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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也在风口上
来源:文汇报  | 吉米平阶   2025年08月09日09:44

1.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也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四月,在重庆大渡口区,何鸿女士专门带我去参观重钢档案馆和重庆工业博物馆。何鸿是大渡口区作协主席,她的长篇小说《大西迁》,写的是重庆钢铁厂在抗战时期一段铁血迁移的不凡历史。

说起我跟大渡口区的缘分,其实有些误打误撞。几年前,在朋友圈看到了大渡口区,心里想当然:应该跟大渡河有关系。我在大渡河不远的康定长大,小时候难得的远足、领略不一样风景,就是在大渡河边上,自然很是亲切。直到身临大渡口区,才知道跟大渡河,真攀不上关系,如果生拉硬拽,只能带上长江——大渡河在四川的乐山市汇入岷江,岷江在宜宾市与金沙江交汇,成为浩荡长江。大渡口区在长江的边上。

在重钢档案馆,通过大量的资料和解说员的讲解,我了解了重钢的历史,也领会了何鸿的良苦用心。

重庆工业博物馆的前身是重庆钢铁厂。大渡口区因重钢设区,这是后话。重钢的前身是汉阳铁厂。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东北、华北等地相继沦陷,建立在那些地方的钢铁厂,不是沦入敌手,就是毁于战火。进口钢铁渠道被日军封锁,国内钢材、生铁成为当时中国最稀缺的物资。为保存中国钢铁工业血脉并支持抗战,国民政府决定将汉阳铁厂等重要设备西迁至后方。1938年,由经济部和兵工署联合组建钢铁厂迁建委员会,也就是著名的“钢迁会”。钢迁会组织汉阳铁厂等一大批中东部钢铁企业的机器设备,由武汉逆长江而上,西迁大渡口,保住了民族工业的命脉。

重庆工业博物馆入口处,安放着一个极具时代特色的钢铁巨无霸,它就是这里的镇馆之宝——8000匹马力蒸汽机(上图)。机身上的“1905”字样及生产厂商信息铭文清晰可见。这台机器是双缸卧式蒸汽原动机,长10米,高2米,重达250吨,是中国轧钢工业第一台大型轨梁轧机,代表了一百多年前世界工业的最高水平。1906年,张之洞筹办汉阳铁厂时从英国购入,1938年转运至重庆,1985年停用并拆除。据说,在1995年的时候,英国人曾想以百万元的价格回购,得到的回答是:“全世界就仅存这么一台了,肯定不得卖。”

这台蒸汽机悲壮西迁途经宜昌时,装有重要部件飞轮曲拐轴的船只遭日机轰炸,沉入江中,最终运抵大渡口时只有气缸、底座等几个部件。在抗战时期和之后的岁月,它都只能在仓库中沉睡。随着新中国成立,建国后第一条铁路即将开建,急需自己制造的钢轨。举目国内,要轧制38公斤/米钢轨,必须修复这台设备。政府组织人员将飞轮曲拐轴在长江打捞出水,其他缺件由鞍钢制作,这个钢铁巨人重获新生。经过反复探索试制,中华38公斤/米钢轨试轧成功。新中国修建的第一条铁路——成渝铁路全线铺上了重钢生产的钢轨。这对于刚刚解放不久、经济十分困难、物资极度匮乏的新中国来说,堪称一大奇迹,是对民族精神的极大提振。截至1985年,这台蒸汽机累计生产各种钢材、钢坯380余万吨,是共和国建设名副其实的功臣。

站在这座巨大的镇馆之宝面前,看着那个在长江水底湮没十多年后打捞出来,重新安装的飞轮曲拐轴,我十分感慨。这个一百多年前的工业成果,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文明高度,一直为我国的工业化工作到四十年前。现在,中国成了全球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不仅覆盖了从原材料开采到高端装备制造的完整产业链,还具备动态升级能力,能够适应传统产业与新兴产业的协同发展。如果这一句从网上转述的比较专业的话还不够直接,我可以另外找一个最近的例子——“新华社西藏林芝7月19日电(记者邹伟)雅鲁藏布江下游水电工程开工仪式7月19日上午在西藏自治区林芝市举行。雅鲁藏布江下游水电工程位于西藏自治区林芝市。工程主要采取截弯取直、隧洞引水的开发方式,建设5座梯级电站,总投资约1.2万亿元。工程电力以外送消纳为主,兼顾西藏本地自用需求。”

这条新闻字数不多,信息量极大,几天来成为网络议论的热点。且不说天量的投入,就是在高原上铺展的各类施工机械和发电设备,以及深藏山腹的五级发电站,相当于三个三峡电站的发电量,响当当世界行业的天花板。记得几年前我第一次到墨脱,还沾沾自喜,夸耀实现了人生一大夙愿,没想到仅仅几年时间,墨脱就成了世界关注的中心。从一百多年前艰难引进的8000匹马力蒸汽机(包含了英国制造蒸汽机和德国制造轧钢机),一直工作到1985年节能改造,再到今天青藏高原大山深处的雅下水电站开工,中国,实实在在站在全球制造业的风口。

2.

