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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8期 | 唐晋:风与风琴(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8期 | 唐晋  2025年08月13日08:12

唐晋,1966年生。著有长篇小说 《夏天的禁忌》《宋词的覆灭》《玄奘》《鲛人》《鲛典》《唐朝》;中篇小说集《天文学者的爱情》《王昭君》《郦道元》;短篇小说集《聊斋时代》《景耀》;诗集 《隔绝与持续》《月壤》《金樽》《侏儒纪》;散文集 《飞鸟时代》 《遥忆美人湘江水》《南方风物考》;文化专著《红门巨宅——王家大院》 《二十四院的风度》 《太山寺考》《果子狸考》《将门金声——李谦溥父子的传奇人生》;评论集《当代山西诗歌百读》《对话:惊蛰山西诗人作品专号》《声带的自由》;长篇儿童文学作品《海的奇迹》《国保惊天(三部曲)》《琼克的大钟》《飞越沧海的蝴蝶》《风与风琴》《暮枣园的耳语者》等。

第一章    梅先生和风琴

梅先生醒了。

也不知道是被梦的哪一部分唤醒的。迷迷糊糊中,梅先生眼前的房间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哦,书桌,堆满了资料的书桌一角。还有另一角,铸铜外壳的大地球仪在暗处微微发出一些反光。书柜显然更黑一点儿,恐怕只有梅先生自己才能弄清楚每一本书的位置。

不,不,一定不是那些书把我叫醒的。

梅先生用双手搓了搓脸。他隐隐约约觉着,好像是听到了窗户玻璃发出的声响,轻轻的那么几下,仿佛海鸟的喙在啄。不会是有人在叩击,因为这是在三楼。

梅先生打了个呵欠。也不能排除玻璃自己的恶作剧。因为谁也说不清,分割了室内和室外的窗玻璃究竟藏着什么好想法,虽然看上去,它们坦坦荡荡,一览无余,有什么问题都是外面景色造成的。

当然,有时候梅先生正在书桌那里专注地研究某些事情,忽然窗玻璃就会发出急促沉闷的一声,似乎要提醒他看看外面——现在,梅先生决定要去看看外面了,他的双脚十分准确地找到了拖鞋,他的右手也迅速找到了窗帘的操控按钮。

哗——随着厚重的窗帘缓慢地散向两边,窗外的事物连同凉凉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此时还属于黑夜,近处的城市景观依然看不清楚,但远方的天边已经出现了曙暮光。海边的岬角开始被映亮,青灰色的云层开始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梅先生把目光转向左侧的钟楼。借助钟楼周边仰射的景观灯,他很容易便看清了时针和分钟的位置。哦,已经四时四十五分了。

梅先生所在的大楼,连同那座钟楼,是这座城市古老海关的遗迹。一百多年过去,曾经十分热闹的海关一条街变得异常安静。这里被划为城市的文物保护区,大楼有了全新的用途,成为城市的自然博物馆。梅先生就是第一任馆长。

人一旦上了岁数,睡的觉就少了。梅先生索性不再关上窗帘,他脑中一项一项列出新的一天将要做的事情,自然就忘了窗玻璃发出响声这么一回事。毕竟这是一个海滨城市,窗外落满了海鸥的粪便。

(你确信,从来就没有过哪怕一只梦游的海鸥吗?)

梅先生最后再看了一眼钟楼,好像那里有他的一位老朋友似的。他下意识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唔,不可以看老钟表,时间都让它们给拖坏了。”

的确,都过了这么一阵子了,时针和分针的位置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四时四十五分!

 

也许是上午八时,也许是八时半,反正是梅先生最忙的时候,门铃丁零当啷地响了起来。因为是古旧的建筑,因此梅先生从旧货市场找来一只硕大的铜铃铛,当做自然博物馆的门铃。门铃上浮雕着一些图案,只是看不太清楚了。曾经有懂得的人指着它说,它的年龄要比这座楼大多了,原本是安装在某座古塔的塔檐一角上,被风一吹,远远近近都能听到。

梅先生自然是听到了。然而铜铃铛似乎担心他年龄大了,耳朵不好使,于是开始不停地摇晃,越响越急。

丁零当啷。丁零当啷丁零当啷。丁零当啷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来了来了!”梅先生无奈地丢下手中的笔,摘下老花镜,扶着楼梯栏杆下了楼,一路小跑着赶过来。

今天是博物馆的休息日,梅先生印象里也没有人预约要来参观。那么,什么人,什么事,怎么会如此着急?

