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溪的白鹭
怀化鹤城不见鹤,问老人,也说从没见过鹤。就有人解释说,鹤城并不是因为有鹤得名,而是鹤城的地图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鹤。
但这里是有白鹭的,而且有很多。我工作的单位就在离太平溪不远处一个名叫钟形坡的半山坡上,闲暇里,我常去太平溪边散步。春夏水肥时,太平溪也就十余丈宽;秋冬水瘦时,窄处的溪滩宽不过三五丈。太平溪从中方县的聂家山发源而来。聂家山峰峻冈秀,林茂卉蔚,清亮甘甜的山泉水汇聚成溪,经泸阳,过坨院,入鹤城,行程60余公里,仍是山泉般的清澈,仍是活泼可爱地潺吟轻唱,仍是两岸花草芬芳、溪里鱼虾肥美。白鹭为鸟中精灵,当然是会看上这般漂亮、这般迤逦、这般丰润的小溪的。它们成群结队,时而沿溪飞翔,时而在溪滩上觅食,时而在两岸的柳树旁栖息。洁白无瑕,灵动可爱。
其实,五十多年前,鹤城并不叫鹤城,而叫榆树湾,有着几千人口,是极普通不过的一座乡村小镇。太平溪流淌在榆树湾旁边的旷野里,伴着日月星辰,伴着春华秋实、风雨四季,伴着溪旁村寨的袅袅炊烟、鸡鸣狗吠、田畴农人耕忙,伴着水鸟行迹。白鹭行行,自由自在地东曲西扭,绕坡绕坎,然后与舞水河相会,经沅江,过洞庭,直奔大海。
靠着太平溪养活的水鸟当然不止有白鹭。除了常见的尖嘴翠鸟,喜于尖着嗓子鸣唱的蜓蜓雀,还有一些在别的地方难得见着的珍稀鸟类。中华秋沙鸭、黄嘴白鹭、鸳鸯、白骨顶鸡,这些国家一级、二级保护鸟类,都是太平溪里的常客。它们大多是候鸟,赶着春天的脚步匆匆而来,又随着深秋的瑟瑟风雨依依离去,以规避严冬的飞雪。它们就想着喝太平溪的甘甜水,就想着食太平溪里肥美的鱼虾。
白鹭原本是候鸟,也会随着季节的变换南来北往。可太平溪的白鹭似乎遗忘了它们的祖训和潜藏于骨子里的基因密码,当雪花随着寒风飞舞、漫天皆白时,居然还有白鹭的身影在太平溪晃动。或是三五成群,或是独自行走,洁白的身子与洁白的雪花相辉相映,别是一种风景。它们是舍不得太平溪肥美的鱼虾,舍不得太平溪两岸葱郁的林荫,舍不得太平溪格外蓝的天、格外清的水吗?大概它们是被太平溪的丰润与美丽挽留而乐不思归了。那就留下来吧。祖传的潜藏于骨子里的基因密码也是可以更改的,冬去春来的规矩也是可以变通的。太平溪畔柳树枝上搭建的窝儿,可以是它们春夏时节繁衍新的白色精灵的产房,也可以是它们冬雪天气里的避寒场所。
怀化素有“黔滇门户”“全楚咽喉”的称谓。怀化的通道有中国工农红军召开通道转兵会议的会址恭城书院,安江有“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培育出第一粒杂交水稻种子的安江农校杂交水稻纪念园,芷江有日寇向中国投降的芷江受降纪念坊,溆浦还有屈原曾写下《涉江》《橘颂》《九歌》《离骚》等名篇的流放地思蒙水乡……20世纪70年代,湘黔铁路和枝柳铁路在怀化境内的榆树湾交汇,南来北往的火车给榆树湾拖来了热闹,拖来了繁忙,拖来了蒸蒸人气。寂静的山乡小镇,转眼间就变成了“火车拖来的城市”,名字也变成了鹤城。
太平溪当然不能像从前那样孤独而寂静地流淌了,它成了蓬勃发展着的鹤城的邻居。一边仍是乡野的田园风光,一边却是竹笋般生长起来的高楼大厦。开始的时候,白鹭们似乎对高楼大厦不怎么习惯,在溪滩上觅食时,时不时就会抬起头来,对着高楼大厦张望一阵。要是听到远处传来的火车的鸣叫,还会振翅向着太平溪的上游飞去,因为那里有莽莽山林,有农家炊烟,有田畴乡野。
当然,仅仅两条铁路相交于大西南门户的怀化显然是远远不够的。短短几十年里,又有几条铁路经走怀化,高铁和高速公路更是织蛛网般从怀化穿过。后来,连接“一带一路”的节点工程——怀化国际陆港开通,火车还可直达东盟和欧洲。
