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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村:我有幸见证网络文学的风起云涌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舒晋瑜  2025年08月05日09:18

2024年第一期的《上海文学》出现了一个新专栏“结网纪事”,作家陈村刊发《从电脑说起》,回忆自己1992年买电脑之后的故事,我读得兴致盎然。

原来陈村在电脑上挖地雷、接龙、炸鱼,跟女儿玩大富翁,跟儿子玩暴力摩托,自己开飞机,飞上去就无法降落只能坠毁;原来他在电脑上下围棋,俞斌九段创作的单机版软件,他可将对手吃得一个子不剩(没料到多年后所有棋手被电脑羞辱)。上网后还是下围棋,ID“杀一盘吗”,下得“无可救药,赢了还想赢,想升级,输了想扳回,遇到那种无赖恨得要爬进屏幕揍他”。

他用电脑写的第一篇文章叫《和电脑生气》,如今仍不厌其烦地宣传电脑,写过《电脑献辞》《为电脑发烧》《相逢在西派埃》《我和电脑》《不玩太亏》《和电脑游戏》……

很长时间没读陈村的文字,一读仍爱不释手。还是那个陈村,小说之外,被称为网络文学师爷的陈村,在网络世界里嬉笑怒骂洒脱率真的陈村,今年陆续推出《走通大渡河》《结网纪事》等作品。中华读书报近日专访陈村,让我们重新走近他博大而风趣的精神世界。

作家陈村。杨乐山水摄影

陈村,1954年生于上海。回族。本名杨遗华。1971年赴安徽省无为县农村插队落户。1975年病退回沪,在里弄生产组做工。1977年参加高考,来年入学上海师范学院政教系专科。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0年大学毕业,任上海市政二公司职工学校教员。1985年任职于上海作家协会,2013年当选副主席。2014年当选上海网络作家协会会长,2015 年退休。1999 年起在榕树下、99 书城等网站兼职,任艺术总监、版主、总版主等。出版《陈村文集》,长篇小说《鲜花和》《从前》等,中短篇小说集《走通大渡河》《少男少女,一共七个》等,散文集《今夜的孤独》《生活风景》《陈村碎语》《五根日记》等。

中华读书报:自1999年起,您先后在榕树下、99书城等网站兼职,还是上海网络作家协会首届会长,曾任《网文新观察》主编,近来又在《上海文学》开辟“结网纪事”专栏。作为最早一批参与、见证网络发展的作家,您如何评价网络文学的发展与变化?

陈村:网络文学发展到今天,它的规模和影响力远远超出当年的预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大做强,其中有硬件软件的支持,也有中国人与文学的亲和。全球也就是这块土地上,作品海啸般涌出。文学写作成为一个人人可能参与的现象级活动,令人目不暇接。我作为一个较早的参与者,有幸见证了它的风起云涌。

当然,文学除了广度还有深度。期待更多的好作家、好作品的出现。出不了李白杜甫,全唐诗就黯淡许多。没有曹雪芹,中国小说也就难以谈论海拔。

中华读书报:最早成名的那些网络作家,有的转行,有的转向传统写作。一代又一代的网络作家在成长。您还一直关注网络文学吗?

陈村:我常翻看一些作品和介绍,翻看一些专著和评论,关注网络文学的走向。前两年当网络小说奖的评委,看作品多些。现在因眼睛的问题,无法阅读很长的作品。网络作家非常辛苦,他们和网站合作走出了一条前无古人的路。

中华读书报:您做了很多积极的推进网络文学的事和文艺实验。

陈村:我对文学将如何变异很好奇,对打破文学的传统圈层有兴趣,期待新的元素加入。新的观念和形式,在网上容易萌芽。网上也是人性的锚地。我乐于观察人,更多是一个“目击者”,东看西看。当过十年论坛版主,在网络一线感受人性的折腾。可以认为我在拾掇花园,也可认为我在打扫厕所。

中华读书报:《结网纪事》要结集出版了,能具体谈谈吗?

陈村:书中的文章在一年半中陆续写成,以专栏形式发表在《上海文学》杂志2024年各期和2025年1-5期,一共十七篇。所记的事情大致是从购买电脑的1992年到我退休的2015年。发表在杂志上时无图。《上海文学》发到其微信公众号时,我为它们配上了相关图片。这两个月,我重读文章,个别地方做了修正和润饰。

刚才,我在网上发现一本《勇往直前》的图文书,作者中有吴亮和朱新建。他们也是我书中重重写到的人物。可叹的是,朱爷早已病故,老吴亮正在护理院。那么滔滔不绝的人,一个无法再开口,一个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人世就是这样。

我的电脑中有个文件名叫《逝者》,记着一百多名朋友和熟人,按去世时间排列,标注生卒年月。排成很长的队列,触目惊心。最后一个是我,有生年尚无卒年,我先写在文中,算是自首,免得我死了没人帮我加上。

确实是自首,我不期待永生。不忌讳谈生死。只是想起那些亡故的朋友常常痛心。那是何等有趣的人。我们玩得那么开心,我们以为那样的日子会天长地久。说停就停了。趁自己还能写字,就再写上几个字吧,这是我写此专栏的动力。

中华读书报:在《结网纪事》中,我们看到了很多诸如《唇枪舌剑与称兄道弟》那样的过往旧事。今天重提,您觉得有何价值和意义?

