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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5年第4期|杨献平:重复的梦境
来源:《百花洲》2025年第4期 | 杨献平  2025年08月06日08:01

他骑着一匹红白相间的马,马头上还挂着一朵花,身后跟着一群人,有的敲鼓,有的吹唢呐,还有的打钹,成串的红鞭炮响得山川震动,但他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边的青草突然都变成黑色的了,山上树木一律斜着,朝向他和他的马。忽然一阵大风,吹得满地的石头都像是破塑料,在空中翻滚乱飞。正在他惊骇的时候,一座楼房不知道从哪儿飞来,轰隆一声,就落在了一道宽阔的山坳里,墙壁上贴着白色瓷砖,白花花的,煞是明亮。奇怪的是,这楼房四周不见人家,好像是荒山野岭里突然长出来的一样。他扭头正要跑,却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猎枪,站在楼房门前长满向日葵的院子里面,明晃晃的太阳把枪管照得好像一把锃亮的刺刀。咿,这是咋回事哩?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得砰的一声,他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哎呀一声,朱明军猛然醒来,一头大汗。

和曹安安结婚的头天晚上,朱明军做了这样的一个梦。他就说给了爹娘听。爹说,这是个好梦,男人骑着马去迎亲,和现实差不离。娘叹息了一声,说,梦中的山和草变黑了,楼房还呼腾一声,不知道从哪儿来,哎呀,这个……话刚说到这里,爹使劲儿干咳了几声,抢过话头儿说,你娘儿们家知道个啥!

和朱明军订婚的那个女的是曹家庄的曹安安,这个名字很洋气。当初,爹娘就说,现在的人都很会取名字,安安,安安全全,安安定定,安安稳稳,真不赖!而且,那闺女长的模样虽不能说啥百里挑一、十里挑一的话,但那肯定没啥问题。朱明军哼了一声说,这都是你想的,那曹安安可不是啥省油的灯,她这些年,一直在邢台、石家庄、济南、郑州的饭馆里当服务员,据说还在按摩房里干过。你不知道,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就像秋天的落叶,早就狠狠地铺满了他们曹家庄。

爹又说,现在的闺女,哪个在家吃闲饭哩?上学不中的,考大学考不上的,哪个不是出去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你扒拉来扒拉去的话,咱们这片儿没一个好闺女了。谁家的大闺女也不是只等着你,都一二大十了,谁还不谈个恋爱!这闺女家一谈恋爱,就没法说了。

朱明军哼了一声说,不管咋的,俺不想娶那个曹安安当老婆!爹也哼了一声,说,你不靠爹不靠娘,有本事自己带回来一个?买房买车你也自己来,别让俺们给你出一分钱,你能把媳妇儿娶到家,那才算你小子有本事!

朱明军上学上得那叫一个歪瓜裂枣,上面进,全身漏,好不容易读了初中三年级,还没拿到毕业证,就卷着铺盖,去了他姐夫承包的铁矿,当了一个带班的。那时候他十七岁,可是一个鬼机灵,说话、算账,和人打交道之类的,可谓七窍玲珑,人鬼不怕。而他带班没多久,姐夫就让朱明军给他当副手,财务也交到了他手里。可没几年,姐姐说,明军你可是俺亲弟弟啊,你姐夫挣了钱也不是不给你,你自己瞒哄俺,诈骗俺,那性质就变了。

这样一来,亲姐弟就闹掰了。爹娘在当中调和了几次,姐夫总是翻白眼,姐姐也还是一脸秋霜。

离开了姐夫的铁矿,朱明军自己寻了一家铁矿,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贷款承包了下来,一年过去了,没挣到钱,反而往里面贴了不少。要不然,他就可以硬气地对爹说,俺自己娶媳妇了。

想起以前的事情,朱明军不觉后悔。眼看腰包瘪了下去,马上坐吃山空了。村里一直和朱明军要好的朱子亮说,从咱们这往煤矿铁矿贩木头不赖,能挣钱!还说,附近的煤矿铁矿都要木头,他们要往下挖井,挖更多的煤和铁块子,必须得打顶,打顶就得用木头。朱明军说试试也行。