在一段时间内,日新月异的鹤城里,新栽的高楼大厦从太平溪的一边跨过溪水,在那边的荒草野地里蓬勃生长着。太平溪只得飘带般在高楼大厦的缝间缠来绕去。中华秋沙鸭不见了,鸳鸯不见了,白骨顶鸡不见了,白鹭不见了,打鱼翠鸟不见了,就连老爱尖着嗓子鸣唱的蜓蜓雀也不见了。透亮的溪水变得浑浊不清,溪岸边嫩绿的水草都是蔫头耷脑的样子。来太平溪游玩的人们,只得远远地止住了脚步,转而去爬城郊的中坡山麓或是迎丰森林公园。
转眼过去了好几年。一日,有友人告诉我,太平溪如今又变成清流了,白鹭也成群结队地飞回来了。我不信,可又不由自主地往太平溪走去,还真让我眼前一亮,欣喜于心。太平溪波光粼粼,潺潺淙淙,如灵动的飘带铺展在流光溢彩的城市当中。鹤鸣洲的鹤鸣塔顶有风铃随风鸣响。溪岸两边新修的人行道宽敞平整,依着人行道的绿化树枝叶繁茂,婆娑成荫,一簇簇花卉竞相绽放。老人们在树荫里散步,孩子们在溪滩的草地上嬉戏。每隔不远,还有专供游人观光游玩的风光带,花香扑鼻,蝶飞蜂舞。更有几个垂钓者蹲在溪滩上,小心地把刚钓上的鱼儿从钓钩上取下来,来不及把玩,就又将鱼儿放归溪水里去了。钓鱼人不过是为了品味垂钓过程中的乐趣,并无意将鱼儿带回家做成餐桌上的美味。
突然,从太平溪的上游飞来几只白鹭。它们一点都不在意人行道上对着它们指指点点的游人,也不在意与它们近在咫尺、忙碌着的垃圾打捞船。它们只是专心觅食,安详而自在。
一位老人指着不远处的一行老柳说,他家就住在老柳旁边的小区里,房舍与那几棵老柳相隔不远。“说起来,我跟白鹭算是邻居了。打开窗,就可看见白鹭的窝儿。从白鹭伴侣们相亲相爱,产蛋孵崽,精心喂食养育,到鹭崽离巢筹建新家,都在我的视野里。白鹭也很是习惯与人类为邻的生活。清早,最先几声振翅,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傍晚,它们又会用轻鸣声提醒我该是休息的时候了。”
老人脸上流露出的得意,让我这个常来太平溪散步的老者也十分羡慕。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了那栋楼房旁边有一行高大挺拔的老柳树,每一棵老柳树上都有几只白鹭栖息,枝丫上还托有几个锅般的窝儿。
另一位散步的老人告诉我,他听说为了让太平溪重现昔日的清澈与甘甜,怀化市政府可是下了很大功夫的。看看沿溪的污水治理管网吧,看看沿溪培植的人工湿地吧,看看沿溪的生态隔离带和生态沟渠吧。新修建的生态护岸更是跟随着太平溪从坨院前的入城处开始,一路在鹤城中间辗转流连,一直陪伴着太平溪汇入舞水河口,全程30公里。这才有了今天太平溪的清流潺潺,鱼虾成群,水鸟复归。
退休后,闲暇无事,太平溪当然就成了我每天必去的打卡地。我老伴却是不乐意了,说出小区不足百步就是宽敞的居民休闲广场,花草林荫中健身娱乐,多好。她却不知道潜藏于我心底里的秘密。
我农村老家的旁边有一条名叫怡溪的小河,清澈潋滟,鱼虾成群,水鸟结队,就连溪滩上的鹅卵石也是那般圆润、洁净。儿时,正碰着缺吃少穿的年月,饥饿难耐的时候,我便去怡溪捉鱼摸虾煮汤喝,缓解辘辘饥肠。为减轻父母的负担,我捉了鱼虾,常常连煮汤解饥也是舍不得的,都拿去镇子上卖了,把钱一文一文地积攒着作学费,或是买书本和笔墨纸砚以求学攻读。终于,我走出了家乡,带着一身乡土烟尘,带着一身汗水气息,带着一身花草味儿,当然,还有那潺潺流淌的怡溪水声,以及对怡溪里成群的鱼虾和各种水鸟身影的回忆。那都是我刻骨铭心的绵绵乡愁。漫步在太平溪畔,看游人如织,看渔人垂钓,看水鸟流连,看鱼虾嬉戏,我的心间就有一种静谧的安宁,感到灵魂得到了抚慰。
在高楼的缝间缓缓流淌着的太平溪,还有那一行一行从大厦窗前掠过的白鹭,成了怀化这座日新月异发展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城市里亮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