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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5年第4期|马叙:面朝岛屿:存在的,消失的
来源:《野草》2025年第4期 | 马叙  2025年08月07日08:25

当我此后站在这里的海堤上,再往前望去,看到的岛屿逐渐增多,原先看不到的,后来看到了,原先没到过的,后来到达了。原先看上去很大的岛屿,后来变小了。

——《海边辞》

我的感知从一个岛屿开始。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们上林村学龄孩子穿过一片田地,去往邻村泽前村的中心小学念书。上学路上,向西望是白溪街,向东望是西门岛(又叫南岙山岛)。

于我,少年地理的起始点是西门岛。但很长时间里我不知那是什么山什么岛。我问父亲,我上学路上往东看到的那座山是什么山?父亲说,那既是山,又是岛,是西门岛。

少年时代的视线短浅,有次放学,我特地走到海边站海堤上,大海正逢涨潮,站在海岸上望过去,这个岛很大,自己很小。它遮住了大部分海面,也遮去了天空的一角。小学一到三年级,我在邻村这个中心小学读书来来去去,每天都能看到东边的西门岛。

而在北方与越过白溪街方向,向西偏北能看到的山是雁荡山。西门岛是一座山,雁荡山则是绵延的一片山。

我们去往学校上学路上,有时,朝向西边与北边的山,喊:“雁荡山!”有时,朝东边西门岛方向,喊:“西门岛!”我们对地理的最初方向感就是这样来的。至于南边,大人们说,过了乐清,过了瓯江,就是温州,那是一座大城市。但我们从没有在上学的路上喊出过“温州”这个名字。

那时特别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伙伴们常常会从互相逗乐揸架玩儿发展成真正的凶狠摔跤,常会一个猛摔把对方撂倒在地,接着就是被摔伙伴的号啕大哭。

上学路上的少年,另外的特色之一是常爆粗口。那时,即使是少年,仍常常以生殖器土语骂人加用石头扔人。这是乡村最初的少年暴力形式,一般双方少年都是强势出现,骂娘是互骂,扔石头是互扔。往往是在台风过后,在家里猫了好几天后出来时,一些极小的事在压了几天后就肯定会在遇见时相互爆发出来。那些小事在孩子们看来却是巨大的大事。

这是少年成长史中的石头与光芒。

我也因为嘴欠骂一个高年级的同学,而被他压在地坎小路上暴揍了一通,我为自己无端的挑战付出了代价。

村庄里,许多家庭都会有男人行船出海,长的十天半月,短的当天来回。男人出海的家庭,氛围相对冷清,至少女人缺少了对骂的对象,同时也缺少了被骂的怒火。有时,孩子们会因此成为情绪发泄的对象,特别是惹了事回家后,被大骂一顿是必不可少的。小小年纪的孩童代替了应该被责骂的缺席的男人。被骂后的男孩往往负气离家去往白溪街或去往海边,这时,东方的西门岛会压抑膨胀,视觉与心理感受都比平时大许多,虽然是心理错觉,但它是那么的与心境息息相关。

村里一个伙伴有次被我们看到鼻青脸肿,哭丧着脸。问他,怎么这个样子啊?他说被他妈揍的。我们问,你妈为什么揍你啊?他说,不知道,好端端的,就突然被揍了。当然,那天下午他照常与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去学校。到校后老师也问,怎么脸被打成这个样子?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就突然揍了我。

那个年头,上林村里的少年们谁也不知晓妈妈们为什么经常会无缘无故地骂自己或揍自己。

在假期,特别是长长的暑假里,会有少数的伙伴随他们的父亲出海。更多的则是在海涂上参与捕获跳鱼、红螯蟹、蛏子、鲻鱼之类的小海鲜。往往在退潮后下到海涂上,或在将要涨潮时上岸回家。

少话的少年,那时开始,练习隐秘的孤独。

全家七个兄弟姐妹中,三哥是常感觉孤独的人,他在四年级就读完了《三国演义》《水浒》《七侠五义》。他也是最容易与父母产生冲突的人,每次冲突过后,就独自一人去到海堤上站立许久。有一次我去找他,看到他站在海堤上,直直地站着,不动,远处的背景是西门岛。

