着一条暧昧的河流,记忆的堤坝就决裂了,他想起在草甸上歌唱的少女,以及她被打湿的骨头,想起他的五指在云层深处扣紧少女的五指时,他感受到的山深水细。当想起如今她已然是一位母亲了,彩色的百褶裙换成了端庄的深蓝色,柯巴内心便开始起失落的雾,直到失落完全覆盖他的心,他强挤出一个君子的笑容,离开,并决定今晚去村长拉吉家大醉一场。

村长拉吉家宰了一头百来斤的猪,还有两只深褐色的大阉鸡,来表达他当上外公的喜悦之情。当然,他还藏了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村里哪些人会前来祝贺,哪些人没来,来的人谁买了酒,谁喝得最多,谁喝得最不真心,谁最后走……近来,拉吉发觉自己在村里的威信仿佛在变弱,新一轮的村长竞选快要到了,刚好借此机会探探人心。他的一只眼睛盯着进屋的人,另一只盯着没来的,他吧嗒地抽烟,却滴酒不沾,他觉得酒不是好东西,喝醉了酒的没人是好东西,但看到别人喝醉他却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满足感,便使唤自家的几个兄弟不停敬酒。无人注意到没有声音的牧羊人柯巴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把自己的羊毛毡子铺在角落,坐在那独饮,还不停从衣兜里取出炒黄豆下酒,布薇是第一个看见柯巴的人,柯巴的到来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在厨房里和面,却一直把握不好比例,这在平常可不会发生。

村里唯一的祭司吉克先醉了,醉意如风,摇晃着他瘦小的身体,但他像一棵短竹,只是起伏摇晃,绝没有倒下的意思。大家都因为他的身份敬重他,他却不喜欢自己这个身份,说来也不是不喜欢,是不再信任这个身份了。他从会走路就跟着自己的叔叔学习主持仪式,学习如何传承这个古老的身份。他十二岁就可以独立主持一些简单的仪式,并且熟练掌握了解刨动物的各种技巧,他挺享受从一头羊身上扒下它的皮,然后把皮挂在墙壁上晒干的过程。但从十二岁开始,他的个子就不长了,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尝试打死一头牛,不仅没能一击毙命,反而被激怒的牛,用角差点把他顶死,是村长拉吉救了他,从那时起,他立志要打死一头牛,开始痴迷武术,嘴里念叨着咿咿呀呀的词,对着路边的一棵树一块石他也会比画几下。但他依旧没长高。话说回来,他不再信任这个身份是在二十岁那年,他固执傲慢的祭司叔叔,为了证明祭司的法力,非要和火车一较高下,年迈的祭司在众人的围观下,走向铁轨,他手持经文,嘴里念诵着自以为是的咒语,非要咒停一辆火车,最后,他变成一个咒词被火车的轰鸣声淹没了。年轻的祭司吉克算是明白了,有些东西是无法拒绝的,有些东西被吞没,也是无法拒绝的。让他惊讶的是,村里的人不仅没有因为老祭司的失败而看不起这个身份,反而愈加尊重,哪怕他们看见吉克像个疯子般把腊肉挂在院里的梨树上,当沙袋捶打,他们也仍然坚信吉克能继承老祭司的英勇、果敢和那抚慰人心灵的经文。现在,祭司吉克也不再年轻了,也不算老,只是头发白得快,他从二十岁留的长发,如今已经可以盘绕他的头好几圈,每天他都要花费不少精力来拾掇,他想总有一些东西是可以留下的,比如头发,比如自己要打死一头牛的执念。现在,孜孜恭敬地端着一杯酒,来到他跟前说:“吉克舅舅,给我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吉克脱口而出:“就叫石拉吧。”这已经是他取的第八个石拉了,他喝了一口酒补充道:“繁衍茂盛的意思。”

“对孩子来说,这是今天最好的礼物了。”孜孜的丈夫为吉克斟满酒,接着他开始给在座的每个人敬酒,说一些客气的话。当敬到牧羊人柯巴时,他说:“我们村的人也吃了煮鸡蛋和炒黄豆。我们还杀了一头四百斤的猪,全村人分着吃。”其实,他的内心是绝不相信羊真会开口说话的,只是带着戏谑的心,找一些可以打发的话题。

