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白云
我童年的家离我童年的学校很近。从我家小区走出来后左拐,再朝北走上几步就到校门口了。上下学距离近,对孩子来说按理是个优势,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喜欢。因为大部分同学之间的友谊,不是在校内,而是在放学后才建立的。眼见着他们搭伴一起回家,在逛音像店买磁带、啃棒冰和分享炸里脊的过程中亲厚起来,有了固定的“组合”或者打闹时的“暗语”,我觉得来不及了,但能怪谁呢,是我没参与。
事实上,我真正离开学校的时间和他们不一样,我妈妈就在这所学校任教,因此放学后,我总是从学生所在的教学楼走到老师所在的办公楼等她一起下班。整个校园,尤其是操场和游乐园一带,在等待我妈下班的那一两个钟头里,完全属于我一个人。
白天要排队才能上的秋千或者滑梯,此刻我可以一个人玩到尽兴,我在花园里逛了一圈又一圈,认识了每一种植物。至于平时同学不能碰的雕塑,我可以翻进去骑在上头——反正没人看到。我也把盆栽里的一串红一根根拔下来啜里头的花蜜。但尽兴的尽头,一切开始变得索然无味……到了秋天,落日时间变早,有时还没等到我妈下班,天已经暗了下来。我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看头顶升起的白色月亮轮廓逐渐清晰,看远处居民楼里灯光一盏盏亮起,一户一户人家,影子在窗内晃动,他们应该是到家做饭了,远处的夕阳转为黛色,像群山的轮廓,给城市的市井生活带来一点自然的淡影。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当夜色浓郁到把一切都弄得看不清时,我会觉得忧伤。
我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留意到吴老师的。
我十来岁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出头,光头,个子挺高,皮肤白得好像终日不见阳光。他和其他老师很少在一块,总避着人似的独来独往,衣服在瘦削的身体上晃来晃去。有时我在操场玩到天都黑了,会看见他一个人拿着毛巾、牙刷杯、脸盆去操场边那个专供孩子体育课后洗手的露天水斗处洗漱。
明明教学楼和办公楼里每层都有卫生间,为什么他非要来这个露天水斗呢。真古怪。我远远看着他,看到他极庄重地刷着牙,严谨得好像在核对机密器械似的,然后挺直身体,抖开毛巾弄湿,挤干,再次展开毛巾,有条不紊地折叠起来,从额头开始往下,先捏鼻子,再搓脸,然后是耳廓、耳垂,傲然如做一番祭祀。我从操场的另一端悄悄走近他,忽然大叫一声“吴老师好”,他冷不丁被我吓了一跳,搞不懂为什么这个点还有学生在校园。他略带疑惑地确认着周边的环境,过了好一会,他看我还盯着他,这才欠身回答:“好,好,你好。”
未成年的学生其实和小兽一样,是凭直觉知道哪些老师是可以欺负哪些是不能的。吴老师平时只给高年级的学生上数学课,和我们全无交集。但有一阵,学校里开兴趣班,吴老师来给我们上围棋课,预定要上一学期的课,后来只上了两节课就匆匆结束。吴老师说话声音很轻,口音浓重,而且一上来就说气目空地,我们完全听不懂,自然大家就闹起来,而他搓着粉笔,一只手留着很长的指甲,站在讲台后,几乎是央求着“静一静”,课堂纪律一点没镇住,他自己脸先红了,带着一种无计可施的表情。
这种兴趣班结束后,大家散了。我又一个人在校园里逛来逛去。
渐渐进进出出的老师都认识我,我也认识他们每个人。有时我们也一起在食堂吃饭,听他们抱怨,争执,乃至有一次在厕所里撞见一个老师在哭。在我眼里很是威严的她这天究竟为什么崩溃呢?一个规则的制定者和执行者也要哭吗?那我们学生又该如何自处?
有时年纪大的老师不善电脑,会让我开机帮着誊分数,一边看我誊写,她一边和我诉说她的婆媳矛盾,我嗯嗯点头听着。还有个男老师,极耐心地教会了我打《超级玛丽》和《沙漠王子》,我一次一次没过关,他都循循善诱,我想他在家一定是个慈父。直到很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成婚多年,久苦于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发唇炎的时候,有个美丽的女老师用她的润唇膏给我涂,那唇膏凝滞地,第一次从我嘴唇上划过时,我近距离看着她的睫毛颤动,白净的脸上细细的汗毛,那种成年女性的美如此扑面而来。她有时会叫我帮着展开一段长长的彩色卷纸,折成花,我们一起准备接下去某天校内节日的装饰。我们一边折花一边聊天,她和我分享了她看的日剧里爱情的桥段,她两颊发红,双眼亮闪闪地问我:
“你觉得呢,你觉得遇到这样会众叛亲离的爱,你会怎么样?奋不顾身吗?”
我说:“你觉得呢?”
她有点气馁地垂头说:“我一个人很孤独啊,我生病的时候,希望有人半夜来送粥!”