沉重的铸铁大门对一个人来说,想要拉开它一定要用很大力气。还好,梅先生还不到六十岁,年轻时喜欢运动的好习惯让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壮。

门开了。阳光和风一股脑儿地拥抱着梅先生,他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天空中慢慢飘散着海鸟的绒毛,海水的气息钻进他的鼻孔,他就像在海里面游泳那样把上半身探出去。

咦?

门口没有一个人影。梅先生左左右右遥望了好半天,最后,他狐疑地盯着高处的铜铃铛。奇怪,此时的铜铃铛安静地就像楼里面展柜中的那些动物化石。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调皮的孩子在这里捣乱了。

梅先生摇摇头,准备返回。忽然,他瞥见门口的台阶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纸箱。他俯下身去看,纸箱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一行大字:

“这件礼物送给我的朋友梅先生。”

梅先生把纸箱端起来。纸箱不是很重,他很轻松地抱着它上了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放到书桌上。拿着裁纸刀,梅先生想着两个问题:

礼物是谁送的?礼物是什么?

他举着裁纸刀,犹豫了很久。我们知道,梅先生是一位非常慎重的人,他一定要把事情想清楚。

梅先生想了些什么我们无法知道。终于,我们等到了谜底揭开的时候。

梅先生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划开纸箱的包装,打开以后,一架陈旧的手风琴出现在里面。

为什么是手风琴?是谁、哪位朋友赠送我手风琴?自然博物馆并不收藏老乐器啊!

梅先生很纳闷地抚摸着手风琴。他注意到它的品牌:PIGINI。还有它的商标,就像一个竖起来的手机信号符,又像一个喊话筒。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盯着手风琴商标看了半天的梅先生心想,它要是真能说话倒好了。

就在这时,梅先生匪夷所思地听到手风琴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喵……”

梅先生愣住了。紧接着,手风琴再次发出这种声音:

“喵……”

怎么,像是小猫的叫声?梅先生把手风琴从纸箱里取了出来。手风琴比他预感的重量轻多了,感觉就是一个外壳似的。

梅先生判断得不错。眼前的手风琴的确只是一个空壳子,并且,也只是一部分。梅先生的手指顺着壳子边缘摸到一团棉花,当他把这一小团棉花掏出来后,里面立刻伸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来。

啊,一只小猫咪!

“一只小猫!一只小猫!天呐,竟然是一只小猫!”

这下子梅先生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非常小心地把小猫放到手掌心里,捧到眼前仔细地瞧啊瞧——这是一只多么漂亮的小猫!它看上去差不多有两个月大,从头到脚,都是美丽的虎斑花纹,灰白相间。一条紧紧卷着的尾巴,梅先生数了数,上面居然有十一道环纹!

这可真是一次珍贵的赐予!

梅先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小猫,虽然有时候他也投喂那些街头的流浪猫,但毕竟隔得比较远。

现在,小猫张着圆圆的大眼睛打量着他,粉嫩的小鼻子一吸一吸的,似乎要把他的气味牢牢记住。

“小猫,小猫,一只小小的……猫。”梅先生抱着小猫在书桌边走来走去,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对,对对对,先要吃饭。梅先生很是认可自己的这个想法。他在办公室里翻腾了一阵,找出来一只玻璃烟灰缸。梅先生并不抽烟,这只为来客准备的烟灰缸事实上也没有用过几次。他用纸巾把烟灰缸擦了又擦,又从书柜里拿出一瓶酸奶——没办法,手边当下能找到的食品也就这个。他把酸奶往烟灰缸中倒了一些,然后连同小猫一起放到书桌上。

看啊,它吃着呢!