“你们村的羊也说话了?”柯巴试图站起身来,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灌进了一大坛酒,重得失去了平衡,差点倒下去。

“不是,他们说,说话的羊在阿卜村呀。”

柯巴终于站起身来了:“是的,羊说话了。”

“羊到底说了什么?”这时候,牧羊人柯巴成为大家的焦点,他在内心十分享受成为大家的焦点。

“羊说,天要黑。”

“天,每天都在黑啊,这他妈说的什么废话。还说了什么?”

柯巴往嘴里塞进最后一点黄豆说:“羊还说,不能说再多了。”他为自己说出如此神秘而又幽默的话感到窃喜,他希望得到关注,又害怕太受关注,没有人觉得好笑,他有些失落,于是又独自喝了一大口。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喝了,便问道:“猪肉熟了没有?”没有人回应他,有时候他真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声音。

祭司吉克被拉吉的弟弟拉莫架着,消失在夜色里,拉莫说你这个小个子还挺沉,兴许是你身上的法力重吧。很多人喝醉了,除了拉吉,他在观察。

没有人发现牧羊人柯巴是什么时候走的,大概是年轻的寡妇布薇离开后没多久吧,他像一条蛇爬进了女人的怀里,缠绕着她柔软的身子。没多久,一个稚嫩的声音就从窗户爬进来:“嫂子,嫂子。”柯巴的醉意就消散了,他慌忙穿衣服,嘴里小声骂着:“傻子,傻子……”然后从另一面窗户爬出去了,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这个时候,村长拉吉家里就剩下他的几个心腹了,他坐在火塘上方抽烟,心里盘算着什么,说:“羊真的说话了。”他接着说:“就让羊真的说话吧。”

“怎么可能嘛,大家都不信的。”

“我让你们信就信,哪里那么多废话。”他往火焰上吐了一口浓痰,继续说:“宰一头牛吃。”

“家里还剩几头牛够你宰的?”拉吉的婆娘抱怨道,“前段时间上面来人才宰了一头给他们吃。”还没等她说完,拉吉拿起手边的火钳就砸在她背上。

“有你说话的地方吗,滚出去把厨房收拾一下。”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出去了,她可真是个没有眼泪的女人。

拉莫的胆量被酒壮了,低声说:“大家都在呢,你怎么又打嫂子。”

拉吉没有搭理弟弟,继续吩咐道:“明天上午,你们每家都煮鸡蛋炒黄豆吃,告诉大家,羊说话了。”

大家不敢多问,问了,村长拉吉也不会解释,于是就准备散去。

“还有一件事,我准备让伊阿斯照顾布薇她们娘仨,你们觉得怎么样?”

大家没有意见,有意见村长拉吉也不会采纳,于是就应和说可以。

“但布薇怎么说啊?”拉莫还是没能忍住,“毕竟不是以前了。”以前,在这片土地上是有这个传统的,如果一个男人死了,他的族内弟兄可以继承他的老婆孩子,美其名曰:“照顾。”村长拉吉想让伊阿斯照顾布薇,一是怕傻子伊阿斯以后娶不到老婆,自己便断后了。二是怕布薇管不住自己,用他的话说,肥水不能流向外人的田。

“明天,你去说服布薇。”拉吉命令弟弟拉莫。

“我觉得我不行,说不动她,别看布薇话少,又贤惠,她性子犟得很。”

“我让你去就去,你还有哪方面行?”拉吉把烟枪敲在锅庄上。

3

“这件事从柯巴嘴里说出来,还是没能让人完全相信,但要是你说出来,没人会不信。”村长拉吉提着一坛酒,来到祭司吉克家里,对他说,“我要通过这件事彻底搞清楚谁是我的人。”

吉克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他说他的舌苔被什么东西粘住了,稠得很。

“抽根烟吧,烟雾可以湿润你的舌苔。”拉吉给吉克递过去一包烟,“我们可是自己人啊,你要帮我。”

“就算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也已经帮你很多了。”吉克没有接那包烟,他说自己只是因为昨晚酒喝多了。

“这次,我让你打牛。”

吉克的眼睛被这句话点亮了,他确认了一遍:“真的吗?”

