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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3期|盛可以:失语症漫记(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芙蓉》2025年第3期 | 盛可以  2025年08月13日08:03

在描述那件事情之前,请开动脑筋大胆想象,某一天热爱说话的小城人嗓子突然不能发声,嘴巴不能说话,人们不能交谈,不能对视,像幽灵飘忽无声。昔日热闹喧嚣的街头,没有了呼喊欢笑、愤怒、谩骂、赞美夸奖、诽谤奚落、流言蜚语、阿谀奉承,没有了假话谎话、真话实话、甜言蜜语、连哄带骗,也没有了慷慨陈词、鼓舞人心、令昏昏欲睡者清醒振奋……喝酒划拳喧闹叫嚣的人在家里像狗一样默默地啃咬着骨头,所有人的嘴里只能发出咀嚼的声响……人世间只剩下车声、雷声、雨声、撞击声、倒坍声、崩溃声,以及各种动物的鸣叫。人们自然也无法谈论饭馆凶杀案件背后的暗箱操作,不能议论庇护凶手的人黑钱堆在地下室难见天日,而失去独子的可怜夫妻也哭不出声音……四线小城的消息很容易封锁,城门一关将坏事锁在家里,后来谁向外人说起也不会有人相信,就像读者现在听到也会认为所谓的失语症是天方夜谭。当时唯一认为这种突发性失语症具有高度传染性的医生死了,他提出的科学看法遭到辟谣,但本市的权威专家对这种失语症也没有清晰的解释。

这样的想象似乎就是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听者可能会说,故事的趣味性也许是在于其异乎寻常,如果脱离了现实的逻辑信口雌黄就不值得一听。但生活总会超乎想象,没有人敢说生活从不脱轨永远合乎逻辑这样的话,谁也不能把世界局限在自己的认知范围里。

在蒋毛饭店吃饭碰到熟人,端着酒杯去隔壁叙旧认识新朋套近乎,同时应酬几个包间,建立和稳固关系人情是饭店一景,食客们高谈阔论、放声大笑、劝酒碰杯,或闹中取静慎重私语,达成光明或不光明的交易。那天晚上最繁忙的是一个国字脸、单眼皮的中年男人,在三个包间里进进出出,应酬不同圈子的江湖朋友,但他那只特立独行的左眼仿佛清冷的月亮高悬天幕,右眼因此凝聚了诚挚的热情与活力,显得特别聚光有神采,经过酒精浸泡的嗓音缓慢低哑,说起话来稳重可信,与那种一沾酒精就原形毕露不成体统的人恰好相反,听声音就感觉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

这时候故意卖关子会弄巧成拙,因为任何多年前见过这张脸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是李小民,那只拒绝合作的左眼更是佐证。他是那个名叫金凤的低智哑女的邻居,唯一的童年伙伴,也是她人生中货真价实的唯一朋友。多年后重现,人生的挫折并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记,没有隐藏的乖戾或不健康的情绪,如果不是他本人不避讳也不隐瞒自己坐过牢,还拿这事自我打趣,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劳改历史。他这种坦荡不消说也为他赢得了尊重——当然不排除有的尊重是冲着他那副成功人士的做派来的。

蒋毛饭店的老板毛蓉根据众多饭局中释放的消息,拼凑出李小民这几十年的人生脉络,尤其是他的地摊发迹史。当然他的钱财不能与富得流油的地产商相比,那些空手套白狼的人签块地皮转手就获利上亿,他李小民不过是个坐过牢的乡下人,脚下的路完全是靠自己两条腿跑出来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李小民出狱,正值农民工进城谋生的热潮,一村一村的青壮年抛下了种不出希望的田地像蒲公英飘散落在城市里,水泥森林显然是很难扎根的土壤,只有极少数能在砖缝中生长发芽勉强成活——不过风水轮流转,几十年后乡下人进城谋生的风气衰落,经济下滑,工厂倒闭,建筑物停止生长,返乡种地成了新趋势——李小民用他在劳改时磨砺得皮粗茧厚的双手和结实的身板成了一名建筑工人,他知道越累越脏的活挣得越少越没奔头,眼睛从未停止观察周围寻找脱离苦力的机会。

李小民偶然被一个假古董贩子相中,下班后就穿着那身泥浆白灰的工装替他销售满是锈迹或黄泥的假玩意,神秘兮兮地低声将顾客引到僻静处骗说是自己参与挖墓顺出来的家伙。这样的诱饵难得有鱼咬钩,一旦咬钩弄到一条就抵得上干十天八天的苦力,不过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待在老地方容易等来拳头与麻烦。

