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6期|于芳潇:牛铃摇啊摇
一 老牛喝酒会醉吗
我攥着铜铃铛,牛脖子下的,咬牙下死劲儿,脚尖点地,身体斜悬。我瞟一眼爸爸,有挑衅的意味,目光转到老牛眼睛上。我不想回家,想和老牛玩儿。老牛明白我的心思,清澈地看着我,喘着粗气,低头配合着我。它的眼珠儿好暖,让我想起清水河,村西的一条河。爷爷挡在爸爸面前,不语却威严。老牛、我、爷爷、爸爸,呈拔河之势,僵在那里。
铜铃铛,巴掌长,杯口粗,像个小太阳,泛着金光,这是爷爷经常摩挲的结果。我学着爷爷,摩挲它,凉凉的,井水般清凉。奶奶说,老牛还是小牛犊时,爷爷就给它挂了铜铃铛。现在,我把铜铃铛当成救命符,打死不撒手。
“这孩子,皮痒了,被老牛迷住了。”爸爸酸酸的,八里外能闻到酸味儿。他瞪老牛,不满意呀!才不管他,我找不到治他的办法?太小瞧我了。爷爷是定海神针,他的眼神可不像老牛,威严得像树上的青核桃,在脑门儿上能敲出紫色大包。你说,爸爸能不害怕?
“没有老牛,有你今天吆五喝六的份儿?反天了!”爷爷乜斜爸爸,“让孩子留下,给我做个伴儿。”
爷爷一言九鼎,爸爸落荒而逃,奶奶喜形于色。五岁的我,留在跑马村,陪伴爷爷。我的小心思,爷爷能不明白?说是陪他,其实是老牛留下了我。在爷爷眼里,我这棵豆芽菜,不管什么理由,只要能留下来,他就高兴。他一高兴就会喝一杯,还不忘给老牛倒一杯。是的,老牛喝酒,这是我没想到的。老牛怎么能像人一样喝酒呢?喝醉了会打醉拳吗?
奶奶责怪道:“老妖怪惯的!牛喝酒,传出去,被人笑掉大牙!”我不赞成奶奶的说法,坚决站在爷爷这边。在爷爷眼里,老牛不是牛,是家人。我也把老牛当成家人。
爷爷拎着酒瓶,来到牛棚,往小铝盆里倒酒。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熏得我脚步摇晃。小铝盆是爷爷专程去集市上买的,作为老牛的酒杯。看到这么大的酒杯,还是给老牛用的,我笑弯了腰。
老牛岔开前腿,压低身体,伸长脖颈,伸出粉色的舌头,卷起烧酒,送进嘴里。它微闭眼睛,甚是受用。我从爷爷腋窝下钻过,像只小老鼠,“刺溜”滑到小铝盆前,探头想喝酒。
爷爷扯着我的衣领,拎鸡崽般提起我:“熊孩子,和牛争食……”我手脚乱刨,不服气地大声嚷嚷:“老牛能喝,我为啥不能?”千个不服,万个不忿。
眨巴大眼睛,老牛温和地看着我,好似在说:“你还小,不能喝酒……”它打个酒嗝,闭着眼睛,偶尔甩下脑袋。我想,如果给它递个话筒,它能高歌一曲。
爷爷摸着老牛的脊背:“老伙计,享受吧?我这把老骨头在,咱就有酒喝,要是我不在了……”我明白爷爷的意思,他担心死在老牛前面,没人照顾老牛。
老牛实在太老了,我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也没数清它多少岁,再加上脚指头,越数越糊涂。爸爸说,他出生时,老牛还年轻,活蹦乱跳,刚学会犁地,不时偷吃邻家的庄稼。村民在地头喊:“小韩,生个大胖小子,请客呀!”小韩就是爷爷,现在成了老韩。那时他还年轻,因为腿脚不便,地里收成在村里排到了尾巴尖儿,家里的日子稀汤寡水,为此遭人嘲笑。爷爷扶着犁把,呆立半天。
老牛轻轻顶他,他才嗷嗷乱叫着往家蹿。老牛甩甩脖子,打着响鼻,四蹄踏地,比主人还高兴。奶奶说:“生你爸爸时,我犯愁没有奶水可咋养活孩子。有了老牛,家里的光景才好起来。”
爷爷的大部分农活儿都是老牛干的,他经常摸着牛头说:“老伙计灵着呢!能干活儿,还能钻到我心里。”奶奶生气爷爷从没对她说过这样贴心的话,哪怕胡乱说几句。她心里嘀咕:老婆不如一头牛,这样的男人应该打光棍儿!生气归生气,奶奶还是很照顾老牛的。
奶奶说得太对了,没冤枉爷爷。我给他的评价是石头人。他还没有死,我就给他“盖棺论定”,为此差点儿挨我爸的板子。为什么这样评价他?因为他平时不苟言笑,只有见了老牛才笑眯眯的。当然,见到我,他的枯脸也会笑成大花,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我。看来我这个孙子在他心里地位很高。
爷爷小时候得过一场重病,干重活儿吃力。他告诉过我是什么病,我没记住。看看我这脑子,就知道玩耍。爷爷掀开裤腿:“看看……害怕不?”腿上的肌肉萎缩了,汗毛稀稀疏疏,像枯萎的树枝。血管像没吃饱的蚯蚓,趴在枯黄的肉里。我被吓哭了,豆大的泪珠滚下来,鼻涕虫老长,没出息的样子。爷爷抱起我,笑得胡子乱颤。奶奶“哇哦”捶打他肩膀:“没老头儿样儿,吓唬孩子。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和你拼命。”
二 我想陪老牛睡觉
天蒙蒙亮,我睡意蒙眬,被“当啷……当啷……”的铜铃声闹醒。奶奶捂着我的耳朵,朝着窗外,咬牙嘀咕爷爷,眼神刀人一般。我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套着衣服,下地追赶爷爷。奶奶颠着脚,气喘吁吁,像只振着翅膀脚步急骤、甩着肥屁股着急进河的鸭子。我笑成大虾,不敢说奶奶像鸭子,否则她会把我的耳朵拧成饺子。
我知道爷爷去给老牛煮饭了。对,是煮饭,比给人煮饭还上心。锅里有苞米粒、花生饼。一会儿工夫,大锅冒出腾腾热气。掀开锅盖,爷爷撒点儿盐,挖进盆里。他在牛槽里倒上草料,将煮熟的苞米粒、花生饼均匀地撒在草上,然后再盖点儿草料。
“这样牛才吃得有劲儿。只吃草料,不长劲儿。”爷爷牵过老牛,让它吃饭。
奶奶倚在牛棚门框边,不咸不淡地说:“伺候祖宗呢?没见你给我和孩子做一餐饭。”爷爷默不作声,抚着牛头,顺着牛脖子,手落在铜铃铛上。铜铃铛在褐黑色的青筋大手中,像个听话的孩子,发出呜呜的混音。铜铃铛不像我,因为我是调皮蛋,全村出名的“混世魔王”。这么说吧,村里的狗见了我,要夹着尾巴溜着墙根走;鸡见了我,要憋着不“咯咯嗒”;清水河里的鱼,不是被我捞上岸,就是在浑水中挣扎……哎呀,不说了,不好意思了。
牛棚干净得能照出身影,爷爷每天早晚两次清扫,先是用扫把扫一遍墙壁,再扫地面,清理老牛的粪便和尿水。为了消除气味儿,爷爷在牛棚铺上木花,老牛在上面拉屎尿尿。爷爷只要将木花清理出去,地面就干干净净。他拿起木梳,从牛头开始,顺着牛身体,直梳到牛尾巴。老牛安静地站着,眯着眼睛,嘴咀嚼着,仿佛在腾云驾雾。
吃过早饭,老牛甩着尾巴,脑袋靠在爷爷身上,不断摩挲着。爷爷给它套上缰绳,准备下地。这时,天没亮透,爷爷是村里第一个起床的人。爷爷告诉我:“不是我想起早,而是老牛起得早,想早早去田里。”我不相信。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有懒筋,不想出力干活儿,唯独老牛没有懒筋?