有次他的冲突由二姐而起,二姐直性子,说话响亮,快捷,她因琐事与母亲起了冲突,生气时随手扭了身边的一个木箱子上的挂锁发泄,这是三哥放连环画的木箱子,三哥由此怒火冲天,三人吵成一团,三哥再次走到海堤上,迎风流泪。许多年后我才知道,三哥读的书多,内心比我们都丰富,个性又比我们更强烈,这是主要的原因。因此,少年的他就埋下了孤独的种子。

海边村庄是复杂且浑浊的。孩子们穿梭在各条巷子里,他们完全不知大人间的恩怨情仇,不知大人们之间的咬牙嫉妒。不同姓氏的氏族之间的疏离与隔绝,直至冲突。更严重的是村庄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大多是因相邻土地的侵入与被侵而发生,地界是村庄土地秩序的象征,万一被动了,哪怕挪移了四五或二三厘米,那就是一件天大的事。双方都会出动全村壮劳力来解决这个事。一次双方的村里人都手持木棍、锄头、钉耙、渔叉、柴刀等可以作武器的农具,也惊动了公社里的干部下来协调解决,记得那次最后是邻村把地界退回到了原先的界线上。孩子们也站在远处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这样的村庄背景下长大的孩子们也同样强悍,叛逆。

兄弟姐妹中最早叛逆的是三哥与二姐。他俩常在不同的情境下各自与父母产生冲突。当然是母亲先责骂了三哥或二姐,在自己占理的情况下,三哥或二姐是不会忍耐被骂的,或者还嘴,或者短暂出走。平时他俩也与母亲有所疏离。但是在台风来临时,全家空前地团结,各人完全发挥出了所有的潜能,用全力以赴的行动抵抗巨大台风带来的末日恐惧,特别是孩子们,听着轰隆隆巨响的台风持续地翻滚着掠过屋顶,心里会发慌颤抖,于是就拼命搬东西抵门窗,即使已经完成了这件事,还是要不停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搬来搬去,做无用功消耗体力来抗拒台风带来的恐惧。

台风期间,于轰隆隆的风声中,那也是真正的村庄男女交融时刻。

台风天的村庄内部,对台风的呼应永远是如此及时,男人,女人,混乱的言辞,激荡的情欲,与呼啸的台风浑然一体。夜晚来临,孩子们尽管有着内心的恐惧,但是睡眠仍然来得那么快,很快就各自进入了深睡眠之中。对孩子们而言,只有睡眠是不可阻挡的。而大人们则不一样了,台风天是最没事可干的时候。也正因为台风天,特别是风力渐渐加大的时候,他们恐惧,烦躁,焦虑,且无聊。这时也只有做爱最能消除烦躁焦虑和无聊。而台风天也无须顾及声响,一反平日里的小心翼翼,放胆做事。

有极少数少年在台风中一直惊醒着,这极少数中的极少数少年,会在台风过后的某一天,向他的好伙伴分享台风夜里父母的激情秘密。他们也会由此延伸开来讲述家中父母的其他恩怨故事。总之村庄少年的表达,枯燥,乏味,却又有着坦诚与感染力。这种分享,也让他在同龄的孩子们中获得了威望。因为他还会与我们分享更多其他的事情,他也同时掌握着更多的各方面的消息与秘密。

我在读完小学三年级后就离开了上林村,去了泰顺。在泰顺漫长的时间里,我完全脱离了海边村庄及村庄里的人与事。极少的关于海边的事,是从每年父辈们寄来的仅有的几封信件里,在父亲念信的过程中听到的,都是些极平淡的海边的事及亲人间的事。

到了青年时期,我再次回到了村庄。这之间我做过一年林场的职工,服过三年的义务兵役。在部队,有人叫我讲述大海的故事,我因叙述枯燥而惭愧,其实残酷的事件并不适合渲染。特别是自己的父辈们经历的生死之事。我更愿意把它深埋在自己的心底。