“真的,你可一直想打死一头牛的。”拉吉再次把烟递过去,祭司吉克接住了,并拆开,点燃一根,他说知道该怎么做了。

事情就这样按拉吉的计划继续着,他的几个心腹一大早在村口剥鸡蛋,吃炒黄豆,姆哈在人群里吹嘘着他的神让羊开口说话了,他从另一个男人手中要来一颗鸡蛋,只吃了蛋白,把蛋黄还给那个人,他说蛋黄吃着有一股鸡屎味。然后小跑着回去,说还是自己炒一些黄豆吧,怕得罪神。然后,一些人也跟着回去炒黄豆,煮鸡蛋,他们心里是不愿意相信的,但还是说:“鸡蛋和黄豆又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吃了就吃了。宁可信其有嘛。”

中午,喇叭里传来村长拉吉的声音:“通知,通知,每家派个代表,来活动室门口开会。”他重复了三遍,每说一遍,都能听见他在话筒前抽烟,吐痰,最后他强调有很重要的事要商量,要求每家都必须来一个人,接着喇叭里传来咝咝的杂音。牧羊人柯巴睡在茅草屋里,没有听到通知,昨晚的酒还在血液里流淌,他觉得全身都在下沉,特别是脑袋,于是他唱起了一首向上的歌。傻子伊阿斯努力把通知记在脑子里,带领几个孩童来找柯巴,但最终他只能说出两个字:“开会。”还是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孩子说明白的。说完后,他们往回跑,猎狗追着他们,柯巴在最后面,他永远都是走在最后面的人,不管是牧羊,还是在人群里。他故意走得很慢,为了到得晚一些,他知道大家都在等着他,这可是他第一次这么受到人们的关注。

村长拉吉说了几句,大概意思是羊说话了,出大事了,但他说不清楚会出什么大事,大家就开始议论,拉吉假咳嗽的时候,他们又安静下来,阿卜村的人敢在人群中讲话的没几个,除了拉吉,好像也就祭司吉克,他习惯在众人面前说话。

“让吉克说几句吧。”在拉吉邀请下,他从人群里钻出来,他的长发盘绕在头上,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他清了一下嗓子: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飞禽走兽的确和人类一样能说话,且拥有智慧。”祭司吉克脱口而出的话让大家瞬间安静下来,有人好奇问为什么后来其他动物又不能说话了,吉克开始醉在神话里:“因为,这个世界是不需要大家都有智慧的,否则会乱套,天神恩体古兹为了便于管理,在土鲁山顶设了智水宴,扬言分别在金碗、银碗和竹碗里放了智水,邀请动物们前去饮用,并决定册封十二生肖,谁第一个到达喝下智水,就是十二生肖之首。最勇猛迅速的老虎最先到达,其次是兔子、龙、蛇、马、羊……就这样决定了十二生肖的排序。人类的祖先在去土鲁山的半路上遇见求救的蛙,它被踩在泥潭里又被人救了上来,作为回报,蛙告诉人类智水宴的秘密:‘你要喝竹碗的水,那是智水,其他的都是愚水,还有,一定要给我留点。’人类到达土鲁山顶的时候,金碗银碗里的水都被抢光了,于是他喝干了竹碗里的智水,忘记给蛙留。人,还是坏呀,自私。鹦鹉偷饮了一点,所以,它们现在还能说些简单的话。”

“怪不得青蛙总是呱呱叫个不停,它们肯定在埋怨人类。”

“它们是在诅咒,不过你们知道,大多数诅咒是没有用的。”人们知道吉克想起他的叔叔了,就安慰他,劝解他。接着好奇地问:

“所以,羊真的说话了吗?”他们总是渴望站在上面的人给一个明确的答案。

吉克还没有从自己的伤心之地走出来,所以,敷衍了一句,一切等柯巴回来确认。大家就又开始躁动起来,拉吉继续控制住场面:“我听说因为这个事,附近几个村落都在杀猪,我们也不能落下。”

“可是,羊说话,跟猪有什么关系啊?”

