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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5年第4期|向祚铁:茶园,麻辣烫和黑天鹅(节选)
来源:《当代》2025年第4期 | 向祚铁  2025年08月14日08:41

导读

求子心切的白领夫妻,阴差阳错的浮世孽缘,误打误撞的创业传奇,鹊巢鸠占的外地家庭,这段互联网时代的世情喜剧中,各色出场人物,也如闯入京城繁衍生息的那对黑天鹅,印证了人与当下都市的复杂关系。

茶园,麻辣烫和黑天鹅(节选)

文 | 向祚铁

据我所知,海淀区有不少恩爱夫妻。桓朴和艾薇就是这样的一对儿,非常出色的一对儿,用“灵魂伴侣”来形容,也不为过。

遇到艾薇前,桓朴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前妻名叫钟钏。因为爱得热烈,钟钏研究生刚毕业那个暑假,两个人就登记结了婚。真是青年夫妻啊,都血气方刚,婚后半个月,因为一件小事,两个人爆发了第一次剧烈冲突。此后,夫妻冲突乃至大打出手,成了生活常态。多年好友哈勃数落桓朴道:“结婚前,一见钟钏你就情浓得想动手动脚,现在倒好,你既动手又动脚,全武行!小桓,你可真行。”桓朴说:“朋友啊,钟钏可不是什么‘被欺凌与被侮辱的’。看看我身上挂的这些彩。”夫妻俩的冲突看不出有任何和缓迹象;加上钟钏是外科大夫,对人体要害部位娴熟于心,仅存的理性告诉他俩,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这场婚姻该落幕了。两个人冷静地分了手,在东直门的一家涮肉馆子里,彼此表达了祝福——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早期的冬天,外面下着大雪,行人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

有了这次教训,桓朴变得谨慎起来,抱定一个婚恋宗旨:短暂的夏天般的热情过后,要继之以恒久的春天般的温暖。接下来的年月里,桓朴也交往过几位女友,但都不了了之。哈勃劝他:“小桓,别太挑剔。好姻缘是磨合出来的。”桓朴说:“我就一条要求,也算挑剔?”哈勃说:“听听你的要求,‘恒久的春天般的温暖’。这叫什么话?”桓朴说:“什么话?普通话呀。”哈勃说:“各色,请继续各色。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桓朴嬉笑道:“孤独终老?这——光想一想就很刺激啊。”

十多年过去了,桓朴依然单身。哈勃不由得想:“这家伙不会真的孤独终老吧?”这时,桓朴打来手机,宣告他即将和一位名叫艾薇的女士结婚,“趁她还是艾小姐,没变成桓太太,你带上你家马莉,大家见个面。明天一起晚餐如何?我保证你们一眼就会喜欢上她,温婉宜人,让人感觉舒服极了。”又感叹道,“这就是北京这座城市的魅力。在这里,你等待,就能等到。”

第二天,四个人见了面。哈勃夫妇要送女儿去“亚洲最大单体Shopping Mall”金源Mall六层的培训机构学奥数,便约在金源晚餐,选了五楼的湖北菜馆九头鸟酒家,店里的排骨炖藕相当鲜美。哈勃发现,桓朴此前说艾薇“让人感觉舒服极了”,一点都没夸张。艾薇是安徽黄山人,在武汉读的大学和研究生,硕士论文与中国民间信仰有关,具体说来,她研究土地公公(顺带也研究了土地婆婆)。研究生毕业,艾薇来到北京,一边打零工,一边投考北大的博士,连续三年都失败了。按理说,这种挫败的事儿,谈起来多少会有些尴尬,但艾薇性情柔静,为人坦诚,话从她嘴里出来,变得很自然、很妥帖。哈勃夫妇很快就对她有了好感。

看得出来,桓朴和艾薇不仅相互爱慕,还彼此喜欢。桓朴说出来的话,老是逗得艾薇发笑,仿佛他是天底下最幽默最有才华的那个人。艾薇说话时,桓朴则微笑着用心地看着她。两个人的目光时不时偷偷相会,然后默契一笑,就像是一对热恋中的少男少女。这场面让人有些想笑,同时又让人有些感动。哈勃一本正经地问艾薇:“你怎么会愿意嫁给这家伙呢?不但长得难看,脾气还又臭又硬。你俩平日里没少吵架吧,都是你让着他?”艾薇惊讶地说:“怎么会?桓朴特别善良,脾气也好极了,只是偶尔有些孩子气而已。我从没想过我俩会吵架。”这下轮到哈勃惊讶了,说:“你确认自己不是说反话?这家伙向来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固执好斗。我烦死他了。”桓朴咯咯咯地笑了,说:“小薇,咱别理他。这是个二百五,一辈子就学会三个成语,这会儿全用上了。马莉,我没冤枉你老公吧?”在朋友们当中,马莉素有“超级玛丽”之称,此时,她略作思考,说:“你这话,白天是对的,现在到了晚上,他还多懂了一个成语: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家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那是春天,外面刮着风,北京春天的风很大,塑料袋挂在树枝上哗啦哗啦地响。

