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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戈壁修路的日子
来源:解放军报 | 韩广宁  2025年08月11日08:26

在我的军旅日记里,夹着半片风干的红柳枝。每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1996年夏天在戈壁滩修路的日子。那年,地表70摄氏度的高温烘烤出了很多难忘的经历;在铁锹与砂石的碰撞声中,藏着我们火热的青春岁月。

那年7月,我们连队接到修建边防巡逻路的命令。当卡车碾过最后一片绿洲,眼前的世界突然被剥去色彩。天是铅灰色的,地是褐红色的,连风似乎都带着棱角。20公里的路基,要靠铁锹一锨一锨挖出来,在戈壁滩的烈日下,这是一场与天地的战斗。

每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背着工具出发。太阳爬上山头时,地表热得能煎鸡蛋。

记得有一天正午休息,炊事班送饭的车坏在了半路上,大家在饥饿中等待。这时,看着脚边被晒得发烫的铁锹,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那时我有咽炎,连队特批我每天带两个生鸡蛋用开水冲服,治疗咽炎。我把铁锹用水反复冲洗,又用干净毛巾擦了3遍。老班长在一旁笑道:“你小子给铁锹洗脸干嘛?”我没说话,从挎包里掏出生鸡蛋,在铁锹沿轻轻一磕,蛋黄裹着蛋清“啪嗒”落在锃亮的锹面上。瞬间,一股焦香混着热浪腾起来,蛋清边缘很快泛起金黄的卷边。我捧着“铁锹煎蛋”递到战友小王面前,他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咬一口,说道:“香!真香!”

那天的午饭大家各展其能。有人把土豆切成薄片铺在铁锹上,烤得外焦里绵。有人从帐篷后翻出几个红薯,放在铁锹与地面的缝隙里,居然烘烤得很香甜。老班长最绝,他把馒头掰成小块,在锹面上反复翻炒,竟做出了带着焦香的“炒馍花”。那天,烈日下蒸腾着热浪,也蒸腾着我们的笑声。

戈壁滩从不是温顺的。它给过我们铁锹上的美味,也给了我们刻骨铭心的考验。记得那是施工到第3周的一个下午,我们正在平整一段路基。天蓝得像块玻璃,一丝云影都没有。突然,副连长指着西北方向大喊:“不好!是黑风!”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天边涌起一道灰黑色的“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过来。黑风所过之处,沙丘像被无形的手揉碎,飞鸟仓皇逃窜的影子也被瞬间吞没。

“快卧倒!”连长的吼声刚落,狂风已带着尖啸扑到眼前。我下意识地抱住电话线杆,只觉得有股巨大力量撞上我的背,耳朵里灌满了砂石呼啸的轰鸣。有个新兵没来得及趴下,被风卷着像片叶子似的飞出去,好在被路边的电缆桩挡住了。我紧紧闭着眼,军装被砂石打得噼啪作响,仿佛连骨头都要被震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渐渐小了。我挣扎着抬起头,看见战友们一个个从沙堆里钻出来,从头到脚裹着厚厚的沙土。小王想咧嘴笑,一张嘴却喷出满嘴沙粒。我们互相拍打着身上的土,拍着拍着就笑出声来——有人的军帽被吹得不见踪影,还有个战友的解放鞋只剩一只,袜子上还挂着蓬草。

回到营房时,我们愣住了:3根水泥柱固定的篮球架,竟被整个掀出了营区,卡在200米外的沙棘丛里;宿舍的玻璃也被打碎,窗台上积着半尺厚的沙;接收卫星电视的大锅从楼顶被吹到操场上,摔坏了……我们赶忙拿起铁锹开始清理这片狼藉。

夜里,躺在帐篷里,听着风掠过帐篷绳的呜呜声,我摸出日记本,打着手电筒在本子上写日记。我回想起铁锹上的煎蛋,忽然心生感慨,越在艰苦的地方,越能长出最顽强的快乐。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在戈壁滩上挖路、垫土、压实。遇到洪水沟,我们顶着烈日搬水泥板,用铁锹把砂浆抹得严严实实;刮路机陷进沙窝,我们拉着钢丝绳一起喊号子,汗水滴在地上,瞬间就被蒸干。有次暴雨突至,我们披着雨衣在齐膝深的泥浆里加固路基,老班长的脚被碎石划开个大口子。他拿出急救包简单一包,继续和我们并肩作战。

3个月后,当第一辆巡逻车驶过平整的路面,我们站在路边敬礼。戈壁滩的风依旧带着砂砾,可阳光落在崭新的路牌上,竟有了几分温柔。我手上那把煎过鸡蛋的铁锹,锹面已经磨得发亮。而我的那些战友,青涩的脸上也被磨出风霜的印记。

如今,那本日记放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扉页上贴着当年从戈壁滩带回来的红柳枝。看着那些被汗水打湿过的字迹,我又想起那用铁锹煎蛋的欢乐一幕,想起沙尘暴后像泥人似的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想起老班长说的话:苦地方、累地方,才是锻炼人的好地方。

那些在戈壁滩上的岁月,是我生命里最滚烫鲜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