我有个愿望,就是晚上能在牛棚陪老牛睡觉。我刚提个头儿,就遭到奶奶的强烈反对。她掐着腰,拧着脑门:“小兔崽子,屁股一翘,我就知道是屙屎还是撒尿……像你那个犟种爷爷,对老牛好得没边没沿。干脆你爷儿俩搬到牛棚,和老牛一起过日子算了……”奶奶的话像秋风吹过的蒲公英,在天上稠密地飞着。
爷爷笑嘻嘻地看着我,没说反对还是支持。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他是支持我的,只是迫于奶奶的压力,不敢公开表态。也许有一天,我能实现这个愿望。
前方,雾气轻轻飘荡。房屋、树木、草垛,狗、羊、牛……影影绰绰,人像走在天上。我踩在雾气里,手脚不像自己的,还在梦里吗?不是,因为前方传来铜铃铛“当啷……当啷……”的响声,像在给我引路。我身后传来奶奶追赶的脚步声,还有她绵绵不绝责备爷爷的骂声:“老不死的……大清早……搅孙子睡觉……”每个字都像冰雹砸在铁板上,咚咚响。铜铃铛的响声,离村越来越远。奶奶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我张开双臂,扑进雾里。我知道,雾气来自清水河。清水河不是大河,干旱的年份水很细。岸边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白鸟时常飞出。水里的小鱼灵活地游动。老牛常常驮我到河边饮水,“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吓跑了小鸟和小鱼。我离铜铃铛的响声越来越近,我知道是老牛故意放慢脚步等我。我手握成喇叭:“老牛……不……爷爷……等等我……”铃铛声歇了,老牛听到我的喊声,停下脚步等我。爷爷站在牛前,叼着烟袋,稀疏的灰白头发上冒着白烟。老牛昂着头,不时甩下脑袋,转头看到我,蹄子踏了一下地,缓缓起步。
我爬上牛车,躺在车里,晃晃悠悠,像躺在云朵上。老牛踩在路上的踢踏声,爷爷的咳嗽声,村里的狗叫声,清水河岸边树上戴胜鸟的叫声……我闭上眼睛,一会儿工夫睡着了。到了地头,老牛停下脚,卷一嘴青草,细细嚼着。爷爷呵斥它:“乱吃,拉肚子怎么办?吃豆叶!”老牛调转头,卷口豆叶,不慌不忙地咀嚼着。它舔了一下我的脸庞,温暖湿润。我醒了,闻到一股青草香。
三 虫子能抓得完吗
天大亮,雾渐渐消散,绿色的田地泛着白光,蛐蛐在草丛深处不知疲倦地唱着,麻雀在稀疏的大树上跃来跃去。我站在牛车上,手遮住眉头,看到清水河依然被雾气笼罩着。
扛着锄头,爷爷走进小腿深的豆地里。长着细刺的豆叶,划着他干瘪的小腿。叶子上有一个个不规则的小洞,是虫子吃过的痕迹。我下车,拍拍老牛的脑袋:“老牛,老牛,可要听话,我去陪爷爷了。”老牛舔了一下我的手,甩了一下尾巴,三只可恶的苍蝇在它周围飞来飞去。我非常生气,折了一根树枝,胡乱舞着,驱赶苍蝇。
爷爷趴在豆地里,翻着豆叶,眯着眼睛,上下翻看。他在找虫子,找到一只,木槌样的手指一夹,虫子肚子开裂。我有样学样,也趴在地里,翻着豆叶找虫子。这时,太阳已经从东山顶上露头了,橘黄色的光打在绿色的豆叶上,像长了翅膀在叶间跳跃。我想捕捉阳光,它却和我躲着猫猫。
“爷爷,虫子太多了,为什么不打药呢?”我趴在地上,豆叶布满天空,只有细细的缝隙漏进阳光。一只绿色的大虫子快速蠕动,我没有勇气去抓,一下拍在地上,缩着手不敢捏死它,踩在脚下,蹍了几脚。
“爷爷有大把时间,长一个虫子抓一个虫子。”爷爷瘦弱的身躯,在豆地里显得那么小。阳光打在他身上,散射出针状的光芒。
“爷爷撒谎了,小心你的鼻子偷偷长长了。”我摸摸自己的鼻子,谢天谢地,没有长长,因为我没有撒谎,“你是为了老牛不打药,担心毒死它,我说得对吗?”
爷爷扶着腰,缓缓起了身:“这孩子,什么事情都是心里乱明白。”
我不知道爷爷是表扬我还是嘲笑我。一阵风吹来,我闻到强烈的农药味儿,看到邻居背着喷雾器,四处喷药。爷爷大声喊道:“老倔头儿,能不能不打农药?抓虫子不行吗?”
老倔头儿和爷爷岁数相当,比爷爷高,比爷爷壮。他仿佛没听到爷爷的喊声,自顾自地背着蓝色的喷雾器游走在田里。他瞄了瞄爷爷,对我做个鬼脸,又瞟了瞟老牛,呵呵大笑:“老韩,老牛真是你的宝贝疙瘩。”
爷爷朝老牛跑去,野兔般灵敏。我看着他的背影,惊讶于他的速度。他跑到老牛身边,扯着牛缰绳,将牛拉进自家豆地:“吃,使劲吃……坏犊子……”说完,狠狠地望着老倔头儿。
放下喷雾器,老倔头儿抹抹额头上的汗,大声回道:“给你个建议,跟老婆离婚,和老牛一起过算了。”
“我和谁过,你说了算?”爷爷脖子上的青筋暴跳,“你打药,不怕毒死你个兔崽子?”
“都说我是个犟种,你才是个大犟种。人家都用机器耕地,机器下种,你呢,非要
赶着老牛自己耕,自己种。我都替你累得慌。”
“千金难买我愿意!”爷爷隐身在豆叶间,“我的老伙计不比机器好用?”
我很快厌恶了抓青虫,这是个无聊的事情。我来到老牛身边,看它吃豆叶。它歪着嘴,舌头斜着伸出来,卷着豆叶,用力咀嚼着。它看我一眼,我看它一眼。我摘下一片豆叶,塞进嘴巴,用力嚼起来,有股淡淡的清香,但是咽不下去。老牛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说:“你的胃口没有我的好,这可是我的美食。”好吧!我输了,老牛。
奶奶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从村头传来,太响亮了,惊得草丛里的蛐蛐闭了嘴,吓得树上的麻雀飞走了。我站在牛车上,朝奶奶的方向大声回应。
爷爷好似没听到奶奶的喊叫声,还在耐心地抓虫子。我大喊:“爷爷,奶奶来了!奶奶来了!”我下车,牵着老牛离开豆地。我知道,如果奶奶看到老牛吃豆叶,爷爷免不了要吃“大呲瓜”。
爷爷跳着高般朝我和老牛跑来,扯着老牛的缰绳,让我坐好,朝奶奶的方向走去。我在牛车里咯咯笑,打着滚儿笑。爷爷轻声说:“孙子,千万不要告诉你奶奶老牛吃过豆叶,记住了?等我给你买好吃的。”
我问老牛:“爷爷让我撒谎,可以吗?亲爱的老牛,你告诉我。”老牛哞哞叫了两声,停下脚步。我明白老牛的意思,它不想让我告诉奶奶。好的,亲爱的老牛,我就替你保守这个秘密,但愿我的鼻子不要长长了。如果长长了,我让爷爷割掉我的鼻子。我捂住鼻子,好在没有长长。
四 兽医摘爷爷的心尖
奶奶站在村头老榆树下,引颈看着我们。老牛的脚步渐慢,停下来,低垂脑袋。爷爷翻开它的眼睛,掰开它的嘴巴细细端量,嘀咕道:“奇怪了,得病了吗?”轻轻摸着它的脑袋:“老伙计,坚持到家,给你找个兽医瞧瞧。”
走了两步,老牛又停下,眼神空洞,无力地叫着,肚皮充气般起伏着。爷爷慌了手脚,围着牛车转圈:“老伙计,不要吓唬我……”声音湿淋淋的。我从来没见过爷爷像今天这样兵荒马乱。
奶奶紧着步,小跑过来:“病了?这咋好,把老犟种的魂儿弄丢了。”她摸摸牛的脑袋,对爷爷说:“我有办法治好它。”
卸下牛车,爷爷抚摩着颤颤巍巍的牛身,然后弯腰拉起牛车,我在后面推着。奶奶牵着老牛往家走。一会儿工夫,我累得手脚发颤,朝爷爷喊:“你是老牛,我是小牛。”爷爷哈哈大笑:“一辈一辈都是这样,我老了,你长大。我养牛,你可不一定干啥了。”长大后,我还会喜欢老牛吗?我想了半天,没有想出答案。
奶奶煮好一锅米饭,温度合适后,倒进烧酒,搅拌均匀。米饭混着白酒发出浓烈的香味儿,引起了老牛的注意。奶奶把米饭均匀撒在草料里,老牛吃了一小口,然后大口吃着。爷爷笑了:“只要老伙计能吃饭,就没有大问题。”老牛吃完后,盯着奶奶,好似在说:“我还想吃。”奶奶又盛了些米饭,爷爷拦住了:“别喂了,饭量大增,不是好事儿。老活计呀,千万别病了!”