拉吉说不出有什么关系,就转移了话题,说谁家还没来人,快去叫过来,又骂道:“这狗日的柯巴怎么还没到。”

于是,牧羊人柯巴的猎狗就到了,他像一朵轻盈的云,也飘进人们的视线,缓慢的步伐让人心急:“他就不能快点吗?”“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其实,大家是看不起牧羊人柯巴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出身不明,在这片土地上,猴群靠树木活着,人靠家族活,可柯巴是个没有家族的人,甚至连姓氏都没有,一出生,他的父亲老牧羊人就告诉他要低着头走路,还要弯着腰做人。这在一定程度上让柯巴得到了大家的好感和信任,但在内心深处,还是瞧不上他,他们对柯巴的信任并不完全是出于他的品格,而是觉得他不敢造次,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形成了共识:柯巴是一个谦卑识体的君子,哪怕他不讨人偏爱,至少,也不让人生厌。

“羊说什么了?”人们迫不及待地问道。

还没等柯巴说话,人群中又冒出第二个问题:“是哪头羊说话了?”

拉吉的心腹就抢答道:“那肯定是村长家那头大公羊,那可是在火把节斗羊比赛上拿了三次冠军的。”

“为了这件闻所未闻的大事,我们应该宰一头牛,大家分着吃,让吉克主持这场大仪式。”拉吉提高了自己的嗓门,继续说道:“附近的村落杀了猪,我们不能落后人家,就宰牛。”

“牛,就宰我家那头母牛吧,最近肥起来了。”拉莫从人群里举着手说的话再次引起人们的争论,但不敢大声说,大家都知道那头牛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啃都啃不动。

村长拉吉任由他们讨论,他就是想等着看,谁跳出来反对,无人反对,最终他敲定:“那就这么定了,选个好日子吧。”

“明天吧。”祭司吉克说,“刚好是羊日。”

“把说话的那头羊,也宰了吧,免得它教会其他羊说话。”这句话引得众人大笑起来,他们这才想起柯巴来。原本以为这次会成为大家焦点的柯巴,内心像被一块石头压住了,挪不开,也敲不碎,这让他难受得要命,大家根本不会关心这件事本身,他们只是关心自己的私利,当然,他也有私心。

“是村长家那头公羊说话了吗?”

“是的。”柯巴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说出了这个词。

然后,有人就说:“那不能宰,会说话的羊怎么能宰了呢,应该供起来。”

村长拉吉呼出一口浓烟说:“那就把它也宰了,吉克说得对,说话的人已经够多了,不需要羊来说人话。”

柯巴才反应过来,他又脱口而出:“不是那头羊。”大家也没再深问了,怕柯巴说出是自家的羊说了话,就要被宰掉。

村长拉吉说散了吧,大家就散去了,他注意到书生特伊倚靠着那棵核桃树。死死盯着他,他不敢与他对视,在阿卜村,让他心里发怵的只有这个后生。上一次选举村长的时候,连续三年没考上大学的特伊,仍旧坚持每天捧着书本在村里转来转去,他的父亲卜玛着急坏了,怕儿子读书当官的路行不通,还学不会当农民。于是他跟家族的几个兄弟商量,让特伊竞选村长,凭借他们家族的人数,以及特伊读书人的背景,是很有竞争力的。拉吉有些慌了,于是他放出谣言:“特伊读书读傻了。”开始没人相信,可拉吉占领了舆论制高点,他先让自己人大肆宣扬,然后从外地请来一个医生为特伊治疗。在拉吉的攻势下,人们动摇了,甚至卜玛也怀疑儿子出了问题,于是他把特伊关在家里,且没收了所有书籍。久了,特伊真就变得不正常了,他经常发出让人惊悚的笑声,总是喜欢盯着一处看,人们说特伊不会眨眼睛了。有一回,村长拉吉和特伊在一条狭路相逢,两人四目对视,没打招呼,谁也不让路,最后还是拉吉佯装无事,尴尬地原路返回,在他转身的那瞬间觉得后背的毛都竖起来了,他是真怕特伊眼中锋利的箭射在他身上。到现在为止,拉吉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这小子,他试图把一口痰吐到路边的枯枝上,没成功,于是凑近了,又蓄一口更浓的,狠狠吐了上去,说:“去他妈的。”他已经习惯用粗暴的方式来掩盖内心更浓烈的恐惧感。