几天后,两个人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事实证明,这场婚姻相当完美。厨房是家庭气氛的发动机,桓朴一个人生活时,从不开火做饭,“发动机”处于熄火状态,灶台上均匀地落了一层灰尘,有一次桓朴不小心在灶台上留下一个手印,这个手印就这么安静地保留了快一年,才被擦掉。艾薇入住后,厨房那儿不时传出抽油烟机的轰鸣,还有煲汤的荤香。艾薇精心养了近百盆花草绿植,花朵按时令依序绽放,阳台那儿就像个小花园。料理完家务,侍弄好花草,艾薇就开始看书,或从CD架里挑张碟出来,看部电影。那几年流行写博客,艾薇也在写,访问量不大,但有几个忠诚的读者,在文章下面温柔地留言。桓朴喜爱摄影,艾薇博客文章里的配图,常常选用他的作品。有时,艾薇会坐车跨越半个城市,陪桓朴一起午餐,午餐后她在城里闲逛,等桓朴下班,再和他一起回家。平日里,桓朴好发议论,艾薇是绝好的听众;但当桓朴和朋友们争得面红耳赤、快要吵架时,艾薇也可以用一句话,或一个眼神,就让桓朴消停下来、自嘲地向大家笑一笑,一场令人不快的争吵就此消灭于无形。结婚以来,他俩总是在一起,一天也没分离过。桓朴出差时,艾薇就陪着他去外地;桓朴去会见客户,艾薇则把一大堆女人用的怪好看的瓶瓶罐罐拿出来,摆放在酒店客房的桌子上,让这个临时住所平添几分家的温馨。

桓朴和艾薇实在是太恩爱了。朋友们常拿这一点来打趣,同时也很羡慕,说他俩是一对“烟火神仙”。就连一向喜欢损桓朴的哈勃,也不由得赞叹:“这家伙真是找对人了。”马莉赞同之余,说出了担心:“他俩都相当不小了,得抓紧要小孩。总不能让艾薇真当‘绝代佳人’吧?”又说格言似的补充道,“不结果实的花朵叫‘谎花’,不生孩子的婚姻叫作‘谎婚’。”哈勃深以为然,过些天得便时跟桓朴夫妇说:“我今天过来,想送你俩八个字:‘配合雌雄,生儿度种。’该为人父母了。”桓朴和艾薇相视一笑。桓朴把手掌一拍,说:“小薇,我就说我会赢吧?记得请吃绵阳驻京办。”艾薇点了点头。哈勃不悦道:“小桓,说正事呢!”艾薇笑着解释道:“上周我和桓朴闲聊时说起,这两年亲朋好友都催我俩生孩子,就你从来没提起过,我说哈勃可真不是寻常之人。桓朴不同意,说你也不能免俗。还打赌,咱们最多再见三次面,你就会开口劝我们。”桓朴哈哈笑道:“没想到,你这俗人这么快就让我赢了。”哈勃说:“既然如此,我干脆俗到底,来个终极追问,你俩到底要不要小孩?”艾薇说:“去年桓朴过生日时,我俩专门讨论了这个问题。桓朴的想法很明确,不要小孩。”哈勃说:“那你呢?”艾薇说:“我都行。要是桓朴想生,我就生。现在桓朴不想生,我觉得没有小孩也挺好。”哈勃说:“小桓苦苦相求,你才答应的吧?”艾薇说:“怎么会呢?桓朴说得很有道理,我俩的确不需要用一个小孩来稳固关系,而且,以我们现在这种亲密程度,中间也容不下另一个人了。”哈勃叹息道:“艾薇,你被这家伙洗脑了。”桓朴哈哈大笑,“看!连离间计都用上了。没词儿了吧?”哈勃说:“你就自鸣得意吧,丁克主义邪教徒。”桓朴立刻回敬:“你就恼羞成怒吧,生殖信仰老土鳖。”哈勃铩羽而归。

岁月流逝,桓朴和艾薇的二人世界一如既往地宁静、美满。结婚第十年的夏天,发生了一件事——艾薇她祖父遽然离世。此时,桓朴早已从原来的单位跳槽出来,成为一家室内装修公司的设计总监,正带领团队为石家庄的一家大型商业中心赶制竞标方案,实在脱不开身。艾薇只身一人回到皖南老家奔丧。结婚十年来,他俩第一次分开睡。第三天,艾薇电话里告诉桓朴,自己要处理祖父的茶园,晚回来几天。

那个茶园,桓朴陪艾薇去她乡下老家时见过,很美,位于横江岸畔,是个大山丘,坡度柔缓,茶树圆蓬蓬的,一圈一圈地从山脚直达山顶,都是十年以上树龄的黄山毛峰大叶种。山顶那儿孤零零地有一棵枫树,秋天经霜后,全身火红。平日里没风时,横江水一平如镜,茶园倒映在江里,和影子合一起,像个巨大的蛋。当年艾薇考上武汉大学,祖父喜她读书出息,说自己过世后要把茶园留给艾薇。如今祖父离世了,艾薇父母准备把祖母接去黄山市里生活,按祖父的心愿,茶园留给了艾薇。艾薇办完相关手续,把茶园交给堂弟夫妇经营打理,议定好每年的租金。一切办妥,艾薇回到北京。

桓朴开车去机场接艾薇,像孩子般欢喜,说:“你回来了,可真好啊。这些天,我就盼着你快点回来。”桓朴已年过五旬,头发开始谢顶。见这个略显老态的男人如此深情,艾薇也不禁为之动容,柔声道:“我回来陪你了呀。”

