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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5年第4期|李青松:被忽略的草木
来源:《百花洲》2025年第4期 | 李青松  2025年08月11日08:12

空筒木

伐木人清理森林中枯木时,遇空筒木,伐之,运回当柴。

空筒木置于角落数日,总是隐隐听到有打呼噜的声音自里面传出。疑之有怪,用板斧劈开,嗷一声叫,一只黑熊蹿出。

原来,黑熊在空筒木里冬眠呢。

铁 木

铁桦木,比钢铁还硬的木,简称铁木,产自长白山,境外西伯利亚亦有之。

铁木曾被用作金属的代用品。苏联用其制造航天器、汽车轴承和滚珠,以及武器枪械材料。沙俄时代,彼得大帝曾用其造了一艘轮船,大炮的炮弹居然打不透,可见其有多硬。由于其质地极为致密,若把一块铁木单独放入水中,它就迅速下沉。即便长期浸泡,它的内部也不腐烂,且仍能保持干燥。

铁桦木的种子靠风传播。

它喜光,耐干旱,耐寒冷,耐瘠薄。在生物学上,铁木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它居然成了世界上比钢铁还硬的东西。它不是传奇,也成传奇了。

可是,有一点我始终不理解,既然它比钢铁还硬,那把它伐倒了,得用什么样的锯子锯呢?

双心木

从前,鸭绿江两岸多双心木。木质坚硬,伐之不易。

某日,伐木人遇一大树,数围,以弯把子锯伐之。簌簌然,有锯末落下,继而,有血涌出。伐木人惊愕。惶惶然,喊来工友共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俄顷,放胆复伐之。血暴流如泉,并伴有牛吼之声,如雷。

众工友不予理睬,照伐如初。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树倒之。上前端详,树心有空洞,洞中有蛇无数,蠕蠕而动。突然,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接着,一声响雷炸裂,倒木树洞里,有火焰升腾。

经三年,火焰未息。

飞 木

木头无翼也会飞,曰之飞木。可能吗?

飞木不是一种特定的树木,而是指伐木人伐木时,树木倒下那一刻,所产生的“回头棒子”。采伐的树木其树干及树冠,向地面倾倒的过程中,由于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便排山倒海般,以雷霆万钧之势砸下来,将树干尖端、树枝、树杈、树梢等瞬间砸断,并在反作用力的作用下,弹起来,像爆炸的弹片一样,呼啸着四处飞窜,范围可达数十米。一旦被击中,就可能造成砸伤、穿伤,甚至毙命。

林区开发初期,每年飞木造成的伤亡事故都时有发生。基于安全考虑,伐木人伐木作业时,都要喊“顺山倒”(根据现场情况,或喊“横山倒”,或喊“逆山倒”)的号子。这里有两层意思,一则提醒工友及附近跑山人(采蘑菇人、挖药人、猎人),注意树木倒向,进而闪躲避之;二则祈愿树木顺山倒,客观上可以缩短伐倒的树木与山下楞场的距离,使得“倒套子”的爬犁顺坡滑行,省时省力。

“顺山倒”号子,是林区伐木时代的标志性号子。2000年之后,随着国家“禁伐令”的下达,林区告别了那个辉煌的伐木时代,让森林得以休养生息,“顺山倒”的伐木号子,也销声匿迹了。

回望林区的历史,“顺山倒”的伐木号子负载着伐木人心头永远抹不掉的记忆。

乌拉草

关东山三宗宝:人参、貂皮、乌拉草。

乌拉草,蓬勃丛生,高二三尺,有筋无节,异常绵软,凡穿乌拉者,将草锤熟垫藉其内,冬夏温凉得当。其功用与棉絮同。

辽吉黑林区,盖产此草。完达山林区所产乌拉草最佳。

乌拉草多生长在湿地、泥炭地的“塔头墩子”上,对维护湿地生态系统的平衡具有重要作用。湿地涝时,它能吸水。干旱时,它能释放水分。可以说,乌拉草是调节湿地生态系统的平衡器。

一丛一丛的乌拉草,构建了生物多样性的乐园。苍鹭、野鸭、蜂鸟、翠鸟等多种鸟类,喜欢在乌拉草的草丛中筑巢,繁衍后代。

用乌拉草还可以编草席、编草帽、打草鞋、做床垫,甚至造纸。它的实用性和生态功能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小时候,我穿的棉鞋里就垫藉此物,御寒防潮。另,乌拉草散发一种淡淡的草香气息,可以遮盖臭脚丫子的气味。

乌拉草,本是低端卑贱之物,何成了“三宝”之一呢?

