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5年第8期 | 李浩然:猪骑士
李浩然,河北沧州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写小说,偶见刊。
一
南大县虽然名字里带个大字,但实在太小了,小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出门上趟超市,五百米的距离,半小时工夫,能碰上好几拨熟人,诸如某位老乡,久未谋面的老同学,甚至前女友。只要人在南大县,早晚有一天会碰面。我就是在超市买烟的时候偶遇初恋女友的,当时她正蹲在一堆长条形蔬菜前挑挑拣拣——她的名字到现在我还没想起来,只记得她两个脸蛋一到冬天就冻得像是橙子皮,所以我一直叫她小橙子。自从1996年分别后她的个头就一直没长,却宽阔了不少,脸上除了多出两条双眼皮,并没有太大变化,因为圆润,反而比小时候更显得鲜嫩,不像橙子,像是苹果了。国光,微熟。
我一眼认出了她,但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能在脑海里打捞出她的名字,就想拿了烟溜之大吉。但还是没能逃过她的目光,她手提一只紫色的长茄子,呼地站起身,并大声叫我,猪骑士!我的真名当然不叫猪骑士,这只是个绰号,曾经我为这个绰号自豪不已,现在只觉得羞愧,猪骑士,正常人谁会叫这名字?更可气的是,这名字还是我自己取的。我看到超市售货员小姑娘满含笑意的眼睛里充满了问号,她一定是在努力把我的形象和猪之间建立某种外在或者内在的联系。我揣上烟,假装意外地对小橙子说,是你啊,好久不见了。是啊猪骑士,她拎上菜,上下打量我,还是那么瘦,你家住附近?我说不是,路过。她盯着我的脚说,猪骑士,别装了。一定是我脚上的拖鞋出卖了我。我用力撕开烟盒,抽出一支含在嘴里,说,第一,请你不要再叫我猪骑士,我有名字,第二,我跟你没那么熟,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了,现在跟陌生人没有区别,第三,请你不要再叫我猪骑士。她看着我,好像被施了定身术,就在我为刚才的言辞萌生出一丝懊悔时,她突然伸出手,在我胳膊上拍了一掌,你说了两次不要叫我猪骑士。说完自己扑哧笑了。我也一下子泄了气,说,被你气糊涂了。我划着打火机,想点烟,被售货员小姑娘制止,不好意思朱先生,店内不能吸烟。我白了她一眼,说我不姓朱。
步出超市,小橙子跟出来,我们站在店门口的梧桐树下,阳光好像银色纸屑洒在身上,正是深秋,刚下过一场雨,天干净得像被猫舌头舔过。她问我,你住哪里?我说富康家园。她说,咱们是邻居,我住银都首府。我纠正她,两个小区是邻居,咱俩不是。她说,一样。你搬来城里很久了吧?我说,是,1996年发过洪水以后就搬来了。她说,你们家条件好,我前年才搬来,房子还不是我的。我扭头看了看位于超市身后的两所小区,一所五栋六层老楼房,楼体本来是粉色的,现在墙皮脱落,成了灰色,东面一座十几栋的高层,至少18层,光彩照人,每块玻璃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说自从你家小区盖起来,我家小区就成了阴曹地府,终年不见阳光。她说,抱歉。语气真诚。我说,这不能怪你。