梅先生不禁点点头。不错,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忽然想起了什么,梅先生再次返回到手风琴外壳那里,眯起眼睛在每个缝隙里寻找。果然,他发现了一个折起来的纸条。

纸条展开来,上面比较潦草地写着几行字,梅先生努力辨认了半天,总算看明白了。

“这里有一只小猫送给您,尊敬的梅先生。它是在一个废弃了好多年的音乐厅走廊里发现的,可能,它的妈妈离开了,也许还有它的兄弟姐妹。我见到时,唯独剩下它了,蜷缩在这个手风琴壳子里。我想,您会喜欢它的。再说,您有一个博物馆,它或许可以帮助您阻止老鼠们的破坏。您的朋友。”

现在,小猫的来历清楚了,可是,这位神秘的朋友又是谁呢?

“喵 ——”

梅先生回过头去。小猫已经吃饱了,它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认真看着梅先生。

梅先生暂时不去想这件事。他环顾四周,打算给小猫找一个窝,反正不能再放进手风琴壳子里了,原因很简单,小猫会长得很快。

“那么,就用这个纸箱怎么样?”

梅先生对着小猫自语道。

看上去,垫了厚厚一层报纸的纸箱简直太合适了,小猫显然非常满意。它在纸箱里转了几圈,然后卧下来,尾巴盖着脸,呼呼呼地睡着了。

看着小猫起伏的肚子,梅先生惬意地笑了。

“唔,它应该有个名字。唔,那么就叫……风琴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梅先生越来越觉得“风琴”这个名字起得十分准确。每当他抱着小猫,抚摸它的头,挠它的脖颈和下巴时,都会听到小猫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另外,小猫迈出的步子,总会令他想到手风琴键盘上飞舞着的人类手指。

到了傍晚时分,梅先生开始习惯了去鱼市的生活。即使价格已经非常便宜了,他还是耐心地左挑右拣,把自己认为最好的小鱼小虾心满意足地带回去。后来,梅先生发现小猫风琴特别喜欢吃紫菜,一边吃一边玩,把紫菜块当做球一样拨来踢去。

“它要的真是不多。”

大约三个月以后,风琴长大了不少。梅先生网购了一个绒布猫窝,然而大多数时间里,风琴待的地方却不是这儿,要么是窗台,要么是书桌,或者干脆躺在地板上。有时候,梅先生伏案工作,风琴会跑来,要求卧在梅先生双腿上面。如果装作没看见它,不一会儿,它就会像人一样站起来,用某一只前爪来碰碰你,提醒你注意到它在这里等待着呢。还有的时候,它会冷不丁地跃上书桌,把聚精会神的梅先生吓一大跳。它毫不顾忌地在书桌上走来走去,走过摊开的书页,走过打开的文件夹,走过电脑键盘,经常给文档上敲下一长串“66666666666666666”,或者“kkkkkkkkkkkkk”什么的。某一次风琴敲下的东西让梅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竟然会是——

“chiyu。”

博物馆开放的时间里,风琴总是被关在办公室内。梅先生担心它会走失,或者被人不小心踩着。每当别的工作人员说,风琴也该锻炼锻炼了,否则怎么对付老鼠。梅先生往往会笑着说,风琴还是个小猫,还是个孩子呢。

话虽然这么说,梅先生有时候也想,是不是应该带着风琴进到博物馆里,让它了解了解所处的环境呢?

在风琴体重达到九斤的这一天黄昏,闭馆时间之后,大楼里顿然安静下来,可以听到远天海鸥争食的喧哗。梅先生开始对展厅进行最后的巡视,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小猫迈进展厅时,其实是犹疑不定的。这是一个比办公室大得很多的陌生地界,有着昏暗的光线,照在各种奇奇怪怪的物品上面。它停在门口,仰起头,仔细嗅着空气中的味道。这种复杂的味道让它无法迅速作出决定。

“喵噢呜——”

梅先生第一次听到风琴发出如此曲折的长音。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它。

“我真的不想进去。”

风琴嘟囔着,端坐在原地,两眼望着地面上梅先生的倒影。

梅先生一定没有听懂小猫的意思。他弯下腰,将风琴抱在怀中。

“来吧,让爷爷给你介绍介绍这些比爷爷都老很多的化石。”

