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草纸
文字斑驳地记录着老时光。
来自北方的黄草纸,再生环保。我还记得童年,植物的纤维,每次被平筛托起,即成一张纸。纸,有厚、有薄、有疏散、有凝聚。冬天的黄草纸糊在窗户上,整个村庄都很怀旧,镰刀似的弯月挑在树梢,猜不透,窗外雪地上一长串狐狸脚窝,它的三寸金莲盛满了各种故事,与生活有关,与风霜有关,与情感有关,糊窗纸没有捅破之前,我听一个女人喊:“雪啊,凉啊,屁股蛋子挂了霜啊。”
空空荡荡的,站在千年文化的凝结点上,需要和黄草纸一样悠远沉静的心境,才好去抚慰岁月。
从前的黄草纸糊在窗户上,透过阳光能够照见那些浮动的桑皮经络,亲切得让你觉得如体内的血液流动。我的亲人们穿梭在中间,有一点儿生存的荒凉味道,风吹动他们的衣襟,而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是一股扩散开来的牲畜味儿,那一瞬间惶惑了,是什么样的魔术手改变了原有的秩序?
奇怪的是,时隔多少年我站在乡村的山脊上,村庄里的一些人和事,或是由各种关系将我的从前联系在一起的理由,或许不曾有过任何生活的记忆,或许因为不曾记得的矛盾,甚至一场单纯的口角,彼此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们在黄草纸张满窗格的天光下妖娆的身姿。
这些记忆是扎了根的,有时候做什么事情,也不知为什么就感觉那种从前就非常熟悉地来了。
绽开来,仿佛颓败的美好越来越大地澒洞开去。我把他们框在脑子里,很久之后,就想把他们一一画出来,可惜我没有那么高的天赋或异禀。我想,就随性而画吧。
想象一种情景时,脑海中出现的画面不是出自自己的视角,而是像灵魂出窍一般,因为真切地感受过他们的喜怒哀乐,动笔之前,他们只是视觉上一种强烈的刺激带来心尖上的一阵颤抖,墨落下时,黄昏跟随寂寞爬满了我的小屋。
尘世间形形色色的诱惑真多,好在尘世里没有多少东西总是吸引我,比如人生缺失了什么都是缘分,都得感恩!
对于乡下人,收获的秋天就是一场戏剧“秋报”的开始。台上台下,台上是疯子,台下是傻子,生动的脸,无疑让我有了绘画感觉的获得。
岁月如发黄的黑白片,单色调更像是彩色作品的底子或者说是逝去日子的旁白。那些清醒的人间柴烟味道的生活,让我再一次回到尚不算遥远的青春时代,回到那些已经在无数次的记忆中经过过滤留存下来的月明当空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有我们共同的卑微。是的,一种挥之不去的惆怅,我总得抓住光阴做点什么,以便对自己的生命作一个交代。
一生一世,时间的距离使追忆成为对现实感受的提炼,我在画案前,我在书桌前,我们一起坐着天就黑了。
写作和画画都是怀恋从前,都是玩儿的生活。人生是一条没有目的的长路,一个人停留在一件事上,事与人成了彼此的目的,互相以依恋的方式存在着,既神妙莫测,又难以抗拒,其使命就是介入你,改变你,重塑你,将不可理解的事情变成天经地义,如此就有了自己的成长历程。
成长,是不断靠近或远离自己的过程。
我想画什么,技艺难以操控我的心力,唯一是,想到我经历过的生活,我感到我自己就不那么贫乏了,甚至可以说难过,有些时候难过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幸福。
因为,我活不回从前了,可从前还活在我的心里。
文人学画,其实是走一条捷径。即便是诚心画,许多难度大的地方永远过不了关,简单的地方又容易流于油滑,所以画来画去,依旧是文学的声名,始终不能臻于画中妙境。
我始终不敢丢掉我的写作,案头闲客,图的是那点随性的自在。
想起张守仁老师写汪曾祺,题目叫《最后一位文人作家汪曾祺》,说汪曾祺的文好、字好、诗好,兼擅丹青,被人称为当代最后一位文人作家,这是因为天资聪颖的他从小就受到了书香门第的熏陶。汪曾祺之后,谁还是最后一位文人作家?其实,我只是觉得从前还有那么多的牵挂,在精力的游移不定中,文学和画,都是我埋设在廉价快乐下面的陷阱。我为之寻找到了一种貌合神离的辩解,随着日子往前走,有如河床里的淤泥层层加厚,我厚着脸皮选择了我的选择,而读者给了我一个最高的褒奖“文人画”。我只能说落入任何陷阱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相信任何一门艺术都是有灵之物,它会报答那些懂它的人,它在夜与昼交替之间,控制了未知,并一次次浇灭体内因欲望而生的焦火。人到中年,我才发现,写作和画画于我,确实有份实在的功效,天气、物、光线,都是无法复制的,尤其是入画时的那一刻的静,风的节奏,就连性格也比平常内敛。一辈子的好时光都留在了从前,那些我认识的故人,还有他们的恩情,我怎么好一个人执意往前走呢?在我没有真正寂寞过的世界里,夜与昼之余,一种很幽深的精神勾连,黄草纸,让我犹如见到菜籽花般喜悦。信不?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这样,相互恩爱。
夏天了,风吹着黄草纸,飞花凌空掠过,一层景色,一番诗情画意。浪漫而不无虚荣的记忆中,与生活有关,与风霜有关,与情感有关,站在千年文化的凝结点上,需要有和黄草纸一样悠远沉静的内敛,才好去抚慰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