朱子亮不仅和朱明军是一个村子的,还是叔伯兄弟。小时候一起光着屁股撒尿和泥,上树掏鸟蛋长大的,小学和中学还是同学,算是知根知底。两人从农户手里买了一些长短不齐的木头,送到窑坡煤矿以后,矿主很满意,当场结算了钱,虽说比开矿少得多,可也算一个挣钱的门路。两人高兴得到饭馆里喝了个脸红脖子粗外加壮志凌云。沉沉睡了一夜,酒醒后,又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地聚在一起商议,两人空前一致地认为,既然木头能挣钱,要是不下成本的话,那就纯赚了。两人夜里拿了锯条,深更半夜地到林场偷偷砍伐,昼伏夜出了半个来月,又趁着黑夜,把木头拉到矿上。

矿主说,先放下,下次一起结算。

有了第一次的顺利,两人都觉得,结算没啥问题。

回到家,两人如法炮制,专心做起了无本生意。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两人在国有林场锯得汗流浃背、热火朝天时,护林员冷不防跳将出来,把两人抓了现行,扭送到公安局。两人被判了两年徒刑,还每人罚款三万元。两人不仅名声一落千丈,还有了案底。

刑满释放,朱明军和朱子亮重见光明,像两条狗一样,猫着腰,提着心,趁着夜色的遮蔽,半夜回到村子里,又耗子一样各回各家,好几天都垂着脑袋,不敢出门见人。爹娘却一脸安慰地对他说,孩子啊,这不碍事,你的目的也是挣钱,也不是偷盗抢劫、杀人放火!人家都说你这孩子有出息,知道做生意,这年头,谁能挣钱谁就是大爷,就是老子!

爹娘一再这么说,他也就信以为真了。思维一变,天地真的就宽到天边,他也就不再像地鼠一般躲着藏着了。出乎他意料的是,不仅爹娘这么说,见到他的人也说,哎,挣钱路上谁还不栽个跟头哩?你这点事儿最多算个投机倒把,即便坐过牢,那也坐得光明磊落,大丈夫英雄豪杰。

曹安安也早就听说过朱明军坐了牢,和他姐姐姐夫的矛盾等等。爹娘问她个人意见,曹安安说,那个人俺就听说过,倒是一个脑瓜子活泛,能做生意挣钱的。爹却说,坐过牢的人肯定不是个啥好鸟,还给他亲姐姐闹得是扭鼻子扯脸的。娘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老辈子人说透了的,关键看咱闺女的意思。

听了爹娘的话,曹安安说,朱明军本人俺好像见过一次,在班车上,晃了一眼,个子还可以,长得也还行。爹娘一听,就知道曹安安的意思了。等到朱明军请的媒人再次上门,娘就说,明军那孩子还不赖。这年头,知道挣钱,能挣到钱就算很不赖的人了!

这句话相当于表态,媒人一听,心里知道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心里也挺高兴。第二天早上,就去了朱明军家。朱明军的爹高兴得拍了一下大腿,当场拿了五百块钱,递给媒人,说是跑腿费,事成了,另有重谢。朱明军娘的脸阴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说,这事儿,还得看明军本人意见。

爹说,他小子说了不算!

娘说,日子是人家两个过的!你一个当爹的,以后就是靠边站的老公公,你能替孩子过日子?爹挥挥手,像领了圣旨的大将军一般,语气豪壮地说,他小子肯定得答应,除非彩礼钱、城里买房子的还有买车子的钱,都是他狗日的自己掏了。要是还让老子出血汗钱,那就得好好地竖起耳朵,听老子指挥!

朱明军和朱子亮混在一起,还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两人都咬牙切齿说,从哪儿跌倒还要从哪儿爬起来,错了不要紧,重要的是不能错一辈子,更不能穷一辈子。从现在开始,老子必须活成人上人,三十岁前娶老婆生孩子,四十岁一定成为村首富,至少要在生产队百十号人里面财富威望排名第一,最差不能低于第三!

