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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于”
来源:文汇报 | 李荣  2025年08月08日08:37

我发觉,近来自己爱发的一句感慨是:“不至于。”

我家在沪上一处著名的“网红老建筑”附近,算一算,搬过来已经整整三十年了。记得刚搬来那时候,周围环境就很好,但很冷清,说得高雅一点是“闹中取静”。对于居家的实际而言,买菜、买日常用品极不方便,常常需要在周边慢慢逛上一大圈,才能把想要采购的各样东西勉强凑齐。

在这样有点不耐烦,却又没办法,只能“漫步”的逛圈中,就会经过那一处老建筑。三十年前“初照面”,并不起眼,墙体杂乱灰暗,各家住户临街的窗户也并不整齐,没有什么“神采”,只是整幢楼在一个说不好几岔的路口,突出地“伸展”着,有点特别,如此而已。

后来,偶然接触到当地的房地部门,当时的那位老局长人很诚恳,修养也好,对于沪上老建筑的修缮既有研究,又十分热心。他大约腰上有点老伤,那时就显得有点伛偻,后来更是腰弯得厉害,身子挺不直。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带我和区里的一位朋友一起去看初次整修过的那幢老建筑,“修旧如旧”,尊重老样子,但也照顾到里面居家的实际居住需求。参观完后,印象很深。

这个建筑,的确有它的特色,特别是它整体的外形和它楼底外围的一圈廊道。它里面的住户,也曾经有一些知名人物。廊道下面有一银行的自助取款机,一次我和夫人准备进去取一点现金,一位老者已先在里面操作,听到动静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们马上退了出来。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是我们都熟悉的一位老演员,我特别喜欢他的配音,莎剧《王子复仇记》有了他独具特色的配音,再加上卞之琳先生口语化又十分雅致的中文翻译文本,真是让人百听不厌。

后来这处老建筑又经过了几轮的修缮,完全恢复了它的海派风采,也成为网友拍照取景的好地方,各种“美照”在网上流传,不知怎么一来,成了“经久不息”的网红打卡地。如今,真可说无论刮风下雨,此地的“打卡者”都风雨无阻。天气好的时节,岔路的每个拐角上,更是人山人海。长假短假的休闲时光,各地观光客齐集,猛一看过去,真有点不可思议,好像在这里只做一个普通路人匆匆经过,或者招呼一声“不好意思,麻烦让我穿一穿马路”,都会感觉抱歉,有点不大识趣的样子。

这种情形下,我便容易发一声慨叹:“不至于。”这“不至于”的意味是什么呢?不是说它就不好了、不美了,只是在“过分的热闹”中,好与美似乎自己也有点认不出自己了,自己对自己觉得“生分”,自己与自己也稍稍拉开了距离。在那样的场景,我总感到“好与美”仿佛是躲在了附近不远的地方,偷偷地打量起还在原地的“自己”,以及在那个“自己”周围狂欢的人群,忍不住暗暗一笑,自问:“真有那么好、那么美吗?怎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不至于”,又让我回想起,有时候不期然一场大雨,没带伞,前奔后跑的狼狈中,正好路过那个老建筑,马上冲进它底层的廊道里躲雨。一开始还急不可耐地抱怨雨怎么下个不了,然后就会在廊道的长椅上坐下来,向外看着雨点落在街面上的样子,怪有趣味的,想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干脆多坐一会,欣赏一下雨景,这机会在都市里也并不多啊。

如今,这个地方大多数时间都是“热闹场”,所以只要哪一天早上醒得早,兴致又好,就会特意赶早出门,慢慢踱步到那个老建筑对面的咖啡馆。毕竟一大早的打卡者还不会太多,多少回归到以前闹中取静的环境,点上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望街景,的确不错。有时还会趁兴“瞎想想”:也许当初拿地的时候,这并不是一块方方正正规则的好地,颇费了设计师的一番脑筋,没想到“戴着镣铐跳舞”倒反而出彩,成就了上海滩一处建筑奇观。这样漫无目的地看啊想,觉得那个“好与美”似乎又回到它自己的身上去了。

好吃的东西,比如“休说鲈鱼堪脍”里史上相传的特种的四鳃鲈鱼,或是“正是河豚欲上时”“拼死也要吃”的河豚,真是从古到今,大家众口一辞,认为是天下无以比鲜的鲜美佳品。我有幸吃到过几回,但还是“不识抬举”地冒出了那个评价:“鲜当然是鲜,但也还不至于吧。”