八十年代初期,回到村庄的那几年,我与少年时代的伙伴谈起的第一件事,是小时候的一个夏天,三哥带我去海边游泳,同去游泳的还有三哥的伙伴邻居家的招国,那次去的是靠近海边的溪流与海浦交汇处的一个几人深的深潭,因涨潮时海水能涨到这里,因此我们去到那里时流动的溪水是清的,而那个深潭因为海水未交换出去还是混浊的。那次我先是在深潭边的浅滩学游泳,后来觉得自己能浮起来了,就往潭里面游,结果,一到潭里就直接沉了下去,只见眼前一片混浊,并且灌进了几口咸水。很快地,有一只手伸下来拉住了我的一只耳朵,借这只耳朵传导的力与身体本身的浮力把我往上拉,拉出了水面。从此以后三哥再也不带我去学游泳了,并嘱咐他的会游泳的伙伴也不要带我去游泳。我也从此一直是旱鸭子,没能学会游泳。

过了几天,我去到当年游泳被淹的这个位置,早已没有了这个深潭,代之以一溪床的卵石,时间不但轻易改变了地貎,更是改变了一代人的记忆与生活状态。二十多年的时间流逝,儿时生活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

洋面上,浓雾正在散开,岛屿呈现,自近而远,直到看不见的洋面,那些岛屿或在视线中呈现,或在地理中呈现,它们是

——玉环群岛与洞头群岛。

——这些岛屿更多的部分是在视线之外。

最悲伤的是,大晴天里,传来亡者消息。

他们在多远的地方消失?

在消失抵达村庄时,那茫茫洋面,早已艳阳高照,平静如初,蔚蓝诗篇再次铺展。

而更多地想起的是村庄里早年的离去的人。特别是出海之后再也回不来了的那些人。那些村庄里的家人等回来的是晴天霹雳的消息。或者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残酷的确证。

父亲曾讲述过他年轻时代的海上经历。

风暴与生死。船只在黑夜起伏颠簸,被抛在洋面上不知生也不知死,恐惧,绝望,听天由命。四周是无限的漆黑,漆黑,漆黑。

渴望的海岸呢?

渴望的村庄与灯光呢?

奋力把舵,摇桨,行船,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带回渔获的父亲,与风暴、浪涛,与漆黑的暗夜,与死里逃生并存。

他的不长时间的讲述,于我,仿佛是整个东海的叙事的源头。

母亲也遭遇过,一九六二年夏季那次,她幸运地避开了死亡之航,所以母亲更是一个幸存者。而我也曾在许多文章里反复讲述过这件事。每当整个村庄都知晓某个噩耗时,天气都早已转晴:

——亡者呢?哪儿来的残酷诗意?

——亡者呢?村庄里的亲人还在绝望之中,悲伤之中。

——亡者呢?红嘴海鸥鸣叫着猎鱼,亡者被亡者自己带走。

耀眼的阳光无情地照耀着它,亡者被亡者自己带走。

村庄里,一队人在鼓乐队的演奏乐中,走向墓地,生者也被亡者带走。

我曾在其他文章里反复写到过村庄里遭遇海难而丧生的人。每次写到他们时,内心都是一片黑暗。亡者是有目录的,它存放于村庄里的最年长的某几个老者的记忆之中,存放在早年村庄墙角边或院墙下的故事讲述者的心中。但是他们并不轻易讲述亡者之事。在乡村叙事中,亡者是忌讳,除非是传奇人物被一代代口口相传地颂扬。而村庄里的几乎所有因海难而消失的亡者,生前都是平淡无奇只知劳作付出的人,平时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们、了解他们,直到某一次海难带走了他们的生命,村庄里的人们才想起他们生前的具体样貌,以及与其有关的人与事。

若干年直至更漫长的年月之后,他们则相继被村人淡忘,直到再也没人提起他们。

有时,站在海堤上,望向远方,视线被群岛阻隔,但人的感知也因此被群岛延伸,有更多视线不能及的地方,那里有更广阔的洋面与更激荡的远方。那里也是我所知的半个多世纪以来父辈们讲述过的那些亡者的处所。