话虽这样说,挣钱还得有办法,有门路。朱明军说,子亮,咱可是难兄难弟,一个村子里长大,那叫两小无猜,一起上学那是同窗,一起做生意,那叫同舟共济,一起坐牢,那叫患难与共。从今往后,咱们不是亲兄弟,是亲亲的兄弟。

朱子亮说,那肯定,俺这个人最笨,不会口吐杏花,你说的,也是俺想说的。

有天晚上,两人喝了一点酒,晕晕乎乎的时候,朱明军给朱子亮说了爹娘给自己找对象的事儿,还说了曹安安的名字。朱子亮端起酒杯,举着一张比红纸还红的脸,眼睛里迸射着火辣辣的羡慕的光芒说,哎呀,这可是好事儿啊,来祝贺你!到时候,俺这个弟弟,可是要打嫂子的油墩啊!

所谓打油墩,即新媳妇过门当晚同村的堂兄弟或者其他表兄弟都可以按住新娘子,各自提了胳膊和腿,把新娘子的屁股往墙上撞。动作就像榨油,所以就叫打油墩。

朱明军脸色黯淡了一下,本来是紫茄子一下子变成了黑茄子,耷拉着脸,一脸沮丧地看着朱子亮说,哎呀,兄弟,你可能也听说了,那个曹安安,哎呀,那个曹安安,嗯,那个曹安安……哎,咋说呢……朱明军欲言又止。

朱子亮一听是曹安安,神色倏然紧了一下,眼珠子转了几下,然后又咧嘴笑着说,虽说那女的名声不太好,可现在的闺女,谁都不是啥光明整洁的省油的灯。你想想啊,咱们这里的男的,连傻子瘸子都抢着娶回家,何况如花似玉的呢?再说了,人说不好的,可能还真好,人不说不好的,可能是真不好。

朱明军嗯了一声,然后说,子亮,你这个话有点意思。

朱子亮嘴角上拉,嘿嘿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咳,别说其他人了,咱俩还不是干过几回那个事儿吗?

朱明军嗯了一声说,子亮,这可是坏事儿,想起来,丢人败兴得很。

正月十五,朱明军和曹安安订婚。媒人说,择日不如撞日。南太行乡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女双方要是都同意,就挑一个晚上,当然也是黄道吉日,由媒人带着男方和男方的爹娘,带上一条红颜色的枕巾,里面包上五千块钱,一起到女方家,由男方递给女方,女方接了,就算应了这门亲事。

朱明军爹租了一台面包车,天还没开始黑下来,一家人吃了饭,就出发了。面包车跑起来也飞快,只是从公路到曹家庄的小路难走,坑坑洼洼,都是夏天暴雨时候冲出来的壕沟,还夹杂着乱石和虚土。好不容易爬到村里,曹安安的爹娘已经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袖着手等着了。看到车来,曹安安的娘先是迎了上去。车门一开,双方就是一顿寒暄,脸都笑成了几朵严重发黑的鸡冠花。

曹安安的爹娘早就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这是对人起码的尊重。虽说心里有鬼不大愿意,临到场上,朱明军还是有些局促和腼腆。毕竟,这是人生大事,而且,他之前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所谓人生头一遭,心情既兴奋,又有点说不清楚的沮丧。双方坐定,话声渐歇,媒人才开口对曹安安的爹娘说,嗯,这不是,俩孩子也都挺愿意,你们两家也都挺般配的,咱们就让俩孩子见见面,相互拉呱拉呱,他们两个都没啥意见了,咱们就把这事儿定下来。

媒人话音刚落,朱明军的爹就笑着说,哎呀,俺明军这孩子也挺愿意的,你们家的丫头那可是好人才啊,长得好,还懂事儿。这个话,显然是客套,曹安安的爹娘当然也都心知肚明。但这个场面上,也都只能说点好听话。

曹安安的娘说,孩子大了,都要结婚成家,可俗话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孩子们的事儿,当父母的一辈子操心操不完啊!

曹安安的娘的这番话,实际上为自己以后悔婚、退婚留了余地,这也是女方爹娘在这个场面上惯常说的话,也就是凡事留有余地;再者,也可以借机向男方家多要彩礼钱,多提其他方面的条件。朱明军的爹娘当然也懂,当年,他们嫁闺女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朱明军的娘接话说,可不就是咋的!这孩子们的事儿,咱们当爹娘的,一辈子可有操不完的心!