这种事李小民没干多久因之本身也不是长久之计,不过这直接启发了他光明正大做买卖的想法,于是就有了摆地摊倒卖春联年画的创业之初。那时候他的胃里头填满了蒋毛包子铺的食物。蒋毛包子铺是蒋毛饭店的前身。或许是有过最初开店的艰难经历,毛蓉对李小民深怀理解与同情,她总会多给他一两个包子,加两勺米饭,不时允许他赊账,甚至都不记在账本上,还发动亲戚朋友光顾李小民的地摊,店里只张贴他的春联年画,算是免费广告。后来李小民从广东沿海进货,几乎垄断方圆几十里的春联年画,地摊变门面,经营范围扩展到丝袜、电子表,以及各种新鲜的小商品,雇人送货或上门销售。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所有勤奋肯干的人翻过千禧年几乎都完成了最初的财富积累,连蒋看这种就着昏黄灯光一个个搓捏出来的包子,都获得了应有的利润打下了在资本市场扩张的牢固基础。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平迅速攀升,人们带着一肚子油水满世界游山玩水,连四线小城人也有了谈论国内外物价生活风土人情展示眼界的资本。李小民发迹后去过很多国家,但很少拿来与自己的国家两相比较,几乎闭口不提自己外出的见闻感想,似乎只对眼下的生意感兴趣。

连蒋毛饭店的服务员都知道,李小民监狱劳改后的唯一后遗症便是嗜肉如命,尤其是肥润的蒜泥白肉、梅菜扣肉、红烧肉、东坡肉,端上桌肥肉颤动、油光可鉴令他满脸欢愉。厨师也知道凡是李小民的菜单一定挑选肥肉偏多的食材,甚至会特别准备大块全肥带皮的投他所好,优待这个从包子铺开始存在的忠实老顾客。但李小民的私生活没人能说得清楚。毫无疑问那顶劳改犯的帽子多少犯了姑娘们的忌,到三十多岁攒了点钱,再加上时间的涂抹,那顶帽子才渐渐颜色淡化,他勉强结了婚,可那个不幸的女人却患了乳腺癌,没做几天健康妻子,双乳切除后获得新生,五年前复发撒手归天,与病魔抗争一生都没有机会怀孕生子。李小民成了鳏夫,人们认为这是一个成功男人的解脱与新生,以他的经济实力,这周围百里地的年轻姑娘随他挑选,一个有钱人的劳改史比屁股上的一粒痦子更不起眼,更何况当年那是子虚乌有的罪名。

在与病妻的婚姻中,李小民的身边从未出现过关系暧昧的女性,这方面没有人说三道四。一个拥有资产的男人通常有额外的性生活,甚至私生子,即便是四线小城的情况也不例外,他们很容易与那些皮肤雪白紧致、脸上满是物质欲望的姑娘一拍即合——她们知道自己好看,也知道如何利用那转瞬即逝的美。因此有钱有权仍私生活干净反倒是令人费解的,无怪乎有人说李小民的下半身在劳改营冰冷的淤泥中废了,这个乡下人没文化,情商低脑子笨,做生意不过是走了狗屎运。但毛蓉并不持这样的观点,超过六十年人生阅历的她确信李小民天性朴实善良,早年家破人亡形成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有些固执的偏见属于正常,值得一提的是他格外遵诺重感情,毛蓉说他:可以托孤。

现在聚焦包间看看李小民座上的宾客。十二位的旋转桌中心是玫瑰百合混搭的鲜花,象征着饭局的档次。不难判断戴眼镜的是文化人,带着愤世嫉俗的尖锐;部门小头目养尊处优状很难完全放下身架;头发像细细的面条笔直下垂的电视台主持人曾经拿过地区歌手大赛一等奖,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鹤立鸡群。如果及时将目光从年轻貌美的主持人脸上移开,就会发现一个圆圆的女人十分面熟——没错,她就是喜鹊,多年前洗脚中心那个喜欢制订学习计划的上进的圆脸姑娘。喜鹊作为艺名早成为历史,基本没人知道,现在她是人们嘴里的李老师,姓李名倍喜,这个名字散发着一股临世的欢欣气氛。现在的她算是个崭新的人物,一个圆圆的来自乡下的洗脚姑娘,变成了一个圆圆的年届不惑的大学副教授,她的奋斗史值得仔细刻画但得在她自己的地盘上。没准某一天她自己或者她身边的某位爱舞文弄墨的好友会以此为题材写本励志故事,当然里面不会有她如何成为师范大学老师那种未经证实的八卦,重点在于她如何鲤鱼跳龙门一步步实现自己的人生计划,拿到研究生学位。