对于小猫来说,这一定不是它探索新地盘、新事物的方式,或者说,不是最好的方式。比如,“我可以先从楼道开始”,小猫在梅先生怀里这样想。

梅先生对这座博物馆简直太熟悉了。因为旧式建筑的缘故,四层小楼的空间其实很局促,即使在作为博物馆之前进行过一定程度的改造。当然,藏品也不算多,但是并不缺乏精品。这也是小小海滨城市里的一块招牌了。

风琴来到的是一间最大的展厅,位于小楼顶层。改造的时候,工程师们将上方的楼板拆除,换成跨度很大的钢化玻璃幕顶,使得整个展厅在白天非常敞亮。并且,高处的云朵会带着那些动物骨骼们向前奔跑。

这间展厅的主要藏品有两件。一件是悬置在玻璃柜中的腔棘鱼标本,这是这座自然博物馆名声在外的一个重要原因。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鱼类,被公认为见证恐龙时代的活化石,一度被认为早已灭绝。即使现在时有活体发现,但也特别罕见。

“它可以活上一百岁呢,非常了不起。”

梅先生对怀里的风琴说。

“这可不是食物。”

他特别补充了一句。

小猫的注意力并不在腔棘鱼上。它仰面朝天地望着玻璃幕顶之外那些沐浴着晚霞之光的飞鸟若有所思。

另一件可是一个大家伙,那是足足有22米长的蓝鲸骨架,十分完整。它是一个南半球国家友好城市往来的礼物,被悬吊在半空,占据了大半个展厅。

“这可是很难得啊,要知道,世界上最大的蓝鲸骨架,也只比这个长三米。”

梅先生的目光扫过蓝鲸整齐的肋骨,那就像又一种琴键。

风琴在梅先生怀里待不住了,它扭扭身子,刷地蹦到了地面。它的前爪向前探得很远,后爪微缩,尾巴高高扬起,十分舒畅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它原地坐下,开始认真地舔着自己的前爪。

梅先生任由风琴忙着。他仿佛第一次那样仔细观赏着蓝鲸的头骨。某种角度,它就像一只大鸟的巨喙。

“多么美的生物!”

梅先生下意识地摇摇头。不止一次,当他看着这具蓝鲸的骨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它在海洋深处浮游和歌唱的情景。他似乎远远地看到了蓝鲸喷出的水柱。

风琴此时侧躺在光洁的地板上,望着梅先生,尾巴自如地摆动着。它并不知道这里意味着什么,那些标本骨架意味着什么,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它好奇梅先生的表情。

“难道他不应该和我玩捉迷藏了吗?”

风琴在地面懒懒地“喵”了一声。

梅先生的思绪暂时停止了。他蹲下身子,轻柔地抚摸着风琴露出来的腹部。

“你知道吗小家伙,蓝鲸的拉丁物种名字是什么意思吗,呵呵,竟然会是‘小老鼠’!”

这么大的蓝鲸,那么小的老鼠,谁知道这是为什么?梅先生轻轻地揪揪风琴的两只耳朵。

“用不了多久,你就该和老鼠们打交道了。”

 

第二章    风琴认识了风。风琴闯了祸

这座旧式建筑距离今天的城市海岸线不足一公里,不知什么原因,它的下方依旧保留着过去的排水道。排水道有一个十多岁孩子的身高,涨潮的时候,海水会倒灌进来,建筑会有一些小小的震动。反而博物馆的污水并不从这里排掉。

这里是老鼠们的活动场所,也可以说是它们聚会的地方。从这里出发,老鼠们几乎占领了城市的每一处水沟,而不是我们习惯想到的垃圾站。这是因为城市里的流浪猫太多了,它们大多数是跟随船只从外地来到这里的。也许是遵从内心自由的因素,猫们只要下了船,绝不会再踏上船去,即使渔民水手们十分善待它们。

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种说法,就是人们总会在船上带一只猫,据说可以均衡船上的能量。事实上猫在船上往往都待不久,一旦靠近陆地,它们就毫不迟疑地从甲板和船舷上跳下来,一路把脚爪弄湿,然后消失在城市迷宫般的街巷里。