陈村:如果要研究一个时期的生态,论坛和其他社交平台是最好的标本。人们在那里展示自己,有惺惺相惜,也有冲撞和格斗。论坛上短兵相接,理论上全世界都可同步看到,对斗士和观众都是一种刺激。这中间有不少精彩的表现,但它好像写在沙滩上,海潮一来扫除干净。我在《上海文学》写了一年半的专栏,无非是捡几个贝壳,给大家看看大海的馈赠。我很早就呼吁,希望图书馆档案馆系统能收藏网络的资讯。

那些往事,当事人自己都可能忘记了。重看这些记录,可以反刍,哪些身段漂亮,哪几步不漂亮。还应与人为善,我没有写绝。

中华读书报:记录的都是跟电脑和网络相关的事情吗?

陈村:中心情节发生在我当论坛版主的十年。在论坛内外认识许多人,听说许多人际关系。很有看头。谁的一生不这样呢?写成文字,告诫自己与人为善,且将红眼翻作白眼或干脆闭眼。我们再能,有的东西写不了,有的事情别去写,那些不是东西的东西不纠缠。做人都做成了老头,尽管离耳顺的境界尚远,但稍稍懂了一点悖论,看到南辕北辙,自然有点胸闷。

不仅是我,还有许多作家,最熟悉的最想写的东西从来不写。列夫·托尔斯泰写了那么多文字,但是令他晚年出走寻死的心绪他不写。不是虚伪,而是无奈吧,不让自己与他人受伤。只有强大到毕加索,才能肆无忌惮去画不雅的画。蛮横到詹姆斯·乔伊斯,才写那些令人心知肚明的信。一般人经不起伤害,会抑郁,会癫狂,要以花遮面,要靠滤镜生存。人到底是什么?我在论坛看到的比书本上多一点,杂一点,像听鬼故事,网络是个害人精。

中华读书报:您如何看今天的网络?

陈村:更加说不清了。人工智能这个熊孩子,捣毁人类预设的前景。从文学,到人类,到世界,到宇宙,这个地球不知它将转向哪里。既然无法知道,也就淡定吧。还有生死相伴,可能真是一种幸福。

中华读书报:《结网纪事》之后您打算做什么?

陈村:从发表第一篇文字算起,我的写作履历已经过了半个世纪。目力、体力和脑力迅速衰退,作为一个创作者,早晚会停车。我接着想做的事情是给自己做一个作品年表,编一个年谱,留给孩子,让他们看一眼自己的父亲是怎么就活得七颠八倒鸡零狗碎的。

中华读书报:最近,河南文艺出版社推出的“百年中篇小说名家经典”丛书,收入了您的三篇代表作。《走通大渡河》围绕叙事者在探访大渡河时看到的惊心动魄的景象,用时空交错、思绪跳跃的手法写出了大渡河的野性,描绘了当年踏勘队员如何驯服这条烈性的河,走通这条古老而神秘的河。能借此谈谈您的叙事特点吗?

陈村:我曾在20世纪80年代去大渡河采访林业工人,去海南岛采访地矿员工,去青海花土沟采访石油工人,还去过西沙群岛。在现场听他们的故事,看他们劳作,对这些生活工作在森林、矿区、海岛和戈壁滩的弟兄们肃然起敬。艰苦、寂寞、危险,家庭不完整。我去去就走了,他们长年累月。这些写作用什么手法不重要,追寻的是真实感,回到现场。

中华读书报:先锋作家走到今天也各自为阵,但继续坚持写作的作家仍保持着创新与探索。从1979年发表作品到今天,46年过去了,您如何评价自己的创作?

陈村:所谓先锋是为文学开道。没有新的元素加入,文学将死亡。不喜欢重复自己。我曾在文体上做过一些实验,奢望能在文学既存的美之外加上几个补丁,有一点歪曲。我对自己作品的期待是它们无可替代。顺便说说,我对网络上未见梦想中的小众写作有点失望,追求点击,取悦读者,已成为无坚不摧的台风。

中华读书报:《美女岛》是一篇荒诞小说,借虚构的、不合常理的故事来表现美的高傲以及美如何被毁灭。评论家何向阳在“重读陈村”时提到“怀疑我真的读懂过他吗?”您觉得自己的小说难懂吗?在碎片化阅读的当下,如何有效阅读陈村小说。您愿意和读者交流一下吗?

陈村:谢谢何向阳的阅读和评论。她非常真诚,有思想,读作品有困惑。我不喜欢无论什么作品都可用套路来解释的批评家。

我自己觉得《美女岛》的故事最好的表达是改编成一台芭蕾。小美女们蹦蹦跳跳将一个喜剧演成了悲剧。那么神奇的岛只能炸了。有多人曾联系我说要改编戏剧和影视,因故没继续下去。那就再等等。在如今医美盛行的年头,突然变美的故事容易被理解了。我曾说,如果真有岛上仙水的存在,其他的进程一定就像我写的。这是非常写实的作品。人类本性如此,只会这样存在。

我写好了,他人读不读毫无办法。按我无礼的说法:不读陈村是他的损失,不是作者的损失。

中华读书报:在网络世界浸淫多年,您的心态是不是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毕竟网络读者也在更新换代。您如何看待网络对自己的影响?

