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四季
一
1952年。母亲突然病逝。那一年,我已经5岁了,却对母亲生前的样子,竟然没有存下一点儿印象。这一年秋天,姐姐突然离开北京,离开了我,去内蒙古修京包线铁路。她还不满17岁,为了帮助父亲减轻家里的生活负担,去了外地。
短短几个月,小小年纪的我,经历了生离和死别。
姐姐走后,我特别想念姐姐,由此才想念母亲。心里不住在想,如果母亲没有走,姐姐也就不会走了,还可以天天和我在一起。那时候,我实在太不懂事,对母亲,没有对姐姐的感情深。
第二年春天到了,清明节,我和父亲一起给母亲上完坟后,一连几天下着小雨。春天的雨,淅淅沥沥,如丝似缕,并不大,但父亲不让我出门玩。无所事事,我就趴在我家的窗前,看雨丝打在窗玻璃上,凝聚成雨珠儿,一颗颗顺着玻璃流淌下来,紧接着又会有新的雨珠儿流淌下来,不紧不慢,追赶着前面的雨珠儿,想去拉着它们的手,前仆后继,顽强不息,是那样的执着,那样的可爱。想起夏天的雨,没有这样的可爱,粗暴的雨点子像鞭子抽打在窗玻璃上,立刻在玻璃上糊上一层密密的雾气,窗玻璃就变成毛玻璃一样,什么也看不清了。而且,大雨常会打漏铺着鱼鳞瓦的房顶,滴答得屋里四下漏雨,我们不得不用脸盆、饭盆接雨。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又想起姐姐,想起母亲。姐姐的样子是清晰的,母亲的模样是模糊的,常常会和姐姐的模样叠印在一起,甚至就变成了姐姐的模样,在淌满雨珠儿的玻璃窗上闪现。这时候,我止不住流下眼泪。
那时候,我最盼望的,是在玻璃窗上,真的看见了姐姐的脸庞。湿润的雨珠儿,正在她的脸上流淌。她也看见了我,正在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玻璃窗。
那是童年时我常常幻想的春雨图。
二
1971年。我在北大荒,和老朱过七星河去找龙云,当了一回蒋干过江的说客,把一点儿也不情愿的龙云生生拉回我们二队。我们是中学同学,坐同一列火车,从北京到的北大荒。
前两年,兵团组建,我们在二队的同学被分得七零八落,龙云被分到了十九队。那时,他和操作同一台康拜因的一个北京女知青,有那么一点意思。临别时,他犹豫再三,对那个女知青说:我走以后,希望你能够给我写信。那女知青连想都没想,不以为然地脱口而出:你给我写信,我就给你写。这样的回答,很让龙云心里撮火。本来和同学风流云散心情就不好,鼓足了好半天的勇气,才对你说出的这番话,你倒好,拿着豆包儿不当干粮。
龙云和她再也没有联系,彼此的自尊,像一把钝锯,拉扯着时间和距离。那时,龙云已经从十九队调到了建三江的宣传队。同学秋子在二十五队当副队长,一天晚上,秋子把我、老朱、龙云和那位女知青,一起从二队拉到二十五队,先把龙云和女知青放在他们队部,让他们两人好好谈谈,续上前缘。我们其他人跑到外面,边聊天边等候佳音。
正是夏天,在野地喂蚊子还好说,那天晚上,突然暴雨倾盆,劈头盖脸地浇来。二十五队是刚刚建起来的新开荒点,周围一片荒原,躲都没处躲。唯一可以躲雨的地方,就是队部了。那间拉合辫盖成的小屋,有个比较宽敞的屋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都觉得人家正在里面进行重要的会谈,我们躲到那里去,有点儿听墙根儿的感觉,不大合适。但是,暴雨如泼,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我们不得不跑到那屋檐下躲雨了。
其实,那一夜莽撞如牛的暴雨,已经把我们淋得浑身都湿透了,再躲在屋檐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毕竟屋檐下有灯光从屋里透出来,给了我们一点温暖,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不那么可怕。暴雨如注,敲打在荒原和茅草屋顶上那激越如鼓的声音,也显得温柔许多。
54年过去了。青春时期再尴尬无奈的往事,也变得让人无比怀念。
而今,龙云和这位女知青,已先后去世。只有那间拉合辫的茅草房,总还浮现在我眼前;只有青春的那场豪雨,依旧倾泻不停。
三
