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4期|邱振刚:斯德哥尔摩的街巷
邱振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中国文艺评论》《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入选各类年度文学作品精选。已出版长篇小说《夜北平1938》《地球男孩与外星女孩》、中短篇小说集《天上的核桃树》。
走进咖啡厅时,只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的背影,老七便断定他就是三天前给自己打电话的人。
事后,老七琢磨过自己为什么这么确定,原因其实不难分析。那天,此人在电话里的谈吐,和他此时此刻的状态,都透着两个字——低调。他选的是老七工作地点附近一家生意冷清的商场,位于商场顶层的咖啡厅。这并非什么连锁品牌,而是几个年轻人刚刚开办的网红小店,九成以上的生意都是通过网络进行,店面里乏人问津。而他落座的位置是整个咖啡厅最隐蔽的角落,面前只有瓦灰色的墙角和一把浅灰色的单人矮脚沙发。
老七走过去坐下,他抬起头来冲老七笑了笑。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大概五十四五岁,留着平头,鬓角间隐隐夹着几根白发。脸色白净,衬衫和夹克虽然样式普通,衣领却洗得很干净。乍一看,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可老七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便有种感觉:他这种普通乃至乏味的外表,是他刻意营造的,他要的就是让人过目即忘,扔到人堆里就找不着。
“三天前,是您给我打的电话?”老七说。
这人先扬脸笑了笑,指了指老七面前的咖啡:“您进门前,我刚给您要了杯美式咖啡,不知您喜不喜欢这口味。要不我给您换一杯?”说完,他扭过脸就要叫服务员。老七忙说:“甭换,我挺爱喝这个味儿的,您别再破费了。”他点点头:“不破费,不破费。”
这人回头看着那个刚朝这边走了几步的服务员回到柜台,这才对老七说:“是我找的您。”说完,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平静地看着老七。老七知道,他这是等着自己说出“自打那年一起去北欧,都十多年没见了”之类的话来。
下午两点多钟,正是老七这种整天待在办公室的人最没精神的时候。每天到了这个点,无论前一晚睡得多好,这时都已有些困倦了。这种状态一般会持续到下午四点,那时距离下班时间只剩个把钟头,老七才会因为琢磨下班后的安排,头脑变得活跃起来。三天前的这个时候,老七正端起助手刚刚泡好的一杯无糖黑咖啡,毕竟,靠这种浓烈的饮料来提神和打发时间,是老七的老习惯了。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闪动的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
“我是——嗐,我的名字对您肯定是陌生的,说不说都没什么意义。我就直接说吧,您还记得二十五年前,您去过北欧旅游吧?”一个低沉沙哑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从手机话筒里传了出来。
二十五年前?北欧?老七当然记得,但没直接回答,只是说:“您是哪位?”
“当时我也在那个旅行团里,您可能早就忘了我了,但我一直记得您。那个旅行团里,就您、我,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咱们三人是单独去的,别人都是一家子一家子去的。”
这人这么一说,老七对他有些印象了。那次北欧之旅,在老七的人生里有着特殊的意义,尽管旅途中见到的各种风景老七已经印象不深了。对那些旅行团里的团友——因为时间过于遥远,就更是如此了。大家本就来自全国各地,相互之间完全是陌生人,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固然会为了打发无聊时间而聊天说笑,但是自从回到首都机场,在行李转盘上取了各自的旅行箱走出机场,相互之间就重新变回了陌生人。可能会有陌生的男女——无论是否单身——因为彼此之间印象不错,会留下联系方式,发展出各种各样的缘分,但这毕竟不是旅行团成员之间的常态。
老七握着手机沉默了几秒,说:“你说的这件事,我记得。但我的确对当时旅行团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印象了。对了,我的电话号码是旅行社给你的?”
“不是,旅行社有自己的规矩,不会把顾客的个人信息透露出去,您放心,您的手机号码没有被泄露。我今天找您,是因为——”
老七打断了他:“请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拿到我的电话号码的,否则我就挂电话了。”
那人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您还记得丹麦国家美术馆吗?”老七说:“记得,当时整个旅行团进去参观过。”那人接着说:“您当时在美术馆的纪念品商店里买了两幅画,对吧?”老七说:“那个美术馆是以收藏大批马蒂斯的画作闻名的。我买的就是两幅马蒂斯的画作的复制品。”那人在电话里笑了笑,说:“您当时还看中好几幅画,可复制品都卖完了,您就给那家商店留了您的电话号码,让他们补齐了货后联系您,我趁着你们没注意,记下了您的手机号码。”
那几幅复制画如今还挂在老七家的客厅里。老七确信这人的确和自己一起参加过那个旅行团了,便说:“您这回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那人说:“当时团里那个单身女士,大概三十出头,长得挺漂亮,和谁都不爱说话,您还记得吧?”