爷爷说对了。吃完饭的老牛,不长时间就开始拉肚子,先是拉出绿色的草粒,后拉出稀稀的黄水。它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肚皮瘪下去,浮起来。
奶奶怯怯地看着爷爷,好似她把牛喂出了毛病。爷爷蹲在老牛身边,脸色蜡黄,嘴唇哆嗦,失去了章程。
“请镇上的宋兽医瞧瞧吧!咱们不能钻进老牛肚子里。”奶奶提议道。爷爷点头同意。只要能治好老伙计的病,请谁都可以。
宋兽医三十多岁,经常进村入户,给家禽牲畜看病开药。他穿着大白褂,胸前挂着银色的听诊器,一脸威严。见到他,我想起医院打针的大夫,没出息地藏在爷爷身后偷偷看他。老宋夹夹眼,朝我扮个鬼脸。我担心药箱里的针管会飞出来,给我屁股打一针,那就惨了。
爷爷紧握宋兽医的手,又递上烟:“多少年了,老伙计活蹦乱跳,说病就病了。”奶奶扒开他:“快让医生看病吧!”奶奶没说兽医,而是说医生,让宋兽医很高兴。
宋兽医进了牛棚,掀开老牛的眼皮,仔细观察一会儿,又拿起听诊器,在老牛肚皮上滑动着。老牛挣扎着想起来,试了几次失败了。我想,宋兽医免不了要给老牛打针,老牛要受苦了。我偷偷看了宋兽医的药箱,针管有我的胳膊粗,怪吓人的。
摘掉白手套,宋兽医点了支烟,吐出一个烟圈儿,对眼巴巴等着的爷爷说:“没有多少时间了!活这么多年,已经是奇迹了。”
爷爷嘴唇抖动着,眼圈红通通,颤声问道:“没救了?我可怜的老伙计。”
宋兽医说:“开点儿药,能活多长时间就看牛的造化了。可以考虑卖掉它……”
爷爷的头摇成拨浪鼓。奶奶说:“医生的话有道理。现在卖掉牛,不用操心,还能
挣几个钱。”
因为这句话,宋兽医走后,爷爷和奶奶吵了一架。爷爷跳着脚,摔了个碗,踢了只鸡,呵斥了大黄狗,像极了争斗的红脸大公鸡。
奶奶拍着双手:“老犟种眼里只有老牛。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离家出走,你和老牛一起过日子吧。”说完,拉着我的手就要走。我坠着不走,知道奶奶在演戏,只是吓吓爷爷而已。但是,爷爷不听她的威胁,转身走了。爷爷来到牛棚,往小铝盆倒满了温开水,拍着老牛的脊背说:“老伙计,起来吃药了。吃了药,病就好了。病好了,咱们下地,再干个十年八年。”
奶奶不满地瞪着老牛,又担心地看着爷爷。我知道奶奶希望老牛好起来,这样才能看到爷爷的笑脸。我摸着老牛的肚皮,喃喃自语:“老牛,快点儿起来,我想骑着你去清水河玩儿呢!”
老牛挣扎着爬起来,卷起药片,吞了下去。奶奶拿出烧酒,想让老牛喝一口。老牛转过头,伸舌想喝,被爷爷拦住了。爷爷对奶奶低声喊:“我看你盼着老牛死。病了喝酒,死得更快。”奶奶将酒倒在地上:“好心没有好报呀!一个枕头睡出两路人。”
老牛能进食了,走路却颤颤巍巍。爷爷不让它下地干活儿,牵它去地头吃新鲜的青草,去清水河边饮流动的河水。在地里拔草时,爷爷忽然想起,小时候病了,家人都是采蒲公英烧水给他喝,不长时间病就好了。爷爷往山坡上跑,收割蒲公英。奶奶说:“简直疯了,牛吃蒲公英病就好了?宋兽医去喝西北风得了。”
爷爷举着一朵蒲公英对准太阳,阳光穿过绒球,扑在他古铜色的脸上。他移动绒球,目光随之移到老牛身上,然后吹出一口气,白色的冠毛四处飞散。爷爷祈祷:“蒲公英会带走你的病,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蒲公英能带走老牛的病?”我嘲笑爷爷,“宋兽医还没给老牛打针呢!”
爷爷并不生气:“病急乱投医,万一能治好呢?”
“好吧,让老牛尽快好起来吧!”我采下一朵蒲公英,鼓起腮帮,吹出一大口气。冠毛飞得一点儿都不远,我很是遗憾。
五 孕牛挤进了家门
考虑了几天,爷爷准备到集市上买头能下地的小公牛。奶奶摸出钱,叮嘱爷爷要瞪大眼睛,选头健壮的牛。我高兴地蹦起来,因为能到集市上看热闹了,能吃到冰糖葫芦、糖酥、爆米花……
赶着牛车去还是走着去,爷爷纠结了半天,最终决定赶着牛车去。他给老牛套上缰绳:“老伙计,趁你还能走,去看看热闹,以后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了。”他牵着缰绳,在前面走。我坐在车里,喊爷爷上车。他摇头拒绝,不舍得让老牛出劲儿。
集市热闹得像全镇的人都来了。牛市在集市北头,大大小小的牛横七竖八站着。爷爷问了半天,没找到耕牛,都是肉食牛。爷爷失望地对老牛说:“可咋整?没有耕牛,你能行?”掏出烟袋,从烟荷包挖出一锅烟,点上,依着牛车抽起来。抽完烟,他对老牛说:“不能让老伙计遭罪了,享几天福吧!”
