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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的子民
来源:解放日报 | 王小忠  2025年08月14日08:20

“你知道吗?我昨天遇到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旺秀道智一进我住的村委会小二楼就慌慌张张地说,“我去牧场的路上,遇到了一头野猪。”

我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说:“野猪不是你家牛羊,再说周边都拉了铁丝网,哪能轻易碰到?”又说:“如果真碰到野猪的话,你就不会在这儿来吹牛了。”

旺秀道智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不是一般的碰到,我们隔着围栏说话了。”

我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旺秀道智瞪大眼睛,说:“千真万确的事儿,它说山上到处拉了铁丝网,它下不了山,喝不到水,已经渴了好几天了。”

我绷紧脸,强忍着没笑出来,说:“然后呢?它向你求情了吗?”

“它说,你们别这么无情。以后我再也不吃庄稼了,大家都在车巴河边生活,难道就不能和解吗?”旺秀道智还古里古怪地模仿着野猪的语气说话。

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该不会是做梦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旺秀道智挠了挠头,说,“可我感觉太真实了。野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还看见了它鼻子上的皱纹,听见了它粗重的呼吸,还看见了它尖利的獠牙。”

“野猪还说啥了?”我说,“你应该搬到山里去住,最好和野猪住在一个窝里。”

旺秀道智竟然没生气,他笑嘻嘻地说:“野猪看不起我。”又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我,是我们。野猪还说,你们总是为了利益,不顾我们的死活。”

“我确实看见了野猪,它不住地咬着铁丝网,一定是想下山喝水。”他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说,“生命平等,我们都在车巴河边生活,就不应该和解吗?”

我笑着说:“前几年村里人人都反映野猪吃庄稼的事情,好不容易争取到项目,才拉了铁丝网。等野猪把你家庄稼吃光的那一天,你肯定不会做那样的梦。”

旺秀道智也嘿嘿笑了起来。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说:“不过话说回来,野猪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我说:“有几分道理,但不知道是哪头野猪说的话。”又说:“野猪吃庄稼是事实,它糟蹋庄稼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和解呢?”

旺秀道智说:“它说了,以后再也不吃庄稼了。而且,总不能因为野猪吃庄稼,就断了它们的活路吧?”

我沉默了一下,说:“当年因为野猪吃庄稼一事,你跳得八丈高,恨不得一夜之间让野猪从车巴河边消失。现在却来为它们求情,你有毛病吧?”

旺秀道智喃喃自语:“有些东西我们看不见,但不一定不存在。”他站起身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嘟囔:“都在车巴河边生活,有啥不能和解的。”

我看着旺秀道智的背影,心中莫名烦躁。我走出小二楼,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心中充满了困惑。

旺秀道智又来了。他还是那些话——村民得罪了山上的神灵,神灵降罪于村民。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吵得不可开交时,旺秀道智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电话,脸色突变,大声说:“什么?你说什么?我马上回来。”然后挂上电话,转身就走了。

“怎么了?”我赶紧跟上他。

“我老婆说,园子里的药苗子让马鹿糟蹋完了。”旺秀道智一边跑一边说。

我们跑到屋后不远处的园子里,只见药苗子一片狼藉,栅栏完好无缺。马鹿能跳两米多高,半人高的栅栏当然不在话下。

“这怎么可能?”旺秀道智喃喃自语,“昨晚还和我说要和解呢,畜生就是畜生。”

我说:“我们总想和野生动物和平共处,但它们终究是有野性的。”

旺秀道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也许我真的是在做梦,畜生怎么可能会说话呢?”又说:“看来,还是得把铁丝网加固一下,如果跳进园子的是野猪,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旺秀道智转过头问我:“我们真的能和它们共处吗?”

我笑了笑,说:“当然不可以。相处的前提是相互敬重,要敬重各自的生存空间,要敬重各自的领地。”我又说:“你改天把这话带给山上的神灵。”

旺秀道智低下头,不再开口。

旺秀道智跪在玛尼堆前时,山风正撕扯着猎猎作响的经幡。他把额头抵在刻满六字真言的青石板上,昨夜冻结的冰霜立刻让他清醒了过来。五头牦牛,这是今年被狼群祸害的第三批牲口了。

“难道是山神发怒了?”旺秀道智喃喃自语。远处云雾缭绕,措美峰只见腰身,不见奇峰。山底粗大的油松木桩带着一圈焦黑,像被盗匪砍过的狰狞的疤痕——半月前雷电劈中木桩,惊得野生动物蹿出森林,那些獠牙森森的畜生开始肆意妄为,竟在海拔3000多米的牧场横行。