等我抽完一根烟,和她道别,她说,急什么,一路,甚至我比你先到家,我应该先跟你说再见。于是我们一起沿着马路牙子往回走,拖鞋踢里踏拉的,不太跟脚,我努力把大脚趾翘起来卡住鞋帮,以免它脱落,偶尔灌进去一颗小石子,硌到脚心,我只好忍着痛,故作潇洒地踢腿,把石子甩出去。小橙子和我肩并着肩,她在我的左侧,菜在她的右手,有茄子、黄瓜、西葫、胡萝卜,装了满满一塑料袋,在探出塑料袋的那根黄瓜杵了我几次大腿后,她把菜交到了左手。看她拎着费劲,我说给我吧,我帮你拿。话音刚落她就把菜袋举到了我面前,并说,谢谢你,猪骑士。我接过菜,看了一眼,说,这么素?她说,减肥。我说,我也吃素,说过之后有点后悔,我吃素跟她吃素八竿子打不着,干吗说这些?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她接得很快,要不要去我那儿?你是一个人吧?此时我们已经停在她家小区门口,牌楼上“银都首府”四个烫金大字晃得我眼晕,我只好换了个位置,侧身对着她,说,不了。她说,我记得小时候你跟我比赛时可没这么磨叽。我说,得了吧,陈芝麻烂谷子还是别提了。她又伸手在我胳膊上拍了一掌,这次劲儿更大,疼倒不疼,就是巨大的响声惊动了牌楼下站岗的保安,我看他身子一颤,帽子歪下来,盖住了半边脸。就算是盛情难却吧,我随她走进牌楼,被这张大嘴囫囵吞没。
她家住13楼,楼层写的是12A,两室两厅,比我家大很多,客厅里可以滑旱冰,在客厅厨房转了转,沙发茶几电视冰箱,没什么特别,没好意思进卧室,坐在沙发上转烟盒,我说,你男人呢?她说,死了。我咋了咋舌,没再追问,也不知道是真的死了还是气急败坏的诅咒。她从茶几底下取出茶壶和茶叶,茶叶盒上写着“碧螺春”,说是他之前留下的。我知道那个他是指的她老公,也许是前夫,或者亡夫。我说不用了,我不喝茶,喝了睡不着觉。她说了句毛病,把茶放回去,给我倒了杯白开水,水汽在杯口升腾。然后她把菜放在茶几上,拽过垃圾桶,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根黄瓜,搓上面的白色颗粒,我说,你不上班吗?她说,今天周末啊。我说,对,忘了。她说,我看你是没话找话。我说,总得找点话题,不然太尴尬了。她说,这才像你,直筒子,有啥说啥。又问,你现在在哪工作?我说,养殖场。她说,养猪?我说,对,猪,也有鸡,不太多。她说,你喂猪?我说,那倒不喂,技术工种,研究猪的膳食搭配,还有精神建设,说白了就是让它们吃好睡好玩好。她说,养猪还有这么大学问?我说,当然了,它们吃好了才长个儿,睡好了才长肉,玩好了才开心,嗯,最重要是开心。她说,为什么要让猪开心?我说,让它们忘了养它们的目的是宰了卖肉,这样它们才肯长。她把三根黄瓜并排放在茶几上,说,看来你天生就是养猪的料子,不愧是猪骑士。我严正警告她,我再重申一遍,别叫我猪骑士,就算我吃了你家大米,对你有亏欠,你也不能叫我猪骑士,我恨这个名字。她直勾勾看着我,说,为啥啊?我觉得挺好的,说真的,这些年我有几次想起你来,最先想到的不是你的人,而是名字,猪骑士,还有那头大黑猪,它叫啥?老黑?我说,不是,它叫张飞。她笑起来,眼角荡漾着鱼尾纹,对,张飞。
为什么非要提猪骑士和张飞呢?我花了二十年把它们驱逐出记忆,直到此时才发现是白费工夫,它们伪装得很好,一直潜伏在记忆深处不动声色,直到小橙子毫不费力地把它们挖掘出来。
二
小橙子说,我记得那时候咱们还没上初中吧。我说,六年级,本来升初中的,结果赶上洪水。她说,你记得倒清楚。我说,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却忘不了。她说,我还记得那天你领着张飞在大街上乱转,我远远见到还以为是只大黑狗。我说我也记得,那是张飞第一次出门,那时候它才三个月大。
那时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春天买来猪崽,撒在猪圈里,冬天卖掉,就是一年的收成。那是1996年的春天,对这个数字的深刻记忆源于夏天那场洪水,当时还没到夏天,刚刚过完春节,我爸用箩筐从集市上背回一只小黑猪,它刚进家的时候只有三四十公分长,病病怏怏的毫无生气,我们都担心它活不过当晚,我爸把它撒进猪圈,我妈拌了麸子倒进猪槽,第二天它居然活蹦乱跳,满血复活了,身上的皮毛油光瓦亮,好像溢着油脂。