两个人的日子,回复到往常的样子。艾薇那颗止水般柔静的心,是他俩婚姻生活的定海神针。但现在,艾薇的心有了波动。前些天离开北京时,她还一无所有,可如今她已在遥远的南方拥有了一份产业。她想念着那座茶园,想念着山顶上的那棵树。尤让艾薇感动的是,这份产业是从祖父母那里传承下来的。这座茶园,要是能这么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该多美好!她多么希望,也能将这座茶园传给自己的后代啊!艾薇沉浸在这个念头之中,无法自拔。于是,潜藏于她体内的母性,像休眠火山那般爆发了。而此前决定不生孩子的那些理由,现在看来,不值一驳,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孩子的降临,只会让我俩的感情更加厚实,更加亲密。怎么能认为孩子会破坏这种亲密关系呢?”艾薇笑了,“当时怎么了,我俩居然糊涂到一块儿去了?”

于是,在一个周末,艾薇准备了烛光晚餐,两个人碰杯,喝了红酒,碰第二杯时,艾薇微笑着说:“好好品味吧。接下来,至少半年之内,你不能喝酒了。”桓朴做个受委屈的鬼脸,说:“我做错什么了,要这样惩罚我,小妈妈?”——当年上大学时读俄罗斯小说,小说里的俄罗斯男人总爱撒娇似的用“小妈妈”来称呼妻子,桓朴学会了这一招——艾薇说:“因为,因为——我想要个孩子。”桓朴愣住了,说:“你在开玩笑吧?”艾薇说:“我非常认真。”桓朴把酒杯往桌上一蹾,“这个问题,咱俩不是早就讨论清楚了吗?都这年岁了,反而想起要孩子了?”艾薇温柔而又坚定地看着桓朴。桓朴叹口气,说:“这么大的事儿,总得给我点时间想一想吧。”

当晚睡觉时,艾薇从后面搂着桓朴,说:“要是这个房间里有婴儿在哭闹,我给他喂奶,你在旁边看着他,那该多好。”桓朴心里一动,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已明白,自己一定会答应艾薇的,现在只是出于孩子气的不肯服输,才没表态同意。两天后,桓朴笑嘻嘻地看着艾薇,说:“小薇,这两天我一直在担心。”艾薇说:“担心什么?”桓朴说:“担心有了孩子后,你心里只有他没有我,到时候我得去吃一个小孩的醋,那多丢脸。”艾薇说:“怎么会?你永远是我最亲爱最重要的人。”又欣喜地说,“你同意了?”桓朴轻轻地抱着艾薇,柔声道:“让我们迎接他的到来吧。”

开始备孕。艾薇服用叶酸;桓朴把烟酒戒了,不再熬夜干活,每周跑两次步,还补充蛋白粉。三个月后,桓朴和艾薇“配合雌雄”。可一年下来,艾薇那儿毫无动静。哈勃夫妇给他俩介绍了一位老中医,望闻问切,开了一堆草药。艾薇天天熬药,家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草药的气味,仿佛房子的空气里有条毒蛇在喷毒液,非常磨人。但依然没有成效。艾薇一脸平静,没有任何急躁表现。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信息,她买了两张婴儿张贴画,白嫩嫩的皮肤,乌汪汪的眼珠,胖嘟嘟的手臂。好漂亮的娃娃!一张贴在卧室,一张贴在客厅,艾薇一有空就凝视墙上的婴儿,她说,这会产生心灵感应,等自己怀上后,小宝宝会在胎里变得更漂亮更可爱。桓朴心疲了,笑着说:“小薇,咱们也尽力了,看来和小宝宝无缘。要不——”艾薇打断了他,说:“做试管婴儿。”

于是,过程变得更为熬煎。先在北医三院挂号建档,体检,然后促排卵。艾薇去医院打促排卵的针,屁股上一针,肚皮两针,挨完这三针,再抽一针血查看激素水平。天天如此。打完促排针后,艾薇的反应很大,腹疼,恶心。过了十多天,准备取卵。取卵针有羊肉串的竹扦那么长,艾薇躺手术台上,大夫把取卵针插进去取卵泡。一颗一颗地取,取了十多颗。艾薇的卵泡位置不好,取卵针每进去戳一下,她就疼得虚汗直冒。取完卵泡,艾薇从手术台下来,虚弱得直接跪在地上。与此同时,桓朴在旁边取精室,拿出自己准备的U盘,插进医院里的MP5接口,他坐在白色沙发上,边看视频边手动取精。几天后移植胚胎。移植过程倒是很快,几分钟就完成了。这次移植了两个胚胎。

桓朴开车载艾薇回家,开得极为平稳。经过一所小学时,路上有三个减速带,桓朴把车子开得极慢,小心翼翼地过减速带,生怕车子震动让刚刚移植的胚胎从艾薇体内掉出来。后面的车主烦躁起来,不断地用远光灯射他,桓朴下车,怒冲冲地过去理论。艾薇一脸平静地坐在车里。外面传来桓朴和另一个男人的吵骂声。艾薇没理会这些,开始默诵:“观自在菩萨——”念完《心经》,桓朴回来了。艾薇不疾不徐地说:“可以走了吗?”桓朴点头道:“可以走了。”艾薇说:“走吧。”