毛蓉将李倍喜介绍给李小民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说起来过去他们有几回在蒋毛包子铺碰过面,但彼时都处在生活最初的挣扎中没加注意,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因为两个人都还没找到自己。李倍喜一贯喜欢草莽英雄,李小民是草莽无疑,是否英雄则取决于对方是否赞同并欣赏他的行为,比如他反对某化工厂造成的环境污染。李倍喜对李小民真正动心正是从共同关注环境污染问题开始的。熟悉李倍喜的人知道她的口才与自信往往在三杯白酒之后如虎添翼,此时的言论远比课堂上精彩奔放。在男性掌握话语权、女性通常起修饰作用的酒局中,李倍喜是个例外,她激情雄辩、头脑清醒、思路清晰、鱼尾纹灵活闪现。

晚上十点钟四线小城的饭馆统统打烊,四周尘埃落定,间或有车辆划过落寞的街道,轮胎摩擦出静夜的声音。蒋毛饭店的招牌依旧明亮。李小民的饭局按理也当接近尾声。有些人提前离席,剩下的几个通常是意犹未尽,最终吃着残酒说些与灵魂有关的话,仿佛前面的热闹都是铺垫都是逢场作戏。现在包间里除了李小民和李倍喜,还有一位戴眼镜的女记者和两个面色凝重的中年男人,他们正讨论一些严肃的话题。毛蓉打完哈欠端着果盘进了包间,亲自赠送也难免含有礼貌催客的意思。但当时几个人聊到点子上,没意识到时间已晚,反倒拉住毛蓉坐下。

毛蓉不受驯服的花白头发仍像钢丝根根笔直,而眼里尽是仁慈与宽容,即便李小民喝了酒说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竟然谈论起污水流向。她知道他们总是需要在这样的空谈中喝酒提神,有时还会弄出摩拳擦掌的英雄气概,这群日子过得不错的人一通不平之鸣后才会真正酒足饭饱。

事情就是这时发生的。新来的单眼皮、吊梢眼、皮肤黝黑的服务员将下酒菜小炒腊猪嘴端上桌,发现李小民微笑着看她,四目相接姑娘抿嘴一笑。李小民感叹小姑娘长得像他乡下的邻居哑女,他想接着描述那个多年前的哑巴小邻居,但他的嘴里突然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嘴巴一张一合。后来有人说起李小民当时的样子,像一条缺氧的鱼,左眼仁高悬几乎藏匿不见,右眼珠突起将要迸裂,他挣扎着努力发出声音,好像一匹老马费劲地拉扯陷进烂泥的车轮,渐渐额头上青筋暴起面色转红一副突然中风的样子。他喝了一口水,喉咙里却仿佛被烈酒灼烧,痛得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李倍喜当即陪李小民去看了急诊,值班医生用一根小木片压住李小民散发酒味的大舌头,手电筒白光直射隧道口般漆黑的咽喉,扫一眼,放下木片和手电筒,双手捏了捏他的腮腺,然后娴熟地开了两盒消炎清凉含片,同时建议他白天再看专科医生做喉镜检查排除病变——也就是癌症的可能。急诊医生后面那句话不过是惯常的职责措辞,但往往会加重患者的心理负担,李小民的表情也体现了这一点。正是这次意外促使两人的关系从心动升级为行动,本打算回家的李倍喜见状上了李小民的车,进了李小民的家,当晚在李小民那宽阔清冷的大床上敛声屏息亲热三次。每次休息的间隙,李倍喜就聊自己过去的一段情感,说起怎么曲曲折折,她青春耗尽,那人仍在婚姻中,而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仍在等待。李小民只能用手指头说话,心情复杂地在她身上捏来捏去,摸遍她身体上所有的圆以及其他几何图形,把它们统统弄热,直到她停止说话开始下一场交欢。

一夜癫狂耗尽了下半夜的黑暗,直到窗户发白才偃旗息鼓,这对加起来九十岁的男女睡死过去,直到中午才恢复精力。李倍喜醒来就问李小民能开口说话了不,但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她又问了一遍,李小民惊奇无声的表情证实她也失声了。李倍喜没有停止说话,仿佛多试几次这台老爷车的发动机就能打着火开动起来,结果看上去就像一个默剧演员不遗余力地表演,直到李小民打断她,打着手势说起床吃点东西一起去医院,他还指了指他的耳朵,耳膜像被什么击打发出嘭嘭声,严重影响了听力,过去他得过中耳炎、咽喉炎、鼻窦炎,但都没出现过这种异常情况,他担心会聋掉。