爷爷想买头怀孕的母牛,等产下小牛后,训练成耕牛。他看了一眼老牛,眼神无比坚定,相信自己能把小牛训练成老牛的样儿。老牛眯了爷爷一眼,好似在说:“我相信你!今后有小牛陪你,我就放心了。”爷爷好像听懂了它的话:“放心吧,老伙计,咱们不拆帮,你看着小牛干。”
集市上聚集了很多屠夫,他们的目光像刀,在每头牛身上转来转去。牛的每一寸肌肤在他们眼里都是白花花的钞票。有位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围着老牛转了几圈,递给爷爷一支烟。他们抽着烟,都不说话。
汉子丢掉烟头,脚尖扭来扭去:“牛岁数不小了,没多长时间的活头了,开个价……”爷爷将烟头弹出两米远:“牛是好牛,但是不卖!”汉子盯着爷爷,叹口气,转身离开。
牵着怀孕的母牛,爷爷慢悠悠地走着。我牵着老牛,跟在后面。爷爷的背影像片树叶,我有些担心,怕爷爷像枯叶被风吹走。我哇哇大哭,老牛停下脚步,眼泪汪汪。爷爷回头吼道:“哭啥呢,我还没闭眼呢!”我可爱的爷爷,心思全在牛身上,怎能顾上我呢?
摸着母牛的大肚子,奶奶的枯脸开出大花,表扬爷爷做了一辈子最明白的一件事儿。爷爷没理会絮絮叨叨的奶奶,转身去给老牛喂食。我能看出来,老牛看母牛的眼神是温和友善的,探头在母牛身上嗅着。母牛怯怯地打量着新家,看老牛的眼神不友好。
切菜时,奶奶切到了手指头。爷爷埋怨她越老越不中用,干事儿毛毛糙糙。她看爷爷的眼神是飘忽的,我猜她有心思。果然我猜对了,她对爷爷说:“用不了几天,母牛就会下小牛了……家里能养三头牛?”
爷爷被蛇咬了一样,跳了脚:“老牛出了一辈子力,忍心卖了还是杀了?”
奶奶顶风上:“不缺吃的、住的,应该享几天福了。养三头牛能累得你腿打晃晃,活遭罪。”
爷爷瞪着眼睛,甩打着手:“千金难买我愿意,再打老牛主意,我就拼命。”
奶奶生气了:“老犟种油盐不进,不识好人心,活该土里受苦。”说着推了爷爷一把,“和你这个老糊涂说不明白,等孩子们回家商量,看我说得对不对。”她偷偷给爸爸、叔叔、姑姑打电话,命令他们抽时间回家一趟。儿女们问有啥紧要事儿,她哼哼呀呀,咕噜来咕噜去,说不清楚。话不清楚,儿女们自然没放在心上。放下电话,奶奶自言自语:“小样儿,总是忙。你们忙个大西瓜,你们的爹快要蹬腿儿了。”话是这么说,她知道儿女们一天半天回不来,不由得叹口气:“儿大不由娘,随他们去吧!”
我悄悄告诉爷爷奶奶偷打电话的事儿。我不是告密,知道告密者没有好下场,是担心老牛被卖了。爷爷的脸冷冽了:“死老婆子,爪子还挺长。让孩子卡我脖子,没门儿!”我担忧地看着爷爷。我知道他不怕爸爸,但是他忌惮姑姑。姑姑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主儿,谁都让着她。她要是发疯跳高,家里没人敢驳她面子。
六 外来户占了上风
母牛要临产了。奶奶撇开爷爷,私下做主,将老牛恭送到门外的草棚里。草棚四处漏风,没有石槽,屋顶开着盖儿,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奶奶咬着老牛耳朵:“只能顾小的,没法顾老的,委屈你一下吧!”四周巡看,眼神躲闪,“老不死的问,就说你自己跑来的。”可爱的奶奶呀,老牛会说话吗?
我跑到豆地,上气不接下气,磕磕绊绊,话说得羊拉屎豆般不利索。爷爷连猜带蒙,厘清事情,将抓到的绿虫丢到地上,脚尖下死劲儿碾,胸脯剧烈起伏:“给我上眼药呀!不,釜底抽薪呀!要置老牛于死地,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说出的急话,我听得云里雾里。我知道他头上的引信已经被点燃了,立马要放出大烟花,有好戏看了!
我没料到,爷爷没和奶奶吵架,而是动手改造牛棚。原来的牛棚是打通的大通间,
两头牛勉强住在里面,等小牛落地,空间就狭小了。
搬来木头,爷爷一声不吭,用力锯着。奶奶进进出出,喊鸡叫狗,想引起他的关注。爷爷埋头锯木,对她视而不见。奶奶有些慌:“我说,你眼瞎了,看不见我?”声音带着刀刃。爷爷踩住木头,使劲拉着锯, “嘎吱……嘎吱……”的声音引得两头牛停下吃草料,静静看他出蛮劲。奶奶秋风扫落叶般扭着身子走了:“拿自己当香饽饽了,就是个野菜团子……”
爷爷用木头将牛棚隔成两间,让两头牛分开住。因为没有多余的石槽,两头牛共用一个长石槽。吃食时,母牛用角顶老牛,不让它吃。爷爷生气了,埋怨老牛:“熊货,让外来户占了上风。你能不能争口气!”他抄起一根棍子,捅着母牛的脑袋:“你牛呀!当上霸王,欺负人。告诉你,老牛是不稀罕和你一般见识。看看那对牛角,够你喝一壶的。”
被教训一番,母牛收回牛角,老老实实吃自己的草料。爷爷一走,它就亮出锋利的牛角,抢夺老牛的草料,吓得老牛连连后退。我用棍子驱赶母牛,但是人家根本没把我这个小不点儿放在眼里,继续亮剑。
我向爷爷狠狠告了母牛一状。爷爷咬着后槽牙,铁青着脸,抄起棍子,想敲母牛几下。奶奶伸出双臂,叉开双腿,“大”字样拦着:“老东西,不知道怀着牛犊?要是流产,和你没完。”爷爷举着棍子,朝母牛比画,无声地说:“再霸道试试?我不管你是不是怀着牛犊。”
老牛的精神健起来,拱着爷爷,像我在爷爷怀里撒娇。爷爷拉着牛车,到大街上遛弯儿。村民见了老牛,这个摸摸牛角,那个摸摸牛肚子。
“比我孩子大,还这样精神。”
“天天陪着你,比子女还贴心。”
“老韩,你给牛吃仙草了吗?”
“说说你的秘招儿,我们也想把牛养成这样。”
听到村民的夸赞,老牛挺起脖子,鼻孔朝天,甩着脖子,踩踏蹄子,“哞哞”叫了两声。
有人问道:“老韩,牛的岁数不小了,要是‘翘尾巴’了你可咋办?”