它在猪圈里很不安分,总是试图跳上一米多高的围墙,它一次次跃起,四蹄在围墙上奋力一蹬,然后直挺挺摔下去,嗷嗷痛叫着在地上打两个滚儿,再站起来重复下一次失败。我爸手扶着围墙说,一看就是公猪,阉了才能老实。就在我爸说完这句话时,小黑猪从猪圈另一侧加速助跑,到围墙根儿下一弓身子,箭一样射向墙头,它的肚皮贴着墙头飞过来,落在我爸怀里,我爸被撞了个屁墩儿。小黑猪踩着我爸的肚子跳到地上,满院子飞奔。我爸坐在地上运筹,朝我大喊,快关门。我跑去关好大门,我妈也从堂屋提着烧火棍赶出来,我们三个对小黑猪进行围追堵截,最后我爸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猪尾巴,将它倒提在空中,得意道,我叫你跑。我妈说,快找劁猪匠把它劁了,我爸说,好。盯着在他手里鱼一样扑腾的小黑猪,突然改变了主意,这么欢实,不如做种猪。我爸一个不经意的决定成就了张飞,也成就了猪骑士。
猪圈关不住小黑猪,我爸只好用一根绳子把它拴在院子当中的枣树上,第二天绳子断了,小黑猪不见踪影,我们找了一圈儿,最后在鸡窝里发现了它,它的长鼻子上沾着蛋清,汁水滴滴答答流淌。我爸只好用一根更粗的麻绳来拴它,为了万无一失,绳子两端折叠,搓成一股,还说,如果再咬断,那就买条狗链子。小黑猪的生长速度超过人类对猪的认知,两个月长到了一米,膘肥体壮,皮毛闪闪发光,如同打蜡。我爸站在它面前端详,说,好家伙,这是吃化肥了?照这样下去,再有一个月就能配种了。我觉得这主要归功于我经常给它开小灶,吃剩的馒头、红薯、面条、大米饭,趁父母不备,偷偷倒进猪槽,小黑猪鼻子抽搐,腮帮子甩动,噗噜噗噜两口吃个干净。那时候我才知道,猪也是通人性的,只要见了我,它离老远就摇头晃脑,咕噜咕噜叫唤,等我走上前,它倒在我脚下,用脖颈子蹭我的脚脖子,我去掻它的腋下,它居然也怕痒,咧着大嘴笑,只是笑声有点瘆人,哈喇子也甩得到处都是。我爸白天上班,对于我和猪的友情不闻不问,我妈警告过我几次,说猪身上脏,让我离它远点,我当耳旁风,甚至擅自把拴猪的绳子解开,领着它出门溜达。
我奓着胳膊迈着方步走在前面,猪摇摇晃晃跟在身后,隔壁王大爷见了我,问,你干啥呢?我大声回应,放猪呢。他说,我不耳背,不要那么大声,我见过放牛的,放羊的,第一次见放猪的,不过你这猪真神气。我说,是吧。他说,你这应该叫遛猪,跟城里人遛狗一样。我说,那就遛猪。他说,城里的狗有名字,你的猪有名字吗?我说有啊。他说,叫啥?我手放在脑门上想了想,昨天跟我爸看了《三国演义》,张飞勇猛,还黑,我说,它叫张飞,字翼德。王大爷笑了,说,三国名将啊。我领着张飞从村东转到村西,再转回来,全村都知道它叫张飞了。
我路过小橙子家门口,小橙子正在和几个小伙伴跳皮筋。那时候我还不大认识她,虽然同村,还在一个班,但只知道有这么个人,没说过话,这次小橙子主动停下来,和我打招呼,她说,你的大黑狗好威风啊。我站在她面前,招呼张飞,张飞过来。它好像对这名字很满意,哼哼着跑到我脚下,我说,你再看看,这是狗吗?小橙子看了张飞一眼,说,原来是猪,还有名字?我说,那是,它叫张飞,三国名将。小橙子说,厉害厉害。张飞听了赞美,头颅甩动,两只大耳朵在腮帮子上拍打。
我就这样三不五时带着张飞在村里招摇,每次都能见到小橙子,见了面都要停下来说会话,后来一个月的时间里,张飞又长了不少,身高超过一米,远看像个小牛犊子,小橙子摸着它的耳朵说,你可以骑上它了。我说那当然,在家经常骑。她说,你骑一个我看看。我在张飞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蹲下,张飞还算有眼色,乖乖趴在地上,我两腿跨上去,双手抓住它耳朵,说,起。张飞腾得站起来,我双脚离地,腿肚子有点转筋,又不愿在小橙子面前跌了份,勉强对小橙子笑,脸上肌肉僵硬,也不知道在她看来是不是笑,我说,你看到了吧。她拍着手,好像侠客啊,你应该给自己取个外号,侠客都有外号。我想都没想,说,就叫猪骑士。得意忘形间脚后跟在张飞肚子上踢了一脚,张飞误以为是出发信号,嗷一声冲了出去,我毫无防备,从猪背上滚落,脸着地,血像毛毛虫一样钻出鼻孔。小橙子惊叫,我对着她笑,这次是真的笑,我说没事儿,牙没掉。说完抹了一把鼻子,鼻血糊了满脸。