艾薇她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得在家里照顾她奶奶和父亲,挪不开身。桓朴照料艾薇,加上公司的活儿,忙得焦头烂额,但丝毫不敢表现出来。艾薇专心保胎。她又开始打针,注射黄体酮,黄体酮是油性的,不易吸收,屁股上留下硬块,坐下去都疼,后来针都打不进去了,打完后油直往外冒。一个多月后,艾薇在卫生间里发出一声尖叫。她下面流血了。桓朴赶忙开车带她去医院。但,还是流产了。艾薇把头埋在桓朴怀里,不停地哭。然后擦干眼泪。艾薇静心调养身体,恢复体力,三个月后,让大夫从冷冻胚胎里勉强选出两个,再度移植。移植后又开始打针,打黄体酮,油往外冒。又失败了。这一次,艾薇没有哭,但脸上的神态更严厉了。大夫说,桓朴的精子活力不够,剩下的那些冷冻胚胎都不能用。

艾薇所在的“试管”微信群里,有个河北涿州的姐妹,做了五次胚胎移植,最终当上妈妈。她是大家的榜样,都向她“求好孕”。她的忠告就一条:不放弃。艾薇告诉桓朴,一切从头开始。还针对性地报了瑜伽班,要桓朴一起去,以培育生命活力。这两年,阳台荒了。阳台上那个生机盎然的“小花园”,上百盆花草先后瘠枯,都给扔了。

桓朴身心俱疲,说:“小薇,我看你现在走火入魔了,咱们就此——”话没有说完,因为艾薇扭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在艾薇眼里,桓朴甚至看到了仇恨。

再这么下去,两个人迟早会崩溃。桓朴想了个主意,很直接地跟哈勃说了:艾薇老怀不上,主要原因在于自己的精子活力不够;他请哈勃出面,找个健壮的男子,“配合”艾薇,让她当上妈妈。桓朴夫妇这两三年来的情况,哈勃都很清楚。对这个想法,哈勃虽感愕然,倒也能理解。出于朋友的义务,他提醒道:“非得这样吗?不考虑去福利院抱养一个?”哈勃说:“艾薇已经着魔了,一心一意,就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哈勃说:“其实,还可以考虑找精子库配对呀。”哈勃说:“这不又成了做试管婴儿?艾薇太可怜了,我不想再看她受苦受难。”哈勃不由得一把抓住桓朴的手,动情地说:“老朋友,想不到你这么宅心仁厚。”桓朴苦笑一下,“拜托了。一切由你做主。不必告诉我细节,我也不想知道。让艾薇当上妈妈就行。我这两天给你转七万块钱做经费,够了吧?其中五万块,给那个人做劳务费。”桓朴把“劳务费”三个字说得格外地重。

哈勃和桓朴的前妻钟钏一直处得不错,钟钏她儿子大学即将毕业,被安排在哈勃他们单位实习。哈勃跟他说,自己有个项目,需要找个靠得住的、想挣笔钱的大学生来执行,最好是外地人。钟钏的儿子推荐了他上一年参加大学生校园创业挑战赛的项目组长。哈勃见过人后,比较满意。经过哈勃的一番婉转沟通和巧妙安排,那个小伙子和艾薇洽心配合。

艾薇怀上了。

胎儿的生物学父亲名叫彭雷,来自四川,在北京读硕士。这个彭雷,也称得上是位有志青年,前几年读本科时,“大众创业,万众创新”风潮正盛,彭雷心里就此埋下创业的种子。如今硕士即将毕业,他没怎么找工作,一心想着创业,要为国人打造第三代麻辣烫。在彭雷看来,第一代麻辣烫,尚属“行商”阶段,由流动小贩提供,味道勾人,但只是廉价的街边小吃,食品卫生也无保障;第二代麻辣烫,进化到“坐贾”阶段,有了正规店面,食品卫生也有了保障,但还囿于美食这一范畴;他要打造的第三代麻辣烫,不再只是美食,还是品牌、科技、供应链和设计的总和。至于第三代麻辣烫具体该怎样打造,他天天都有新想法。艾薇是很好的倾听者,彭雷都给她说了。

在艾薇看来,小彭对生活富有激情,对商业富有创见,最重要的是,他对命运富有勇气,敢于将自己的理想付诸行动。这一切让艾薇觉得“小彭他不但特别,而且特别可贵”。在彭雷看来,薇姐气质优雅,鼻孔玲珑,兼之皮肤白润,身态曼妙,偶尔蹙一下眉都别有风韵,年纪虽已四十,可头发依然乌黑油亮,眼角也见不到一丝皱纹,活脱脱地就是一位“冻龄女神”。尤其打动彭雷的是“薇姐她不但懂我,而且乐意懂我”。

按理说,艾薇顺利怀上了孩子,两个人的“劳务合作”就此结束。但艾薇和彭雷私下里还不时见面。这次彭雷之所以“配合”艾薇,其初心是为创业挣一笔启动资金。拿到“劳务费”后,彭雷去外面租了房子,买来牛骨猪骨鸡架鱼架,各种食材、调料和药材,反复试验,熬制汤料配方,调配秘制麻酱。艾薇时不时地过来探望。两个人品尝最新研发的麻辣烫成品,讨论第一家店(也是样板店)的设计风格,要不要设立漫画角,店内灯光要达到多少流明,是“肯德基亮度”呢,还是“7-11亮度”……