 

4

拉莫叫上两个家族的老者,走进布薇的院子,本来这种事,不应该他出面,但家族的后辈实在找不出一个能扛事的,他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了,怕尴尬,所以他饮下一大口酒壮胆。走到门口遇见布薇的两个女儿在游戏,他掏出一把水果糖给她们。布薇在喂猪,她微笑着把双手在大腿上擦拭几下,接过拉莫手中的东西,让他们先坐会儿,然后给每人倒了一杯酒,她没问他们为什么而来,他们也迟迟不开口。拉莫喝了几口酒后,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谚语,布薇听不懂,他问:“你们娘仨生活有什么困难吗?”布薇说没有什么困难,多亏了大家关照着。拉莫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问:“那你有什么困难吗,或者有没有什么想法?”布薇算是听明白了,直言道:“你们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她不停往火塘加柴,掩饰自己的慌乱。

“我们想让伊阿斯照顾你们,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尊敬的拉莫舅舅,我不是一根木柴,我不能把自己放在这个火塘点燃,又被放到另一个火塘烧。这就是我的想法。”火焰在布薇红润的脸庞蹿,她站起来:“如果你们就是为了这件事,请回吧,如果想留下来吃饭,饭就快好了。”几个人只能喝尽杯中酒,悻悻离去。

拉吉听后,气得直咬牙:“这沙马土毕家族的女人,不仅没能给我家生个儿子,如今越来越过分了。她肯定是有其他人了,今晚带几个后生去守着。”他其实只是顺口一说,因为不相信布薇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其他人听进去了,他们趁着夜色埋伏在布薇家附近。

牧羊人柯巴因为白天的事,心里郁闷得很,所以这晚他不够温柔,这让布薇有些不爽。她一抱怨,柯巴就会像他的猎狗一样讨好她,正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外面传来:“嫂子,嫂子。”来人带上伊阿斯就是为了把他当枪使。柯巴又只好边骂着:“傻子,傻子。”边穿上衣服,准备从那扇窗户爬出去,可他一爬出去,就被两个大汉按住了。

“是你。”

“是我。”

“怎么又是你?”

“是我,就……”还没等他说完,拳头就噼里啪啦地捶下来。他没有叫出声来,然后,抬头看见拉吉修长的脸上挂满月光的冰冷,他举起烟枪,狠狠敲下来,刚好砸在柯巴的额头,接着手肘子在柯巴的大腿上打了几下,柯巴就晕过去了。

“把他绑在那棵核桃树上,直到太阳晒萎他那不安分的玩意儿。”

第二天上午,人们看见牧羊人柯巴像一张羊皮,挂在核桃树上,他低着头,双腿无力地悬浮着,终于成了全村人的焦点。一个好心的老人喂他喝下水,他抬头的时候人们看见他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没有人敢给他松绑,他们已经知道柯巴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他的猎狗在他脚边踱步,嗅着他凝固的死去的血,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活着的血液也正在慢慢死去。

然后,人们都去宰牛了,柯巴觉得有些好笑,这个时候了,他也不能在他们的眼里多住上一会儿,于是,他笑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发出的笑声更难听;于是,他又哭了,眼泪掉在地面的石头上,被烈日瞬间晒干。

