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5年第4期|王忆:葫芦(节选)
王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泰州市作协特聘作家。在《人民文学》《钟山》《诗刊》《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作品多篇。著有长篇小说《冬日焰火》、短篇小说集《不虚此行来看你》、诗集《王忆诗选》等多部文集。曾获第三届中国青年诗人奖、第八届上海好童书奖、第十届南京金陵文学奖等。
葫芦
◆◇ 王 忆
1
冷冰冰的铁门从两端一点点缓慢拉开,我看见阴影在他的脸上一寸寸褪去。
终于,在立冬之后碰上一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气温也突然有了回升的迹象,不过只要一说话还是会哈出一口有迹可循的热气。冬天了,总要靠近暖和的地方,门西巷子口裹着银发白胡子酷似“宫崎骏”的老头,这些年还留守在这一片下着馄饨贴着烧饼。我没郑世杰跟他熟,过去这小子总爱混不溜秋地来他这儿喝碗馄饨,有时也会给我带个烧饼回家。今天我也赶了个早,不到七点就到“宫崎骏”馄饨摊打包了一份辣油馄饨带给他。临走时,“宫崎骏”老头让我带话给他,说下回叫他亲自来,免费请他喝馄饨,管够的那种。
天不冷,至少还不是冰冻的时刻,太阳照在身上格外地暖和。那扇几米高的铁门缓慢地从两端拉开,像是一种撕扯,里边的人从一条缝中一点点醒来,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见着光本能地遮了遮突如其来的明朗。
一个挺胸抬头身姿笔直的教官把他送了出来,对我交代完毕,又对着他做了礼节性的警示和祝福。他鞠躬感谢完,回身朝我笑了笑,笑得有些僵硬。我说抱一抱。他象征性地靠了靠我,并没有抱住。
我说:“上车吧。”
他一声不吭地跟着我走,而且离我总有那么一段距离。
我回头问他:“怎么了,突然这么拘谨,又不是几年都没见过。”
他停住,抹了一把鼻头说:“刚出来,多少有点晦气,你得远一点,离你太近不好。”
我想也没想,一把抓住他,没那么多讲究。
上车后,他问我有没有准备口香糖给他,我一时想不起,神情悬了一会才想起来他会晕车,只有嘴里嚼一片口香糖才不难受。很快我的表情就轻松了,打趣他out了吧,现在的车是新能源充电的,车里没有汽油味。他鼻翼一鼓细细一品,笑笑,说自己才进去几年世界就变样了。
他不愿意在车里吃馄饨,怕辣油会溅得到处都是。还说先得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再吃东西。我留意到他刚刚出来时只背了一只帆布包,是我上次带过去给他的,新的。里面大概装了几本书或之前通过的信件,其他没什么可带出来的。这也是几个月前去探视他时,我们商量好的。出来之前,老物件旧衣服,能丢掉的尽量就丢掉,只换一身干净衣服出来,以后任何东西都会是新的。
“今天天儿真好,前几天一直没太阳,就昨天才开始暖和的。”我们朝新民路方向开去,应他的要求,出来后先去宾馆好好洗一洗再进家门。
“老郑在哪儿呢?”他突然严肃起来。
“他在横山镇,在那儿弄了一间房一块地,挺好……”我说话的音量有意渐弱。
“他肯定好了。那么长时间没人管他的那些破玩意,可不得自在了。”
我把车开到宾馆门前。进了门,他问开一间房花了多少钱,“其实开个钟点房就够了,我就洗把澡的工夫。”我没搭他这个茬,拿了房卡直接往房间通道走去。还好,是个一楼的房间。他低头跟着我走,像我小时候贴在他身后的小尾巴,可是现在,他却跟在我后面一晃一晃的。
洗完澡,馄饨已经冷掉了。我问还吃吗?他摇摇头说算了,别再“混混沌沌”的了。
从宾馆出来,我带着他回到我现在住的房子。两居室的精装房,搬进来的时候就想着留一间给他回来住。至于老郑,我原本也没打算管他,大概率他也不想要我去管。
老郑虽说是我和郑世杰的爸,但许多年来,他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只是亲戚,连亲人都算不上。郑世杰憎恨老郑也是从多年前我们的妈离开开始的。用蛮不讲理的话说,要不是老郑对那些破葫芦鬼迷心窍,妈也不至于救不回来。老郑就是个活生生的疯子,葫芦是他的全部生命,生活中任意一个人、一样东西、一顿饭都可以替代。郑世杰曾无数遍问过我:“为什么可以不恨他?”我没有不恨,也没有很恨。自私一点说,他只是他而已。尽管他因此把家毁了。
2
老郑爱折腾葫芦,应该是天生的事儿,论起来要追溯到爷爷甚至太爷那一辈。好多年前,他蹲在那间暗无天日的作坊屋里,整天洗葫芦、掏葫芦、擦葫芦、刻葫芦……动不动就拿这不能保吃不能保喝的玩意说事。
“你们懂个屁,这怎么能是玩意呢?这是艺术,是传承,我干的是匠人的活儿。”
匠人的活儿?说起来真好听。一天到晚拿着个半夜让人撒尿的壶玩,能有多大出息。还壶中有乾坤,还艺术、传承,他怎么好意思开得了口。别说他了,就算是他爹,他爹的爹,都把玩这货,有出息了吗?让家族兴旺了吗!到头来,除了留下门西带院的两间屋子,到他这儿还不是拆没了?