老七当然记得。她绾在后脑的长发,大得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夹在手指间的镶着金边的女士香烟,烟雾后面那张美丽的脸上的嘲讽神情——这些老七怎么可能忘呢?他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这个人,我还有些印象。”
“那就好,那就好。您有空的话,周四下午您下班后,咱们见一面,我想和您聊聊。”那人热络地说着。自从他说出那个女人的情况,老七就决定要和他见一面,可他故意含糊地说:“到时候再说吧,要是我没其他安排的话,可以见一面。”
“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老七坐下来瞥了一眼咖啡。那咖啡已经不热了,一丝热气都没有,深褐色的咖啡杯看起来就像一截干枯的树桩。看来他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老七打量着他,实在回忆不起这张脸了。
“一眨眼的工夫,咱们去北欧旅游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儿了!二十五年了,咱们这儿变化真大。”他朝四周打量着,说,“这家商场开业四五年了吧,以前这儿是一片私搭乱建的旧民房,公共汽车都不通。现在这一带房价得有七八万一平方米了吧!瞧瞧,这商场和楼下的地铁站都是新的。”他感叹着,仿佛老七和他不只是曾在旅行团里共处十来天的伙伴,而是多年未见的老友。老七知道,他这是在套近乎,想营造出一种重逢的氛围,好让两人接下来可以聊得更随意畅快些。老七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想看看他如何把话题引向那个女人。这人说:“这些年咱们中国发展得日新月异,可咱们当年去的那些地方,嘿,当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老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问道:“那些地方你又去了一次?”
这人微笑着点点头。老七知道,他就要说到正题了。果然,他从手包里拿出一沓照片,在老七面前轻轻摊开。照片上都是一处处旅游景点。老七低头看着,瑞典的皇后岛、颁发诺贝尔奖的斯德哥尔摩市政厅、挪威的哈当厄尔峡湾、芬兰的白教堂和西贝柳斯公园、丹麦的小美人鱼铜像——当年走过的景点几乎没有遗漏,只是有一两张照片上的建筑老七没有见过。“这是奥斯陆的蒙克美术馆,这是丹麦的皇家图书馆,才建了没几年。”他看出老七脸上的疑惑,赶忙解释道。
“现在把照片洗出来的人不多了,拍完都存在手机里。”老七放下照片说。
他点点头:“是这么回事,可我总不能拿着我的手机挨个儿给人看啊,还是洗出来方便。”
老七眉毛一挑:“你和那个旅行团里的人都见过面了?”
他说:“都见过了。全团一共十七名游客,您是我找到的最后一位。”
老七微微一笑:“这些人都在哥本哈根的美术馆里买画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这些人嘛,我的确是想了不少办法才拿到他们的电话号码。不瞒您说,我毕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点儿门道还是有的。”他往老七这边凑了凑,说:“其实,我这回找您没特别要紧的事儿,就是关于那个女人,您还能想起什么?您能想起多少,就给我说多少。我不让您白说,也不白耽误您的工夫,咱们按分钟计费,怎么样?”
他看到老七迟疑的表情,一拍脑门儿,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老七。那张名片有些旧了,边缘都被磨得起毛了,上面只有一行字——私人侦探张世魁,后面还有一串手机号码。他说:“不瞒您说,当时那个旅行团,我跟您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是带着任务去的。我当时是私家侦探,受客户委托跟踪这个女人。我的客户,是她的前夫。他说自己其实已经和那个女人离婚了,按说不该再管人家的事儿了。可是我这客户始终没弄明白那女人为什么和他离婚。他说两人婚后的生活还算和谐,只是那女人爱安静,时常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看书,一看就是半天,两个人之间也就时不时地冷个场。我这客户也不觉得是什么大问题,毕竟他下班回家经常累得不想说话。后来,她忽然提出离婚,而且在提出当天就搬出了家门。我这客户问她为什么,她只是淡淡地说:‘我不爱你了,我想一个人过日子。’我这客户一开始没把这话当回事,想着她在外面住几天就回家了。可没想到,过了几天,她真的发来了离婚协议。我这客户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婚,觉得她说不爱自己了,肯定是爱上别人了,于是就雇了我调查她。我查了两三个月都没查出有这么一个人。虽然两人离了婚,我这客户还是一直惦记她,经常通过两人都认识的熟人打探她的消息。后来,我客户偶然听说她报名出国旅游,心想肯定有猫腻,就让我也报了这个旅行团。可是这一趟北欧四国千里迢迢地走下来,我一点儿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前前后后调查这位女士足有半年,都没有发现她和别的男人私下有来往。导致这位女士非离婚不可的这位神秘男士究竟是谁呢?不瞒您说,您知道为什么整个旅行团一共十七个人,我最后一个来找您吗?”