起初,我有些焉之莫解,后来,想清楚了—对于某些人来说,生存是第一重要的。那些所谓高贵及奢侈的东西,不一定是必须拥有的,而低端卑贱之物,则恰恰是最需要的。

或许,实用价值才是真正的价值吧。

嗷嗷叫

女人比男人还喜欢它—黄金草,补气壮阳。

我想,它之所以补气壮阳,盖因其叶片上端,长有诸多饱满的“金疙瘩”吧。双行,每行七八九粒不等,多的可达二十余粒。那“金疙瘩”里一定具有某种神秘的能量。金子是什么?—金子是太阳的汗水和眼泪。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古希腊人说的。按照古希腊人的说法,金子应该是生于太空,见于地球。

当啷啷—金币落地的声音是如此悦耳而美妙。从金项链到金手镯,从金耳环到金戒指,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真金不怕火炼—在一千摄氏度的温度下,闪闪发亮的金子依然保持原貌。从古至今,金子令人着迷,金子也令人疯狂。

金子是自然资源,不可再生。地球上金子数量是有限的,无论科技怎样发达,也无法造出金子。可是,黄金草的叶片上却长出了“金疙瘩”,这就注定了此草是奇草了。

它还有一个有趣的名字—嗷嗷叫。何解?我问。朋友捂着嘴巴跟我悄悄说:“此草可泡水当茶喝。男人喝完这种茶后,媳妇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因此得名。”

嗷嗷叫,是男人叫呢?是女人叫呢?这是一个容易与不怀好意联系起来的问题。我笑了。

在长白山林区的抚松、临江早市上,嗷嗷叫鲜草和干草均有出售。我本想采购几绺带回北京送给文友,可只是瞥了瞥,眼睛便看往别处了。

远处,是长白山起起伏伏的山影。

倒根草

倒根草,是野草世界里的另类。

它不按常理行事,而是反向为之。东北林区湿地沼泽里,多有此草。它根浮水上,不蔓不枝,叶生水下,随性昂然。根倒长,其茎其叶倒悬,不高攀,心思向下使劲儿。它博采阳光,充分吸收空气里的营养物质,并悄无声息地转化成能量。

此草性温行血,专治痢疾。

瓦 草

建房子要挂瓦,或红瓦,或灰瓦。皇家建筑也挂瓦,挂的是琉璃瓦,既端庄威严,又耀目气派。

旧时,林区民房挂的却是草。不讲端庄威严,更是跟耀目气派无关了。只是为了靠近瓦,草之前加了一个“瓦”字,于是曰之瓦草。此草,的确有瓦的功能—遮风挡雨,冬暖夏凉。

我在大兴安岭南麓生活时,家里土房子的房脊就是用瓦草苫的。瓦草,茎长秆壮,坚挺耐腐,不易折断,韧性稳健。瓦草生长在低洼处,河流边,沟塘里。一丛一丛,一丛一丛。蓬勃葳蕤,簌簌摇动。初秋,用镰刀割瓦草,一趟一趟,就地晾晒。晒干后打捆,用牛车拉回家。盖房子的时候,就可以当瓦了。

瓦草丛中,蚊虫小咬巨多。一弯腰挥镰,呼一下,就被蚊子小咬包围,叮在脸上脖子上,叮在胳膊上腿上,奇痒无比。

瓦草,俗名洋草,亦称小叶樟。

穿心草

穿心草关乎爱情吗?莫须有吧。

举凡东北产金子的山区,皆生长此草。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穿心草的特征—坚实细锐。奇草必有奇处。穿心草之奇为近土之茎,上穿一黑色之盖子虫,六足舞动,不食而生。至冬草枯,其虫亦入土内。来年春天,虫随草出土。草茂虫肥,草枯虫衰。如拔之,其虫立毙。草命即虫命也。

患心腹痛者,熬汤喝之,立时见效。

斩龙剑草

斩龙剑草,就像它的名字,杀气腾腾。

它,多年生,草本,茎高二尺,叶如利剑。它的花呢,则完全不同。花,拒绝血腥和暴力,断然冲破利剑暗影的重重围剿,以自己的方式,开成了一个一个黄色的圆盘,温暖如长者慈爱的脸庞。长舌般的花瓣,排列分明,放射着耀眼的光芒,照亮四周,也照亮了自己的世界。