三
小橙子把择好的菜依次摆放在茶几上,一根胡萝卜一根西葫、三根黄瓜、两个茄子,排列整齐,好像迎接领导检阅的各兵种方队。她说,那天真的吓到我了,你满脸的血,我以为你会死了呢,结果你很快爬起来,说自己没事儿,居然还在笑,牙上也都是血,好像两排石榴籽儿。我说,那时候心眼实,就想在女生面前充大瓣蒜。小橙子说,我觉得挺好,起码不藏着掖着。
她把菜兜到厨房,不一会儿哗啦哗啦的水声响起,我走过去,看到她把水龙头开得很大,正在冲洗一只茄子,溅起的水珠如同碎玻璃四下飞散,我说,要不要帮忙?她说不用,你去看电视吧。我说你水龙头开太大了,这样很浪费,而且,你应该在水槽里接好水再洗菜,不用一直开着水龙头。她把茄子顿在水槽里,回头问我,小明的爷爷活了103岁,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知道,他不管闲事。退回到客厅,她又在厨房叫我,如果你实在无聊,可以帮我切菜。我答应着,再次走进厨房,把案板朝水槽的方向挪了挪,紧贴在一起,之前它们的距离有点远,我看着小橙子十根短而圆的手指在茄子上摩挲,感觉和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点奇妙的化学反应,制造出一种叫做荷尔蒙的物质。她把洗好的茄子放在案板上,我问她,怎么切?她说滚刀。我说,明白,三下五除二,一个茄子在刀下支离破碎,她看了一眼,说,你当是喂猪吗?
我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在极力避免和猪以及张飞有关的话题,但当小橙子提到猪时,还是引发了我无尽的倾诉欲,我说,你别小瞧喂猪,喂猪比喂人难多了,人会说话,猪不会,如果不对口味,人可以说太咸了,或者太淡了,但是猪呢,它们不会说话,那么通过什么来判断饭菜合不合它们口味呢?还好,她好像并不反感我的养猪经,她鼓着圆眼睛问我,通过什么?我记得她的眼睛本来是细长的,现在圆得像核桃,双眼皮又宽又深,好像新掘出的地垄沟。我放下菜刀,伸出一根手指,曲张,尾巴,通过它的尾巴,如果它们在吃食的时候尾巴摆动频率超过每分钟75次,那说明它们吃得很开心,除了频率,还要看幅度,30度、45度、60度,都有不同的讲究。她把黄瓜放上案板,说,不愧是猪骑士,怪不得张飞三个月能长那么大,原来都是你的功劳。我说,那倒不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养猪,是张飞跟别的猪不同,天赋异禀。她说,它确实不一样。我意识到自己话有点多了,一手按住黄瓜,说,怎么切?她说,不切了,拍。拍好黄瓜,收在盘子里,她说,冰箱里有土豆和青椒,帮我拿出来,我打开冰箱,里面空着大半,土豆和青椒天各一方。我说,你平时也不做饭吧?她说,上班时不做,都在路上吃。
食材备好,她把我赶出厨房,我说,少做点就行,就咱俩。她说,知道了,你去看电视吧。我说,能抽烟吗?她说,去阳台抽,原来他在时想抽烟都让他去阳台。我说,阳台在哪?她说,主卧里面。我走进主卧,一张双人床,床头挂着结婚照,看样子有些年头了,背景是海边,旁边还有椰子树,新郎站在新娘身后,双臂环抱着新娘,两个人笑得好灿烂,那时候的小橙子还是单眼皮,却拥有小姑娘独有的俏皮。我走上阳台,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仙人掌,多肉之类,都是好养活的品种,盆里土壤干裂,看样子很久没有浇过水,在盆栽的中间有一只烟灰缸,两头尖尖,是船的造型,深灰色,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道什么材质,我想这大概是她老公留下的,但烟灰缸里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没有烟蒂或者烟灰,甚至没有一丝烟的味道。