爷爷沉吟一会儿:“风风光光给它办个葬礼,让它没有遗憾地走。”
给牛办葬礼,大家没听说过,盯着老牛。老牛静静地看着爷爷,眼神像春风拂过柳叶。爷爷哈哈大笑,笑得太阳晕了头,赶着牛车走了,回头看了一眼街坊,意味深长。
奶奶在家守着电话机,琢磨是不是再给儿女们下道“圣旨”,催促他们尽快回家。她几次拿起电话,迟疑半天放下。她眼神无光,不明白为什么叫儿女们回趟家这么难。
七 牛比老命重要吗
这天早上,牛棚传出母牛低沉的叫声和蹄子刨地的闷声。我跑到牛棚一看,石槽空空如也,牛在抗议没有草料吃。爷爷呢?我找遍家里家外没见到他的身影。我大喊他,没有听到回复。以前只要我喊爷爷,他都会及时应答。我找到奶奶,大叫爷爷不见了。正在做饭的奶奶,丢掉炒勺,扭身往外跑。
爷爷倒在柴草垛里,脸色蜡黄。我摇晃着他的身体喊叫,他没有反应。我想起清水河岸边的死鱼。芦苇荡下,死鱼静静地躺着,反射着阳光,苍蝇横飞,多可怕呀!我张大嘴巴哇哇大哭,害怕爷爷真的死了。奶奶一屁股蹾在地上,身体不住地抖,风中树叶一般。我摇着奶奶的肩膀,一边哭一边喊:“救救爷爷……救救爷爷……”
奶奶起身要喊人,爷爷的手忽然动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问道:“我咋在这儿?你哭啥?”奶奶张大嘴巴看着他,扶他起来:“老不死的!吓唬人,我的三魂七魄飞了!”我紧紧攥着爷爷的手,担心一不留神他就跑了。老牛哞哞叫着,好似在喊爷爷。爷爷说:“老伙计挂记我了……”
爷爷站起来,捂着脑袋,闭着眼睛,四处抓奶奶。奶奶递上胳膊,爷爷抓住了没有倒下。奶奶哭着说:“老头子,咱们去医院,现在就去,老胳膊老腿拖不得。”爷爷额头冒出冷汗,脸色像苦胆,望了望老牛。奶奶明白他的心思:“坐牛车去,让老牛陪着你。”
去镇上的路上,我拒绝坐牛车,爷爷也不坐。我不坐车,是因为心疼爷爷。爷爷不坐车,是因为心疼老牛。奶奶发火,朝爷爷嚷嚷,逼他坐车。老牛看着爷爷,豆大的泪珠儿滚落下来。老牛总是落泪,让我有些瞧不起。后来,奶奶说:“老牛老了,像人一样,眼窝浅。”
爷爷说:“我坐,我的老伙计受点儿苦吧!”我是不坐的,跟在奶奶身边,陪老牛赶路。老牛的脚步很稳,蹄子踩在路面上嗒嗒响。有一段路,它的脚步很快,我和奶奶跟不上了。爷爷喊它几声,它才放慢脚步。
到镇上,车和人多了起来。老牛走得很慢,赶路耗费了太多体力。我和奶奶、老牛在前面走,铜铃铛不断响着,爷爷坐在车里。我们祖孙三人和繁荣的景象格格不入。我摸摸铜铃铛,感觉很踏实。
刚进镇医院大门,开始下起大雨。奶奶让我到门诊楼下避雨,找出雨衣,给爷爷披上。爷爷脱下雨衣,想给老牛盖上。奶奶攥着雨衣,让他披上:“老不死的,不要命了?牛重要还是你的身体重要?”
爷爷不说话,用力往老牛身上甩雨衣。老牛骨架高,再加上病了无力,爷爷甩了几次也没能给老牛盖上。奶奶气得手脚哆嗦,抹着脸上的雨水,不知如何是好。老牛两条前腿慢慢跪下,身体矮下去,爷爷才将雨衣盖上。爷爷摸摸它的脸:“老伙计,不要焦急,我一会儿就出来。等我病好了,咱们去清水河,让你吃新鲜的青草。”老牛歪着脑袋,在爷爷怀里拱来拱去,像个小孩子。
淋着雨,爷爷和奶奶走进门诊楼。他们湿透了,身子抖动着。爷爷回头望风雨中的老牛,看到雨衣安然地盖在它身上,才进了医生办公室。医生给爷爷做了全面检查,说病得挺重,要静养,不要再下地劳作了,否则可能瘫痪或者半身不遂。奶奶吓出了眼泪,呆呆地看着爷爷,嘴唇嗫嚅,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我哇哇大哭,抱着爷爷的大腿不松手。爷爷一声不吱,摸着我的小脑袋,长叹一口气,看着窗外的老牛。
雨停了。老牛老老实实站着。爷爷揭下雨衣,摸摸老牛的背,笑着对我说:“没被雨淋湿。”奶奶机械地挪动脚步,跟着爷爷。爷爷说啥也不坐牛车了,奶奶下狠劲推他上车,把我也抱上车。她说:“舍命不舍牛,天下哪有这样的理?”我下了车,大声喊:“我不累,让爷爷坐吧!”
因为刚下过雨,道上的车少了很多,有些空旷。牛低着头,有心事般慢慢走着,铜铃铛“当啷……当啷……”的响声在街道上回荡。有人停下脚步,看着老牛、牛车、爷爷、奶奶和我。我发现,天空东南方架起了彩虹。我大声惊呼,爷爷和奶奶抬头看到彩虹,露出憧憬的神情。爷爷喃喃地说:“乘着彩虹去另一个世界,是好事儿。”奶奶生气地制止:“胡说八道!”
八 给老牛照张相吧
路过一个婚纱摄影馆。爷爷喊住老牛,盯着橱窗挂着的结婚照端详了半天:“现在的日子多好,结婚还能留个影。咱俩磨了一辈子,从来没留个影。对不住你呀。老婆子!”
奶奶也盯着照片细细打量:“新娘子好漂亮呀!下辈子再结婚,一定也拍个照,留到老了看,多好!”
爷爷咂巴一下嘴:“那时的日子多难,起早贪黑干,日子还是难过。我记得那一年,咱俩在东山上开荒,镢头砸了你的脚,那个血……吓得我呀!感觉对不起你和孩子,没吃好的、穿好的,我在村里腰杆挺不直。我那时想,要是有个帮手就好了……”
奶奶接上话茬儿:“得感谢孩子的舅舅,他家母牛下了牛犊,给咱留了一头。有了牛,日子才轻松了。”
我问道:“牛去了哪里?”
爷爷指着老牛:“不是在这里嘛,要是没有这头牛,你爸、你叔、你姑,还想读大学?门儿都没有!”头转向奶奶,“老婆子,照张相片吧!要是我先走了,你好有个念想。”
破天荒地,奶奶没有反对:“行吧!不是啥念想。辛苦一辈子,留个影,将来子孙
后代能看到。”
我说:“我把爷爷奶奶装进脑袋里,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哈哈笑起来。能让他们笑,我很高兴。
爷爷拍拍老牛的脑袋:“老伙计,少安毋躁,我们去去就来。”老牛舔舔爷爷的手,乖乖待在原地。不用拴它,它不会移动。
摄影店的老板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看到我们愣住了,问道:“找谁?”
“这里不是照相片的吗?要不我们能进来?”爷爷嗔怪老板。
“欢迎……热烈欢迎……”老板还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们,低声嘀咕,“第一次见成双成对的老人来拍照……”
爷爷换了身西服,搭配白衬衣,有点儿帅老头儿的意思。衣服是给年轻人穿的,穿在他身上,有点儿别扭。奶奶换了身白色礼服,羞得在化妆屋里不出来。至于我,没那么多讲究,简单化个妆,就算数了。
“老人家,有什么要求?”老板亲自上阵,摆好架势准备拍照。
“照着橱窗上的照片来!”爷爷看了看奶奶,目光很是温柔。
“老人家,头往一起靠靠……别不好意思嘛!老夫老妻了……对……再靠一点儿……对……老爷子,不要紧着脸……”老板“咔嚓……咔嚓……”拍着。我站在他们中间,又拍了几张。
“三天后来拿照片。”老板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爷爷挺上相的,奶奶拍得很可爱。”
“老板,商量个事儿?”爷爷小心地问道,担心被拒绝的样子。
“什么事儿,您尽管说。”老板的眼睛很亮,像雨后叶尖上的水滴,“只要我能办
到。”
“要是拒绝,我不怪你。”爷爷的态度谦逊极了。在我眼里,他现在像老牛。
奶奶已经猜出爷爷的想法,推着他往外走:“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赶紧走!”
“老爷子,您说,只要我能办到,就一定让您满意!”老板拦在我们面前。
“可以给我和老牛合个影吗?”爷爷挣脱奶奶的阻拦,“不是难事儿吧?”
“我也要和老牛合影!”我跳起来举手,担心爷爷不答应。
看了眼窗外,老板发现老牛也在看他:“没问题,虽然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客人。”
爷爷笑了,我也拍着手笑了。
来到店外,老板打量着老牛:“看来岁数不少了……只能在这里照了,牛进到店里还不乱了套?”