于是,垃圾站成为它们牢牢占据的地方。

至于这些猫里有没有风琴的家人,谁也不知道。风琴也从不去想这个问题。当然,它知道自己是一只猫,和梅先生完全不一样,这就足够了。

老鼠却不同。老鼠喜欢船只,喜欢潮乎乎、阴森森的底舱,喜欢水手们身上的味道。有些勇于冒险的家伙甚至会在众目睽睽下走上桅杆,或者走上操作仪器台。只是老鼠太多了,越来越多,仅仅依靠离开的船只根本减少不了它们的数量,而我们也知道,不少猫即使饿着肚子,也不会对老鼠产生兴趣。

大家都在改变。这是老鼠安托的口头禅。

安托是自然博物馆里的常客。它总是在半夜从排水道的某个孔洞爬上来,沿着管道进入房间,四处闲逛。

“只要沦落到骨头这个份上,大伙儿就都一样。”

安托就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每次从博物馆出来,都要对它的同伙们发表自己的见解。博物馆内没有存放老鼠的骨骼,这一点令安托内心一直愤愤不平。

“大伙儿都一样了,他们还存在歧视!”

所以,“歧视”与“反对歧视”便成为老鼠们捣乱的借口。它们咬坏标本,到处留下粪便,让梅先生十分头疼。馆里也尝试过多种手段来制止老鼠们的破坏行为,效果并不明显。一段时间里,博物馆曾经雇用了几只流浪猫来守夜。事实上,猫在夜里很难安静地待在房间内,往往用不了几分钟,它们就消失在屋顶,和更多的猫打闹在一起。

不过从那以后,老鼠们确实来得少了。固然有猫的原因,但是“乏味”才是根本。安托有一次离开博物馆后,深深感到了内心的疲倦。

“毫无活力。毫无活力。大家都在改变,唯独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过变化。”

 

风琴端坐在窗台,凝视着下方的街道。

梅先生去展厅的时候,照例将风琴关在办公室中。小猫在书桌上打了一个上午的盹,现在,它需要看看外面的风景。

当当当……钟楼传出十一下敲击声,风琴将目光转到这里。它仰起头来,使劲嗅着空气。空气从它头顶上方斜开的窗户挤了进来,小猫顺势抬起右前爪洗了洗脸。

“你好啊,风……琴!”

小猫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让它吃了一惊。它左右看看,弄不明白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谁?谁在说话?谁在那里?”

这时,小猫感觉到好像有一股风从自己的左脸颊绕到了右脸颊。

“嘿,别害怕,是我啊。我是风。”

风?小猫疑惑不解。“风?你是,你是……什么风?”

其实小猫想说的是“你是什么样子”,或者“我怎么看不见你”。

风呵呵呵地笑着。“什么什么风?就像猫有很多种,风也有很多种,像狂风啊,飓风啊,微风啊,长风啊,台风啊等等,我是最小最瘦的那一种,我叫和风。”

风琴忍不住举起右前爪在空中抓来抓去。

“你摸不到我的。喏,这样子……”

风琴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肚子上的毛一圈一圈地散开、合拢,再散开、再合拢,就像一根无形的手指在那里快速地画着圆圈。

“看到了没有,这个就是我的样子。还有……”

风琴看到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忽然炸开,不禁跳了起来。

“喵喵!好了,不要在我身上玩了!”

风停止了。就好像从未出现过。小猫转过头去,使劲舔着身后的毛,它可是不喜欢自己乱乱的,乱成一团毛球。

“你长大了。”

“我?我长大了?你认识我吗?”

“认识?何止认识!如果不是我不停地吹响那个大铃铛,恐怕你会在纸箱子里给闷晕过去呢!哼,那个懒惰的快递员,丢下你就走了。”

小猫停了下来。“原来,那时候你就在啊!”

“是啊,现在知道了吧!我就住在钟楼上面,这里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到呢。本来我是想要玩一玩那个手风琴的,喏,谁知道那是个假东西……还好有你在里面。”

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小猫的胡子吹得一抖一抖的。

“讲真的哦,梅先生起的这个名字还真好听呢,风琴,风琴,咳!”