家族中,有一个大伯父,是父亲七兄妹中最大的一位,等我知晓他名字张永良的时候,他早已离去多年。我看到的仅是我大叔保存的一张大伯父的照片,年轻,英俊,大眼,眼神犀利。他十八岁就离开村庄去往宁波,在一家教堂里任职,懂外语,但二十多岁就离世了。祖母的眼睛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哭坏的,加上极度悲伤,从此就瞎了,从此她永远生活在了黑暗之中。于我,大伯是一座神秘的岛屿,他所处的那个世界是另一个不为我所知的大海,哪怕他早已离世多年。许多年后,当我重回村庄时,大叔还拿出一沓彩色的南方海滨明信片给我看,说,这是你大伯留下来的明信片,我一直保存到现在。早些年,大叔把大伯的这些遗物塞在墙洞深处保存,“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墙里面的惊天秘密”。我知道,早年破四旧,加上大伯有任职的相关背景,如果被人看到这些奇异风光的明信片,足以给大叔定一个入狱的罪名。这些明信片似乎是南方岛屿风光,湛蓝的海水,天空,海滨高高的椰子树,也不知是异国风光还是国内风光。

关于大伯的离世原因,家族中人一概不知,当消息传递到村里,已是两个多月之后。大伯的离世是一个永远无解的谜团,那时,也没人远赴宁波去了解情况,解开这个谜。也有一种说法是大伯父是在国外期间离世的。到了我这一代,所有的说法都已模糊,更无法确证。我们仅仅是听大叔叙述大伯父有关事件的倾听者。

大伯父永远年轻的肖像一直挂在大叔的屋里。屋子光线不佳,晴天时日从屋外猛一进屋会是一片漆黑,过一会后,大伯父的脸庞才慢慢地朦胧地从黑暗中一点点显现出来。在父亲家族中,在心里装着大伯父最多的是大叔。当然,祖母也是装得最多的,只是祖母早早就离世了,在我四岁那年,祖母就死了,她死亡那天,天气晴好。

我一直觉得大伯父的灵魂是与大叔最有缘的,它也许一直游弋在大叔这个屋子里,朦胧难见,隐约飘忽。父亲家族里,对人最有吸引力与影响力的就是大伯父,但几乎从没有或极少有人谈论、说起大伯父。之后,随着大叔离世,父母离世,世上再没有知晓大伯父的人了,自此再也没人说起大伯父及与大伯父有关的一些人与事了。

在祖父的墓地里,墓碑上刻有他后代两辈人的名字,其中有单列的大伯父。从这里往西翻过一座小山丘即是我父母的墓地。

如今他们离世多年,每年的台风、暴雨,反复冲刷着墓地,他们再也无须担心生与死。

寂静就是最好的讲述。

墓地即叙事。

站在隔了一个江边村的丘陵上望向东海。丘陵上埋着我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这一片盐场分属上林村、江边村、跳头村三个村庄所有,每个村分得几丘盐田。祖父原先的盐田是从他的父辈处继承下来的。

海边盐场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祖父是曾经的盐民,如今的墓地仍然朝向曾经的盐场。五十年代,盐场收归集体所有,八十年代初又重新分给村民,许多分到盐田的村民都改变了用途,改为更具经济价值的海水养殖围塘。而剩余的盐田也早已几经易手,如今不知具体是谁在晒盐,劳作。

那些陌生的晒盐人,我是既不认识,也不知他们是三个村中的哪个村的。白色的海盐在无数陶片铺就的平面上慢慢析出,堆积。晒盐是最具劳作美感的劳动与收获形式之一。

我总是会不断地想起,晒盐的祖父,失明的祖母,海盐闪耀的白色与双目的黑暗并存。

祖父不但长年劳作,而且坚持长期练习南拳,直到七十多岁,还常在冬天时节,赤膊上身,在张家里四合院中央由块石铺就的露天屋坦上,呼呼有声地蹬脚,转身,出拳。练到高潮处,一劈掌,一蹬脚,一拳击出,一声吐气呼喊,气势恢宏!