爷爷整理好衣领,摸顺老牛脑袋上的毛,仔细擦着老牛的眼屎:“看看你,真是岁数大了,不利索了,眼屎不知道擦一下。”
“爷爷,老牛能自己擦眼屎吗?”我问道。
爷爷没理会我幼稚的问题,先和老牛合个影,加上我再合一张。他看向奶奶,意思是让奶奶一起拍一张。奶奶别过脑袋,不搭理他。
老板翻看照片,很满意自己的摄影水平,问爷爷:“我可以把相片挂在橱窗里吗?”
“随你吧!你人不错,小伙子。”爷爷答应得很痛快。
回家后,爷爷赶着老牛要下地。奶奶牵着缰绳不撒手,拦在前面:“不要命了?”
爷爷躲过她,头都不回地往地里赶。
“吃了药再下地,成吗?”奶奶跺着脚,看着爷爷的背影,恨不得将他扛回家。
“回来再吃,不急。”爷爷迈着小碎步越走越远。我看得出来,他的脚步没有以前踏实,发飘。
九 家庭大会放了空炮
花生越长越旺,不用多长时间就要收了。爷爷将牛车停在地头,拍拍老牛的脑袋说:“吃吧,花生蔓有营养。”老牛摇着尾巴,舌头扭起花生蔓,眯眼咀嚼着。去镇上一趟,它累坏了。
爷爷拄着拐杖,到地里清杂草。我躺在牛车上,白云一会儿变成大山,一会儿变成猫狗。我翻过身,双手托着下巴,看爷爷弯腰在地里劳作。山坡上的狗尾巴草摇着脑袋,像一只只讨喜的小狗。
不长时间,爷爷扎出一捆青草。他拄着拐杖,蛹样挣扎着起身。草捆太重,压得他一下倒在地上。他被束缚住了,躺在草捆上动弹不得。好长时间,他才挣脱起身,在草捆下支起一根木棍。他咬着牙,用尽力气,先是拐杖支撑着,然后草捆下的木棍也支起来,踉踉跄跄起身。草捆压在他身上,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爷爷将草捆摔在车上:“小子,让我躺一下。”他脸色不太好,我连忙爬起来,将牛车让给他。老牛停下咀嚼,盯着他,眼神满是担忧。老牛调转牛车的方向,在平地停下来。爷爷手遮额头,哼哼唧唧。我心想:坏了,爷爷肯定病得不轻,赶紧回家告诉奶奶。
我一路跑啊跑,风被我跑快了,阳光被我跑晃了,大树被我跑瘦了……我从来没这样跑过,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一只麻雀从我头顶飞过,“啁啾……啁啾……”,好似替我焦急。我多想长出翅膀,也能在天上飞,尽快把爷爷病了的消息告诉奶奶。
奶奶听到消息,差点儿跌倒,拔腿朝地里跑,白发在阳光照射下闪着金光,像遇到猎人的小兽不知往哪儿藏了。我看到老牛,是的,老牛拉着车朝我和奶奶走来,铜铃铛发出的“当啷……当啷……”声,那么清脆。
回到家,爷爷躺在床上水米不进。奶奶成了惊弓之鸟,在厨房里咕噜:“不把牛卖了,断了你的念想,还要干活儿……”我知道老牛成了奶奶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想告诉爷爷奶奶想卖牛的消息,但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张不开嘴。
奶奶让我给爸爸打电话,下死命令让他尽快回来。我打电话,哭唧唧地让爸爸回来。爸爸问我:“不是喜欢老牛吗?现在想回家?”我直流泪,不知道如何回答。奶奶接过电话,大声喊:“你爹快死了,今天晚上,你们必须都回来!缺一个都不行!”每个字都有力度,像小钢珠掉在铁板上,落声干脆。
不知什么时候,爷爷站在我和奶奶身后,跺着脚说:“又打老牛的主意,我不同意!”奶奶冷着脸:“等孩子们回来,你跟他们说。”爷爷抄着手:“ 我病好了,你看……你看……”边说边跳了几下,却弯腰激烈咳嗽起来。
当天晚上,爸爸妈妈、姑姑一家、叔叔一家都赶了回来。原本冷清的院子热闹起来。老牛停下吃草,目光温和地在每个人身上盘旋。我发现它的目光暖过爷爷的目光。
爸爸在院子里的饭桌上摆满吃食。妈妈、姑姑和小婶在厨房里忙活。奶奶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看着儿女们忙活。平日,她经常坐在这个凳子上,看日出日落,看风吹树叶,听老牛沉稳有力的咀嚼声。凳子是爷爷做的,板面粗糙,多年下来,已经被坐亮了。奶奶平时在家,像个将军指挥我和爷爷,现在被儿女们剥夺了“军权”,样子有些可怜。
爷爷的儿女们都问爷爷身体怎么样了。爷爷眼里放光,含混不清地说:“没事儿……离心脏远着呢……”他蹲在墙根,抽着烟锅,默默无声。我想起村头的石狮子,风吹雨淋,严寒酷暑,看着村民繁衍生息。爷爷多像石狮子呀!只不过他会抽烟,而石狮子不会抽烟。
爷爷来到牛棚,给母牛倒了草料。母牛
胃口大开,很能吃,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看样子用不了几天就要产牛犊了。爷爷来到老牛跟前,摸着它的脑袋,驱赶苍蝇。老牛伸出舌头,舔着他的手。
爷爷的子女们进进出出,偶尔看老牛一眼,就忙活去了。饭桌上,大家说说笑笑,不提老牛的事儿。爷爷去牛棚,给老牛倒了半瓶白酒。老牛大口喝着,眯缝着眼,长出一口气,打个喷嚏,舒坦的样子。爷爷挠着它的背:“老伙计,喝一顿少一顿,今朝有酒今朝醉……”
奶奶几次插话,都被爸爸打断了。我很生气,没想到爸爸不理解奶奶的心情。终于,叔叔说到了老牛:“我看老牛不中用了,不如卖了……”姑姑放下筷子,盯着牛棚:“为家里出了力,现在老了,卖给牛贩子,心里能过去?”爸爸看了一眼爷爷:“要是不卖,咱爸还要在地里忙活。”
他们虽然压低了嗓门,但我相信爷爷能听到。爷爷喝了一杯酒,脸色红扑扑,依旧吃着烟,头顶上像开了锅冒着白烟。他说:“忘了我,也不能忘了老牛。”奶奶的目光在子女脸上飘移:“你说了不算,应该让孩子们拿章程。”
爸爸离座,示意姑姑和叔叔跟他出去。他们来到老牛身边,老牛还沉浸在酒香中。姑姑摸着它的背:“小时候,经常驮着我……那时的日子挺好……”叔叔说:“还帮我打过架。有一回,那个小光,把我推倒在地,我大哭。老牛看到了,低着头,朝小光冲去……”爸爸说:“老牛在,爸爸闲不下手脚……”姑姑说:“可以留下老牛,但条件是爸爸不下地干活儿了。”
爷爷自然不答应:“死人不会种地……”这话威胁的意味很浓。子女们开始苦苦哀求,让他解甲归田,好好养病。爷爷蜷缩一团,一声不吭。姑姑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身体一抖一抖的:“不答应,我就不走了,在家里养老牛。”
爷爷终于松口,答应秋收后封镰封锄,不再下地,好好养身体。还说如果价格合理,就卖掉老牛。奶奶晓得他在放空炮,清楚拗不过他,气得躲进屋不再出来。
十 磨好的镰刀没用上
母牛是在下半夜下崽的,爷爷奶奶接的生。我没看到小牛下地,很是不满,噘着的嘴能挂油瓶。我虽然很生气,但在看到小牛时,气全消了。小牛的毛发柔柔软软,绸缎般丝滑。它的眼睛看着我,好似在和我打招呼:“你好,亲爱的朋友。”四只小蹄子支撑着身体,倔强地不让自己倒下去。我现在喜欢小牛胜过老牛。我感觉自己像个叛徒,背叛了老牛,背叛了爷爷。我不敢告诉爷爷我喜欢小牛,担心他和老牛生气。
很快到了秋天,树林里的蝉鸣渐渐弱了下去,蚂蚱黄了身体,趴在结了籽的狗尾巴草上晃来晃去。麻雀的身体渐渐胖起来,在空中笨拙地飞着。爷爷种的大豆已经成熟,落了许多,豆荚鼓起来,大豆随时要蹦出来。