我几岁的时候,经常跑到他的作坊屋里去玩。他要么拿着纸擦葫芦,要么低着头刻葫芦。我总觉得他只是在葫芦上画画,而他画的还是我看不懂的图案。他把洗干净的葫芦挂在院里的晾衣绳上,妈就总埋怨他,说他的葫芦占了晒被子晾衣服的地儿。葫芦在他眼里是大如天的宝物,挂在晾衣绳上是这院里的福气。我老是把他这些宝贝想象成是《葫芦娃》里的各种葫芦娃娃,但再看看他对着妈张牙舞爪的狠样,就觉得他不如动画片里养葫芦的老头善良。老郑太狠,无论是言语或是行为,连对待家人都那么凶煞的人,怎么能善待生在葫芦里的娃娃呢。那会儿,我也躲他远远的。
妈说郑世杰出生后,老郑脸上尽管闪过一丝高兴,但也没有像对葫芦那么绵延情长。郑世杰小时候虽然调皮捣蛋,但也喜欢葫芦,总爱往老郑作坊里钻。老郑有意培养他从小“玩葫芦”的兴趣,醉翁之意无非是打算把手艺传给这小子。老郑觉得,这事本就该单传。这是多么封建庸俗的思想啊,如果单传给我,我又何以见得会做下去。妈的观念一直比我们理性得多,她说雕刻葫芦实际上是门手艺活,你爸就是个手艺人。长大后,郑世杰毫不留情地“扑哧”嘲笑老郑:“就他,那么糙的一个人,还手艺人?”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
老郑是个狠人,狠在他对家里的事从不过问,对我和郑世杰的成长过程从不自知,还狠在经常一出门就是半年六个月不归家。我们问妈他去哪儿了,妈说他去横山镇收葫芦去了。我们都没有去过横山镇,可是听说过横山镇不仅长葫芦,还长西瓜,市场上横山西瓜远比葫芦出名。
夏天,妈从市场上买回一个十斤重的大西瓜放进冰箱里,郑世杰问怎么买这么大个西瓜回来,我们仨也吃不完。妈说你爸这两天该回来了,这天儿太热,留给你爸回来吃。说这话的时候,郑世杰正举着一个葫芦在床上看电视,里面放着“银角大王,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他举着葫芦也在床上假装喊“老郑,你个妖怪,快快进我葫芦里来!”老郑是不是妖怪难说,倒是他一声召唤还真把老郑喊了回来。老郑经常会将他满意的葫芦称为“宝葫芦”,那一只只被他洗净表面打磨光滑,握得称手的作品就是“宝葫芦”基本的标准。也有一些“宝葫芦”被切下一个口,“宝葫芦”就成了“酒葫芦”。大热天老郑破衣烂衫地坐在门槛上乘凉喝酒,妈会炒出一盘花生米端到门口。我和郑世杰溜达回来,又被他差遣到巷子口买几碗馄饨回来吃。郑世杰瞧他歪在门框边上举着葫芦喝老酒,就说这活像个没正经的济公。后来又想想,他可不是济公,济公毕竟是活佛,可以四处游历济世救人。他不是,他不知是哪里的恶魔派来折磨人的。
郑世杰玩葫芦,老郑没意见,但他要折腾葫芦,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接近四十度的天儿,老郑打着赤膊蹬三轮回来,身后是一车的宝贝疙瘩。去了横山镇那么多天,居然一个西瓜也没想到带回来,简直就是个葫芦脑袋。“宝葫芦宝葫芦,快快显灵吧。”老郑动不动就对着那一堆葫芦嘴里没轻没重地念叨。如果问他要显什么灵?他也说不清。
郑世杰听了,直说烦死了,一个家里哪儿哪儿都是葫芦,他那么大一个小伙子居然还跟老妹挤一张床上,说出去要笑死个人。
3
两间房,一个院儿。除了主卧大些,能用一面帘子隔出两段房,院里和西边那间都是老郑的葫芦和工具。老郑把收回来的葫芦一股脑地堆进院里,晚上再从屋里牵出一根电线打着灯,开始洗刷新葫芦,夜里把洗干净的葫芦一个一个挂上晾衣绳,第二天在太阳底下晒。从我们出门上学直到傍晚放学,他就一直窝在他的作坊里一声不吭。可能郑世杰记不清了,而我曾经是认认真真看过他做葫芦的。这过程漫长又细致,加上老郑那副百般狰狞五官庄重的面孔,多像是一场一个人的战斗。
一个完整的葫芦诞生,先要打皮、晾晒、掏籽、刮瓤、煮色、做防渗……最后的最后才能走到烙画雕刻的地步。而烙画雕刻又是做葫芦最高光的时刻,艰难而严肃。十七八岁的郑世杰越发不甘跟我挤一张床上,老郑和我妈一想罢了,终归是大小伙子,得给他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我仍然跟他们住在那间一帘相隔的里屋,唯一让我感到释然的是老郑不在家的十天半月,那些时候这间屋子明显要宽敞太多,毕竟他不在的时候我和妈之间的帘子是不用拉的。然而他一回来,我的内心便会感到不由自主地局促。除了拉帘,还要装作听不见的呼噜声以及他们每隔一段必须例行的生理公事。在那些粗犷的野蛮的纠缠的鼻息和呻吟里,应该会有很多复杂难以启齿的情绪,有男人不认理的倔强,有女人无奈应尽的义务,有一个丈夫对家庭对妻子的“责任”,也有一个妻子对丈夫归来的渴望或是哀求。
此刻逃离了这些混浊声音的郑世杰,又在另一个空间做什么呢?