他们起来吃了点东西准备去医院,忽然灵魂发热,于是在厨房里交欢,厨房冰冷坚硬的环境不尽如人意,事情无疾而终,他们回到床上意欲成功地完成本次交欢,谁也不想带着某种失败的遗憾走进光天化日。不幸的是整个下午事情都没有得出结果,直到天黑时分李小民才以垂死般的抽搐宣告胜利。

第二天上午,这对加起来九十岁的男女张大嘴巴比手画脚表达了看喉咙的意思,挂号室中年妇女鄙夷的神态表明,他们是乡巴佬看病不懂得预约挂号,实行网上预约都五六年了,又说一下子这么多人出现毛病,不知道是不是自来水出了问题。小城人都记得十几年前自来水里曾经流出食脑变形虫,事情闹得挺大,新任市长趁机炒掉了自来水公司的头安插了自己的人,虽说是以权谋私,但也迅速解决了饮水问题。

小城的便利在于关系网四通八达,李小民一个短信解决了看诊问题,那位普通话标准的电视台主持人的姨妈是妇产科主任,妇产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对女人来说正常情况下一生要光顾很多次,对医院来说那相当于顶梁柱、摇钱树,别的科室医生都要买账的,所以找到妇产科也就拿到通往各科室的钥匙——人们常常这样互相帮助。

头发稀少、面目清瘦、花斑繁密的老医生——退休再返聘回岗,面部肌肉因人生卸下了包括提拔、评职称在内的各种竞争焦虑而松弛淡泊——相当和蔼可亲地将这对加起来九十岁的男女安顿在办公桌边。他并不问患者有何不适,只是列举各种症状,然后向患者求证,他说的那几个特征李小民都点了头,但李倍喜除了发不出声音没有任何不适,唯一让她难受的是有话憋着说不出来。

老医生眉头紧锁表示他从医五十年治疗过千万个患者,但首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认为这个病症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甚至很可能不属于身体疾病,而是一种新型的精神心理疾病,比如因潜在的恐惧、孤独、空虚、绝望等重重压力导致失语并发症。老医生只能建议患者大量饮水、保持沉默——从心理上、意识上都不要试图说话,那会让发音部位不由自主地配合,因而无法得到彻底的休息与调整——但此时的老医生已经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平,他原以为自己对一切病因了如指掌,它们弄出的动静,也如础润而雨,月晕而风,一望即知。

老医生接下来的问题比较私人化。先是问这对加起来九十岁的男女最近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见了什么,闻了什么,失声前说了什么,吃了什么。这对男女对视一眼,表情略微尴尬。他们可以说出在蒋毛饭店吃下的野山鸡、麻辣小龙虾、菱角炒肉、凉拌老虎菜、剁辣椒松花皮蛋,可是下半夜在被窝里吃过的东西不知当讲不当讲,如果隐瞒真相是否会影响医生判断。世界上的病因基本上是可追根溯源的,除了个别未解的疑难杂症。

李小民在纸上写下他近日的行程活动,包括一周两次到访化工厂的经历,李倍喜在心里梳理来龙去脉,清理逻辑关系。李小民是在蒋毛饭店出现问题的,而她是在夜里吃了李小民之后失声的——假设这个疾病有传染性,那十有八九是李小民传染的。因为她最近和往常一样在学校食堂吃住教学,除了蒋毛饭店的饭菜,唯一吃过的特别东西,是长在李小民身上的——李倍喜不知道如何向老医生描述这种事,手里的圆珠笔笔尖迟迟落不到纸上,直到李小民将他的叙述交给老医生,她才字斟句酌地写下一个陈述句:我怀疑这种失声具有传染性。

老医生书写患者病历。他打字的迟缓让人感觉那种事对一个老人是持久深入的折磨。作为一个经电脑学校培训出来盲打五笔的老手,李倍喜一眼就看出老医生用的是拼音输入法,这个讲了一辈子方言的老人丝毫没受方言的影响,他反复使用删除键纠正错误的拼音,以至于那个删除键的磨损格外明显。但无论如何这是值得敬佩的,他能用电脑给患者看诊建档,而像他这种年纪的老人多数连电脑都没摸过。事实上老医生并没花太长时间给这对加起来年纪九十岁的男女看诊,他好像已有足够的了解对这个突发病胸有成竹,轻易推算出李小民是零号病人,他的失声时间比所有的患者都早。