1975年。我在北京郊区一所中学里教书。我从北大荒调回北京一年多,当高二一个班的班主任。那一年冬天,心血来潮,我带学生去了一趟天文馆。这些学生,都是第一次到天文馆。
我也是第一次。
我的笔记本里,记录了那次天文馆之行:
圆圆的顶,洁白,像云海。渐渐地,暗了下来,星星一下子跳了出来,圆顶变成海水一般蔚蓝,变得苍茫起来。四周闪动着北京城的万家灯火,暗红,明明灭灭。优美抒情的乐曲响起来了,你好像跟随着乐曲一起飘向蓝天,在星星中间穿行,飞进漠漠遥远的宇宙。乐曲真美,星空真空,广播员的声音真甜。我好像觉得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美了起来。看不清座位旁边学生们的面庞,但我觉得他们也都是美的。
宇宙真大,星星像米粒,它们离我们有好几亿光年那么远。比起它们来,我们是多么渺小。
走出天文馆,天下起了雨。已经是冬天了,没下雪,倒下起雨来,天空真是奥妙不可测。
“下雨了!”有学生说。
“真冷啊,刚才多么暖和呀!”又有学生说。
“是啊,一走出来,觉得世界和刚才看到的,是那么不一样!”又一个学生这样说。
“还是星空美,还有美妙的音乐……”
“哼!那不过是天文馆里的星空,真正的星空,哪儿来的音乐?”
学生们这样七七八八议论着。
没有想到会下雨,我们都没有带雨伞,我带着学生赶紧向公交车站跑去。雨中,还能听见他们有些兴奋地议论不停。
幸亏有当年的笔记,让50年前的那场冬雨,还能飘洒在眼前。如今,这些学生都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他们见到的世界,更是和当年在天文馆里见到的美妙星空,大不一样。
天文馆,我再也没有去过。
四
大约1986年或1987年的秋天。快要下班的黄昏,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很有些惊喜。我以为她是从哈尔滨打来的长途,她大学毕业留在哈尔滨工作。我好多年没有见到她了。电话里,她告诉我她刚从上海出差回来,准备回家看看她的父母。她又说,我在崇文门地铁站呢,你过来咱们见个面吧!
天正下着雨,虽说细雨如丝,我没带雨衣,骑着自行车赶到崇文门,也淋湿了肩头,一眼看见她在地铁站出口等我呢。她提议回老街走走,我推着车,她撑开一把伞,如花盛开在我的头顶。往南走一点,轻车熟路,我们拐进西侧的老街。在这条老街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家在北,我家在南,相距短短几十步。一晃,我们已经人到中年,而老街不老,依旧跳跃着我们童年少年和青春的影子。
先走到她家大院的门前,一个她的邻居正站在大门前,和她寒暄了几句,瞥了我一眼。这邻居认识我,我也认识她。她客气地邀请我们进院里看看,那话说得有些言不由衷,我们客气地和她道别。走到我住过的大院门前,望着那扇斑驳的黑漆大门,望了一会儿,也没有进去。
忽然,她指着大门,对我说:以前,每一次到你家找你,都希望是下雨天!
读高中时,几乎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都要来我家找我聊天,天马行空,什么都聊,不知道那时候怎么有那么多的废话,让我们乐此不疲。我家住在大院最里面,每一次她来我送,都要穿过长长的甬道,旁边屋子窗户前,都会趴满街坊好奇的面孔,我们会走得格外匆忙。下雨天,我家只有一把黄油布老伞,我嫌伞又破又旧,就挤在她的伞下,却会隔开距离,相互躲闪着,生怕肩膀相碰,过于亲密,让玻璃窗前的街坊看见。一路细雨打湿我们的肩头,一路街坊们的目光,落在我们的身上,像芒刺,也像花开。
说完这句话,她笑了,我也笑了。往事历历,满血复活,秋雨潇潇,恍若梦中。
前些天,读川端康成的小说《雨伞》,写一对少年雨中共打一把伞的情景:“少年默默地将雨伞移过去给少女挡雨。少女只有一侧肩膀在雨伞下。尽管挨淋,少年却难以启齿说出:请过来!然后让少女靠近过来。少女也曾想过用一只手扶住伞把,但总是想从伞下溜走。”忽然,想起当年走过大院长长的甬道,雨中共打一把伞的情景。那时,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纯真。
也想起那年秋天重回老街站在老院大门前的情景。细雨梦回,淋湿在我们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