祖父在世时,带我们去看过他曾经晒盐劳作的那块盐田,但那时早已转手给人,那人又转手给了另外的人。而远处的另一端原本是盐田,后来改成了养殖的围塘。我们来时,正有人在盐田上劳作,我们与此劳作者完全陌生,也说不上话。既物是人非,亦人是物非,以及物非人非。时间中,变迁的不仅仅是人事,更有劳作过的田地。

远处洋面上有巨轮驶过。它们从很远的地方驶向温州港,或从温州港经这片洋面驶向很远的地方。祖父与父亲都曾亲眼看到过远方的轮船驶过,早年的他们仅仅瞭望,然后沉默地劳作。

和盐场相邻的那块靠海的土地,是另一个村庄所属,它被用来开发房地产。其中有一家旅游公司买下的面积足以盖一幢星级豪华旅游酒店。十年前,有一次那家公司董事长带我去看这个项目,他们已经盖起了毛坯大楼,建筑单体庞大。那天,阳光灿烂,正逢涨潮,海水拍岸,微风拂面,好景色激发了公司董事长的描述才华,他说,目前已经投资八千万元,计划再投八千万元,把这个项目打造成著名的海上旅游花园,并描述了这个项目的灿烂前景。此后,我先后两次经过这个地方,前后相隔七八年,直至最近去看的一次,这个项目仍然停留在多年前的状态,丝毫没有改变,沉默,荒凉。2023年,这个项目被挂到网上做整体拍卖,不知是否已被拍出或资产重组。

这是海边高铁时代来临之后的某种情状。现代经济的介入,完全打破了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时代的格局。早年的微弱经济形态下的海货市场(由海上辛苦劳作获得的海货,或全鲜送到街头小摊卖给小摊贩,或经晒干或经腌制后再送到小摊贩那里),渔民通过交易赚取几毛几块或最多也不会超过一二十块钱的微弱收入。

从街头的摊贩经济发展到千万元级的项目投资,于村庄里的人几近天方夜谭,但是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这也是这一带数个村庄的海岸边的唯一一个大型落地项目。遗憾的是这个项目最终以失败告终。它于我而言,显然不是时间深处的具有自然叙事风格的记忆,它几乎与大海与村庄与村民的存在不产生任何关联。站在它的旁边,我仍然感知到的是海边盐田而不是这个失败的项目。

盐田是时间的,自然的,它是一日一日地劳作所累积而成的生存形态,加上代际更迭,极大地延伸了记忆空间。它的跨度是数百年,几代人,三个村庄,在山海之间,在时间空间与生存纵深上,它的存在都是无可比拟的。它也是海边劳作的诗篇,劳作的形式感,劳作过程,结晶析出,味觉呈现,综合成了一种经典劳动形态。

这些年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从不惑到知天命,到渐渐地晚景来临,我越来越感到村庄的陌生与疏离,我想不起来是何时开始疏离村庄的。

盛夏时我回到村庄。整个村庄很少有人出来在烈日下行走。两百米开外的广阔海滩上,杂草向外蔓延丛生,炎炎烈日下,海滩一片死寂。寄居蟹偶尔出来活动,又迅速缩回去。

抵近岸边的海滩上散落着两条废弃渔船残存的船骨架。呈倒扣状的船骨架,残破的船板遗落在海滩上,追忆与叙事,越寂静,越明晰。想起六十三年前的一次海难,两条船十四人只回来了两个人。那两条残损的船后来也这样被遗弃在海滩上。时间的塌陷何其相似。只是眼前的两条船未有亡者记录,眼前的船骨架,是时间里的自然残破,遗弃,塌陷。它令我想起六十三年前的那一次青壮年出远海海难死亡事件。