老医生继续用僵硬枯瘦的手指敲响键盘,显然正录入一些重要信息。他看起来面色凝重,两次用手掌阻挡了患者递过来的问话,请这对加起来九十岁的男女少安毋躁。于是两只李姓雌雄手在桌沿下亲昵攀谈起来,两双眼睛不时相视一笑,对夜里发生的疯狂心照不宣——那种属于年轻人的激情,在他们的人生中头一回发生——幸福甜蜜覆盖了失声问题,看诊这样的小插曲相当于情侣的短途旅行,途中不免情深意浓。不过她健康得近乎无聊,让老医生扫兴,仿佛自己的想法没有得到佐证,他扔出去的小木片与垃圾桶碰撞出刺耳的声音。

老医生双手离开键盘时吐了一口长气,再次说这事有些奇怪超出了他的知识经验,需要更多临床病例获得更多信息来做分析研究:比如野味是否带有什么病菌,其他一起用餐的人是什么情况;比如65度的烈酒浇下去会不会灼伤声带;比如化工厂是否存在辐射影响,化工厂周围的水质、土壤什么状况……比如长期没有性生活的人忽然彻夜不停地亲热,是否会突然打乱身体规律——这一条是李倍喜想说但没敢提的,那不可描述的夜晚太癫狂,她多次感到眩晕、虚脱、口干舌燥——也许是高潮卷走了她的声音。

老医生又说这没什么可担心的,即便真的哑巴了,也只是改变交流方式,对生活影响不大。但老医生看上去并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这番说辞不过是一种客套,好比人们出于善意对一个面有菜色的重病患者违心地说出您看上去气色不错这样的话来。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对加起来九十岁的男女灵魂出窍恍惚间听到老医生这么喃喃自语。出于观念上的羞涩——中年人在外面举止亲昵容易遭白眼——两只李姓手各自安分地待在大腿上,坐姿端正留神聆听。但老医生嘴巴紧闭,脸色不知是过于严肃还是疲惫,显得更为苍老。

打印机吱吱地呻吟,慢慢呕吐出白色诊单。

患者像雨后的蘑菇在诊室外无声生长。他们的确是蘑菇,是哑了的蘑菇,这些蘑菇的生存仰赖天气与土地而不是个人意志,它们长在地里不能挪动,在哪儿生就在哪儿死,拥挤的空间里脑袋长不圆、躯干长不粗、形体脆弱一掐就断。蘑菇自己觉得它们是自然的,大多数人轻松平静,甚至面带微笑,用乱七八糟的手语和别人交谈,少数几个人抓拧着嘴巴,因为过于长久的等待感到焦躁不耐烦。但相比肿瘤医院那些面色凝重、和死神斡旋的病人,简直算得上轻松愉悦。在蘑菇们还没听说失声会传染的时候,医院已经设立失声门诊与其他科室隔开。少数敏感的人隐约对这一措施产生怀疑,但因失语终究是小事,未往深处想。此时众多的临床病例使老医生从迷雾中理出线索,患者呈几何级增长的事实显示其传染性,但医学专家找不到传染途径,也就不能从科学上证明它有传染性。

老医生经历了烟雾缭绕、烟蒂成堆的思考——明知病毒就是一个狡猾的罪犯但苦于没有证据——这也让他流水式无聊的看诊工作忽然有了挑战与乐趣。他在这个无关紧要的科室干了大半生,从没发生过重要的事情,没治死过人,也没挽救过生命,没有事故,也没有锦旗,他的技艺就像雄伟装潢工程中那个负责抹平砖缝线的工人一样无关紧要,但没有这个工人清理砖缝踢脚线,整个工程将算不上精致完美。如今终于有件大事发生在他专业主攻的部位,老医生岂会敷衍混过。

老医生特意看了《神探福尔摩斯》,学习他寻找蛛丝马迹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从一个人的鞋子与走路的姿势判断某人职业,从一只怀表推断个人身份及爱好,甚至通过死者的表情将凶手锁定为出租马车车夫……神探的思维模式开启了老医生的想象之门。他想,既然人是由肉身和灵魂组成的,病毒这东西如果不在肉体里,势必活在灵魂中。这一大胆设想一下子解释了现实的谜团,并得到临床佐证。当他确定蒋毛饭店那个单眼皮、吊梢眼的服务员,因与零号病人李小民四目对接而失语,他毫不怀疑活跃在灵魂中的病毒通过眼神传染,目光接触超过一秒,就会触碰灵魂,病毒就有充足的时间跳向新的宿主。但这一发现被视为昏聩之语且遭同人窃笑,说他老想拿医学杰出贡献奖,想得精神都异常了。

