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5年第8期|南泽仁:野雀记
一
清晨,我沿着后山小路出门劳作;傍晚,从院前那条大路返回。我习惯了这样反转,不经意间就形成了自己的生活仪轨。
走到六栋的转角处,我忽然遇到一只漆黑的猫儿。它静静立在常青树下,一双幽绿的眼睛仰望着头顶上叽叽喳喳飞过的鸟群。它一边专注地望天空,一边留意我正迎面而来,并轻轻摇起了尾巴,似乎在表达它的犹豫和不确定。快要接近时,它一转身,倏忽藏进了树丛里,留下我独自望着那群鸟儿。很显然,它们并不是我喂养过的那些野雀,不然也不会飞得那么慌张。
踱过公主桥,踏上长长的木栈道,我的心还沉浸在那只猫儿仰望的神态里。那是大自然的精灵,带着坦诚的欣赏与向往……
二
周末闭门在家,听到院坝传来很多人的说话声。
我从窗口望去,见院中搭起了一排蓝布帐篷,才知道有人离世了。抬头看天,布满了厚厚的阴云。
煮了一杯普洱熟茶,点燃铜手炉里的甘丹草,白色烟纹袅袅而起时,启动电脑建立一个新的文档,指尖在键盘上起落。短一点的是日札,稍长的是描绘牧人新图景的散文,写得细腻时便成了虚实相生的小说篇章。我不拘泥于文体,以自由而节制的方式表达,心中自会升起日月光华。
良久没有听到鸟鸣声,才想起忘记投食了。我取来粮食口袋,沿着窗台细细播撒小黄米。再去望院中那几棵藏杏树,满树的雀鸟如果实般安谧,似也知道死亡是一件庄重肃穆的事情。这让我想到了人,他们有时候并不能做到这般得体,于是,我对这群有灵性的野雀生发了庄敬之情。
重返书桌,继续创作,在凝神思索中,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沿,十几只野雀排成整齐的一列,啄食小米。那轻盈细碎的声响,恰如一场悄无声息的春雨。
三
傍晚,我半盘着腿坐在落地窗前的一张氆氇毡垫上,聆听窗外满树的鸟鸣。
电话屏亮了又亮,我才拿起接听。祖母离世后,我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这一默然就是数年。那时,我专为她的来电设置了热巴舞曲,那明快的节奏比心跳还要活跃。祖母在我耳畔絮叨,我能从她的语气里细微地感知到她昨夜梦中的情景或经历;她用手背揩擦迎风落泪的眼睛,仰望朝我的方向延绵而来的大山,发出微微的叹息……我的心总会在这徐徐的话音里逐渐平和安宁。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来电更值得期待的事情了。
此刻,电话那头的人正在谈论一篇稿子的事情,我偶尔回应一声。他蓦地问我:“你那里有鸟声,好鲜亮啊。”他这么一说,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说:“对呀,每天清早,天光一亮就听到它们在我家窗台外鸣叫。窗檐上有它们筑的鸟巢,现在还能看到微风在轻扬上面的细软干草。”
他说:“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鸟儿筑巢是要选清静的人家,吵吵闹闹的人家不去,油烟浓重的人家不去……”他这样说着,仿佛他也是一只鸟儿一样,这儿不去,那儿也不去。我又开始听鸟鸣:两只对唱的在争抢一颗黑麦草种子,单只悠扬鸣啭的在展示自己的魅力,高低齐鸣的单是为了杏树开出芬芳繁花而欢愉。它们的声音是能治愈人心的纯净音乐,这令我十分着迷。
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话已经挂断了,像从未接听过一样。我们的耳边回响着同一群鸟鸣,这已经足够。
四
一场小雨过后,我和普赤沿着靠山的步游道漫步。那是一条蜿蜒而上的山路,两旁长满了茂密清隽的林木,深绿的是松树,淡淡胭脂红的是乌桕。
小路幽静,只能听到我们轻缓的呼吸和脚步声。路旁,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还有垂向路下方的刺藤,结满了青红的小果子。普赤随手折下一枝龙胆花,在手中把玩。空气中的松脂香气,令我的心升起了积极的情绪,并低声哼起了一首歌谣。普赤手中转动的花儿开始跟随我的歌唱节奏摆动,好似那花儿自己在跳一支深蓝色的弦舞。不远处的郭达山,被一道白缎子般的云雾环绕。清风拂过,云雾开始缓缓飘动,宛如一条游龙。