“可能是我住在手风琴里……”

“不过……你看上去是个男生哦,风琴这个名字应该不适合你。喏。你可以叫风雷、风暴,还有……风格!对,风格风格风格!”

“我就叫风琴。你的那些名字根本都不好听。”

“喏,别不高兴嘛!你晓得哦,城西高新区那边昨天新来了几只猫,里面有一只蛮厉害的啊,它的脸上有一块黑斑,你知道它叫什么,天呢,小玉米!”

风琴眯起了眼睛。小玉米也不错啊。它不太喜欢风的絮叨,于是张开嘴打了个呵欠。

“好的,我不跟你讲话了。我走了啊!记着,喏,如果你想找我,就在钟楼上。”

风琴垂着头低低“喵”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还有还有……”

风琴已经重新趴在了书桌上。它抬起头,望着窗户那边。

“喏,风琴肯定比小玉米好听。”

 

夏天最热的时候到了。海边的空气十分沉闷,天空就像一大块吸饱了热水的大海绵。很少有风。风琴的情绪也低落起来,它总是不停地睡觉,偶尔爬起来喝一阵子水,吃几口小鱼。住在钟楼里的风一定也进入了休眠状态,小猫有好几天没有看到它了。

这个夜晚,远处意外地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窗玻璃也逐渐变得凉了。风琴从书桌上爬起来,仰起头嗅了嗅,闻到了几丝不同于房间里的气息。它看着床上酣睡的梅先生,然后跳到了他的脚边。它来到梅先生的脸侧,用额头蹭了几下。梅先生下意识地把头转到了另一边,并没有醒来。风琴心里踏实多了,于是身子也转了一圈,卧在了那里。

没有多久,雨水落了下来。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细密又清脆的声音。风琴站起来,拱了拱背,接着跳上书桌,再跳到窗台下方。它用头挤开窗帘,目测好距离,然后跳到了窗台上。它满足地坐下,然而窗外什么也看不清。雨水打在玻璃上,激起浓浓的水花和白雾,而天色非常黑。

一阵闪电照过,映亮了钟楼的影子,但也只是瞬间。随即是长长的一串雷声。风琴不喜欢这种声音,所以迅速跳到地面,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它来到书柜前,伸出右前爪,试图打开下面的柜门,好让自己钻进去看个究竟。只是,柜门仅仅低沉地砰砰响了几下,并不为它敞开。它气恼地喵了一声,甩着尾巴走开。来到食盆这里,它看了看小鱼,也没有吃的欲望。它左右望望,又走到门前。门把手在一个很高的位置,它记得梅先生出门与这个把手有关。在它的经验中,门把手的高度要低于窗台的高度。

风琴扭头看了看梅先生。人类显然还在睡梦中。它不再犹豫,唰地一下子跳起,两只前爪挂在门把手上,将身体悬吊在半空中。

门开了。

风琴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地面,远远地跑进楼道的黑暗深处。

 

这里显然是一个无比大的空间,有着曲折多变的区域,尤其是有着风琴特别喜欢的楼梯。并且,这里的空气充满了新鲜潮润的味道,里面还有鱼类的气息。

风琴三蹦两跳地便征服了通往顶层的楼梯。在雷雨的背景音下,楼道里异常寂静,偶尔闪电把窗户照亮,顺便照出小猫长长的影子。几乎每一处转角,它都要靠上去用身体蹭好半天,别提有多自在了。

这是我的世界。小猫将尾巴笔直地竖起来,像旗杆一样。

遗憾的是,并非小猫认为的那样。在这寂静的夜里,在如此自由自在的天地中,总会有别的生命和你一样感受,分享着隐秘和快乐。

经过某个展厅大门时,风琴忽然听到里面有十分细碎的话语声。

“耳朵还没有画圆。”

“还要长尾巴,尖尖的,比筷子还要细。”

“不对不对,它的脑袋还是太大了。”

“大家都在改变。唯独猫的脑袋不变。”