于是,林区人给它起了另外一个名字—千里光。

蛇咬伤,取之熬水,一洗即愈。

木 贼

木贼,不是偷木头的贼。但木贼跟木头确实有一定的关系—它可以锉掉木头表面的“毛刺”,进而打磨使其光滑亮润。因此,它亦称“锉草”。旧时,我们村里木匠的工具箱里,都要备几束木贼,当砂纸用。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打家具上漆之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用木贼磋磨家具糙面。

在东北林区的沼泽地和泥炭地,生长着的类似于“一根棍子”的野草,就是木贼了。牛羊从来不理木贼,食草时看都不看,避而远之。看来,连动物对贼都存有偏见。

木贼无叶无花无果,一节一节接续而上而长之。随便揪下一节,还可以插回去。它表面有短细的“钢芒”,相当于“牙齿”。其实,锉木头,就是“钢芒”在发力。李时珍《本草纲目》曰:“此草有节,面糙涩,治木骨者,用之磋擦则光净,犹云木之贼也。”

它性格坚韧,抗性极强。在它面前,化学除草剂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声叹息。

还有一个秘密不妨透露一下—木贼体内通常会积累大量的砷,而砷往往是与金子伴生的。想想看,木贼生长的地方,地下会有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

通烟袋草

它,坚挺而通直,性绵而不犟。

它,生在林间、山坡、河边、田头、地堰。李时珍《本草纲目》里找不到它,因为它就不是药。“百度”里,乃至“深度求索”中,似乎也查不到它,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已经没有人再使用它了。它是啥?通烟袋草。

在东北,很少用“吸烟”这个词,而常说抽烟。

早年,卷烟发明之前,抽烟的烟具是烟袋。吧吧吧!吧吧吧!“抽”—透着声音,也透着力量。似乎唯有“抽”字,才与烟袋匹配。

也有一种草,花头在茎秆尖端而生,倒悬之,酷似烟袋锅,故名烟袋草。亦称“挖耳勺”(其形,也像挖耳勺),又名“倒提壶”(其状,也像倒提着的水壶)。农人常用其治牙痛病。其法是用烟袋草煮水,饭后用此水漱口。如果牙痛严重,就把烟袋草捣碎成泥,敷到牙痛处,一般两三天后,炎症就会消失,牙就不痛了。

可是,烟袋草是烟袋草,通烟袋草是通烟袋草,彼草非此草。烟袋草是一年生,是一味中药,药典里有其词条。通烟袋草,是多年生,是用于疏通烟袋杆管芯的工具,不是中药。通烟袋草的价值,是基于老辈人用烟袋抽烟而存在。烟袋落寞了,通烟袋的工具自然也就落寞了。

不过,对于抽烟,不能简单地一概否定。

从前,东北林区先民以及为开发林区来的伐木人、淘金客、猎人、挖参人、渔人、放排人等,几乎人人都抽烟,这是一种生存需要。烟有防蛇、防蚊虫的功能。烟袋油子及烟,能释放出一种刺鼻的气味,驱走毒蛇或者蚊虫。

同时,烟灰还是民间常用的止血药。在森林里作业,意外受伤,可用烟灰涂伤口处,杀菌止血。

烟袋由烟袋嘴、烟袋杆和烟袋锅三部分组成。烟袋杆长短不等,有三寸的,有半尺的,有一尺半的,最长的烟袋杆有“一庹”(五尺)长的。长烟袋杆,一般是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使用。即便坐在炕头上,也可以够到炕梢的烟笸箩。

烟袋杆起到过滤烟毒的作用。可是,使用时间一长,烟袋杆里,就会积油积垢,造成堵塞,使得抽烟时不畅,憋气费劲。怎么办呢?那就要时不时地通一通。

通烟袋草,恰恰具备“通”的功能。吸烟的老辈人,借以此草草节插入烟袋杆之管芯里,顶出烟袋油子和积垢,使其透之通之。然后,在炕沿上磕打磕打烟袋锅里的烟灰,吹一吹烟袋嘴烟孔里的灰垢。拉过烟笸箩,再装上一锅子烟叶,用拇指摁一摁,再摁一摁,压实。嚓—点燃。

吧吧吧!吧吧吧!舒坦极了。

【作者简介: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发表生态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出版有《开国林垦部长》《看得见的东北》《北京的山》《相信自然》等。曾获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