拉莫牵来的牛,比人们想象中更老,它被拴在木桩上,嘴贴着地,人群中开始低声议论,这牛现在若是躺下,估计都没法起身了。

拉吉抽着烟从人群里站起来,吩咐一个后生去他家抱两坛酒,他没有提柯巴的事,又叫唤另一个人统计来了几户人,谁没来,都要记上。然后,他隆重邀请祭司吉克来主持这场前所未有的仪式。吉克今天身着一件纯白的羊毛披毡,头戴一顶深黑色的法帽,掏出银制的法铃。

“我还没有主持过一场打牛的仪式,有些激动,我准备了一套祈福的经文,一套诅咒的经文。但我还是没能搞明白,我们今天是要祈福还是诅咒。本来,我想问清楚柯巴,羊到底说了什么样的预言,如果是不好的,我们就诅咒它。”他的声音有点抖动,看得出来,的确有些紧张。

有人说不管了就诅咒吧,羊能说出什么好话,也有人觉得可能是祥瑞的征兆,最后还是拉吉决定:“那就先诅咒,再祈福嘛。又不冲突。”于是,祭司吉克绕着母牛,晃动手中的法铃,发出清脆的嘀嘀声,嘴里念诵着经文,人们听不懂是咒语还是祈福语,只是吉克让吼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吼出“哦……啊……”的和声。最后,祭司吉克说:“宰吧。”几个年轻人就准备打牛了。

“让吉克来吧。”拉吉从年轻人手里拿来斧头,吉克接过斧头的时候,心里更激动,也更紧张了。他说:“给我来一口酒。”闷下后,他让大家把牛拴好,有个年轻人开玩笑说这牛都不用斧头打,给一拳估计就死。拉莫狠狠瞪了他一眼。

“天上怎么出现两个太阳?”有人说道:“啊,不对,是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可是他们怎么同时出现在天上了?”他们惊讶地说:“乱套了,全他妈乱套了。”就在他们议论不止的时候,祭司吉克高高举起了斧头,他知道砸在哪个位置,于是,斧头就落在母牛的后脑勺,牛的四肢如触电般抽搐发抖,倒下了,吉克怕它站起来,又补了一下,牛侧躺在地上挣扎,最终,它的后蹄用力踩了一下,扬起一点尘,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祭司吉克撑着斧头,呆呆站在那,他终于完成了多年的执念,却得不到一丝满足,反而感觉自己的身体直接被掏空了,正在变得透明,如果没有斧头撑着,他也会倒下,他的影子掉在牛身上,越来越小。

“天上的一个太阳,正在吃另一个。”

“天怎么在变黑了。完了,全完蛋了。”

终于,祭司吉克的影子从牛身上消失了,天完全黑下来,人们陷入了恐慌,他们不停说完了,完了。全村的狗开始吠叫,没人放羊出圈,羊群便推翻了栅栏,向草甸奔去,它们也咩咩地说个没完。直到被吃掉的太阳,被另一个吐出来,人们说,好了,好了。他们互相打量,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少了什么,或是多了什么。姆哈还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大家平时只是听说他在祷告,没想到是下跪着祷告,他在祈祷自己的神原谅他,拯救他。书生特伊家族的人没来参与打牛的仪式,是被拉吉记在心里了的,在阿卜村,特伊应该是第二个知道天为什么黑下来的人。第一个人是牧羊人柯巴,但人们好像忘记了他说过天会黑,当然,他说是羊说的。

“柯巴上吊了。”傻子伊阿斯领着一群孩子带来这个消息,拉吉问,是谁给他松绑的。没人回答,拉吉知道这次真是完蛋了。人们跑向那棵核桃树,只有祭司吉克还呆站在那头牛旁边,像一把正在生锈的钝斧头,被另一把撑着。

牧羊人柯巴像一根从核桃树上折掉,却没完全断下来的树枝,挂在半空。他的猎狗匍匐在地上,像是睡着了。几个孩童想仔细看看,被他们的母亲用双手蒙上了眼睛。

【作者简介:加主布哈,90后,彝族,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第39届青春诗会、第二届四川小说家星火计划;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北京文学》《青年作家》《四川文学》《草堂》《青春》等刊,著有诗集《借宿》,曾获“四川十大青年诗人”称号,青春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头奖、诗歌头奖;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