两个人尽情畅想着“麻辣烫3.0时代”的到来。

样板店的店址,准备选在中关村那儿。艾薇私下里委托她堂弟,把那座茶园拿去当地银行做抵押贷款,贷了五十多万,自己留下几万块,其余五十万交给彭雷开店。彭雷惊喜过望,不停地吻艾薇的手,称她“天使”,自然,这笔资金也就成了“天使投资”。彭雷给艾薇16.67%的股份,艾薇没有推辞。彭雷想请艾薇担纲公司未来的CDO(首席设计官)一职,艾薇推辞道:“这个职务很重要,另请专业人士吧。”彭雷说:“那COO一职,公司的大内主管,非你莫属。”艾薇笑而不语。

艾薇的肚子往外鼓了。她无可挽回地爱上了彭雷。

桓朴却毫不知情。他满怀期待,准备着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一有空就去网上浏览婴幼儿用品,还买回几本育儿类图书,认真阅读,用马克笔把重点句子画出来。艾薇知道这对桓朴极不公平,但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谈论此事。一向恬静的她,变得烦躁起来。桓朴对她越好,越关心胎儿,艾薇就越烦躁。桓朴把这当成高龄产妇应有之反应,总是宽厚地一笑。桓朴还开始关注学区房。他混迹于各大论坛,来劲地向艾薇介绍海淀几所优质小学的情况,各有哪些特色社团,学生毕业后去“六小强”中学的人数各有多少。桓朴说得兴高采烈,艾薇听得心情沉重。

这个周末,桓朴和中介约好去五道口那儿看一套中关村一小的学区房,叫艾薇同去。艾薇没出声,坐着不动。桓朴又叫了一声。艾薇说:“我不想去。”桓朴微笑着说:“专门为你和小宝宝准备的呀,你不去怎么能行?”艾薇说:“桓朴,求求你,别对我这么好。”桓朴说:“为什么?”艾薇看着桓朴,说道:“因为,因为——我不配!”桓朴眼里突然出现恐惧的神情,嘴唇哆嗦着说:“你什么意思?”桓朴的恐惧传染给了艾薇,她也嘴唇哆嗦着说:“我爱上孩子的父亲了。”桓朴只知道孩子的生物学父亲是个大学生,其他情况一律不知,此时,听艾薇这么说完,他一阵狂笑。艾薇茫然地看着桓朴。桓朴嚷道:“艾薇,你要点脸吧。你这年纪,都可以给那个大学生当妈了!”艾薇脸一红,反驳道:“彭雷——”桓朴说:“彭雷是谁?”马上明白过来,“那混蛋!”——“他爱着我,我也爱着他。我和他彼此相爱。要说当妈,这些年来,我总像哄孩子一样地哄你。彭雷就不同了,他对生活充满激情,敢作敢为,要开创自己的事业。他很有担当,我可以信任他、依赖他。在他面前,我甚至可以撒撒娇。”桓朴的脑门心都气红了,红得像块石榴皮,吼道:“别逼我抽你!”艾薇叫道:“你打我也要说,我爱彭雷!我把茶园抵押做了贷款,钱都交给他了。我要和他联手创业!在他那里,我找到了自己的社会价值。我不能再欺骗你了。我不想给你当妈了!我不想做你笼子里的金丝雀了!”

就在这时,桓朴动手了。他狠狠抽了艾薇一巴掌。打完,两个人都不敢相信似的,都震住了,一动不动。挨了这一巴掌,艾薇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她端坐着,脸像菩萨那般沉静(因为挨打之故,有半边脸是红的)。桓朴大叫一声,把自己关进书房。他瘫坐于书桌椅里,望着天花板。窗外是明晃晃的阳光。房产中介一直没打桓朴电话,桓朴虽感奇怪,但也懒得去追究此事。原来,那个中介正站在待售房的小区门口等桓朴时,突然接到房主电话,说房子已经卖掉,刚签完合同,叫他别再带人来看房。中介一时不知该怎么跟桓朴交代,所幸桓朴一直没出现,也没打电话,他乐得不了了之。到了晚上,他坐饭馆里吃着回锅肉盖浇饭,突然想到,桓朴会不会就是那个买主——桓朴跳单了,所以一直没有出现。但桓朴到底用了什么神奇手段才做到的呢?中介百思不得其解,嘴巴张成一个O形,那一勺红辣油亮的回锅肉盖浇饭停在空中,久久没有送往嘴里。

第二天,桓朴出门上班后,艾薇收拾好东西,关了手机,留下一封信,打车径直来到彭雷那儿。艾薇不知道这么做会有怎样的结局,也不知道彭雷会不会接纳自己,但她就是觉得,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地和桓朴过下去了。她很感谢昨天的自己,勇敢地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彭雷拿到“天使投资”后,军势大振,前几天,两个研究生同学投奔过来,都住在这儿。房子住满了人。见艾薇投奔过来,彭雷又感动又惶恐,还莫名地觉得有些刺激。彭雷兴奋起来,进屋把那两个创业伙伴叫到客厅,介绍道:“这是薇姐,公司的天使投资人,以后还会出任COO一职。”又向艾薇介绍道:“这是周侃,编程高手,我们的CTO,正为公司开发App,以后负责线上推广。这是范裕,擅长商业谈判,我们的CBO,以后负责供应链建设。”艾薇和周侃、范裕一一握手。彭雷说:“下面有请薇姐,公司未来的COO,给大家讲几句。”艾薇笑着摇了摇手。彭雷再次诚挚邀请。艾薇便以公司未来的企业文化建设为主题,做了发言。说得很精彩,显然,艾薇酝酿已久。彭雷眼睛发亮地看着艾薇。大家热烈鼓掌。然后,彭雷请范裕和周侃致辞。他俩分别以供应链的打造和立体化的互联网推广为主题,一一作了发言。大伙儿也给以热烈掌声。最后,彭雷总结陈词:“今天是个好日子。因为,我们的创业核心团队聚齐了!人到位,事业就到位!”伸出右手,几个人依次把手搭在彭雷手上。彭雷朗声道:“让我们携手高飞,共享蓝天!”大家一起说:“携手高飞!共享蓝天!”然后,四个创业伙伴挨个儿地相互拥抱。