预防传染必须阻断眼神交流,避免与他人眼神接触,这很难控制,而且说话不看对方的眼睛,会显得猥琐,像个心虚的贼,破坏人类形象。最安全简易的设备是戴墨镜,“黑玻璃”将有效阻止人与人的眼神交流,切断传染途径。老医生本人是在配墨镜时失语的,事先毫无征兆。当时眼镜店的小伙子说他戴上墨镜像归国华侨,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便知道自己已经染病。

关于失语症的小道消息隐约在街巷流动。过去总有谣言在小城风起人心惶惶,比如专门用糖果拐骗小孩的人贩子,比如专门用艾滋病针头到处扎人的坏蛋……而失语症戴墨镜更像是商家销货的馊主意,聪明的人一下子就能听到钱响。人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墨镜开始走俏。少数人抛开流氓才戴墨镜的刻板印象,在鼻梁上架起了墨镜,更多的人认为这种事应该听电视里的说法。

小城秋冬多是阴雨晦暗,人们戴上墨镜后所见近乎漆黑,行动缓慢仿佛盲人。这时的人们仍是轻松的,心中尚无恐惧,甚至可说在失语症开始的初期,生活呈现一片前所未有的欢快,而乐趣是那些忽然不能说话的人带来的。生活照旧,又略有不同,仿佛有一头怪兽隐匿在空气中随时会跳将出来。不管有没有发病,人们都在尝试各种各样的土方偏方,导致一些东西莫名其妙地变得金贵,价格攀升渐渐如稀世珍宝。

关于传染以及墨镜预防传染的事也随风飘荡无从考证,有人闻风囤货使墨镜紧俏难求,普通墨镜由一副十几块飙涨到几百上千。人们像无头苍蝇瞎飞乱撞,眼巴巴地盯着电视屏幕渴望新闻主播指点迷津。有一天晚上,终于有个敦实朴素的人物出来安抚人心:失语症不过是某种季节性的炎症,多喝水少说话,不吃油腻辛辣不吃烧烤煎炸,症状自然消除,不必担心。但第二天便有死亡的消息从肉贩子那里传出。肉贩子戴着墨镜挥舞砍刀将排骨剁得咔咔脆响不像造谣的样子。小贩们惧怕他的砍刀似的,纷纷认同他的态度:能不能说话倒在其次,命只有一条绝对马虎不得。

虽不明白为什么戴墨镜,而不是挡嘴巴,小贩们还是立刻用各种办法蒙上了自己的眼睛:有墨镜的戴上了墨镜;省钱的蒙上一块黑布,通过布纹隐约模糊的光线干活,双手连摸带碰;聪明的将老花镜涂上一层墨水……他们开始拒收现金,付款用二维码,做好所有的保护措施然后听天由命。他们不能躲在家里,比起死亡威胁这类虚无缥缈的危险,生存是更实际紧迫的问题。

单眼皮、吊梢眼的服务员在李小民饭局之后第三天哑了,两天后毛蓉也说不出话来,不到一个星期,蒋毛饭店就有五个人失声。此时的蒋看正在乡下,给一个百岁亲戚祝寿,观赏草台班子敲锣打鼓唱大戏,带着那条老狗东嗅西嗅,打算玩上十天半月。他曾接到毛蓉询问归期的短信,蒋看自己也没个准,出门没两天就被老婆一条短信打破行程计划,这把年纪了搞得像年轻人谈恋爱,女方咳个嗽就赶紧献殷勤被人笑话。当然蒋看并不是真的顾虑这些,他无非是贪恋乡下的散漫清静,田野风光,连他的老狗都控制不住兴奋在乡间小道奔跑起来。他作为一个内心深藏乡村秘密记忆的老知青,更有难以抑制的东西在血液里奔流。他只有在下乡的时候才能让回忆无拘无束,放开想一想那张清晰而又模糊的面孔,仰望夜空看着星星念出某个姑娘的名字,设想某种假如之后的不同人生。

蒋看辞别乡亲回城,在城门外遇阻,马路被封堵,想出城的人聚集在关口像风拢到水边的漂浮垃圾。几个戴墨镜的壮年在关卡障碍边审问路人查看证件。一个户口在外地而被禁止进城的人吵吵闹闹、骂骂咧咧说自己有家不让回,最终被人一顿拳脚收拾老实。有聪明人将戴墨镜的拉到一边私语密谋,塞给几张钞票顺利过关。一个戴墨镜的弓腰高个儿查了蒋看的身份证,登记了家庭住址,要求交十块钱领一块黑眼罩,因为文件规定所有人在公共场所必须蒙上眼睛,违者罚款,或以危害公共安全罪拘留。弓腰高个儿最后还善意提醒蒋看,尽管黑布蒙上了眼睛,仍要避免看别人的眼睛,个别超级传播者的眼神极具穿透力,防不胜防。