可以这么说,大渡口区因为钢铁厂的西迁而孕育,在抗战的硝烟中成长,因钢铁生产而立世扬名。

1938年3月,钢迁会临危受命,在大渡口征地建厂,担负“铁血西迁”的重任,将上海炼钢厂、汉阳铁厂、大冶铁厂、六河沟铁厂的机器设备从战乱的东中部迁至重庆大渡口,并于南川桐梓一带开采煤矿,綦江开采铁矿,在大后方建立重工业基地。1938年7月,钢迁会临时办公室和单身宿舍——晴川院开始兴建,其名取自汉阳晴川阁,这是大渡口钢铁厂动工兴建的第一栋建筑,也应该是大渡口区最初现代意义上的建筑。

钢铁厂迁建委员会生产车间旧址位于重庆工业博物馆内,即“钢魂馆”,通过馆藏和展陈,我们可以了解被称作中国实业史上的“敦刻尔克”、史称“宜昌大撤退”的惊心动魄的历史时刻。

钢迁会西迁主要分为两阶段。第一阶段,1938年6月至10月,武汉至宜昌,通过长江航运将中国工业的希望——那些拆卸的设备运至宜昌,其间遭遇日军轰炸,损失了大约2000吨物资。第二阶段是宜昌至重庆,利用民生公司轮船分批将设备运送至重庆大渡口,因为大渡口靠近长江、便于隐蔽,且邻近綦江铁矿和南桐煤矿,能保障原料供应。

钢迁会艰难的转运工作,历尽辛苦。在长达900多公里的航道上,要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沿长江逆流而上,穿越日军的轰炸封锁,将5万吨的钢铁设备运往大渡口,当时摆在众人面前的,简直是一道无解的难题。然而,越是风口浪尖,越是众志成城,钢迁会动用所有的大脑,调动一切力量,仅用40天便完成了这个不可完成的任务,不仅保存了当时中国脆弱的工业基础,更以持续生产支撑了抗战军需。

1939年2月,钢迁会的首个钢厂投产,形成炼铁、炼钢、轧钢等全产业链。此后,在大渡口厂区共设立制造所8个,运输码头6座,自备各类船只258只。至此,一场更为顽强的“钢铁抗战”就此进入高潮。据史料记载,从1938年2月至1944年12月,日军飞机对重庆进行了长达6年10个月的战略轰炸,而钢迁会是其中的主要目标。在遭受日军连续轰炸下,钢迁会不曾停过一天工,持续不断地向前线供应着制造武器所需的“银色血液”,钢迁会在鼎盛时期有员工近一万六千人,抗战期间为全国兵工企业生产提供了90%的钢铁原料,成为抗战大后方辉煌的“钢铁记忆”。

3.

博物馆二楼的展厅里,一艘缩小版的“民生”轮模型正对着大幅历史照片。照片上,长江三峡的险滩间挤满了运送设备的木船,纤夫们赤裸的脊背在烈日下闪着油光,像一条条绷紧的缆绳。这是1938年深秋的川江,卢作孚,这位被毛泽东称为“中国近代史上万万不可忘记的人”,带领民生公司,正在完成一场不可能的迁徙。

11月的长江已进入枯水期,最险的崆岭滩只有3米水深,而运设备的货轮吃水至少需要4米。卢作孚在日志里写道:“今日绞滩七次,纤夫多有晕厥者。夜泊巴东,闻下游炮声,知宜昌已陷。”他独创了“三段航行法”,将设备分装在数百艘大小船只上,大船行至险滩便卸下部分设备,由小船转运,再在滩头重新组装。那些日子里,他常常站在“民本”轮的驾驶舱里,几天几夜不合眼,烟卷在指间燃成灰烬,烟灰落满了那件灰布长衫。

在一幅标注着“1938年12月钢迁会运输路线”的地图前,红色箭头像道流血的伤口,从武汉蜿蜒至重庆。日军的轰炸机几乎每天都在江面上盘旋,12月2日那天,“民元”轮在涪陵江面被炸毁,船上运载的200吨轧钢机沉入江底。卢作孚当即组织潜水员打捞,寒冬腊月里,潜水员们抱着氧气瓶一次次跃入冰冷的江水,有人上来时嘴唇冻得发紫,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日志里记载着他在当晚的讲话:“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在,钢迁会就在。”

1939年春节,最后一批设备运抵大渡口时,卢作孚站在荒芜的河滩上,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机床和钢材,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这位在川江上叱咤风云的硬汉,此刻泪水混着煤灰淌在脸上。他身后,数百名工人正在敲锣打鼓,有人把红绸系在轧钢机的齿轮上,像给新生儿挂了长命锁。后来有人问他,是什么支撑着完成这场迁徙,他指着长江说:“你看江水,遇到礁石从不会回头,要么漫过去,要么绕过去,这就是中国人的性子。”

这句话像颗铆钉,牢牢钉在历史的钢梁上,让每个参观者都能感受到钢水在血脉里的奔流。

4.

