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皮”考
一位年轻朋友来信,说他在小说中经常看到“泼皮”一词,例如:
余华《活着》:“龙二年轻时是个泼皮,后来靠赌博发了家,最终却被枪毙。”
贾平凹《废都》:“庄之蝶在街头遇见一个泼皮,那人专在人多的地方撒泼打滚,讹诈钱财,活脱脱一个当代‘牛二’。”
他对“泼皮”一词不甚了解,查了词典,知道泼皮就是流氓、无赖的意思。但是他想不通:泼是浇洒液体,如泼水、泼墨;皮是皮肤,如皮革、皮毛;用这两个词素组成的“泼皮”,怎么会是流氓、无赖呢?
他写信给我,希望我能为他释疑。我回信谈了自己的以下几点看法。
一
泼皮确实与流氓、无赖同义。与之同义的还有痞子、二流子等。在各地方言中,还有很多的同义词,如上海话里的赤佬、阿飞、白相人,广东话里的烂仔、古惑仔,闽南话里的歹狗、鲈鳗,客家话里的烂货、痞牯,四川话里的杂皮、街娃儿,陕西话里的痞痞子、街楦子、二杆子,河南话里的赖渣,贵州话里的街痞子,云南话里的烂人等等。
二
泼皮一词,最早出现在宋元时期,明清以后通行。
《朱子语类》卷五十九:“若只管说‘克己复礼’,而不曾实下工夫,则如泼皮无赖,只欲掩过饰非。”
《元典章·刑部》:“禁约泼皮人等踢气球扰民。”
元杂剧《鲁斋郎》:“你个泼皮敢打我的衙内!”
《水浒传》第十二回:“原来这人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
《金瓶梅》第九十六回:“那时陈敬济……白日里街头乞食,夜晚向古寺栖身,与泼皮乞丐为伍。”
三
“泼皮”一词的构词缘由,我见过以下三种解释:
1.“泼皮”通过“泼”的放肆与“皮”的顽劣结合,在历史语境中逐渐固化为对流氓无赖的蔑称。
2.该词由“泼”(本义为蛮横)与“皮”(指厚颜无耻)组合而成。
3.该词由“泼”(形容行为粗蛮)与“皮”(指无赖相)组合而成,构成贬义复合词。
我以为,这样解释有些牵强附会,似是而非,缺乏说服力。“泼皮”一词身世,要比上述解释复杂得多,我想提供另一种解释。
四
训诂学里有“因声求义”“音近义通”之说。清代著名学者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大力倡导此说。王引之在《经义述闻·序》中说:“训诂之旨,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诘鞫为病矣。”
此说甚是!不但经传中如此,在方言俗语中,在市井文化中,“因声求义”“音近义通”的现象,更是俯拾皆是。
人们在菜场里可以看到,在摊位前,放着各种牌子,标明菜蔬、水果的名称和价格,而其名称有时会以同音假借来简化。如:鸡旦(鸡蛋),豆付(豆腐),反加(番茄),平果(苹果),乡交(香蕉),皮爬(枇杷),忙狗(芒果),安全蛋(鹌鹑蛋),迷糊桃(猕猴桃)……
再看看俗语“麻虎子”。《相声小段集锦》:“记得我小时候,一哭,我姥姥就吓唬我:‘别哭了,麻虎子来了。’”“麻虎子”是由恶人、野兽、妖怪综合而成的虚幻形象,它狰狞凶狠,令人恐惧,是大人用来震慑哭闹儿童的利器。
“麻虎子”也可写成“妈虎子”“麻胡子”“麻胡”等。在各地方言中,“麻虎子”的异称更是五花八门,例如:“马胡子”(吉林、黑龙江),“妈猴子”(河北昌黎),“毛狐子”(山西岚县),“麻兀子”(新疆、甘肃兰州),“阿物子”(青海),“犸虎”(《聊斋俚曲集》),“麻巫”(山西柳林),“阿胡”(浙江杭州)。关于“阿胡”,马叙伦《读书续记》卷一:“杭人恐吓小儿,辄曰‘阿胡来’。”(据雷汉卿《近代方俗词丛考》)
五
“泼皮”的语源是什么?说来比较话长。
1932年上海在“淞沪抗战”(一·二八事变)后,社会动荡,发生多起工人罢工抗议事件。当时主流报纸《申报》在报道时,提到“有暴痞滋扰罢工现场”。
请注意“暴痞”这个用词!我认为“暴痞”是雅言、正体,“泼皮”是俗语、变体。“暴痞”就是“泼皮”的语源。
说“皮”是“痞”的假借,比较容易理解,因为它们音近。说“泼”是“暴”的假借,就不容易接受,会觉得一个声母是p,一个声母是b,读音相差较大。
其实,“泼”与“暴”也是音近的两个字。
在汉语中,双唇音b、p,唇齿音f,这些辅音之间经常可以通转,在形声字中,可以看到大量的例子。如:
以“包”为声符,“饱”“抱”读b,“炮”“跑”读p。
以“半”为声符,“伴”“拌”读b,“胖”“判”读p。
以“比”为声符,“庇”“陛”读b,“批”“蚍”读p。
以“非”为声符,“菲”“扉”读f,“辈”“悲”读b,“排”“徘”读p。
以“甫”为声符,“辅”“缚”读f,“捕”“哺”读b,“浦”“圃”读p。
而“发”字,在“发达”“发怒”中读f,而在形声字中作声符,“拨动”“拨款”读b,“泼水”“泼墨”读p。
至于“暴”字,本身就是多音字,在《广韵》里,它既读“蒲木切”,又读“薄报切”。就是说,它有pù和bào两个读音。在形声字里,以“暴”作声符,“瀑布”读pùbù,“爆炸”读bàozhà。同样一个“曝”字,“曝光”读bàoguāng,“曝晒”读pùshài。
由此可见,“暴”和“泼”语音是非常相近的,“暴”音pù,“泼”音pō,声母均为p,是双声字。清代陈澧《东塾读书记》云:“尔雅训诂,同一条者,其字多双声。”王国维《尔雅草木虫鱼鸟兽名释例序》亦云:“古人假借转注多取双声。”
在方言俗语中,在市井文化中,音近义通,因声求义的语言现象比比皆是。用俗语“泼皮”替代雅言“暴痞”,犹如闽南话中用“鲈鳗”代替“流氓”,四川话中用“杂皮”代替“诈痞”,是完全合乎情理的。这些都是“因声求义”“音近义通”的生动而有力的证据。
以上是我一隅之见,仅供参考,是否正确,敬请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