这些眼睛藏起来的人让蒋看有种失明感,而眼神传播之类的胡话又让他满脸疑惑,无所适从。仅仅为了避免罚款,他老老实实蒙上了黑眼罩,视线昏暗,模糊隐约中看见人们行动迟缓,鬼鬼祟祟。他几乎是摸索着上了公交车。隐约看见车里尽是蒙眼人。没有人交谈。公交车仿佛开向死亡之途,静寂中散发出墓穴般的不祥气息。

蒋看给妻子发信息时发现手机没有信号,汽车驶入城中心仍然无法联络。昔日繁华的商业街上行人稀少,商店开着但没有顾客。间或几个戴墨镜或黑眼罩的人路过。街边挂着标语横幅,禁止在公共场合交谈,做好眼睛防护,勿与他人眼神接触。

白发三七开、穿着精致的蒋看一路上恍惚迷糊,直到看见蒋毛饭店大门上一个大白叉封条,顿时浑身一激灵,括约肌失控漏出少许尿液。他首先想到饭店的税务,他曾经鼓励妻子偷税漏税,但妻子可能被抓。正在他身体到处濡湿时,一辆小货车停在旁边,下来一个戴墨镜的壮汉,手拿长杆网兜二话不说将蒋看的金毛老狗舀起来扔进货车,仿佛捡拾垃圾。蒋看拽下眼罩迈开两条尚且利索的老腿追赶且大喊大叫,只得到一股车尾青烟。一个半小时后他回到住宅小区,平时客气卑微的门卫戴着墨镜,勒令蒋看蒙上黑布,又装模作样地问住几栋几号门,并郑重地写在纸上。

传言到蒋看耳朵里没怎么走样,的确是那么回事,一些重要的失语症患者全被关在精神病院中。过去几天不时听到有人死亡的消息,即便通信网络中断后消息无法传递,人们脑海里仍然能接收到死亡的暗示。

人们害怕的不是哑掉,而是死亡。

精神病人感染病毒也许是件好事,他们恐怖的号叫、神经质的呓语,以及各种胡说八道的噪声,将得到永久消除,世界的某一部分将获得太平安宁。蒋看还不知道妻子被隔离在精神病院,目前这一连串的事情像一个玩笑,他的情绪还在迷惘中,直到在沙发坐定看见金毛老狗的饭钵,这才为那条老狗伤心起来。

那些人冒充执法人员,声称狗带病毒到处捕狗,甚至从主人的怀里抢夺可怜的小畜生,它们最终会被卖到集市流入餐馆,成为冬季滋补食材统统被人吃掉。这些人往后会无耻地吹嘘一条狗卖好几百,就跟在地上捡钱似的,甚至讥笑有的人为了一条狗,哭得比死了老娘还伤心,对于个别为狗拼命的人,只要放出上面规定这样的话来,就能让他们瘫倒在地。更多的混混趁乱在路上拦截挖冬鳝的人,说黄鳝有病毒,上面规定一律没收,然后转身卖给饭馆;有些混混在市场专抢山鸡野鸭,顺便摸一把女人的屁股。总之这些往日苍白的混混拥有了世上最鲜艳的日子。那几个月遍地商机,其他行业也因祸得福,倒卖墨镜、眼罩、黑布料的日进斗金,各种药从肺部到肛门的价格疯涨,连痔疮药都翻了个番。此外,公共娱乐场所包括卡拉OK之类的群聚场所关闭之后避孕套销量陡增。

当灾难降临的时候,有些人反而如鱼得水。

蒋看洗脸梳头间仍不觉得事态严重,揣上没有信号的手机,打算出去打听一下妻子的隔离点,给她送点什么东西过去。老实说妻子哑掉了并不算灾难,他受够了她的声音,这些年他无数次希望她能够安静下来,闭上她聒噪的嘴,别老提她当年创建包子铺的伟大英明,踩几年三轮车落下老来腿痛的病——这使得蒋看亏欠于她,俯首听命,更何况还有她的足智多谋使蒋家烟火有续。

蒋看不是多么讨厌妻子,只要她闭上嘴巴安静下来,没想到愿望忽然就实现了,妻子成了最早失语的五个人之一。

失语症病毒潜伏在灵魂中。“灵魂说”给小城人带来骚动和冲击,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除了身体还有灵魂——而且这个可有可无、虚无缥缈的东西竟然隐藏着致死的病毒。有些人开始思考灵魂的形状,试图触摸自己和伴侣的灵魂感觉其温凉,更多的人依旧浑浑噩噩懒得去想灵魂是个什么东西,既然灵魂像器官一样每个人都有,医生们总归有办法对症下药。某些头脑清醒的人会发出疑问:灵魂是怎么存活的,人们吃饭喝水、营养补充是否能被灵魂吸收,什么药物作用于生病的灵魂,什么是最好的预防措施,怎么才能产生抗体……