爷爷在屋檐下,摆好磨刀石,倒上水,抹好石面,从储物间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准备磨锋利。他对甩着尾巴的老牛说:“别看镰刀生了锈,磨出来能咬人。你身上讨厌的苍蝇,一刀能把它们送回老家。”老牛哞哞叫了几声,一尾巴赶跑了几只苍蝇。
我认为爷爷在吹牛,是的,在和老牛吹牛。镰刀无论如何锋利,也不可能砍死苍蝇。我说给奶奶听,奶奶哈哈大笑:“十个老头儿九个好汉,驴死不倒架子。”
爷爷慢慢磨着镰刀,一下一下,中间停顿好长时间。磨一下,他举起镰刀,对准太阳,仔细看着。木槌样的大拇指,在刀刃上划着,试着刀锋。我仿佛听到了皮肤和刀锋相碰时发出的沙沙声。磨刀石上淌着锈水,流到地上,像蜿蜒爬动的蚯蚓。老牛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我知道它在听爷爷磨镰刀发出的每个声响。
镰刀磨好了,阳光更加浓烈了。奶奶嘟囔着:“再不收豆子,就掉到地里了,一年白忙活了。”爷爷噘着嘴,不声不响。奶奶生气了:“难道你想让孩子们吃不上新鲜的豆子?”爷爷瞧不起奶奶一样:“农时在我心里,用你说?明天就开镰。”
爷爷赶着牛车,去地里收豆子。老牛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我相信它还能活三四年。我坐在牛车里,感觉空气都是甜的。收割庄稼,是对爷爷一年劳作的奖赏。奶奶挎着篮子,远远地跟着牛车。我知道,她是去地里捡拾掉落的豆子,她不舍得一颗豆子掉在地里。
我看到豆地开进了一台收割机,不知哪儿来的。爷爷磨了那么长时间的镰刀,想自己一点一点收割,不可能雇收割机。爷爷看到收割机很生气,大声对老牛喊:“进贼了,进贼了!”老牛几乎跑了起来,差点儿晃倒我。奶奶的身影看不见了。
爸爸站在地头指挥收割机,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爷爷挥舞着亮光闪闪的镰刀:“停车!停车!这是我的大豆,不是这鳖孙的。”镰刀虽然闪着寒光,但是却阻挡不了收割机的步伐。
爸爸仿佛没看到爷爷,继续指挥收割机前进。爷爷在他面前挥舞镰刀,一片一片寒光包围了爸爸。我担心镰刀落到爷爷头上,盼望奶奶快点儿到。谢天谢地,奶奶终于出现在地头。我亲爱的奶奶,你真的岁数大了,不长的路要走这么久。
奶奶拦在爷爷和爸爸中间,怒目圆睁,好似要拼命。收割机没被三人的紧张气氛影响,野马般在地里冲突着。奶奶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爸爸停下收割机。收割机停下来,司机老大不愿意,耽误时间,会误了挣钱。他点燃一支烟,告诉爸爸,只给十分钟考虑,否则就要开走机器。
爸爸躲着爷爷的镰刀,目光在刀锋上:“现在大家都用收割机,你还用镰刀,费时间不说,还累个半死。”
爷爷将镰刀抡出个大圈:“千金难买我愿意!与你小子何干?机器收一半掉一半,能有我镰刀收得干净?”
爸爸无可奈何:“掉点儿豆子不是很正常?今天就是说破了天,我也要用机器收割!这是小妹安排的,不信你打电话问问。”
奶奶叹了口气,对爷爷说:“行了,听孩子们的吧!咱们都老了。再说你现在能受得了辛苦?要是因为收点儿豆子把你累坏了,我咋向孩子们交代?”
爷爷收起镰刀,一声不吭地走到老牛面前,看了看老牛,然后把镰刀放回牛车,点上烟锅,看收割机来来往往。戴着深红色头巾的奶奶像个七星瓢虫,跟在收割机后面,捡拾落下的豆子。
不长时间,收割机就收完了全部豆子。爸爸将豆子装进袋子,摆放在牛车上,跟着收割机走了。原本豆粒茂密的田地,现在荒凉起来。爷爷和奶奶一人拿一个篮子,默契地分工,捡拾落在地里的豆子。我站在牛车上,看他们在田地里,像觅食的麻雀。
爷爷把豆子摊在地上晾晒,一地的黄豆像金豆,让人心生怜爱。我在黄豆上打滚,闻着土地混合着豆味儿的芬芳,心里无比舒畅。老牛站在晒场边,不时偷吃黄豆,爷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它偷嘴。奶奶看到,大声斥责:“越老越馋!豆子我要寄给孩子,磨豆浆,做豆腐,还要做酱油、豆腐乳……”
晒好的豆子颗粒饱满,抓在手上沉甸甸的。奶奶说:“今年的豆子是金豆子,做出来的吃食肯定香死人……”她瞅了眼爷爷,目光又滑到老牛身上,“明年,就没有金豆子吃了。我大孙子想吃豆腐,就要买了。”我感到遗憾,因为奶奶做的豆腐一绝,特别是切成小块在油锅里炸一下,满口生香。
爷爷和奶奶趴在地上,从豆堆里捡出三袋颗粒饱满的,装在牛车上,准备到镇上快递给三个子女。老牛轻车熟路,朝镇上走去。爷爷戴着破了檐儿的草帽,牵着老牛慢慢走着。我躺在牛车里的豆包上,看着树叶在头上慢慢滑出眼界。树叶上面是白云,白云上面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把这个高深莫测的问题抛给爷爷,他思索了一下说:“上面住着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的话我不太信,现在宇宙飞船已经上天了,如果天上住着人,宇航员岂能看不到?
镇上的快递员和爷爷是熟人:“今年豆子长得不错!”爷爷回道:“不错,明年可能就不来了……”快递员说:“你的孩子挺幸福的。”
回家前,爷爷带我去超市,买了一大袋零食。他把食指竖在嘴上,悄悄说:“快点儿吃,要不你奶奶又要唠叨了。”我亲爱的爷爷,我的肚子有多大呢,打死我一路上也吃不下这么一大袋零食。
奶奶坐在凳子上等我们回来,爷爷目光躲闪,不敢看她。奶奶说:“秋收完了,豆子寄给孩子们了。明天赶大集,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爷爷一言不发,看着远处的青山发愣。我知道那座山上埋着爷爷的爸爸妈妈,爷爷曾带我去过。
十一 老牛就卖五万
第二天,天还没亮,爷爷就起了床。他拉亮牛棚的电灯,开始煮牛食。他煮了往日双份的量,加入了大豆、花生饼。锅开了,冒出香喷喷的热气。小牛犊跑过来,用脑袋蹭爷爷的腿,撒着欢儿,跳着高。爷爷说:“不会缺你的,等老牛吃完了,你再吃。”
爷爷将食物倒进石槽的草料里,老牛却扭着脖子不肯吃一口。我看到,两颗浑黄的泪珠从它的眼眶流出来。它是不是已经猜到爷爷今天要去集市上卖掉它呢?爷爷拍拍它的脑袋:“吃吧!咱做个饱死鬼,也不做饿死鬼。”它始终不肯转过脖子。奶奶拿来白酒,倒在小铝盆里,它还是拧着脑袋。奶奶说:“不要记恨我,没有办法了……”
集市还是那样热闹,人山人海,牛羊成群。爷爷牵着老牛,站在偏僻处。我吃着爷爷买的冰糖葫芦,满嘴的甜味儿让我暂时忘记了老牛将离开我。我摘下一颗糖葫芦,递到老牛嘴边。老牛舔了下嘴唇,不肯吃,豆大的泪珠又流下来。我不想让它破坏我的心情,躲到一边大快朵颐起来。
一个戴着破草帽、穿着旧军装、挽着裤腿的牛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牛,慢慢走了过来。我紧盯着他,忘记了吃糖葫芦。老牛垂着头,连连后退。爷爷仿佛没有看到他,目光定在远处的一头牛身上。我小声对牛贩子说:“老牛不卖……”牛贩子看了看我,眼神很是不屑:“我和大人说话,你个毛孩子知道啥!”他叫我毛孩子,我当即不高兴了,目光凶凶的。
牛贩子不理我了,走到爷爷面前:“老爷子,牛卖吗?”爷爷这才抬起眼皮:“卖!”牛贩子的目光又落到老牛身上:“老牛了,多少钱?”