旺秀道智裹紧皮袄,下了山,远远望见妻子蹲在帐篷前。五头牦牛的尸体横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喉咙全被切断了,血迹在晨光里冻成褐色的冰碴。

旺秀默默抽出腰间的乌朵(乌朵是藏族牧人使用的投石器)。那乌朵浸透了他十几年的手汗。此刻他从腰间抽出乌朵,盯着末端用羊毛做的鞭梢,忽然明白,这东西再厉害,也不能震慑住狼群。

当夜飘起细雪。旺秀道智把掺了青稞酒的糌粑捏成团,挨个塞进捕猎夹的环扣上。捕猎夹是他最好的朋友偷偷送来的,据说能夹断狼腿骨。

天黑前,旺秀道智站在和他一样高的黑刺丛中,他要看看,那些恶狼长了角还是带了刺刀?前半夜安然无事,后半夜风声大作。一直到他听见黑刺枯枝断裂的脆响,牧场上才安静下来。

月光刺破云层,他看清了领头的那匹狼。狼压低身体,耳尖抖动,目光如刀,透出冷静而致命的杀意。它的身后还有多少匹狼,他看不清。那领头的狼蹲在黑刺丛边缘,突然毛发微微竖起,鼻翼翕动,呼吸变得短促,后爪刨地蓄力,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如闪电般冲出的时机马上到了。

头狼会指派敏捷的几匹狼绕到牦牛侧翼或后方,切断逃跑路线,然后再指派壮实的几匹冲进牦牛群,制造混乱、发起佯攻,迫使牦牛奔跑而消耗体力,而头狼则冷静观察,等待缩小包围圈,伺机发动致命一击。

这是狼群攻击牦牛惯用的手段。

这个时机千万不能丢失,这也是旺秀道智用乌朵制服畜生的最佳时机。

乌朵在头顶抡出呼啸的弧线,石块精准击中头狼右眼,那畜生发出尖利的嚎叫,发狂般撞向黑刺丛,同时,捕猎夹的环扣也发出“啪啪啪”的声响。许久,措美峰的半山腰上传来阵阵狼嚎。

旺秀道智感觉皮袄都湿透了。乌朵第二次出手时,石块擦着黑刺尖,落在捕猎夹上,砸出响亮的声音。

四个捕猎夹不见了。肯定是让狼带走了。旺秀道智认真查看了一番,便返回到栅栏边。羊群被惊动,立刻发出骚动的声音,齐聚在栅栏角落里。

第二天清晨,旺秀道智又去了玛尼堆前。雪下着,雪地上一串带血的梅花蹄印十分醒目。他知道,与狼群的斗争才刚刚开始。不能让它们如此胆大妄为,否则整个牧场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抖落身上的雪花,迈开大步。当他来到神山脚下时,太阳已经西斜。他在神山脚下虔诚地磕了三个长头,然后缓缓站起身,大声呼喊着山神的名字,诉说着自己的困境和祈求。他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仿佛与山神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交流。

不知过了多久,旺秀道智感到一阵倦意袭来,眼皮变得沉重。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低沉而悠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去吧,孩子,山神会保佑你的。

旺秀道智猛地睁开眼,发现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在耳边呼啸。他愣住了,不知道刚才做了梦,还是真听见了山神的声音。他转过身,迈开大步向山下走去。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对抗狼群、保护牧场。

此后,旺秀道智带领牧民们一起加固栅栏、设置陷阱,与狼群展开了顽强的斗争。牧民们成功地击退了狼群,保护了牧场的安全。他因此成了牧民们心中的英雄,他的故事在草原上广为流传……

旺秀道智的故事说到这里,不时用眼角瞟着我。我说:“你应该换个主人的名字,而且故事的结尾很老套,并不怎么精彩。”

他笑着反问我:“那你说说,怎样的结尾才算精彩?”

“当最后一户牧民拆掉帐篷时,旺秀悄悄返回了黑刺丛,他找到了半颗狼牙。原来,那晚他第二次用乌朵打掉了一匹狼的半颗门牙。”我说,“旺秀把狼牙系在乌朵鞭梢上,朝着措美峰甩出此生最响亮的一鞭……”

旺秀道智朝我竖起大拇指,不住夸赞说:“念书人就是不一样。”然后他又补充:“狼群让山神收走了,因为它们是山神迷途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