第二天一大早,打满鸡血的老郑一把将还沉浸在睡梦中的郑世杰薅了起来,随之一阵阵“噼里啪啦”如炸鞭炮声传出半条街,郑世杰光着身子被他抽出皮带追着满院打。很显然,这顿毒打肯定是跟老郑的葫芦有关。这小子半夜懒得去厕所,竟然随手顺了个葫芦痛痛快快撒了一泡。重点是他挑的葫芦,还是老郑刚刚雕刻完成的,上面的图案似乎是祥云和佛像,看样子还没来得及上色。老郑在葫芦面前,是个双膝跪地的虔诚者,但在郑世杰包括我和妈眼前,他恍若一个转世的恶魔,一言不合就刀枪棍棒。郑世杰因为一泡尿,落了个皮开肉绽的下场。我丝毫没有带有夸张污蔑老郑,我早就说过,葫芦对老郑不止是一件实质性的物件,那是他的灵魂。你把他的灵魂弄散了,他不得变成恶鬼惩罚你吗!那一次成了郑世杰记忆里憎恨他的一个关键点,他恨的不是老郑往死里抽他,恨的是老郑翻脸无情连带把妈一块扯进了火坑。我因此也痛恨老郑,痛恨他不讲理,痛恨他把自己放在家里至高无上的位置,更痛恨他为了这么不起眼的一件事将同床共枕的妻子逼到了无可救赎的地步。
收拾完郑世杰,老郑还是不甘心,他不甘心那个葫芦被自己儿子的尿白白糟蹋,他不甘心一个还未完成的葫芦就让小“畜生”儿子玷污了。而一切的源头无非只能从生他的妈那儿算起。我眼睁睁看着他发了疯一样把妈拖进屋里,起初我以为他们只是会为这件事吵一架,或是妈替郑世杰受过被骂一场,我压根想象不到,他竟然借着这事把所有的狂野暴怒一口气发泄在一个女人身上。我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那个场面有多惨烈,只能说那是个一夜之间从翻云覆雨急转至血雨腥风的过程。我哭得孤立无助,仿佛此刻即使世上发生战争都抵挡不住这一场血淋淋的家暴。我拼命冲进屋里去,刚想拉开他们,老郑回身腾出空就踹了我一脚。我哇哇大哭着求他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我越哀求他越暴躁,他把目标转向了我。妈一把将他拉了回去,拼了命叫我赶快跑出去。就在这个崩溃坠入深渊的时刻,血肉模糊的郑世杰从外边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喊,杀人了!快来人救命啊!郑世杰的呼喊传到街上,一群人跟着郑世杰冲进了我们家。
那是二十年前的秋天,到处都是干枯的景象。只因为一个葫芦,妈和郑世杰还有我无一例外都没有逃出老郑的魔爪。我忘不掉他们俩被那么多人拉出来的场景:妈捂着被老郑一拳打破的眼睛,满脸的鲜血直流到衬衣领子里,由深变浅的血色晕染了灰白的画面;老郑被几个力气大的男人衣衫不整地挟持住,依然是疯癫状态,口口声声喊道:“你眼睛被我捅瞎了,我就挖出一只给你!”
我们替妈做主,让她跟老郑离婚。这年头,离婚不丢人,没有一个思维正常的人能接受继续维系一个人格分裂的家庭。妈坐在床边,不吱声,时不时抬起油腻腻的袖套抹泪。
从那以后,老郑也像自我消失般离开了这个家,也许是突然清醒,也许是自知理亏。那年头,一个家庭发生那么不堪入目的行为竟没人想起报警。这个世界怎么能这么愚昧?想来老郑长期以来干的那么多令人发指的行为,我们就觉得他是疯子,凡是沾上跟他葫芦有关的人,都成了他必须要消灭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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