一阵短而快的“噗噗”声从头顶上方响起,只见一只五彩斑斓、翅膀硕大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羽,姿态轻盈灵巧地从路下方的一棵冷杉树上振翅飞向了路上方的松林中。
“天啦,我们是不是遇见了凤凰?”普赤小声地惊叹道。
“它真的很华丽,像从传说中飞出来的一样。”我也赞叹。
我们停下脚步,朝着林子深处望去,那鸟早已深入林间,不见了踪影。普赤那双忧郁的大眼睛散发着浅浅的欣喜光芒,这令她看上去有一种疏离的美感。她总是这样默默的,很少表露自己的情感,连她指尖的龙胆花也隐藏了芳香。
我没有告诉她,在牧场上生活的时候,我常见到这种五彩斑斓的鸟,它的名字叫红腹锦鸡。它们天生听觉和视觉敏锐,机警且胆小怕人。我只是说,我们的经过,恰巧遇见了它的一次飞跃,这是松林送给我们的礼物。
我们连续沿道路前行。忽地,一只毛茸茸的松鼠从我们眼前灵敏地蹿过,迅速爬向一棵松树,一颗干松果随之滚落在我们脚边。普赤眼中的欢欣渐渐变得隐秘起来,我们默契地不再说话,期待前路还会有更多美好的事情降临在我们身上。
五
秀音小姑出差路过康定,顺道来我家小坐。
我煮了一壶清茶,添了几粒花椒,以此缓解她一路奔波的疲倦。我们悠闲地坐在藏桌前喝茶、摆谈。
阳台的窗户敞开着,微风一次次将清脆圆润的鸟叫声吹送进屋里。一对野雀飞落在窗口,啁啾了几声,随后轻盈地飞进了阳台。一只落在了盆栽的绿植上,另一只飞进了客厅,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盘旋了一圈后,又轻快地飞走了。
小姑看着我,不动声色地看着野雀飞来又飞走,她有些讶异地问:“它们经常来吗?”我说:“常来的。窗檐上有它们的草窝。”
小姑的眼睛闪着光亮,又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在钢筋水泥楼房里住,也可以这样生活。”我回答:“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一群野雀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赶到我家窗沿上。我就在窗沿边撒了几捧玉米糁喂食它们,之后,它们每天都来。”
小姑看着窗外的日光,无声地笑了。半壶清茶快喝完的时候,歇在绿植上的那只鸟发出了几声啾啾的鸣叫,又在绿枝上下振翅,扑扇得绿叶一起翻飞。小姑以为有许多只野雀飞进来了,她起身去看。那只野雀一惊,飞出了窗户,只剩下一枝绿叶在轻轻摇曳。
小姑又坐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怅然:“我怎么感觉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竟不敢贸然走动了。”我为小姑续茶。她端起茶碗,两颗赤红的花椒浮在茶面上。她轻啜一口后说:“茶汤红亮,还有木质和果子的香气。”
我说:“这是用茶尖制成的藏茶,选的细叶嫩芽,没有一根茶梗。”她揭开茶壶盖,探头细看泡开的叶底,红褐匀整,叶片舒展。茶水红浓明亮地映着她丰美的脸庞,垂目端详时,卷翘的睫毛微微眨动,像姑娘家的好奇一样美妙。这让我想起了儿时的一个春日,家乡山坳里酸梅花开得繁盛。我和小姑去折花,树上的鸟鸣比银铃还要脆亮。小姑在我耳畔悄声说:“你听,鸟儿们在为酸梅花唱赞歌呢。一高兴,花瓣就会落尽,酸梅子就这样结出来了。”说完,小姑开始在花树下唱起歌来,那些鸟转而低声唱和,给她的歌声伴奏。一阵山风拂过,我望见满山坳的酸梅花,开始纷纷飞落,盛大如雪片……
小姑盖好茶壶盖子,说:“果然没有一截茶梗。你的日子,过得这么精细。”我说:“这是在民族商店随意买的茶叶,没什么稀奇。小姑平时忙碌,难得在我这儿清闲下来,心里清净欢喜,样样都入眼了。”小姑听了,静坐沉思了一会儿,随后又一次无声地笑了。那笑声似一枝酸梅花在悄然绽放,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和清甜。
对我来说,这何尝不是一个特别的午后。
六
七月的几晚,雷雨交加,瓢泼如注。临河的人都能听到凶猛的水势冲击着河石,发出轰隆隆的滚动声。