媒人看着朱明军,一脸微笑说,明军,看看安安在哪儿,你俩单独说说话去。朱明军嗯了一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看了一下未来老丈人和老丈母娘。老丈母娘心领神会,说,安安在隔壁哩!说完,从炕沿上把屁股挪下来,径直出了门。媒人朝朱明军使了一个眼色,朱明军领会,紧跟着也出了门。

曹安安的房间干净明亮,还有一股香味,好像是香水,朱明军愣怔了一下,那味道他好像在哪儿闻到过。曹安安在床边站着,两只手交叉在小腹处,手指拧成了麻花状。曹安安的娘说,妮子,这就是朱明军,这事儿你也点头了。人家也来了,你俩再了解了解,要是行,过一会儿,都到俺和你爹的屋里来。曹安安依旧低着头嗯了一声。

面对曹安安,自己未来的媳妇,朱明军也有点心慌意乱,尤其看到曹安安那副娇羞的模样,心跳得怦怦的。两人隔着两米多长的屋地沉默了一会儿,曹安安开口说,你看俺这个人咋样?听了这句话,朱明军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又想起别人传的那些带色的闲话,心情忽然沉了下来,然后支吾说,不赖!

不赖的意思就是好。这句话刚出口,朱明军的脑子兀自一片恍惚。

此后的很多天,朱明军总是想起订婚当晚对曹安安说的那句话。村人都说,有了对象不愁娶,订婚的当年腊月,朱明军和曹安安就结了婚。那些天,朱子亮在朱明军家帮忙,搬桌子、摆凳子、给女方和男方的亲戚朋友端饭端菜,每天都忙到夜里十二点以后才回去。曹安安嫁过来的当天晚上,朱子亮本来也想和村里那些小伙子一起打新娘的油墩,可因为这时候村里人大部分出去打工了,都还没回来,帮忙的人太少,他就一直在帮忙,跑东跑西,或者替人招呼客人,间或,还得陪着喝上几杯酒。

结婚第二天晚上,客走人散,为了感谢朱子亮的尽心,爹娘都说,酒菜剩得还多,人家子亮也在咱家忙里忙外,叫人家来吃顿饭,也算还个人情。

朱明军也觉得朱子亮很够义气,再加上两人难兄难弟的特殊关系,爹娘的话音未落,就扭头去了朱子亮的家。

朱子亮和朱明军同在一个村子,两家隔了一道小山岭。朱明军一路小跑,哈着腰,爬上一道小路,站在一棵老柏树下面,扯开嗓子就喊朱子亮的名字。朱子亮的爹娘也盖起了一座小洋楼,人都说,朱子亮家能盖起楼房,全凭着他在县里当局长的亲叔叔。要不然,就凭朱子亮爹娘那窝囊劲儿,三辈子也住不起楼房。

此时的朱子亮穿着一件黄大衣,正在院子里抡着斧头劈柴。正是腊月,北风吹得院子内外的草木呜呜叫,声音凄怆而又尖厉。朱明军喊了几声,朱子亮没听到。朱明军又甩开大步子走到朱子亮家的院子里。朱明军说明来意。朱子亮却又有点为难地说,哎呀,你家刚办了喜事儿,不好再去添麻烦。朱明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声说,哎呀你咋和俺客气起来了,这不对啊!

朱子亮叹息一声,看着朱明军焦急而又真诚的脸,说,那好吧。

两人一起走的时候,朱明军说,子亮,咋和俺生分了?

朱子亮支吾了一下,说,明军,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也和俺不一样了,你都娶了媳妇,可俺呢?

朱明军说,那有啥?

朱子亮说,上次俺爹娘请了个媒人,去对面南街村说媒,人家一听是俺, 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朱明军说,谁啊?