但我对上林村对海边滩涂,越来越陌生,相互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已经不再有像过去面对涨潮时的那份心动。那时,看着翻卷的潮水快速上涨,看着海浪反复地拍打着岸边岩石,那种呼啸声,碎裂声,震动声,都反复使我心动。海货与街头小贩,盐田与潮水涨落,劳作与收获,劳作之间的交谈,也共享村庄传奇。村庄里有一个讲述高手,腿脚不大利索,但是他能够从外村听来的一鳞半爪的故事及琐事中,演绎出生动幽默吸引人的故事。许多年前,他就已经离世。他站立或蹲着讲故事的那些地方——某几堵矮墙的转角或石墩,如今也早已拆的拆,挖的挖,连残垣断壁的影子也不见。

如今村庄的年轻人都在手机上刷抖音看直播,再也没有一个村庄传奇赖以形成的讲述者与传播者。原来既有生动情节,同时又具有抒情性的乡村人物传奇故事,再没人来考证,讲述,演绎,传播。我不知道那个腿脚不利索的村民,他讲述的最后一个人物是谁,最后一个故事是什么样的传奇故事。今天的一整个村庄,既拼不成一个情节跌宕起伏的村庄传奇,也没有既成的或有望能成为传奇讲述者的人。

现在我所遇见的村庄里的人们,仅仅与我说一点客套的表面的问候语,我也问不出我想要知道的村庄里的人与事。早年村庄里的白喜事,会请人唱道情,唱道情的多为失明的民间艺人。每每坐下,一唱就要唱三天三夜。他一边有节奏地用手击打道情筒蒙着皮子的一端,一边有唱不完的故事,传说,传奇。

远方洋面上来去的褐色船帆,与冒浓烟的巨轮。

大小岛屿与海中礁石。

甬台温高铁从墓地与盐场旁边经过。从洋面往来远去的巨型客轮正在急剧减少。

先人。墓地。盐场。客轮。高铁。

村庄与大海。生者与逝者。

如今我走在村庄里,大部分人我都已不认识,当然他们也一样不认识我。2023年底,我得了带状疱疹,在市人民医院看了好多次,不但丝毫不见好转,而且还在不断地加重。每到深夜,肌肉与骨骼的疼痛闪电一般反复袭来,在无边的黑夜里仿佛地狱末日审判。在上林村开设村诊所的林姓村医因诊治带状疱疹的良好医术早已声名远扬,而我因为对村庄的日益陌生而不知晓有这么一位村医能迅速治好带状疱疹。后来是妻子回村与人说起我的带状疱疹情况,村里人才说我们上林村的村医治带状疱疹是很有名的。我回到上林村,在村诊所里连挂了四天盐水,症状迅速减轻,疱疹很快隐去,疼痛也相继减轻,继而消失。

就在诊所挂盐水的那几天,下了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雪。在大雪纷飞的时刻,身体的疼痛已经消失不见,此刻,觉得寒冷也是美好的。雪落在村庄屋顶、院落与道路上,它的堆积的美感,彻底扫除了前些天剧烈疼痛带来的阴霾余绪。远眺西门岛,一片皑皑白雪,令人生出长久的内心感动。

这个村级诊所由两间临时平房搭建而成,机构成员是一家三口,丈夫是医生,妻子与女儿是护士。简单的场所,极简的医疗体结构,却见效快,疗效好。那些天除了我去这个诊所治疗带状疱疹,还有其他几个也患有带状疱疹的外地病人到这里来接受问诊治疗。

村医因其身份原因,用一种药盒拆分方法,以保持配方的保密性。一份奇效秘方对乡村医生而言既是立命之本,也是财富的来源。

村庄诊所,是最具乡村哲学意味的一个空间场所。疾病,问诊,测温,挂水,秘方,构成着一个幽暗、奇异的乡村一角。来到这里的人,在坦诚接受诊治的同时,又被某一种神秘感驱使。一场流感使人昏天黑地,流感消除,高烧退去,仿佛命运在盐水的滴注中重新起始。

同时,这一场大雪,所赋予村庄的短暂美感,超过了历年来的所有刻意营造的村庄氛围改造,也使得从诊所挂完盐水后出来的病人,脸上有着看到大雪纷飞时的新鲜模样。它及时消除了某部分乡村病人所特有的对自身的无限怀疑,从而显得少有的放心与轻松。而我则继续在大雪天里心情良好地接受诊所的巩固治疗。

