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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5年第1期|杨小凡:白衣大士
来源:《时代文学》2025年第1期 | 杨小凡  2025年08月07日08:22

已是深秋时节。天高云白,晚霞初露。

他从白衣律院北门出来,沿着凸凹不平、光泽斑驳的红石板路,向前面的白果禅园而来。说是禅园,已没有院墙或围栏,首先映入双眼的是一棵金色大树。这是一棵有两千多年树龄的白果树,树冠的直径足有二十米开外,浓密的金色树叶中,错落地挂着一簇簇粉白色的果子。他来谯城之前百度过的:传说,这棵白果树是曹丕在建安二十五年继位魏王后,回谯大飨六军和家乡父老时手植。

作为一个摄影家,怎能错过这千年古树。他兴奋地举起手中的相机,正准备调动光圈,突然,被镜头里的一个画面惊住了:金黄的树冠下,一条深绿色木连椅上,坐着一个短发女子。他赶紧调动光圈,把镜头拉近,啊,怎么又是她?

这个背影他很熟悉,一个多小时前,在大雄宝殿才见过。当时,他刚踏着石级到宝殿的廓前,调整光圈,想用自然光再拍一次白衣大士,映进镜头的却是她的背影:短发随性,脖子细长,两肩微微下沉,脊背挺直,一袭简约的浅咖色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修长而优雅的身姿。

他确认,就是她。

前天下午,在藏经阁前看到过她的侧影。侧脸的轮廓,线条流畅而柔美,高挺的鼻梁如雕塑般精致,微翘的下巴,带着几分倔强与沉实,微微上扬的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有说不出的秘密。昨天下午,他到大雄宝殿时,与她再次迎面而过,匆匆间,他瞥见她淡淡的细眉下那对深邃而宁静的双眸,似一泓秋水,澄澈与坚定。

他是专程来白衣律院,拍摄白衣大士造像的。

两年前,他的文化公司破产后,无聊之际去西藏旅行。这趟旅行既是逃避债务的压力,也是为了解脱。在布达拉宫他开始了佛像的拍摄,几天的拍摄,让他感到无比轻松和解脱,仿佛原来的那些债务和俗事恩怨都离他而去。于是,他定下决心要走遍全国名寺院,拍摄佛像。当然,白衣律院是他重要的拍摄地之一。

白衣律院坐落在谯城,供奉着白衣大士,是清末四大佛教律院之一。它虽然孤悬皖北,却声誉远播,辖着当时华东七省100多家寺院的庙规、律法事务。鼎盛时有大殿100多间,僧尼100多人,庙产两千多亩,时有“南九华,北白衣”之称。历经战火、废弃重修之后,现在的律院依然巍巍壮观。正面的门楼是三开间,重檐歇顶,黄琉璃瓦屋面,门内两侧有四大天王塑像;大雄宝殿是律院的主体建筑,殿宽5间,殿内供奉白衣大士观世音,后殿位于院北侧,观音殿设于大雄宝殿右侧,还设有地藏殿、藏经阁等。经过三百多年的风雨,仍然是殿堂齐备的大寺院。

拍摄佛造像讲究的是用自然光,闪光灯下拍出来的佛像就会失去本心本色。白者,菩提之心也。白衣大士坐像用缅甸白玉雕成,坐于白莲花中,通体一白。要想以自然光拍出菩提之慈容宽爱,季节和天气、时间都得恰到好处。他选择这个晴朗的深秋是对的,本以为从晨光到暮晖,一天之内总能拍到理想的照片,怎奈已拍了三天,仍不十分满意。

正是这个机缘,他与她三次相逢。

这就是个巧合。他这么想了一下,仰起镜头,对着前面的一树金黄,调整光圈,边向前走着边选择角度,不停地按动快门。

他正在凝神按动快门时,她突然起身,转过头来,低声跟他打招呼:“喂!喂!”

“是喊我吗?”他举着相机,一脸疑惑。

“你这人怎么了,老跟踪我!”她似乎很不高兴。

“啊,我没有跟踪你,纯属巧遇。”他把相机挂在胸前。

“你真有意思。明明是跟踪偷拍我,却不敢承认!”她似乎不再生气,语气里还含着原谅与好笑。

这时,他才看清她也就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妩媚中不失成熟与率真。跟这样漂亮的女人聊天,也是一件愉快的事。他快步走过来,站在绿色连椅旁,望着她说:“坐下来聊会儿,不介意吧。”

“这椅子又不是我的,你当然可以随便坐。”说罢,她也坐下来。

他从口音听出来,她也不是本地人。坐下后,就说:“美女不是本地人?”