朱子亮说,李秀才家的大闺女。

朱明军说,咳,那个李秀才,自觉得读了几本书,就整天之乎者也,好像旧时代的一个老学究。事实上啊,他那人,举着的脑袋跟个糨糊一样,整天板着脸,看这个不顺眼,那个胡扯蛋,世上就他一个好!照俺说啊,你别理他。再说,东方不亮西方亮,谁家门上的钟不让敲哩。

朱明军的新房子内外张灯结彩,两盏大红灯笼挂在门口,再加上红对联、红门帘,喜庆的气氛顿铺张开来,一进门,就感觉热烘烘的。饭菜的香味在整个房间里,像心怀不轨的盗贼一样流窜。曹安安依旧是一袭红衣,脖子上包着的,也是红围巾,正在弓着腰,在煤火炉子上炒菜。见朱子亮进来,曹安安抬头看了一眼,随口说了一句,来了啊!

这是礼道,南太行乡村人家,有外人到家里来,不管远近,家里所有人都要笑着跟人家打个招呼。虽然没啥意思,但代表着家人不嫌弃来客,要是有人不打招呼,再熟悉的客人也觉得自己不受欢迎似的。

刚打了招呼,回头扒拉菜的时候,曹安安忽然扭转头,盯着朱子亮看了一下,心里掠过一丝凉意。朱子亮第一次见到朱明军的新娘子,也犯了嘀咕,心想,这人咋这么眼熟呢?

两人这一照面,心里就都翻了浪花。朱子亮脑子急速旋转,想了一会儿,然后兀自哦了一声。朱明军笑着拧开一瓶白酒,拿了两只杯子,分别倒满,招呼朱子亮坐下以后,端起酒杯,说,子亮你可是辛苦了,帮了俺好几天的忙,来,咱哥俩喝上一杯,去去寒气,暖暖身子。这时候,朱子亮的眼角一直瞟着曹安安,听朱明军这么说,才扭转脸,看着朱明军,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把酒倒进了嘴里。

南太行乡村有个规矩,闺女出嫁当天,爹娘不去送,其他的叔叔婶子、大伯大娘和姑姑姑父、小姨姨父等去。第三天,爹娘和主要近亲去,在闺女婆家吃喝一顿,再把自己的闺女接回娘家。叫司仪有两层意思:一个是爹娘去亲家把自己的闺女接回娘家来,这是明面儿上的,暗里是怕两个年轻人刚懂得男女之事,不节制,伤了身子;再一个是向婆家证实自己的闺女娘家有势力,明着暗着警告男方要好生对待自己的闺女。不管咋说,叫司仪之后,从此开始,两个人就算有了家,要正儿八经地开始过日子了。

按道理朱子亮也该再去帮忙,可当朱明军到他家,他爹娘却说,朱子亮去县里他叔叔家了。朱明军心里荡了一下,暗自嘀咕说,子亮这是咋的了?以前,上山打柴都要给俺说一下的,这一次去县里也不说一声。想起那晚朱子亮所说的话,心情先是黯淡了一下,思忖了一会儿,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

朱明军对曹安安不满意,新婚第一晚,他就感觉到了,心像是遭冰雹乱砸了的三月的玉茭苗,难受得惨不忍睹。完事后,一个人歪到一边生闷气,曹安安似乎也觉察到了啥,好长时间也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曹安安叫了一声明军,然后把自己整个热乎乎的身子,赤溜溜地贴在了他的怀里。朱明军就有点不知所措,开始手臂张着,没去迎合曹安安。曹安安又像蛇一样盘缩在他的胸脯前,小声地、一遍遍地喊着明军明军。

朱明军也是二十大几的人,又经常在外面跑,在县里和外地,也有过几回男女之事,当然是花钱的那种,当然也粗略地知道其中一个门道。

曹安安似乎猜中了朱明军的心思,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很多事情越解释越糟糕。过了一会儿,她又像鱼一样在朱明军身上游弋,嘴巴在朱明军的脸上脖子上乱亲,朱明军哪里受过这样的挑逗,两人又如胶似漆了一阵子,曹安安才说,明军,放心,从今往后,俺就是你一个人的!