我抽出一根烟,点燃,打开阳台的纱窗,双臂压在窗口,头探出去,13楼的风未经雕琢,像一杯烈酒扑面而来。距前一栋楼大概有一百米,让人满意的楼间距,不会遮挡阳光,而另一侧就是我家小区,只有六层,像一群胖侏儒,楼顶堆积着一些废弃的太阳能热水器,以及白色红色的塑料袋,挂在热水器上,被风鼓动着身体,却无法逃离。我在里面住了二十年,送走了我爸,又送走我妈,现在我孤身一人,整天与猪为伴。
我抽完一支烟,烟蒂捻灭在烟灰缸里,小橙子在客厅叫我,开饭了。我走出去,餐桌上摆着地三鲜、红烧茄子、拍黄瓜,一瓶红酒立在中间,一边戳着一支高脚杯。她拉出椅子,说,请入座,粗茶淡饭,别嫌弃。我说,很好了,还有酒。两支杯倒满酒,她说,最近减肥,只吃素,正好你也不吃肉。你一直不吃肉?我端过更满的那杯酒,说,不是,原来吃。她说,进了养猪场就不吃了?我说,不是,洪水过后就不吃了。她说,牛羊肉呢?我说,也不吃。她说,海鲜呢?我说,也不吃。她说,怪不得你这么瘦。我笑笑。她端起酒,说,久别重逢,走一个。我说,走一个。喝完酒,各自吃了口菜,她的厨艺一般,茄子有些生,也有点淡,但她问我味道如何的时候我还是说很好。她双手捧着酒杯,看着我说,说说吧。样子好像警察审讯犯人。我说,说什么?说说这二十年,还有张飞。我躲开她的目光,避免和她对视,这么多年,她的个性一直没变,还是这么咄咄逼人。没什么好说的,我说。借着夹菜的机会偷眼去看她,她还在盯着我——拍黄瓜太酸了。你知道吗?她说,我那时候跟你好都是为了张飞。我说,知道。黄瓜还塞在嘴巴里,导致说话呜呜囔囔的。
1996年的小橙子觊觎张飞之心已经路人皆知,她数次央求我借张飞让她过过瘾,每次我遭到我的严词拒绝,理由是张飞是男的,而她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最后我被缠得没办法,想出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意,我说,你让我亲一口我就把张飞借给你,我以为她会红着脸大骂我流氓,谁知她想都没想,把脸贴过来说,来吧,快点。她就这样成了我名义上的女朋友,她骑着张飞背上在大街小巷纵横驰骋,我发现张飞和小橙子之间的默契更甚于我,张飞能正确领会小橙子的每项指令,她说驾,它就飞奔,她说吁,它就停,甚至她打个响指,它就扑棱着耳朵为她扇风。这让我感觉到一丝危险,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将失去张飞,于是我们的恋情在维持了一天后草草结束,我也再不肯把张飞借给她,她急赤白脸找我理论,说你亲都亲了,现在出尔反尔,算什么男人,我厚颜无耻地耍赖,说大不了你再亲回来,大家扯平。她气呼呼指着我说,你等着,我一定训练一只比张飞更厉害的。我说你也要养猪?她说,不一定是猪。
一个月后,她约我出来,我看到她身后跟着一只大绵羊,大概还在哺乳期,两只奶子几乎耷拉到地面。她说,我们这就比划比划,我骑着羊,你骑着张飞,对了,它叫吕布,从胡同北头开始,看谁先跑到胡同南头。我自然不惧她的挑衅,我们在胡同北头并排站好,我骑上张飞,她骑上吕布,吕布个子矮,她骑上去腿只能曲着。我说,你是女的,女士优先,你喊开始就开始。她说,开始。一巴掌抽在吕布屁股上,吕布一声哀嚎,拖着两只大奶向前窜去,我双脚夹在张飞肚皮下,说,驾,张飞稳稳起步,逐渐加速,没一会儿就把吕布甩在身后,途中我回头看了一眼,吕布已经瘫倒在地,任凭小橙子连踢带踹,再不肯起来。我轻松获胜,第二个月,小橙子再次向我发起挑战,我欣然应战,这次她鸟枪换炮,竟然牵来一头小黄牛,比张飞大一圈儿,头顶已经长出两只核桃一样的小犄角。