孤独,我咀嚼着这个词。文本上被诗人赞美拔高的境界,也是在实践中被避之不及的病菌。当学校里一个年轻男老师殷勤地要约她时,她答应了——“那你陪我一起去吧,”女老师用冰淇淋诱惑我说:“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们去唱卡拉OK。”
那个电脑机房,平时学生进去还要申报、登记和换鞋,但我们进去也就进去了。他们把话筒连上电脑,压低声在办公室唱着当时还叫王靖雯的王菲的粤语情歌,享受着放学后这一点小小的特权。我看着他们,觉得熟悉而陌生。几个钟头前满脸严肃,为一纸作业或者一句课堂插嘴把学生训到不敢发声的人是他们,但现在,吃吃笑着,放下窗帘唱着歌,把门关紧的人是他们。
我想,坐在电脑机房里听歌的我,成了我后来很多年心态的写照,我总是置身于老师空间和学生空间之中的一个异度空间。在真正约会之前很多年我就已经观摩了约会,在真正恋爱之前很多年我就分析了恋爱,在真正上台扮演成人之前,我已经在成人舞台的后台看过大家卸妆。当职业、身份乃至年龄、辈分的面具被解除后,大家都是凡胎肉体。
我问女老师:“那你觉得这个男老师怎么样?”
她笑笑摇头。我俩趴在办公楼走廊的栏杆上看云,合用她的一副耳机听《天空》:我的天空为何挂满湿的泪……你的天空可有悬着想的云……磁带在随身听里转啊转啊,像时钟的指针一样。
就在王靖雯改名回王菲的那年,美丽的女老师出国了。那正是上海出国潮和下海潮的时代。她临走时送了我一大束白色的百合花,放在门房,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收到花束,我站在门房,久久把头埋在花香里。
门房和我妈聊天:“吴老师的妈妈昨夜死在学校里。”
“啊——”
“早上学生来上课前,上头要求他把尸体‘快点弄掉’,他那么一个好好先生,和校长大吵一架,他说要讲点人情,他说做人要像个人……”门房摇头。
那是福利分房年代的尾声,市区的上海人普遍住得逼仄,没有分到住房的老师,临时住在学校的阁楼里不算悲惨,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看似临时过渡的安置竟然一直持续到吴老师母亲去世。那间阁楼,就在我听两个青年教师唱歌的电脑机房上头,教学楼的顶部,存在于洗手间和大楼转角中间。
似乎不久之后,吴老师也离开了学校,也可能只是正常退休。他没有一官半职,没有级别,没有成家,肉眼可见的“混得不好”。那种格格不入的样子。有时同学们说到他的名字,戏谑地模仿他的方言和长长的指甲,其实这里面并无特别的恶意,只是少年目睹古怪之人时的解构。我们自己也很快毕业,不再是少年的我们,也到了被别人戏谑的时候。
几天前,大数据让我偶然刷到一条悼念吴老师的微博。在一位专门介绍古琴的主持人的笔下,我第一次看到吴老师的前半生:1959年考入复旦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师从名师、上海文史馆馆员郭同甫习古琴和围棋。在1963年上海市高校棋类比赛中,他斩获围棋第一名。
原来他留长指甲,是为了这个:抚弦和手谈。如此阳春白雪的人,究竟是经历了怎样一番淘沥,最后落身于吵闹小孩的楼上?他用长长的指甲捏住粉笔,满脸尴尬地看着吵闹的我们,他在黑板上画出棋盘的边、中腹、天元。整个教室没人睬他,哄堂大笑。
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凡是可说的,皆无意义。人和人即便有缘在一起数年,或者共居一片屋檐下,甚至哪怕倾盖如故过、促膝长谈过,都无法真正感同身受。人生总归是孤独的旅程。
在微博上,那个主持人说他曾为了帮吴老师录音,几年前特意从北京寻到上海拜访并合影。但当时吴老师身体欠佳,且说为写棋谱费了精神,状态不好,因此许诺下次再来。没想到这个约定成了永别。在他的描述里,吴老师走到人生终点依旧孑然一身,后事由居委会出面办理,主持人感慨“吴老师寂寞离去”。在主持人晒出一张大约是吴老师收藏的名琴的琴铭上,刻着四个书法字:岭上白云。
我仔细辨认着这四个字,如果我没猜错,这四个字的出典,应该是隐士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中的名句: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孤独吗?直到生命的终点时还钻研自己喜欢的事?当我作为一个小孩抬头看着天空的流云,第一次模糊触摸到寂寞的意涵的时候,在同一个空间里,吴老师也在校内,在他的阁楼里,用这把“岭上白云”弹过《高山流水》或者《平沙落雁》吧。然后在那个众人散去后的时刻,钻出小阁楼,披着一身夜色到操场尽头。
在我冒失地跳过去打招呼之前,他在想什么呢?一盘没有下完的棋,还是绕梁三日的余韵?一道数学公式,还是别的什么能让他忘记此身的神游?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这个以仪式般的慎独洗漱自己的人,有他的落寞,有他的失意,有他的骄傲,也有他的辽阔。
我无缘听过这名琴的乐声。不过这没什么——
当时就算听到,我也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