清晨醒来,天已放晴。窗外是一片绿茵茵、湿漉漉的景象。我照例开窗,播撒几捧小黄米在窗沿,像洒下一道阳光。
阳台上种着七八九种兰草。花市买的兰花已开谢,山谷野生的才刚打花苞,弥散着若有若无的幽香。野雀们一边啄食一边观赏着阳台上的花树风景。大棵的绿植围绕着一张长木桌蓊郁地生长,有枝条伸向屋顶。我低头浇灌其中一棵时,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鸟鸣。抬头便见一只野雀用细小的爪子紧抓着树枝。我离它那么近,却没有惊飞它。它是干渴了吗?我拿出一只盘盏,盛了清水放在花根处,对它指了指清水。它缩着头,眼睛黑亮,在左右张望。
我没有关窗,想着它解渴后会自行飞离。傍晚回家,进门看到敞开的窗户,才想起那只野雀。忙去查看,绿植上不见野雀,那只盘盏也没有野雀饮水、梳理过的痕迹。再望窗外一排藏杏树,密密的叶片间传来阵阵鸟鸣,我心里为它的回归感到宽慰。
我换掉经堂里的七盏清水,浇灌在绿植下。陡然看见那只野雀竟瑟缩在树根下,听到水声,它才动了动。它是如此微弱,莫不是被昨夜的那场大雨淋感冒了?我没有喂养鸟类的经验,只能让它在绿植下歇息。如果今夜再有风雨,它至少有个遮蔽处。临睡前,我关了半扇窗,不出声地站在阳台边看着野雀,它依旧缩着头,看上去变得更小了,像树根下的那些旧年枯叶一样静寂。
我带着对野雀的牵挂,渐渐沉入浅眠。不久,我就听到雨水如急促的鼓点,重重地敲打在窗外的树叶和青草上。
第二天一早,我匆忙披衣来到阳台,去看那只野雀。它侧躺在树根下,伸出头,轻微地闭着眼睛,细小的爪子里紧抓着半张枯叶。我用手指轻拂过它额上的羽毛,触感僵硬,我感到自己的心在发紧,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从胸口往上涌,“滴答”两颗泪垂落在枯叶上,好似微风吹落了林叶上的露珠子。我席地而坐,面对着这只已经离开世间的小生命,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在懵懂的年岁里,目睹了祖父、祖母和父亲相继离世。我捧着他们逐渐变冷的双手放在我的左脸颊,又放在右脸颊,也不能让他们温暖起来。我一遍遍地垂泪,无助地目送族人们为他们举行宏大而传统的安息仪式。此后,我每夜默念他们的名字超度,有时也会轻轻念出自己的名字,像一棵菩提树上结出的几颗果子。
谁又能知道呢?此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与之相近的人,是在深山古寺洒扫的老者闻喜。
去年冬天,我徒步进入尼乃山谷,在一处陡峭的山崖下,我发现了一座古寺,还有一方宽敞的院子。我听到一阵优美的鹿鸣声,推开院门,看见一位头发花白、骨骼清俊的老者,他正在用炒熟的青稞喂养一群鹿、两只鹤,还有来回飞旋的鸟群。不时有鸟儿飞落到他的肩上,拍打着翅膀。他微微一笑,早已当作平常。
我在院中歇脚,听闻喜说,大雪天里,总有小动物来院中觅食,有的会停留几日,与他作伴。闻喜说话的声音温和平淡,深邃的目光默默地看顾着院中的动物,恍如在拂拭它们的毛发,并与它们轻声对话。离开时,我存下了闻喜的电话号码。心想,下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会带些果子去古寺喂食小动物们,或者在电话里提早问起闻喜,古寺小院里又来了哪些小动物,它们停留了几天……
我拨通闻喜的电话,向他讲述了眼前这只野雀的经历。
闻喜用柔和慈悲的声音说:“谢谢你,让它在没有风雨的树根下安然离世。现在请把它拾起来,放归在洁净的山林里,在它的身上撒几颗米粒,然后不回头地离开。”
我照做了。心里感念古寺中的闻喜,他能像一只野雀一样,表达身后的心愿。
【南泽仁,四川九龙人,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等报刊,已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第六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第四届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