我有点担心,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被它顶一下子估计得住院。她说,不用你管,你要不敢就算是认输,对了,它叫刘备,张飞的大哥。我的斗志被激发,说比就比,谁怕谁?尝试了三次之后,她才艰难爬上牛背,她紧紧抱着牛脖子,腿在发抖。我说,还是你先喊开始,她哆哆嗦嗦说,开始,双臂在刘备脖子上一勒,刘备突然发狂一样扭动身子前后跳跃,只三两下小橙子就被甩下牛背,刘备一路狂奔,不见了踪影。小橙子坐在地上,揉着腿,虽然她努力装点着自己的尊严,但还是忍受不了失败的屈辱,眼泪扑簌簌掉落,我安慰她,没事儿,胜败乃兵家常事,下次你别用吕布刘备了,一个有勇无谋,一个有谋无勇,你换曹操,保管你赢,曹操才是三国里最厉害的。谁知她不领情,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滚,你给我滚!
四
喝完第二杯红酒,我已经敢于正面迎接她的目光,她的脸似乎在短短的时间内进行了充分的光合作用,颜色接近成熟的国光,粉里透着红。我说,那以后,你再没跟我说过话,我也再没有见过吕布和刘备。一个浅浅的笑容在她脸上漾开,她说,吕布成了涮羊肉,刘备成了烤全牛。我愣了愣,马上意识到她在开玩笑,我说,不至于。她说,你不了解我,我从小就争强好胜。我说,这我知道,在班里你一直考第一。她说,所以连续输给你两次让我的自尊受到严重打击,我一直想着报仇的,我甚至准备了一瓶百草枯,打算找机会倒进张飞的猪槽里,还好赶上了洪水,让我的计划泡汤了。我看着她,她的样子很认真,我试着帮她解释,小孩子没有是非观,我还幻想过像电视里的侠客一样劫富济贫呢。她说,大概吧。短暂的沉默,她夹了一筷子地三鲜,全是土豆,送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洪水之后,我们再没见过面,全村大部分人家搬到了大堤北面,你家搬来了城里,我听说你还失踪了一段时间,是不是?终于还是触及我不愿提及的话题,我想搪塞过去,端起杯,喝了一口酒,说,也没什么,就是被洪水困了几天。她咄咄望着我,一定有非常好玩的经历,给我讲讲?我说,没什么好讲的,还是说你吧。她说,那我讲完你再讲。我没答应,但她兀自讲起来,也许她喝得有点多了。
她说,其实我的事情比较简单,上学一直考第一,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谈了个男朋友,但因为他家是农村的,条件也不好,毕业前就分了。毕业后我在省城打拼了一段时间,混不下去,有句老话叫宁当鸡头不当凤尾,我觉得说得挺对,毅然回了家,进了国企,经人介绍认识了我丈夫,他家开配送站,自己也有两辆大货车,他开一辆,另一辆雇的司机,挣得不少,就是鲜少回家,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当时同意跟他结婚主要是看在他长得还行,能挣钱,家境也不错。跑货车的,你应该知道,十个司机九个嫖,为了让他收心,我还拉了双眼皮。可他就是改不了。你一定想问我是这么知道的,你千万别小瞧女人的直觉,他一回家我就能闻出别的女人的味道。为此我俩经常吵架,我让他别开车了,把配货站倒出去,找个班上,可他不肯。她越说越激动,鼻翼翕动,圆润的双腮变得棱角分明,说完,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问,然后呢?她说,他并没妥协,说上班才赚几个钱,如果不是我开车,咱能过上现在的日子吗?我一想,那好,你不改行,那我辞职,我守着你,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看你还这么浪?后来他送货,我就跟车,他当然不乐意啊,脾气越来越臭,有一次,我俩在车上吵起来,他一个没注意,闯了红灯,撞上一辆泥头车。