老七淡淡地说:“你和旅行团里其他人都接触过了,别人的怀疑都排除了。你以为这位男士就是我,但你又没有证据。”
他说:“您真猜着了。当时,这单生意我没做好,招牌算是砸了。我们这行没法打广告,生意全靠口碑。其实您也能猜到,我们的生意,九成都是这类男男女女的事情。没多久,我就改行了。这些年我开过出租,做过生意,炒过房子,挣过大钱,也赔过不少。到最后攒下的钱,省着点花也够我下半辈子花了。反正我没儿没女,孤家寡人一个,日子总能糊弄着过下去。如今我身上好几样慢性病,也折腾不动了,就想着收收心,安安稳稳过日子了。可不行啊,我一想起当年这件事,心里就安生不下来,老琢磨着自己当时到底是哪里看走眼了。从前手里有事干,忙忙碌碌,脑子一分钟都闲不下来,如今成了闲人一个,反倒整天琢磨这件事。”
老七说:“会不会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您那位客户完全是凭空想象出有这么个人,那位女士铁了心要离婚,其实有别的原因。”
他摇摇头:“这位女士的经济情况我了解得非常清楚,她的工资虽然不低,但连我客户的五分之一都不到。这意味着,在她主动提出离婚的情况下,我客户作为无过错一方不用给她经济补偿,她的生活水平会直线下降。由此推断,在她的背后,一定站着一位颇具经济实力的男士,这样她即使和我客户离婚,生活水平也不会下降。”
两人聊了这么一会儿,老七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准备问出那个关键问题。他觉得喉咙有点干,抿了口咖啡,尽量让脸上的神色显得坦然些,才问道:“你知道这位女士离婚后过得到底怎么样吗?真和某位富有的男士结婚了吗?”
这人神色有些尴尬,挠挠头说:“据我当年的调查,她在离婚后先是在北京过了几个月的独居生活,后来就回了南方老家,买了一套别墅和父母住在一起。前不久我去了那个地方,那套别墅早就易主多次,整个别墅区即将被拆掉。我查到她父母在十年前就双双过世,她本人的下落,我暂时还没查找到。能确定的是,她始终没有结婚。”
老七刚要说些什么,这人马上接着说:“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我客户的推测是错的。或许离婚后,这位女士身上发生了特殊情况,比如那位隐藏在暗处的神秘男士又不愿意接受她了,这才导致她没能很快进入另一段婚姻,不得不过了段时间的单身生活。”
老七觉得这人说的这套逻辑并不严谨,可一时又找不出明显破绽。他正琢磨着,这人又说:“在我调查这位女士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按时上下班,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唯一有点异常的,就是她报名去北欧旅游这件事。开始,我怀疑她在当地有个异国情人,可我反反复复回想整个行程,把我拍下来的整整十八个胶卷的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都没找到任何线索。反正现在我也无事可做,索性就拿这件事打发时间。您回想一下,这位女士在旅行过程中有没有异常情况?对了,您还记得那次行程里,有几次比较长的自由活动时间吗?
老七说:“记得。当年大部分行程,都是大巴车把咱们拉到某个景点,就让咱们自己逛。一般给咱们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可有那么几回,给的时间比较充裕,像在奥斯陆的南码头市场,斯德哥尔摩的老城,挪威那个峡湾入口的小镇——弗洛姆,都给了咱们两个小时。”
这人飞快地点着头,说:“您记得真清楚。我想来想去,我觉得问题最有可能出在您说的这三个地方。我刚给您说了,我觉得自己是个专业的私家侦探,可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在别的时候,我盯着那位女士连眼都不带眨,可在您说的这三个地方,我还真的有那么一阵子,少则一二十分钟,多则个把钟头,没那么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每回都是烟瘾犯了,找个僻静地方抽根烟。抽完烟再找她,就没那么好找了。”
老七从那些照片中找出他提到的这几个地方,看了一会儿,说:“你说的这几个地方,我都有印象。当时我就是自己一个人瞎逛,没注意到你说的这位女士。从你这几张照片来看,现在这几个地方和二十五年前相比,没有变化。”
“唉——”这人长叹一声,重重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我没帮上忙,不好意思了。”老七说。
他用力笑了笑:“您甭客气,其实来找您之前我就做好思想准备了。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么早的事儿。反正我也尽力了,能找的人我都找过了,我打算从今儿开始,再也不琢磨这件事了。以后就专心保养身体,享享福!”