为艾薇举行的小型商务欢迎仪式就此结束。

彭雷把艾薇带到附近一家快捷酒店,暂且安顿下来。艾薇说:“小彭,谢谢你刚才欢迎我。”彭雷温柔地说:“我永远欢迎你。”艾薇大受感动,过了一会儿,说:“要不我还是回家去吧?——哦,是回黄山老家。”彭雷摇头道:“不用这样,让我妈来照顾你,我等会儿就去找她。”

彭雷他母亲原凤仙,在小西天那儿的一户人家里当住家保姆。面对母亲,彭雷不好意思如实交代,只是说,艾薇是自己的投资人,很赏识自己,两个人情不自禁,好上了。现在她怀上了孩子,决定和自己过一辈子,需要照顾。见彭雷办事不检点,原凤仙免不了埋怨几句,但添丁添财毕竟是喜事,也就应承下来。

原凤仙准备把艾薇带去主人家照顾。主人姓段,年近八旬,曾是一家老牌出版社的总编辑,十多年前,他唯一的女儿在澳洲开车时躲避一只突然蹿出的野兔,急打方向盘,车子开到对面车道,被一辆超长的公路列车撞翻,女儿和外孙女当场死亡。几年前,老伴也离世了。剩下他一个人活在世上。段老先生此前用过几个保姆,都不称心。原凤仙说话和顺,做事耐烦,把他照顾得极为熨帖。段老先生现在一天也离不了她。

这天,原凤仙见过彭雷,回到家来。段老先生正在客厅大桌子上写毛笔字。原凤仙说:“段老师,有件为难的事儿,想和你打个商量。”告诉他,她儿媳妇怀上孩子了,但亲家母得在老家照顾婆婆和丈夫。没办法,儿媳妇只能由自己照顾。段老先生一惊,笔停住了,说:“小原,你想辞工?”原凤仙说:“得看段老师的意思。要是段老师觉得我辞工也行,我就先辞工,去照顾儿媳妇。要是段老师不愿意我走,我想接她过来,住这儿,把你和她一起照顾。”又说,“可以给我少发点工资。”段老先生沉吟再三,说:“先让她过来住几天,试一试感觉再说。”原凤仙说:“好。”

桓朴当天下班回家,不见了艾薇,茶几上一封信,信封上三个字:“桓朴启”。是艾薇的笔迹。桓朴登时一愣,胸口发胀,忙打艾薇手机,关机。桓朴喘吁吁直挺挺坐沙发上,看完信,一把撕了。

桓朴打电话叫哈勃过来商量。哈勃赶过来问清情况后,说:“你准备怎么办?”桓朴说:“夺妻之恨!马上带我去找那姓彭的混蛋,把艾薇抢回来!”哈勃忍不住笑了,说:“老朋友,都移动互联网的时代了,你怎么还像个山大王,动不动就抢!艾薇是高龄孕妇,可经不起折腾。万一把孩子闹没了,别说跟你回来,她跟你拼命的心都有。那,咱们可就把棋下死了。”桓朴说:“我就眼睁睁地看着老婆被人拐走,啥也不做?”哈勃说:“对!啥也不做,无为而为。放心,彭雷他不过是仗着自己小鲜肉一枚,有点年轻的资本,其实他在北京啥根基也没有。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艾薇跟着他,过不了多久的。等迷恋劲儿过去了,艾薇就会念你的好了。到时我再替你去她那儿做说客,顺风吹火,事半功倍。”桓朴说:“你这么有把握?”哈勃说:“当然!艾薇正处于中年叛逆期,就是想野一下,你索性让她野个够。最多一年时间,她就会连人带娃回到这个家来。到时候,你就当作啥也没有发生,就当她去火星做了一次远程旅行回来,大大方方地接纳这迷途知返的羔羊。从此以后,你们的好日子多如树叶,十双手都数不过来。”

桓朴喝着冰啤酒,慢慢冷静下来。的确,当下最为重要的,是让艾薇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可不能跑去瞎闹腾。桓朴说:“你说得对。艾薇是一时冲动。我就在家里等她回来。你帮忙给我看着点她。”哈勃赞赏地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