风琴想要知道谁在展厅里面。但是它进不去,展厅的门比书柜的门还要坚实,而且,没有门把手。

小猫将鼻子贴近地面嗅闻了一阵,没有获得有用的信息。显然,里面的说话者并不是从大门这里进去的。它抬头看看,在原地走了几个来回。

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

沿着楼道,风琴小跑着,寻找着进入展厅的通道。终于,在展厅隔壁的卫生间门口,它闻到了一股比较强烈的奇怪味道。这种味道让它困惑了几秒钟,它觉得这一定是熟悉的味道,然而却又没有任何印象。

风琴走进了卫生间。那股味道并不停留在洁净的地板砖表面,而是在高处的金属管道一带。这难不住小猫。它先是跃上窗台,接着跳到卫生间隔板顶端,此时,它的头已经可以碰到管道了。风琴顺着管道看去,管道很快就钻入墙内,不过,上面的隔层里有一块板子不见了,露着一个正正方方的孔洞。它把前爪搭上去,探进头观察了一阵子,里面的空间足够大,只是有些脏。那股味道缭绕着,似乎挑衅着小猫——

上来啊,有本事你上来啊!

风琴稍稍用力,整个身子已经进入了隔层。它抖了抖身上的毛,又把两只前爪轮流舔了舔,然后转头看了一圈。它发现了第二个孔洞,就在不远处的墙壁上。这里是排风扇的位置,但是已经废弃很久了,陈旧的排风扇也没有了踪影。

“嘻嘻嘻嘻。”

“怎么样?”

“哪有五只爪子的猫啊。”

“大家都在改变。就是有。一定会有。”

“那也不能从背上长出来。”

“那也不是它的背。它只是一张画,而已。”

风琴从排风孔钻出来的时候,大家彼此都呆住了。

“呀……猫……”

风琴注意到有两只奇怪的生物蹲在一幅展示画前面。它并不认识它们是老鼠,但它却认识画面上的动物,和自己长得很相似的动物。老鼠们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油画棒在上面涂鸦,把画面弄得乱七八糟的。

风琴很快就来到了两只老鼠跟前。它用鼻子贴近比较大的那一只,那股味道显然是它们散发出来的。令人惊奇的是,老鼠并不表现出害怕,尤其是比较大的那一只。

“你,小猫,要干吗?请离我远一点儿。”

风琴不由自主地龇了龇牙。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是谁?”

“呵呵,我们当然是老鼠啊,难道你没见过老鼠?”

另一只老鼠低声劝着:“咱们走吧,它是猫呀!”

“别怕。要知道,大家都在改变。猫也不例外。”

老鼠?风琴从未见过老鼠。它试着探出一只前爪碰了碰大一点儿的那只老鼠。除了个头小,它们也有四肢,也有尾巴,也是一身毛。只是脸长一些。

风琴这一碰不要紧,两只老鼠立刻闭住了嘴。

大致了解过后,风琴开始环视这个展厅。高高低低的展柜里摆满了各种化石,梅先生没有带它来过。这里也看不到天空和飞鸟,明显暗多了。

这时,那个大一点儿的老鼠下决心开口了。

“嗯,认识一下,我叫安托。它叫安波,是我的弟弟。”

风琴回过头来,凝视着它们。

“我叫风琴,是从手风琴里来到这儿的。”

安托和安波迅速交流了一下眼神。

“嗯,你好可怜啊,看来也是一只被遗弃的猫咪。”

“遗弃是什么?”

“咳,就是不要了,就是把你丢得远远的。”安波抢着说。

安托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它乱讲。小猫,遗弃嘛……其实就是说,你和你的家里人走散了,比如,你在手风琴里,它们要么在钢琴里,要么在小提琴里,最后演出结束,演员们各拿各的乐器,你们就这样走散了。”

“哦?”风琴想了半天,有些不解。“为什么我们会在乐器里?”

“为什么……”安托眼珠子一转。“这个很好解释,因为,因为你们都是乐器生出来的。”

安波睁大了眼睛:“乐器?”