“谢谢您的咖啡。”老七说着要站起来。那人忽然说:“您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知道您现在当上领导了,职位不低。咱们那个团里,有人发了大财,现在手里好几家公司,十几套房;可也有人一直走背运,过得挺凄凉。最不幸的是那个总留着背头的大高个儿,您还记得吧?他当时满面红光,说起话来高门大嗓的,可旅游回来没多久,就查出得了绝症,肺癌晚期,没过仨月就走了!”
老七淡淡地说:“我马马虎虎吧,随遇而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人说:“对了,当年我还给您拍了几张照片呢。”他从手包里又翻出几张照片,在桌面上摊开。
老七一看,照片上正是当年自己出国旅游时的情景,几处最著名的景点都在上面。那时,老七和很多第一次出国的人一样,穿着笔挺的西装,系着领带,皮鞋擦得锃亮,可到了国外才发现,当地人最喜欢的穿着,其实就是样式最简单的户外休闲装。虽然这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儿了,但被人偷偷拍下照片,终究让人觉得意外。这人看到老七的脸色,赶紧说:“我知道,您得怪我怎么偷偷摸摸给您拍了这么多照片。这的确怪我,您多担待,我当初不是带着任务去的嘛,得尽可能地多拍点儿。这些照片您都拿走吧,留个念想。”
“那谢谢你了。”老七说着,伸手从桌上把自己的照片收拢起来。
老七走出了咖啡厅。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城市。人行道上,行人一个接一个在老七面前掠过,他们面目模糊,步履匆匆;机动车道上的车辆已经进入了惯常的拥堵,颜色各异的车顶覆盖住大片的路面,尖利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对面商厦外立面上,那个硕大的屏幕正在播放一则国际新闻,一群西装革履、肤色深浅不一的各国政要正在一处阔大的会场里争论着什么。但这些于老七而言,都不过是在耳边轰鸣的噪声。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老七始终在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让任何情绪外露。他大步走过最拥堵的路段,继续朝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耳边只有自己踩踏地面的咚咚声。终于,老七走出了喧闹的商业区,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湖泊。夜色里的湖水已经变成了暗黑色,四周散落着几处轮廓模糊不清的建筑物。老七选了一处有路灯的长椅坐下,从手机邮箱打开了一封二十五年前的邮件。那个年代,互联网刚刚进入人们的生活,电子信箱对很多人来说还是陌生的。这封信老七已经看过无数遍,可每次打开,他都会一字不落地看下去。那位私家侦探猜对了,老七参加那个旅行团,的确与那个女人有关。
那时,老七和那个女人是在一个有很多家企业参加的大型工程项目里认识的。当时,老七从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学读完研究生,进入一家国企。他先是坐了几年办公室,然后作为技术员被派到这个项目。这个项目有三百多人参加,一大半的工作需在野外完成,女人当时住在单人帐篷里,老七和其他几个男人合住一个帐篷。参加这个项目的人员中,男人占绝大多数。野外生活艰苦又单调,他们每天收工后不是喝酒,就是打扑克。老七不习惯这样的生活。一天晚上,他独自在山间散步回来,看到女人正在帐篷前点着蜡烛看书。老七问她看的什么书,女人把封面亮给他。那是一本外国作家写的游记,封面上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穿橙色户外防寒服,站在冰天雪地里,兴奋地高举着手里的冰镐。女人的眼睛是蓝灰色的,额头和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颈部的肌肉线条坚实硬朗,头顶是满天绿莹莹的极光。女人告诉他,封面上的女人就是书的作者。
从这天开始,老七和女人渐渐熟悉起来。女人比他大四岁,不太爱说话,但已经是这个行业里颇有名的监理师了。在工地上,她偶尔几句提醒的话,都对老七很有帮助。老七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有丈夫的,但不知为何,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他就觉得她会离婚。