可情况却不如哈勃和桓朴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一周后,哈勃奉命去了东非。他们公司在那儿有个大型水电项目,出了点法务问题,总部委派他带队前往解决。临行前,哈勃把“看着”艾薇这个活儿移交给老婆马莉。至于和艾薇怎么相处,哈勃交代了三原则:不责备;不夸奖;有小忙,尽量帮。马莉听了,回答如下:“夫君,我咋觉得你说的跟废话没啥区别?第一,没人会去责备一个恋爱中的女人;第二,除了那些夸夸其谈的意见领袖,没人会去赞赏背叛家庭的行为;至于帮小忙,陌生人我都会帮,更何况是艾薇?”哈勃只好笑道:“马莉,我爱你的犀利。”

三个月后,哈勃从东非回到北京,却发现事情不妙,马莉已和艾薇搅到了一起。原来,原凤仙的主人段老先生名叫段仲文,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出版社当总编时,力主推出一套“中华文明集成丛书”,旨在弘扬中华优秀文化,以抵制当时知识界“全盘西化”之风潮,甫一推出,便造成轰动。该丛书计划推出八十种,但出完五十种后,他们社里的某本书出了点政治问题,段仲文这个总编被人抓了小辫子,社里新一届民主评选会上,他落选了,被调往另一家单位任职。剩下那三十种图书,本来组稿都差不多了,但段仲文一走,也就此无人过问。前两年,原出版社的一位主任找到段仲文,说这套丛书是社里的拳头品牌,他想立项,把这套丛书出齐,让美玉合璧。出齐这套书,是段仲文的人生夙愿,听主任这么说,他极为高兴。但事儿又搁浅了。主要原因是现在的阅读氛围变了,出这套书,会亏钱,社里没通过立项。

艾薇知晓此事后,想起马莉有个朋友在国家出版基金管理办公室上班,便找了过来,想为续编丛书的出版申请基金资助,以让这套丛书三十年后圆满合璧,既能成为中国出版业的美谈,也能帮段仲文完成人生夙愿。马莉在全心全意帮艾薇忙这个事儿。

哈勃听了,忍不住抱怨马莉:“帮忙帮忙,越帮越忙。你好糊涂!糊涂!”马莉怒了,说:“你们男人帮男人,叫作友谊。我们女人帮女人,就叫糊涂。你这狗屁道理跟谁学来的?下次去非洲,就待那儿,别回来了!”哈勃赔笑道:“亲爱的马莉,请听我把话说完。我当时说过,有小忙,尽量帮。但你现在帮艾薇的不是小忙,是大忙。她住段老先生那儿,其实是寄人篱下,时间一久,他们之间会闹矛盾的,艾薇在那儿安身不牢,就会惦念桓朴这边的安稳日子,我们也就能趁机把她劝回家。但要是她把续编丛书这个事儿办成了,那就是帮段老先生达成人生心愿,这一来,她在那儿就能安安心心地待下去了,桓朴这边可就落空了。”马莉鼻子里笑了一声,说:“你们男人怎么这么热心?总想给我们女人身边安排一个有房子的男人。艾薇跟我交过底儿,就算在外面过不下去了,也决不回桓朴那儿。她这么坚定,我很钦佩。我一定要帮她!别翻老皇历了,眼睛往前看吧。”哈勃叹了口气,说:“艾薇以前过的日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为了有个住的地儿,竟然去费心讨好一个老头儿,这个弯儿,可是转得有点快。世上又少了一位优雅的女士,可惜啊。”马莉说:“没啥可惜的。以前,大家都羡慕她和桓朴,说他俩把日子过成了诗,但我总觉得有点虚浮。现在,艾薇也为柴米油盐忙碌起来,挺着个大肚子,四处求人,我倒觉得她的生活真正落地了。”哈勃笑着说:“看来,你挺欣赏现在的艾薇。”马莉说:“对!艾薇她敢作敢为,让自己幸福,也让别人幸福。她和彭雷挺和美的,他俩的店也顺利开张了。以后有这样的机会,我也要不顾一切,离家出走——嘿嘿,珍惜你眼前这个女人吧!”哈勃两手一摊,苦笑道:“我很珍惜呀。”心里对桓朴说道:“老朋友,哪想到这样?咱们听天由命吧。”

有了国家出版基金的加持,续编丛书很快在社里立了项。“老总编”段仲文被礼请出山,依然挂衔丛书主编。艾薇被聘为特约编辑,日常工作主要由她完成。剩下来的这三十种图书,因为时日已久,情况比较复杂。有的当年已列好提纲,或者写好了一部分,但随着段仲文人走政息,作者也就停笔不写了;有的已经写完,文稿一直搁那儿,一大捆,装在牛皮纸袋里;有的写完后,后来找其他出版社出版了,或者把某部分内容融入自己的另一部著作,变相出版了;还有两位作者没熬过时间,撒手人寰,现在得跟他们的子女商谈……艾薇耐心地打着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发着一封又一封的邮件,有时还得挺着大肚子出门和人面谈。她有条不紊地推动着工作往前进展。

再说桓朴。他算计着日子,觉得艾薇快生产了,催哈勃去打探情况。过了几天,哈勃果然回话说艾薇生了,母子平安。桓朴说:“现在可以行动了吧?我要见艾薇!”哈勃笑道:“怎么急成这样?好歹等她坐完月子再说。”过了一个月,桓朴天天催哈勃,哈勃没法,只好让马莉把艾薇请到自己家里来和桓朴见面。艾薇坚持坐餐桌那儿,马莉陪她坐一边,哈勃陪桓朴坐餐桌另一边,一副商务谈判的架势。桓朴自嘲地笑了笑。艾薇衣着宽松,配以周身尚未消退的那层脂肪,颇具人母威仪。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奶香,对面的桓朴闻到了,不由得心旌摇荡,恨不能马上把脑袋扎她怀里深深呼吸。