治疗期间,我好几次注意到了诊所的药柜,一盒一盒、一瓶一瓶,有些散乱,它们在玻璃门后面,等待被取出,拆分,服用,或注射。

我在这里治疗带状疱疹的那几天里,小小空间人满为患,不仅本村人在这里诊疗,别村的患者也首先到这里诊疗,然后根据病情发展情况再做是否去镇医院或市医院的决定。乡村人有个习惯,田间劳作累了,过于辛苦了,就到这里挂个氨基酸或别的药物解解乏,这更接近于心理安慰理疗。这个乡村诊所是如今村庄里的传奇部分,村庄里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在村诊所里接受过治疗(只有极少部分人因更重的疾病而远赴市医院住院治疗),它与村东边的山上墓地,构成了关于一个村庄的生死叙事。

我因为与村庄关系的逐渐疏离,关于村庄里老人们的死讯,知之甚少,往往都是某一个老人离世许久之后,我才知晓。平时我知晓的关于村庄的信息密度正在逐步下降,知晓得也越来越少,原先经常告知我村庄信息的那些人,也渐渐地不再转达有关村庄的消息。我正日益失去着与村庄之间的某些关联,村庄与我的关系正越来越疏淡。有时,我回村庄,成了一个真正游手好闲的人,或像一个陌生的幽灵,游荡在村庄里,海岸边,再也无人认识。我甚至与遇到的人擦肩而过,不问候,不打招呼。直至我关心村东边的山上墓地,比对活着的人更关注。

直至最近一次我回上林村,我走在巷子里,从张家里位置去往林家里方向,遇到几个村里半大不小的青年,他们每个人都在边走路边低头玩手机,对身外的事物漠不关心。我对他们完全陌生,他们对我也同样完全陌生。我向他们打听村西头的一个人,他是我少年时代的伙伴,已经离世两年多,但他们表示不知道村庄里有这么一个人。我原本希望能从他们的言谈中获得这个少年伙伴人生最后几年的某些信息,但是,他们却根本不知道他曾在这个村庄里存在过。不是他们太年少,其实他们都已快成年,他们的世界既与村庄外部关联度极低,也与村庄本身关联度不大。所以他们对村庄里的人与事知之甚少。如今村庄的人际交往方式,也与早年完全不一样了,村民很少聚在一起围炉煮茶,谈天说地,也因此失去了传奇故事的讲述与传播场所以及有效载体。当然,鉴于我自身的原因,我自己就是疏离感最强烈的一个。在这里,如今一个家庭的上一代与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人之间,除了直系、旁系三代人之间,其他成员已经不再有具体的联系,不再互相传递不相关的消息。年轻一代人的关注力在村庄外的世界,在智能手机上,在快手、抖音上,在直播间打赏上,在每次最新的网络热点上。他们会对春节高速大堵车、对郭有才直播、对某地桃色事件,倾注全部关注力,而对身边的村庄淡漠疏离。同样地,我作为一个年长者,也患有所有的时代病。这是导致村庄里两代人互相疏离的主要原因。早年还有录音机、电视机、电话,形成乡村人际新的聚集与交流方式。而如今的青少年,单单沉迷于一个手机,就几乎能沾染上所有的时代病。

当我回头,望向西北方向的雁荡山山冈的天际线,雁荡山与上林村,与上林村外面的大海,与海面上浮动的岛屿,构成了我的一条感知线。我于它们而言,是一粒尘埃般的存在,我对于宏观的时间与地理,也仅限于一粒尘埃的感知。此时此刻,谁也不知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同样,我可以无名,无交往,无记录,只有消失的才是永远的。

等待夏季到来,又一场台风在远方的洋面上生成,之后台风刮到村庄,带来巨大轰响,巨大紊乱。那时,所有的记忆浑然一团,人与物浑然一团,村庄、盐场、高铁、岛屿、性欲浑然一团,然后渐渐清晰,并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