爷爷不说话,伸出五根手指。我想起《西游记》里如来佛伸出大手,将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的情景。老牛也在看着爷爷的五根手指,全身哆嗦。
牛贩子问道:“五千?”他捂着下巴,拧着眉头,围着老牛转圈。老牛的身体也转圈,躲着牛贩子如火的目光。牛贩子自言自语:“这价还算公道,不能再降降价?”
爷爷摇摇头:“五万!”牛贩子像被野蜂蜇了,一脚跳出去,瞪大眼睛:“老爷子,没喝酒吧?还是我耳朵出了问题?”爷爷的五根手指还竖在那里:“少一分不卖!”牛贩子如被烫到了手,连连摇头:“还五万,五千都不值!这么老的牛,宰了卖肉都没人吃。”说完,摇着头走了,走到半路,回头看了一眼爷爷和老牛,头摇得更猛了。老牛好似听懂了牛贩子嫌弃的话,眼眶里满是泪水。
我一口咬掉一颗糖葫芦,咧着嘴笑牛贩子落荒而逃,将糖葫芦递到老牛嘴边,可惜它躲开了。爷爷温和地看着我和老牛,也咧嘴笑了。我采了些青草,递到老牛嘴边。老牛伸出舌头,卷进嘴里嚼起来。又来了几个牛贩子,爷爷无一例外都竖起五根手指。我连忙帮腔:“不是五千,是五万。”牛贩子看着一声不吭的爷爷,眼神满是疑惑。
日照头顶,牛市的人渐渐散去,我的肚子咕咕乱叫。爷爷说:“今天咱爷儿俩去下饭店,好好吃一顿。”我跳起来,看了老牛一眼,庆祝它留了下来。
日头偏西,爷爷才赶着牛车回到家里。奶奶看到老牛又回来了,撇撇嘴,好似早就猜到了结果,转身回屋给儿女打电话去了。
日子在太阳升起又落下中不断往前走,不觉已经到了深秋,天开始寒起来。老牛的背上不知何时磨破了一大块皮,红色的肉露出来,触目惊心。讨厌的苍蝇不断聚集在它的伤口上。它的尾巴虽然能摆动,却对背上的苍蝇无能为力。爷爷剪了榆树枝,驱赶着苍蝇。他坐在奶奶的凳子上,不断点头打盹儿,手里的树枝却一直没有停下来。奶奶心疼他,让他回屋睡觉,他倔强地挥舞着枝条。我接过枝条,爷爷在凳子上睡去,打起鼾。
十二 铜铃铛响不停
每年秋天,爷爷都会到山上捡拾柴火。这天,天气晴朗,是个上山的好日子。爷爷牵着老牛,往山里进发。他没有去往年去的东山,而是去祖坟所在的南山。我虽然没有见过爷爷的爸爸妈妈,但是爸爸说他们是我的曾祖,我能感觉到我们是一家人。这种感觉很特别,是骨子里的一种认同。
爷爷将牛车赶到坟地边,给老牛戴上笼头:“老伙计,这里的草你可不能吃。”我看这里草很茂盛,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让老牛吃这里的草。爷爷静静坐在坟头,听秋风掠过草尖发出沙沙声,看大山深处的树木波涛汹涌。老牛静静站着,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山草和枯枝被太阳晒得噼啪响,生命力倔强的蝈蝈和蚂蚱还在唱着、跳着。我想回家后把这个场景画下来,一定美极了。
我不知道爷爷在想什么,也不想问他,一心在荆棘丛中摘红通通的山枣。山枣已经熟透了,挂在枝头,随风摇摆。我丢进嘴里一颗,嘴巴瞬间被酸到,紧鼻夹眼,很是痛快。我在荆棘中小心地摘着山枣,准备回家后给小伙伴们尝一尝。
爷爷开始捡拾柴火,阳光照在他身上,打下影子,不长时间,就捡拾了一大堆。他往牛车上装了一小部分,自己背了大部分。我拦在爷爷面前,要求他将柴火全部放在牛车上。爷爷笑了,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坟地,又看了我一眼:“是个好孩子。”
回家的路上,像被什么东西羁绊了,爷爷走得很慢,老牛走得也很慢。走了十几米,爷爷喊住老牛,将小山一样的柴火放在牛车上,大口喘着气,然后蹲着抽一袋烟。老牛不声不响地等着爷爷。它为什么不出声呢?不像母牛和小牛很活泼,总是跑来跑去。
回到家里,爷爷把柴火整齐地码在墙边。柴火垛已经很高很长了,奶奶几年也烧不完。奶奶从柴火垛的南边走到北边,又从北边走到南边,开始骂爷爷:“有劲儿没处使了……操劳命……急着去见阎王爷?老不死的……”
爷爷一声不吭,任由奶奶唠叨个不停。爷爷这么辛苦,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还要骂他,太过分了!我决定告诉姑姑奶奶经常骂爷爷,让姑姑好好管管奶奶。奶奶再大的威风,也怕姑姑发火。
第二天开始,老牛不再吃一点儿东西,也不喝水。它的腿软弱无力,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小牛在牛棚里撒着欢儿,对倒下的老牛视而不见。爷爷冷冷地看了一眼小牛,面无表情。老牛无力地躺在地上,眨着眼睛,看着爷爷。奶奶拿出白酒,倒进小铝盆里,老牛闭着嘴,一口不喝。
爷爷请来了兽医老宋。他巴巴地看着老宋,目光很是虔诚,拿出姑姑给的上好茶叶,给他泡了一壶浓茶。奶奶仰望着老宋:“救救老牛吧……要不老头儿就丢命了……”
老宋是个好兽医,尽职尽责,仔细检查老牛的身体,半天才站起来,拧着眉头,摇头说:“太老了,没必要费劲了,没救了。”他的话像铁锤,将爷爷砸倒在地。爷爷匍匐着爬到老牛身边,摘下老牛的鼻绳和铜铃铛,抱着它的脑袋,低声呜咽;“你死了,我也活不长了。”老宋打开已经装好的药箱,给奶奶拿出一些药:“死牛当作活牛医吧!”
老牛连药都吃不进去了。爷爷扒开它的嘴巴,犟着把药片塞进去。闭着眼睛的老牛将药片吐了出来。爷爷抱着它的脑袋,抚摩着毛发,一言不发,奶奶端来饭食,他一口不吃。
我拿着铜铃铛,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当啷……当啷……”声儿响个不停。老牛睁开
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爷爷一眼,立马闭上眼,肚子剧烈起伏着。我想把铜铃铛挂
在小牛的脖子下,系了好几次,也没有将绳子系好,铜铃铛乱响。奶奶阻止我把铜铃铛系在小牛的脖子下。她的目光满是担忧,进屋又给子女们打电话了。她不知道老头儿和老牛哪一个先死去。
我将铜铃铛装进书包里,准备带回家,挂在阳台上。那时,风吹铜铃铛,会“当啷……当啷……”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