闲聊几句后,桓朴正色道:“哈勃、马莉,你俩是我俩最好的朋友,我今天过来,是想让你们见证我的赎罪,半年前,我打了小薇,现在请她加倍还回来。”站起来,把脸伸过去,让艾薇打。艾薇表情难受地叹了口气,端坐不动。桓朴把脸伸给哈勃,说:“请你代劳。”哈勃骂他:“你少发神经!”桓朴说:“看来,只能我自己动手了。”左右开弓,啪啪,给自己扇了两个大耳光。鼻血流了出来。桓朴还要扇自己,哈勃死死抱住了他。马莉呵斥道:“桓朴,好好说话!艾薇现在母乳喂养,吓着她,回了奶,可不是闹着玩的。”艾薇绷着脸,起身离开。马莉开车送她回去。艾薇坐车里一言不发,快到家时突然哭起来,说:“怎么会这样?马莉,我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艾薇没有再见桓朴。桓朴天天喝酒,家里乱得像个猪窝。

续编丛书经过专家评委的初审复审终审,三审过会,高票获得国家出版基金的大力资助,出版一事进入快速轨道。前后历经三十余载,此前那五十种图书和剩下的三十种图书即将合璧!文化口记者闻风而动,纷纷登门采访段仲文。面对记者,段仲文侃侃而谈,再次展示了当年那个出版家的风采。段仲文过得欢喜。

段仲文晚景孤凉,本以为自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于人世,没想到还能翻身,行老运。而这一切,多亏了艾薇。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儿要是还在世,应该和艾薇差不多大小。段仲文动了心思,想认艾薇做干女儿,托原凤仙去问艾薇。艾薇爽快应承。段仲文大喜,在附近饭店订了个包间,宴请几位老友做见证人。艾薇给他敬茶,改口称爹。老友们指着旁边座位上原凤仙怀里的婴儿说:“仲文,大喜啊!你现在不但有女,而且有孙。真是福运绵长!”段仲文呵呵而笑。过了些日子,段仲文请两位公证人员来家,现场录像,立下遗嘱,写清自己和艾薇的关系,自己去世后,包括房子在内的所有财产,都由艾薇来继承。

艾薇倒也罢了,却把原凤仙高兴得不行,赶紧给“当家的”——她丈夫——打电话告知这桩喜事。她丈夫名叫彭大富,是他们家最先来北京的。当年彭大富在四川老家失手打伤了人,逃到北京躲灾,在十里河灯饰建材城那儿给人拉货。过了两三年,事情平息下来,他让原凤仙也来京务工。大前年,彭大富应朋友之邀,去了南方,如今和人合伙在浙江金华的一家衡器厂承包员工食堂。原凤仙则一直待在北京做保姆,前些年的主人是位老教授,托老教授的福,她让儿子彭雷报考其在京得意弟子所在教研室的研究生。于是,彭雷也来到了北京。

原凤仙把段仲文立遗嘱的事儿讲了,兴奋地说:“这个艾薇,真是招财!我家彭雷可真会找人。”彭大富说:“稳住,要稳住。”又说,“这是喜事,当然值得高兴。不过,最高兴的应该是段老师,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务、房子,总算后继有人了;然后是艾薇,善有善报;咱们也可以高兴,但不能比段老师和艾薇显得更高兴。这个度,你要把握好。”原凤仙不高兴地说:“高高兴兴报个喜信儿,你倒好,噼里啪啦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彭大富笑了,说:“看看你,讲你两句,嘴巴就噘得像个鸡屁股。”原凤仙也笑了。彭大富接着盘算道:“有房子了,就算是在北京扎根了。得提醒彭雷,抓紧时间和艾薇把证领了,不要再拖,以免夜长梦多。”原凤仙说:“没人想拖。艾薇还没正式离婚呢。”彭大富说:“那你找机会提醒艾薇,让她去办离婚证。”原凤仙说:“我提醒过,艾薇回得含含糊糊,好像瞒了啥东西没说。”彭大富说:“我去问问彭雷。”

彭大富晚上打通彭雷的手机,再三盘问下,终于知道了实情:原来桓朴此前和彭雷是雇佣关系,彭雷相当于是和“东家”的老婆私奔,不是“自由恋爱”那么简单。彭雷和艾薇都有些心虚,不好意思去找桓朴提离婚。彭大富点评道:“你拿了人家五万块工钱,结果却成了给自己干活。咱们这方的确亏理。”出主意道,“这样吧,现在咱们双倍返还,给桓朴十万块钱,再低眉伏眼,跟他说点好话,先把理找补回来。”又说:“这个钱,我和你妈来出。”彭雷为人要强,不肯要父母的钱。彭大富说就当是他们送给艾薇的聘礼好了。

彭大富最后说:“你和艾薇找一下桓朴的朋友,托他先跟桓朴通通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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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5年4期

【作者简介:向祚铁,1974年生于湖南省溆浦县,1992年入读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后在京长期从事品牌传播工作,近年全职从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武皇的汗血宝马》。2014年获“人民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