有一天快下班时,女人正站在混凝土配料池前查看砂浆比例,一辆辆三层楼高的搅拌车和运送毛石的重型卡车在她身边吼叫着驶过。这时,一个邮递员骑着那种如今早已绝迹的挎斗摩托,穿过漫天尘土给她送来一封特快专递。她撕开信封,瞟了一眼,把信封和里面的几张纸折起来塞进工装裤的裤兜里,摘下安全帽扇,扇脸上的汗,又弯下腰继续忙碌。
女人离婚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工地。这天晚上气温骤降,没什么人喝酒打牌,都早早休息了。深夜,老七走出自己的帐篷,远远看到女人像平常一样,在帐篷前点着蜡烛看书,只是多穿了一件高领的反绒马甲。他们这片住宿区外是迟缓的荒坡,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那天在山顶升起的是一轮上弦月,月牙弯得厉害,好像要从人世间钓起什么东西似的。不知怎的,老七攥着一本打算还给女人的书,迟迟不敢走过去。他扶着自己帐篷的木桩望过去,觉得女人清瘦的侧影,比远处那些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山峦还要沉稳、平静。这个夜晚,月光很淡,老七望着自己和女人之间那片布满沙砾的平地,始终没有走过去。没多久,项目结束了,大家都回到了城里。老七和女人不在同一家公司,但都归一个部委管,在同一栋大楼里办公。老七鼓足勇气开始追求她。他的招数和其他男人没什么区别,约吃饭、看电影、送花、嘘寒问暖。女人对他的态度始终冷淡,他所有的邀请,女人概不接受。偶尔在一起开会时,女人对他会脸色温和些,可他却把女人这淡淡的温和看得很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后来,他听说女人报名参加一个去北欧的旅行团,便赶在截止时间最后一天也报名了。女人知道这件事后,有一天在食堂拥挤的人流中,把一个纸团塞到他手里。他低头把纸团摊开,上面写的是她给他开设了一个电子信箱,还写着信箱的地址和密码,让他尽快打开这个信箱收取一封电子邮件。老七顾不上吃饭,回到办公室打开了信箱。里面只有一封邮件,是女人讲述她自己的内容。起初老七根本不相信,就像女人的前夫一样,这么多年来都从未相信过。但经过刚才和私家侦探的那一番交谈,他信了。那位私家侦探,老七知道他没有任何失职。当年,即便女人已把想法原原本本写下来,老七仍不相信。他只看懂了信里写给自己的那段话,从那之后,他不再打扰女人,彻底从她的生活里退出了。哪怕在北欧旅行的十多天里,他也没和女人有过多的交流。
在那封邮件里,女人说,自己离婚的原因是因为对婚姻和生活失去了热情,发现自己更喜欢过不受打扰的独居生活。她说,她知道很多女人的人生目标都是拥有一段甜蜜的爱情和一个美满的家庭,但自己不是。对她而言,最大的幸福就是安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独居是最适合她的生活方式。这一点她确信无疑。她选择离婚,拒绝包括老七在内的任何人的追求,都是出于这个原因。对于自己的将来,她打算单身至老,然后搬进养老院度过余生。她还叮嘱老七,她的前夫很有经济实力,人脉复杂。他一直对离婚这件事耿耿于怀,她反复解释是自己希望过独居生活才离婚的,可他并不接受。如果他误以为是老七导致自己家庭破裂,一定会做出伤害老七的事情。她希望老七远离自己,这样对自己和老七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邮件的最后,女人告诉老七,当初两人认识时自己正在看的那本游记的作者,前不久在攀登加拿大北部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崖时,不幸失足坠亡了。
再次读完信,老七关掉手机,在路灯下慢慢翻看那几张照片。照片上二十五年前的自己,比记忆里更年轻。虽然眼神是忧愁的,但那种青春的活力还是在整个身躯上洋溢着。忽然,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张照片上。当时,他正停留在斯德哥尔摩老城的一家店铺前,打量着橱窗里的各种纪念品。身后是一条老街,而那个女人在照片的角落里,正独自向着老街深处走去。虽然女人在照片里只留下背影,老七还是认了出来。他记得,斯德哥尔摩老城的各种街巷密集而幽深,如同迷宫般纠结在一起。每条老街不过一米多宽,铺着青灰色的石板,街旁是有着几个世纪历史的古老建筑。这些建筑物墙面古旧斑驳,窗口极深,笔直坚硬的顶部线条把蓝天切割得支离破碎。照片上,在老街的阴影里,女人穿着浅灰色水洗布无袖衬衫和海蓝色牛仔裤,头发用她当年最喜欢的那只仿玳瑁的大号发夹绾着,露着细瘦的脖颈、脚踝,双手揣在兜里慢慢走着。她的前方,是老城中游人罕至的那部分。
“这条路,你走得好吗?”老七抚弄着照片,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