“你也不是本地人。别叫我美女。”她莞尔一笑。

“你是专程来拜白衣大士的?很虔诚啊,三天都碰到你。”

 “你是摄影家?已经在律院拍三天了。”她看着他胸前的相机说。

他望一眼河对岸那边蓊郁树林,把目光落在前方的河水上,边举起相机边说:“我是佛像拍摄者。你看,这脚下的涡河和对面的汤王陵公园多美啊。”

“哦,佛像拍摄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信佛?”她问道。

 “佛即众生,立地成佛。你相信自己,你就信佛。”他又说,“这是我的理解。”

“哦,你这人还挺有意思。咱们萍水相逢,散后如陌路,愿意说说你自己吗?”她似在请求,又含着激将的意思。

他明白,此刻她是想跟自己搭讪的。自己也多日没与女人聊天了。于是,他边掏烟边问:“我抽支烟,介意吗?”

“我从不干涉别人。何况,我也抽过呢!”她笑着说。

“你抽吗?”他掏出一支烟递过来。

她说:“这会儿还不想抽,想抽时我会跟你要的!”

他点着烟,吸了两口,说:“我是个没有故事的人,我给你讲一个我朋友的故事吧。”

她笑了,笑得有点诡秘和意味深长,笑过之后说:“好啊,谁的故事都是故事!”

他说:“我有个朋友,是有名的摄影家,他的作品多次在国际大赛中获奖,收获了很多赞誉,也积累了一些财富,自己有家文化公司。你知道,爱摄影的人总要全国甚至世界各地跑,用镜头捕捉着大自然的美和人间真情。这样一来,他就在感情的世界里一直漂泊。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上海的一场艺术展上,他结识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名叫小萱。小萱自称是艺术爱好者,对他的摄影作品赞不绝口。她的青春活力和对艺术的独特见解,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

随着交往的深入,他渐渐地陷入了情网。小萱总是表现出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有一天,小萱兴奋地告诉他,她看中了一套心仪的房子,并且自己东拼西凑付了首付款。他听到这个消息,也为她感到高兴。然而,没过多久,小萱便开始在他面前诉苦。她说自己有能力还贷款,首付却凑不够。她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哭诉着自己的无奈。她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他帮她交了首付,收房后就他们就结婚。他被美好的未来所迷惑,心一软便答应下来。他以为这是两人感情升温、共同走向未来的重要一步。未曾料到的是,交了首付款后,小萱的真面目逐渐暴露。她开始变得冷漠和疏离,对他的关心也不再回应。最终,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里,小萱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觉得我这个朋友是不是特傻,特可笑啊?”

她想了想,就说:“怎么说呢,恋爱中的人都是傻子,不可笑的。”

“哦,你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爱情?”他反问道。

她看着前方向东流的河水,平静地说:“相信爱情不老是傻子。这世界上就没有一成不变的感情,何况爱情呢!”

“你对爱情这么清醒,不会是受过什么伤害吧?”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她笑了,这笑里很复杂。他听出来这笑声里有不屑,有无奈,也有一种烟消云散后的轻松与爽朗。

她笑过之后,反问道:“我像被爱情伤害过的吗?没有。”

他也笑了,笑过之后说:“你也可以讲一个朋友的故事啊。”

她想了想,然后说:“好吧,我也讲一个,以示公平。”

她说:“我这个闺密叫小悠,在她上高三的时候故事发生了。一天下午放学后,因作业问题,小悠到男班主任的家中。一进门,她便看到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在屋内独自玩耍,班主任神情落寞地告诉她,自己的妻子出轨,决然离去,只留下这个孩子。小悠那柔软的心底泛起了涟漪。此后,小悠经常找时间,来到班主任家帮忙照顾孩子。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这频繁的相处中,一种莫名的情感在他们之间悄然滋生。一年后,小悠顺利考取南京一所大学。十月一日长假,班主任竟来到她所在的大学。晚上吃过饭后,将她带到宾馆。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班主任向她表白爱意,两人在冲动之下发生了关系。大学毕业后,小悠不顾世俗的眼光,毅然与男老师走进婚姻的殿堂,并育有一女。原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且幸福地过下去。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班主任与前妻所生的儿子逐渐长大,对小悠这个继母充满抵触和不满,家中时常充满争吵与矛盾。可谁也没想到,女儿十四岁那年,她的丈夫竟突然出轨,是与一个送外卖的中年女人。小悠感觉心都碎了,曾经的爱与誓言都化为泡影。最终,她选择离婚,结束了这段婚姻。现在,她独自带着女儿,艰难前行。回首往事,只觉得是一场噩梦。”

她讲完了,心情似乎也平静下来。

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吐出的烟雾罩住自己的上半张脸。微风吹过,烟雾向她飘过去,飘到她的脸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扭脸望着他。

他赶紧掐灭烟,然后问:“你闺密现在怎么样了?”

她冷笑一下,扭过脸,两眼平视河的对岸,缓缓地说:“她说,她现在只想报复!”

“哦,怎么报复?”他关心地问道。

她停了十几秒钟,才说:“她说,她想轰轰烈烈地出一次轨,然后,找个机会把他杀掉!”

他好像面对的不是她,而是她的闺密。他紧张地制止说:“这可要不得!要毁掉两个家庭的!”

她质问道:“那你说咋办?她快被压抑死了,总得要发泄吧!”