陈村:因为互联网出其不意的出现,我的后半生完全走偏了。过于贪玩,乐此不疲。当然我不后悔。网络让我看到人性的深处,看到生命的悖论,看到世界的丰富。网络不仅仅是文学。它是人类生活的一个镜像和预言,是地球人的心心念念。人生苦短,也因自己的慵懒,无法去做更多的事情,很是遗憾。

中华读书报:您曾是“躺着读书”论坛版主,为什么要起这么个名儿?

陈村:我在躺着读书和小众菜园两个论坛板块上耗费了十年,自己最喜欢的是去天涯社区玩。榕树下的躺着读书曾是个熙熙攘攘的地方,有许多文学青年在线,本是我写过的一篇短文的标题。

我在文中说:“读书的最佳姿势不是在课桌前,而是枕上。凡读书人都知此诀窍。身体安静了,脑瓜才活跃得起来。何况读书也是一类占有,当然以躺卧为首选姿势。能有资格躺在自己身边的,不能不是密友。自己能不拘礼仪躺着相会的,也是密友。无拘无束的,平平等等的,心心相印的。推想开去,放在床头而不嫌的,必是人们心爱的物件。烟民将香烟放于枕边,匪徒将手枪置于枕下。尽管书刊既不能防身,也抽它不着,爱书的人依然不弃不嫌,朝夕为伴,犹如永恒的蜜月。”

“我爱好书。好书和好女子一样。你不能一五一十地说出它的短长,只有一种想与之亲近的冲动。当你将身子放平,带着思想的欲望和摩挲书页的快感与其共享你生命中的时间时,你将无意追寻任何意义和见识,你只有一份过后才能体味的愉快。”

中华读书报:您有枕边书吗?

陈村:我床边是个书架,床头有许多书,很杂。例如叶兆言《璩家花园》,吴亮《夭折的记忆》,德国人写的《隐疾:名人与人格障碍》,蒋原伦《诸子论诸子:先秦文化窥豹》,何向阳《刹那》等。收到新书,我都翻一下。

中华读书报:有什么书改变了您的人生吗?

陈村:人像一段木头,经过一本本书的斧正,渐渐成型,有了面目。我二十来岁的时候读到惠特曼《草叶集选》(楚图南译),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傅雷译),正是读它们的好时候。年轻的困难是找到自己,书帮了我。有这样的书为伴,自己不能太无聊。

中华读书报:哪一本书对您的影响最大?激发您写作欲望的书呢?

陈村: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鲁迅全集》。我通读过鲁迅先生的全部创作。但激发我写作欲望的是那些烂书,写得那么差还出版再版,我要写一个给他们看看。近来我在网上挖坟,看看前辈作家写过什么烂作,以此告诫自己。我也欢迎后生们看出我作品的不足为训。

中华读书报: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喜欢快是慢读?

陈村:当年借书不易,限时限刻要还,所以读得很快,更没空写笔记。那些不急着还的书,我会抄下来。抄过唐诗,也抄过《草叶集选》。

中华读书报: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陈村:最理想的状态是想读的书就在手边,身边有个大大的图书室(包括存放在硬盘上的电子书),网上可以搜索到想读的书刊。必须读许多种书,宇宙天地、动植物、人类,读自己读不懂但有兴趣的专业书,少读或不读流行的书,算命的书。以前都是躺着阅读,现在面对屏幕常常坐读。我的体验,读书最好的时候是生个不致命的毛病,住院期间,平时看不下去的普鲁斯特顿时熠熠闪光。

中华读书报: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陈村:我会翻看一些读过的书。我喜欢《阿Q正传》《红楼梦》《湘行散记》《佩德罗·帕拉莫》等,看见它们就会翻看一会。

中华读书报:回顾您的阅读生活,经历了怎样的变化?网络时代是否没有时间读纸质书了?

陈村:年轻时候读书是最好的,它的营养滋养一生。有了互联网后,读闲书少了。一是大量时间被网络耗用,二是人生的困惑溢出书本,更愿意多看看面前真实的社会和人生,看科技的新发现。重要的是意愿,只要想读,总会有时间的。

中华读书报:您有崇拜的作家吗?

陈村:我有不少敬重的中外作家。私心最崇敬的是鲁迅先生。

中华读书报:对您来说,写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陈村:写作可以另造一个世界,让自己透透气。可以有机会站在他人的立场来看世界。可以去找真实的自己。可以发现自己的无能。

中华读书报: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见到谁?

陈村:我十分想念史铁生。很想再跟他一起抽烟,聊天。

中华读书报: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陈村:我以前回答过这样的问题,还是那三本:围棋棋谱,人体摄影,自己的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