朱明军嗯了一声,心里也想,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男男女女的,哪个不是早早就把自己交给了别人。男人这样,女人也是这样。

人就怕自我劝解,就像前些年他和朱子亮偷伐国有林场树木,后来坐牢,第一次回到村里,起初耗子一样躲着不敢见人,爹娘的一番话,就替他捅破了那一层心魔。第二天一大早,曹安安故伎重演,又把朱明军惹得欲罢不能,两人又在床上纠缠了很久,直到娘在外面喊两人起来吃早饭,才恋恋不舍地穿衣起来。

年味越来越浓,家家户户都在贴对联、炸油糕的时候,朱子亮才回来。以往,每次从外地回到家的当晚,朱子亮就去找朱明军聊天去了。可这一次,直到第三天,朱明军才知道朱子亮回来了。朱明军想也没想,起身就往门外走。曹安安说,你去哪?朱明军说,听说子亮回来了,俺去看看他。

曹安安哦了一声,眼神游弋地说,这都啥时候了,又冷路又滑,明儿再去呗!

朱明军说,俺和子亮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两人好得跟钢蛋和铁蛋一样,他回来了,俺理应去看看。曹安安却说,他能有啥事儿!朱明军说,还是去看看好。话还没说完,就撩开红门帘,朝外面走去。

此时的朱子亮刚吃了饭,从爹娘屋里出来。他早就厌倦了爹娘的唠叨,一天到晚就是唉声叹气,说他媳妇不好找,眼看就奔三十了,再找不到媳妇儿,可能就是一辈子光棍了。

朱子亮何尝不想找个媳妇,可媳妇哪有那么好找的?差的他心里不接受,好的人家不愿意下嫁给他,尽管亲叔叔在县里是个官儿,可人人都知道,不论啥事儿,都是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再说,叔叔也退居二线了,手里也早没了实权,要不然,他这次去托叔叔找个活儿干,即使给人看大门,也不至于让他亲侄子空手而归。

走到院子里,朱明军就喊朱子亮名字,朱子亮正在火炉边烤火,听到朱明军的声音就随口应了一声。朱明军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进了朱子亮单身一人的房间。刚坐下,朱明军就责怪说,咋回来也不说一声啊?朱子亮神色沉闷地看了一眼朱明军,低声说,哎呀,你这都是成家的人了,就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了。朱明军说,子亮你这是不把俺当哥们儿了,咱俩谁跟谁,不管到啥时候,都是好兄弟、铁哥们!朱子亮又嗯了一声,说,那肯定的。

两人说着话,天也黑了下来。朱明军觉得,朱子亮和他说话不像以前那样爽利和直接了,总是欲言又止,而且眼神有些飘忽。朱子亮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积极回应和讨论了。两个人围着火炉子,都是朱明军在说,朱子亮不是哼哼就是哈哈,不做正面回应。朱明军有点生气,说,子亮你这是咋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啊。

朱子亮嗯了一声,说,明军,俺这几天状态不好,脑袋不清醒。

朱明军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地说,去卫生所看看,不舒服就要看医生,千万别自己拖着啊。那你先歇着,等你好了,咱俩谋划谋划明年的事儿。

朱子亮嗯了一声,说,行,咱俩都好好想想再说。

回到家里,朱明军就对曹安安说了朱子亮的异常。

曹安安嗯了一声,说,明军,俺实话给你说,那个朱子亮,我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儿别扭,到底啥原因,俺自己也说不清楚。要俺说啊,既然他这样,你以后就少和他来往。

朱明军咦了一声,睁大眼睛,盯着曹安安说,咋了,你俩以前见过?曹安安的神色明显慌张了一下,扭转头的时候说,那咋能?俺嫁到你家来才见到这个人。

结婚就好像百花刹那盛开,婚后的生活是由绚烂归于平静的过程。这句话是朱明军在一个电视剧里看到的,当时就复述给了曹安安。这时候,曹安安已经有了身孕。朱明军谋划着跟朱子亮一起去外地先打工,然后再找个机会,可没想到,朱子亮不哼不哈地去了县城,在一家宾馆当保安。

朱明军有点生气,就到大队部门口,用公用电话给朱子亮打了过去,好久,才传来急促的跑步声。朱明军劈头盖脸地说,你找了工作咋不说一声?朱子亮支吾了一下说,俺叔叔说得急,俺来得也急,这不,就没给你打招呼。朱明军说,子亮,咱可是难兄难弟啊!