自己真实的感受是,如果带着“这是世上最鲜最鲜的美味”的先入之见来尝上一口,反而尝不出应有的鲜味,而那个“不至于”的“三字感喟”却会让真实的味觉回归属于你自己的舌尖,这时尝上的第二口,就鲜得实实在在,鲜得还是餐桌上百味中的一味而已,“各味其味,味味与共”。

我想起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说到儿时所吃的蔬果,都是极其鲜美可口。后来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此即我所谓的“不至于”。但就在这个“不至于”里,他尝到了记忆上留存的“旧来的意味”。“不至于”,反而带来了更为浓厚的味道和感兴。

我不算影迷,但也还算爱看电影。记得读大学的时候,一次看到校内有卖音像资料馆的套票,是希区柯克导演的好几部悬疑名作,便与二三同样爱看电影的同学一起买下。连续好几周的周末下午,在资料馆的放映厅里,见到周末之前还天天见面、下一天又要在课堂里碰头的同学,依然感到别后相遇的亲切,大家看得都很投入,等看完走出放映厅,外面天已黑了,路灯也亮了,大家各自都要赶着回家吃饭了,也没有时间交流感想。几十年后,与同学偶而说到这次看电影,大家都还没有忘记。希区柯克的那几部片子,后来我又都“温习”过了,只是当时作为套票的一个“附加”,是一部后辈导演致敬希氏而拍的《惊魂记》续集,印象中内容很有新意,总想找出来再看一遍,但“难觅其踪”。后来,网络日益发达,寻找冷僻资源也不是太大的难事,这部续作终于找到,十分高兴。也用微信告诉了同学。

如今,时尚热捧的新片,我也看——不看没有发言权;但看得更多的,是电影史上早有定评、不可移易的那些经典作品。年轻时候,对于经典作品,如同那些电影史的手册一样,总是给予经典的评价。如今,有了“不至于”这个“三字感叹”的习惯,看经典电影也常常觉得“好是好,但不至于”。最近的一个例子——偶然翻读一本电影史,其中介绍了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华纳经典影片《长眠不醒》。这部片子不得了,根据著名侦探小说作家钱德勒的同名代表作改编;男主人公的扮演者是以饰演忧郁深沉角色著称的一代名演员亨弗莱·鲍嘉;而电影剧本的改编者中,有与海明威齐名、著有现代派名作《喧哗与骚动》的福克纳。

我马上把影片找了来,以“仰止”的心情认真看了一遍。说老实话,好是好,却“不至于那么好”,甚至有点失望。钱德勒的侦探情节头绪太多,最后也没有收束妥帖到让我完全信服;鲍嘉有点不适合剧中私家侦探的角色,与他在《卡萨布兰卡》和《萨布里娜》(又译《龙凤配》)中的完美表演差距不小;福克纳与菲茨杰拉德一样,名小说家参与电影编剧的写作,往往显不出他们应有的光彩。

于是,收回“崇敬心”,在“不至于”中后退一步,用了“好玩”的闲心,把钱德勒的原著小说粗粗翻了一遍,把围绕电影的一些逸闻“八卦”搜阅了一通,没料想与电影倒是“亲近”了起来:钱德勒的笔调闲散,“线头”多端,有意“收不太拢”,其实倒是他的特色,那些“她在我站起来时却想坐在我腿上”之类的调情语,冲得很淡,别有一功;鲍嘉在拍这部片子时,正与前妻闹离婚,心情低落,却在与片中女主角演对手戏时“擦出现实的新火花”,她后来成了他的新夫人——难怪这个“鲍嘉”不一样;而福克纳,也算是把他小说里拿手的“意识流”式的流动写法,不经意地掺和进了电影里,所以情节推进的节奏显得尤为“蒙太奇”。

“不至于”三个字,照口吻有点拒而远之的意思,其实却成了“迎而近之”——远了空乏的东西,接近了实在的本身。

这感喟并没有把好与美推远,倒反而是拉近了。好与美成了活的、有生命的、有灵魂的东西,也成为有我自己的理解和欣赏的好与美。

不过,也要当心自己把“不至于”当作口头禅,时时处处都是“不至于”——这应该也“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