我不自觉地攥紧了酒杯,她继续说,都说司机遇到危险会出于本能自保,但是他没有,在撞车的瞬间,或者是在撞上之前,反正就是那么零点几秒的时间吧,他居然向右打了方向盘,让他那一侧撞击泥头车。她停顿了一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断了脊椎骨,落了个全身瘫痪,我就受了点皮外伤。因为是违章驾驶,保险公司没赔钱。我喝了口酒,酒已经被我的手温捂热,口感酸涩。她继续说,我只能在家伺候他,他脾气不但没收敛,反而越来越大,一个不顺心就对我破口大骂。有时候我就说气话,怎么不撞死你,咱就都省心了。我一呛他,他就不说话了。大概过了一年吧,有一天,他突然说,送我走吧,不能拖累你了,前几年我买了份保险,我死了能赔点钱,这钱归你,也算你伺候我这么久的补偿。我忍不住问,那后来呢?她用手指了指走廊,说,他瘫痪后,就一直住在次卧。
我感到膀胱一阵阵紧缩,我说,我上趟厕所。她说,知道在哪吧?我说知道。厕所在走廊尽头,主卧和次卧之间,我进去的时候随手推了推次卧门,没推开,锁着的,在厕所里挤出几滴尿,出来的时候再次尝试拧次卧的门把手,确定是锁着的,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很安静。
我返回餐厅,小橙子已经倒光瓶里最后一点酒,她的杯里满着,我的半杯。她说,该你讲了。我说,其实真没什么好讲的。她说,就讲你和猪。我说,还是你了解我,一提到猪我就有说不完的话,我正在研制一种新型猪饲料,能让猪快速增肥出栏,你一定认为猪是素食动物吧?她点点头。我说,其实不是,猪是杂食动物,它们也吃肉,吃鱼,所以我在猪饲料里加入了鱼骨粉,干肉末,当然要有一个非常科学的配比,我说了你也不懂,反正猪吃了以后,能多产百分之三十的肉,出栏周期缩短百分之四十。她说,我不是想听这个,我要听你和张飞的故事,那场洪水,你和张飞一起失踪了。
五
1996年麦子接近成熟时下了一场雨,对于这场雨的记忆,我和小橙子出现了分歧,她说下了足足一个月,我认为没那么久,最多半个月,但这都无关紧要,你要知道的是,这场雨带来了洪水。洪水之前出了一些异象,那些平时白天里难得一见的老鼠青蛙和蛇,它们解除了敌对关系,成群结队从田地里涌进村庄。张飞在院子里也不安分,时而奔跑,时而嚎叫,我以为它是怕雨,在我打上伞出去安抚它的时候,它突然狂躁起来,它扭动着身子甩掉身上的雨水,然后狂奔出了大门,我追出去,看到它像一条黑色的大鱼一样,在雨里向村外游去。我一边喊着,张飞,回来,一边紧紧追赶。我们和那些老鼠青蛙蛇逆向而行,直到村外一片麦田前——麦子全部被雨水冲倒,趴在地上任雨水凌辱,张飞停下来,抬头看着远方,一座滚动的灰色大山撑在天地之间,正朝我们席卷而来。
小橙子说,那时候我在家里,听到大喇叭广播,说洪水要来了,要大家在村支部集合。我们赶到村支部,院子里、大街上已经停了十几辆绿色的大卡车,听人说是从城里紧急调来的,我们各自上了车,却有两个人死活赖着不走,是你爸和你妈,他们哭喊着,说你找不到了。
我说,洪水来得太快了,转眼就到了我和张飞面前,我紧紧抱住张飞的脖子,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洪水吞没。我被冲得晕头转向,还呛了几口水,又腥又臭,求生的信念支撑着我,让我紧紧抓住张飞的脖子不放。你知道吗?猪居然会游泳。
小橙子说,这我知道,短距离可以,但水那么大,还驮着你,我猜它坚持不了多久。
我说,张飞并不是普通的猪,我伏在它的背上,它四蹄划动,我不知道它要将我带向哪里。四周都是茫茫的洪水,水面上漂浮着一些庄稼叶子,破布头,偶尔还有一只老鼠从我们身边仓皇游过。雨停了,但还是阴云密布,天地一片混沌,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冒出水面的一小块陆地,上面还盖着一所小房子,我兴奋得差点叫出来,张飞也发现了它,哼哼了两声,朝着陆地冲刺。后来我知道,那片陆地是村东头的土山顶,那所小房子是玉皇庙。我不晓得你之前去过没有。