“当然了,因为乐器嘛,总是要演奏音乐的嘛,人们不是也说,音乐会唤醒生命。”

安波相信它的哥哥一定是在胡说八道。它非常同情地看着小猫。

这个傻乎乎的家伙,怎么去混街道啊,又哪里会吃得开……

 

安托懂的东西确实不少。像眼前这幅画——

“风琴,这上面的猫是你的祖宗,不知道比你大了有多少多少岁。它是非洲野猫,很凶很凶的。不过,大家都在改变……”

风琴仔细看去,非洲野猫的耳朵被涂画成圆圆的一对,跟老鼠们的几乎一样,还有又细又长的尾巴。它找到了那只长在背上的第五个脚爪。

“咳咳,我哥哥画着玩儿呢。”

“大家都在改变,这是我的研究,过去的野猫一定会比今天的猫多出哪怕是一条腿、一只脚爪,甚至是一个脑袋。”

“瞎讲。多出一个脑袋,那两个脑袋还不互相咬啊!”

“为什么要互相咬?那么恶劣的时候,合作还不一定能活下来呢。至少要保证两个脑袋,一个白天睡觉,一个晚上睡觉。”

安波觉得哥哥的解释有点儿道理。这样,就不担心睡着的时候被别的猫一大口吃掉。

“那么,多出来的那只脚爪有什么用处呢?”

风琴开始佩服安托的博学了。

“多出来的嘛,当然有用了,有很大的用处!比方说,你正在那里走着,突然跳出来一只大猫,啊呜一口就咬住你的脖子。结果,它咬住的是你背上的第五只脚爪。然后,你就顺利地逃跑了,就活下来了。”

“哥哥你是说,它们的祖宗被别的猫咬掉了第五只脚爪,所以它们现在就只有四只脚爪了吗?”

“当然是。”

“可是,现在万一还有猫趁它们不注意去咬它们的脖子,那怎么办?”

“大家都在改变!当那些猫咬掉它们祖宗的第五只脚爪后,发现非常非常难吃,于是就再也不来咬它们的脖子了。”

风琴听着听着糊涂了,为什么会有猫来咬猫的脖子?

注意到风琴在沉思,安托眼珠子转了又转。

“安波,风琴,我们去玩游戏吧!”

在老鼠兄弟的带领下,风琴再次钻入展厅上方的隔层,从建筑方管一头跑到另一头。它们下到地面时,风琴看到了蓝鲸的骨架在黑暗天幕下暗淡的反光。

安托的游戏就是大家跳到蓝鲸的脊骨上荡秋千。它率先示范,显然这方面它是老手。只见它身体朝下抱紧某块脊骨上面的牵引绳,并且用牙也咬住,开始努力晃动。老鼠的力量固然有限,然而随着摆动的次数增多,奇迹出现了。这块脊骨和前后两块脊骨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安托真正游荡起来,同时也松开了两只前爪,朝着它们晃动。

“上来呀,快上来!”

安波很快抱住了另一根牵引绳。风琴也不示弱,纵身一跃,跳到了相邻的一块脊骨上。小猫的力量还是远远大于老鼠兄弟,没过多久,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那些脊骨连带着肋骨一排排地前后摆动起来。安托开心地大笑起来。

“飞啊,飞啊……”

安波随即唧唧喳喳地哼起了小曲。

看见老鼠兄弟十分开心,风琴也高兴极了。它闭着眼,任由身体游来荡去,感觉自己飘浮在空中,被风轻轻吹着,非常惬意。事实上它的感觉一点儿也没错,风此刻就伏在高处的玻璃幕顶上急促地敲击着:

“别闹了,快下去!风琴,快下去!”

但是玻璃幕顶的密封性太好了,小猫根本听不到。它在晃动中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它在这种舒适感里昏昏入睡。

突然,风琴的身体猛地一沉,几乎同时响起了巨大的震动声。它张开眼,蓝鲸骨架已经坍塌在地面,四处散落,而老鼠兄弟已经逃得不见踪影。

风琴在骨架中走着,左闻右闻。它抬头看看上方,并不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

空中的风发出了悠长的叹息。

……

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刊于《山西文学》2025年第8期,全书即将由希望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