朱子亮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朱明军又说,咋了?

朱子亮支吾了一下说,俺得上岗了,以后再说啊!就撂下了电话。

甩着步子回到家,朱明军内心还有些沮丧。曹安安说,又咋了?朱明军说了朱子亮的情况。曹安安说,明军,这人再亲,也都是各过各的日子,人家子亮没错,你做啥事儿都连带上人家。你以为人家愿意跟你一起,其实呢,人家可能不是这样想的。

尽管曹安安说得有道理,但朱明军还是有点想不通。

县里面粉厂招工,朱明军觉得,在家也是坐吃山空,再说,曹安安又怀上了孩子,马上就要有一大笔花销。爹娘也觉得,先找个活儿干多少挣点钱,也算是个好事。第二天,朱明军就带了行李,去了面粉厂。第二个月回来,买回来一个手机,对曹安安说,现在这个东西很方便,俺想你了,或者有啥事儿了,俺就给你电话,你不用出门,就能跟俺说话。

几天后,又要回面粉厂上班的前一晚,朱明军去爹娘屋里坐了一会儿,爹娘还是那套老话,让他注意安全,跟在一起的工人搞好关系等等。

朱明军说,那肯定的,你两老就放心吧。

临出门的时候,娘却把他叫住了,一脸迷惑地看着他说,有件事,俺想了半天,还是觉得给你说下好。

朱明军说,娘,啥事儿,您就直说呗!

娘压低声音,对朱明军说,前些天,朱子亮也回来过一回。有天傍晚,俺从村后面的田里回来,正过棌树林的时候,听到两人在吵架,声音不大,可是吵得很厉害。那男的声音好像朱子亮,女的……像你家的安安。也不知道为啥吵,吵的啥。俺回来,到你家,安安那时候没在,门是锁着哩!

朱明军骤然呆住,全身发紧。娘又说,看起来,朱子亮和咱家安安,以前就见过,关系可能还不一般。这个事儿,你上点心。可是呢,千万别说给安安听!孩子,你也是快三十岁的男人了,遇到事儿别莽撞!

爹也插嘴说,嗯,你娘说得对哩!有些事儿,不是你说了就好,两口子也是这样,不说反而更好。

朱明军嗯了一声,又回身坐在爹娘屋里的椅子上,仰起头,看了看烟熏火燎的房梁,又看看水泥地面,咬了咬嘴唇,晃了晃脑袋,然后起身,也没给爹娘打招呼,就甩着大步子走出了门槛。

当天晚上,朱明军又做了一个梦。一个男人骑着一匹红白相间的马,马头上还绑着一朵大红花。身后跟着一群人,有的敲鼓,有的吹唢呐,还有的打钹,成串的红鞭炮响得震天撼地,但他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不知走了多久,路边的青草都变成黑色的了,山上树木一律斜着,朝向他和他的马,还有后面的那群人。突然一阵大风,呼呼地,吹得满地的石头都像是破塑料,在空中乱飞。正在诧异,一座楼房不知道从哪儿飞来,轰隆一声,就落在了一道宽阔的山坳里,墙壁上贴着白色的瓷砖,看着白花花的。这楼房四周不见其他人家,好像是从荒山野岭里突然长出来那样。他的心跳了几下,只见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支猎枪,站在楼房门前长满向日葵的院子里面,明晃晃的太阳把枪管照得好像一把锃亮的刺刀。咿,这是咋回事?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得砰的一声,他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掉进一片酸枣丛里,扎得满身都是尖刺,疼得他哎呀大叫一声。

朱明军猛然醒来,身上热汗直冒。他觉得这个梦很蹊跷,好像有点意思,又觉得没啥意思。他翻了几个身,大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家,困意袭来的时候,他忽然又想起和曹安安结婚前一晚做的那个梦。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现居成都。先后从军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作品见于《天涯》《人民文学》《花城》等刊。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一等奖、首届朱自清散文奖、第20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