小橙子说,跟我爸爸去过一次,给玉皇爷上供,那能算庙吗?青砖垒起来的,只有半人多高,里面坐着一尊小石像,头和身子断开,勉强戳在脖子上,我爸说那就是玉皇大帝,可我看像只猴子。
我说,对,就是那儿,玉皇大帝的头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后来有人重新用石膏铸了一个头,画上鼻子眼睛,贴上胡子,画工粗糙,确实人猴难辨,人们为了让它保持风度,还给它披上了一件红袍子。我们到达那里时,庙顶已经坍塌,那颗石膏头被雨水稀释,成了一摊烂泥,无头玉皇大帝正襟危坐,好像全没意识到灾难来临,那件红袍子还披在身上,被雨水冲刷掉色,血一样染红了身子。我又冷又饿,把袍子扯下来,裹在自己身上,张飞卧在我的脚边,不知道是累还是冷,浑身发着抖。
小橙子说,你们等到了救援?我说,没有,我们在那座不足十平米的孤岛上不知道待了多久,多亏了张飞,每当我饿了,它就跳到水里去,扑腾几下,扎个猛子,一会钻出来,嘴巴里叼着一条鱼,大部分时候是几公分长的鲫鱼,运气好的话,会逮到鲤鱼,那就够我们大餐一顿,一天不觉得饿。我们就靠着生鱼维系生命,后来张飞入水的时间越来越长,逮到的鱼也越来越小,甚至有时候一天都一无所获。
显然,小橙子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她幽幽看着我,说,那怎么办?
我说,那天张飞在岸边来回踱步,看起来在为什么事拿不定主意,最后好像下定决心,甩了甩头,来到我跟前,叼住我的裤管,把我向岸边拉,直到我的双脚淌进水里。我明白了它的用意,我伏在它的背上,它的身子慢慢入水,我们一直游啊游游啊游,我还在它的背上睡了一觉,醒来天快黑了,张飞在我身下气喘吁吁。我没想到它能坚持这么久,说实话,我已经提前做好了被水淹死的准备,但张飞不是普通的猪,我看到它的耳朵扇动,像两只螺旋桨,在水里翻起一朵朵浪花,推着我们前进。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我看到龙一样盘踞在天边的那条堤坝。
小橙子眼睛睁得溜儿圆,她说,你给我讲童话故事呢?
我说,生活里确实需要一些童话,但我跟你讲的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我爬上大堤,张飞却没有跟上来,它还浮在水里,两只前蹄撑在岸边。那时候天上挂着老大一轮月亮,水面上都泛着银光。张飞看着我,我也看着它,它突然晃了晃脑袋,嗷嗷叫了两声,那声音高亢嘹亮,贯穿天地,我知道它是在跟我告别,我朝它挥挥手,它转过身去,一头扎进水里,我看到它的耳朵慢慢变长,变大,长出羽毛,成了一对翅膀,它的身子也生出漆黑的羽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它在水底扇动翅膀,箭一样射出去,一会儿没了踪影。
小橙子手支着下巴出神,在我讲述我和张飞的故事时,她自己喝光了一杯红酒。我说,讲完了。她的眼珠动了动,回到现实,她说,你说张飞变成了一只鸟?我说,对。她说,我不管故事真假,但是基本的逻辑都不通,变成鸟不应该飞上天吗?为什么还在水里?我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她看着我,目光潮湿,嘴巴微微嘟起,嘴唇油光闪亮。我突然感到反胃,起身跑去厕所,抱着马桶吐起来。我怀疑小橙子炒菜用的不是植物油,而是猪油。自从吃了一个月生猪肉后,我的胃就再也受不得荤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