从钢迁会展厅转过拐角,一尊张之洞的铜像在暮色般的灯光里沉默伫立。他身后的展墙上,“汉阳铁厂”四个鎏金大字被水汽晕染得有些模糊,仿佛刚从1890年的长江雾色中浮现。玻璃柜里陈列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钢轨,标签上写着“1893年,汉阳铁厂第一批钢轨”,指尖轻触玻璃,似乎还能摸到一百三十年前的温度。

1890年的深秋,张之洞站在龟山北麓,望着汉江与长江交汇处的滩涂,重拾他的强国大愿,要在这里建起亚洲最大的钢铁厂。当时的英国顾问柯利斯曾警告:“此处地势低洼,积水难排,不宜建厂。”但这位湖广总督自有他的执拗,他要让中国人的钢轨铺遍九州,让“汉阳造”的枪声震醒沉睡的东方。

展厅中央的沙盘复原了1900年的汉阳铁厂全景。三十座烟囱在沙盘上整齐排列,铁轨像银色的丝带缠绕其间,码头边停泊着运送钢材的轮船。讲解员介绍,当时这里年产钢轨超过三万吨。但沙盘角落里的一块铭牌却揭示了背后的艰难:由于冶炼技术不足,早期的钢轨含磷量过高,铺设后极易脆裂。张之洞得知后,连夜给开平矿务局的总工程师金达写信,用蝇头小楷抄录了整整三页的技术疑问,末尾写道:“国之利器,不精则危,老夫虽钝,愿学至白首。”

想起在黔西南州的安龙县,学习到了“加油”一词的由来,第一次对张之洞这个中国近代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有了较为亲近的认识。许多事情往往这样,不经意间,某个历史人物闯入你的视野,接下来的时间,似乎他总在跟着你,或者说你追着他跑。在重庆大渡口的这片新结缘的土地上,与张之洞邂逅,我便有这样的感觉。

1841年,张之洞的父亲张锳到安龙任兴义府知府。为鼓励当地贫困家庭的孩子潜心读书,张锳令府衙里的小吏,每晚挑着一担灯油,在安龙县城的大街小巷里掌灯巡游。看到有挑灯夜读的人家,衙吏便会进屋给灯油瓶子加满油,以此鼓励读书人不要担忧灯油燃尽,刻苦钻研。这一善举坚持了14年。张之洞4岁随父到安龙,18岁求学离家,在安龙也呆了14年。他在新兴中国钢铁冶炼的过程中,秉承“加油文化”精神,筚路蓝缕,“天下艰巨之事,成效则俟之于天,立志则操之在己。志定力坚,自有成效可观。”(张之洞)汉阳铁厂的铁轨虽然没能铺遍九州,却在四十年后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那些被拆解西迁的设备,在大渡口重组为新的钢铁巨人,继续书写着张之洞未竟的梦想。就像那根玻璃展柜里的钢轨,铁血基因从1890年的汉阳铁厂传承到1938年的“钢迁会”,再延续到今天的重庆工业博物馆,血脉从未中断。

5.

大渡口区现在是重庆市的中心城区,从大渡口区的中心搭乘轻轨,不到20分钟就可以抵达重庆最繁华热闹的朝天门、解放碑,丝毫看不出曾经是一个重工业基地。万里长江在重庆蝶变转身,告别青涩的童年,成为贯穿南中国的重要航道,哺育了灿烂的中华文明。如果把长江比喻为巨龙,大渡口区就是那个昂扬的龙首,长江流经钓鱼嘴半岛,由大渡口区进入重庆。在跳磴镇的金鳌山俯瞰这里的浩渺江面,不由得想起《三国演义》里那首著名的开篇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明·杨慎《临江仙》)

体会这首词里面百味杂陈的人生哲理,对照钢迁会的前世今生带给人的启迪,临风而立,不敢说笑谈臧否历史人物,但对“风口上”的含义,也有了另一种理解。现在,人们常常把风口比喻成某种机遇,赶上风口成为抓住机会的代名词,有的投机者甚或把一些偶然的成功,视为“风口上飞起的猪”。参观完重庆工业博物馆,想着中国钢铁工业的起步和钢迁会的西迁,我突然明白了“另一种人生境界”的含义——历史上总有一些人,不追逐风口,却总站立在民族命运的风口浪尖。就像重钢和它的西迁者们,他们没有站在聚光灯下,没有留下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是在民族危亡的时刻,把自己化作了钢铁的脊梁。当历史的狂风呼啸而过,追逐风口的喧嚣早已消散,唯有这些铁骨丹心,依然在时光的长河里,闪烁着永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