另外,有科学工作者正在做一项调查,根据患者失语一刻所说的词汇,统计出哪些词语带着传染病菌,以便禁止使用或者进行语义改良。这应该是失语症上的第二个重大发现,按照传染等级程度,发现了比如爱、道德、良心、仁义、飞翔、公平等词语疑似重度敏感,一些传染程度较低的词,比如慈祥、感情、思考、信任等会造成明显不适。为避免碰到病毒,人们小心行事,一向粗里粗气的小城人说话不免也斯文起来,有些词语从日常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小空白,或者一声哼哼。也有专家认为失语可能通过声音传播,要求人们避免近距离对话,但当人们蒙着眼隔几米大声说话,仍发生了传染情况之后,便彻底禁止交谈。

失语症感染的初期很难察觉,其微妙的区别只有患者自己心里清楚,但没有哪个感染者愿意主动隔离与家人分开,被限制活动失去自由。医生还没找到测试灵魂的有效方法,很难确定病毒在这座小城传播到了什么程度,但重度感染者的统计基本准确,因为失声无法隐瞒,失语后肤色变蓝、嘴皮乌青,多半会被街坊邻居发现。

想象一下那些说不出话的人,他们的整个灵魂表面长满荆棘似的毒刺,毒刺的尖端渗出毒汁——没错,就像一个毒蜂巢,只不过这些毒针五颜六色像水草一样柔美——这是医学专家对病毒的分析想象,他们将这种想象绘成图打印出来用于宣传防御。人们通过这张图认识了灵魂的样子,只是仍然感觉不到自己与灵魂的关系,很难抛开那种看戏的心态。有些轻症患者偶尔能发出轻细微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礼貌斯文,如果不加倍小心就会转成重症瞬间失语。

有些人原本不爱说话,有些人本来就无话可说,失语不是什么大事。看到别人说不出话也只是觉得好玩。不过因为失语致死的可能性,他们采取的保护措施比任何人都更严密,甚至用整块黑布从头上罩下来,将自己裹在黑暗中与世隔绝,他们的身影像欧洲古代僧侣教徒,使这座小城掠过宗教的神秘气息。

英国脱欧、巴格达迪被击毙之类的国际大事对小城人来说就是鸡毛蒜皮。巴基斯坦小镇九百名儿童感染艾滋病毒,没有医生资质非法行医的泛滥注射可能导致了感染加速,这件事引起小城人的共鸣,他们着实在电视机前抱怨了几分钟,而天文学家发现宇宙黑洞这种新闻等于背景噪声,多数人都不会放下手上的活计扭头看一眼电视屏幕。

人们高度赞赏小城大手笔防止失语症传染的部署无懈可击。大到城市运转小到生活细节都有明文细则做指导,人们只须照章行事。比如以社区为单位收缴防疫费用,定制合乎规格的统一眼罩墨镜成本太高,有条件的个人可以自主购买,凡会写字的个人都会获发一本印有编号的对话本和一支圆珠笔便于交流。人们随身携带本子和笔,不时拿出来写上几行,像一个灵感突发的诗人。不许抹涂内容和撕掉任何纸页,本子写满需要上交存档,再领取新的本子。故意在纸上涂鸦、画小人、写脏话的受到警告,撕掉纸页的要接受调查,并因此失去防疫补助,吃不到五花肉——五花肉是小城人的命,隔几天不来一顿五花肉炒辣椒或者梅菜扣肉,就会耳鸣目眩、心里发慌。而戴眼罩之后各工种的工作效率大打折扣,屠夫的行动明显不如猪机敏,不是割伤手指头就是砸了脚,往常开肠破肚半个钟头处理完一头猪,蒙眼后需要大半天,这导致猪肉供不应求价格上涨。为保持公平及资源合理分配,不得不实行五花肉购买实名制,那些在对话本上做手脚,或违反防疫规定的人会上五花肉黑名单。一个文具店垄断了笔记簿供应。一些人获得五花肉的额外配给。困难时期总有些人比之前吃得更好,比别人过得更舒服。

【作者简介:盛可以,女,1973年生,湖南益阳人。著有《北妹》《水乳》《野蛮生长》《女佣手记》《息壤》等十一部长篇小说,以及《福地》《女猫》《建筑伦理学》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作品被译为多国文字在海外出版发行单行本。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