“发泄可以,比如出一次轨,甚至,扇他几个耳光。杀人,是绝对要不得的!”他知道女人有时是不可理喻的,只能劝解。

“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你当然不能感同身受。反正,看样子她决心已定!”她的情绪比刚才好像更激动一些。

他想缓和一下气氛,掏出一支烟递过去,说:“抽支烟吧。”

她没有拒绝,接过烟。他给她点着,自己也点上一支烟。烟雾在他们之间升腾起来,两个人的面目在对方眼里都模糊起来。

他望着河对面那片蓊郁的树林,缓缓地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就发生在河对面。”

“哦,你对这里很熟悉呀。”她有些警觉地说。

他笑了,说:“出来前,肯定是要做功课的。”

“好吧。愿闻其详。”她吐出一口烟,松弛下来。

他说:“对面是商汤的陵园,我讲的是汤的故事。有一天,汤来到田野散步,看见一个人在四面都布满了网,口里振振有词地说,所有的鸟儿啊,无论向东飞的还是向西飞的,往南的还是往北的,你们都飞到我的网里来吧!汤听后说道,你这样做会捕尽所有的鸟,以后就再也捕不到鸟了,边说边撤去了三面网,只留下一面网。他说,鸟儿啊,你想往左飞的就往左飞,想往右飞的就往右飞,要是实在不爱活了就向这网上飞吧!”

他讲完后,她突然笑了,说:“这个故事叫网开一面,你是劝我凡事要留有余地!”

说完后,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说:“不是劝我,你是想劝我闺密。”

现在,他基本上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所说的闺密,也许就是她自己。但是,他不能说穿,装作没有在意刚才的话,笑着说:“只是个故事而已。”

一阵微风吹过,白果树上的黄叶扑簌簌地随风而下,落在他俩身上、连椅上、地面上。她从腿上拿起一片落叶,举在眼前,认真地看着叶子的纹理。

他边起身边说:“我来给你拍张照吧,现在光线正好!”

她笑了笑,未置可否。

他看出来她是同意的,就拿起相机,走到离她五米多的前方。他调整着光圈,镜头里的画面清晰起来:她坐在绿色的连椅上,背景的远处是红墙黄瓦的白衣律院,白果树左前方是一座静默的古塔;一阵风吹过,落叶如金,纷纷而下……

他按动快门,咔嚓咔嚓连拍十几张。

他收好相机,似乎不经意地说:“我住的地方有相框。”说过,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对了,你住哪里?晚上给你送去。”

她起身,望着前方的河面,迟疑一下,然后淡淡地说:“我住在桐喜酒店。你住哪里?晚上我去找你。”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她要找我?哦,也许,也许是自己多想了。他立即有点不好意思地回道:“哦,我住在君莱酒店,8511。”

“好。我记住了。”她拎起手包,准备离开。

这时,他觉得应该留个电话,也好联系,就说:“加个微信吧,好联系!”

她莞尔一笑,说:“我能找到你。晚上还要见面的。”

她这么一说,他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她望着扑簌簌下落的树叶,答道:“我晚上不吃饭的。”

“那好吧。晚上见!”

他抬眼西望,浮云满天,晚霞正红。

她没有再说话,扬一下手,算是告别。然后,转身离去。

她回到房间里,身体像塌了架一样,重重地坐在沙发上。

她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脸也越来越热,像一团火从骨子里蹿出来,冲向面颊。她为刚才与他的约定而心慌。为什么会主动说去找他?话说出来之前,她确实没有这个念头。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对任何男人动过心。倒是在知道丈夫出轨那个胖女人后,曾经产生过自己也要找一个男人,甚至,在大街上找一个民工来睡自己的想法。她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报复丈夫,恶心丈夫。你不是睡别的女人吗,我也要让别人睡你的女人。

这些天,她一直弄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变,会变得这么不堪,这么面目全非。

她回想当初的细节,才明白是他在引导着她朝前走。他一遍遍地说离婚后孩子的无助,对她越来越呵护,有时,还不经意地与她有身体的接触。那时,自己还不到十八岁,被他身上的男人气息所迷惑,一步一步越陷越深。当然,她清醒的时候也很多次提醒自己,不能陷进去,他是自己的班主任,怎能与他发生暧昧呢。

她决定不再到他家里去。可是,只过了三天,他就叫她去,说儿子见不到她又哭又闹。她心里挂念着孩子,也控制不住想对他亲近。但是,由于她心里有底线,加上临近高考,她还是把心思集中到了考试上。接下来,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出格的事。高考结束后,她没有理由频繁地到他家里去了,她也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就与表姐一起到九华山旅游。

高考成绩出来后,她考得不错,过了一本线。他打电话让她过去,说是聊一聊填报志愿的事。她来到他学校的家里。那天,孩子被乡下的奶奶带走了,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开始,他们聊的都是报哪个学校什么专业的话题,后来,慢慢地就聊到了孩子身上。她天真地劝他赶紧再找一个人结婚,不然,孩子没有人带。他却说,原来的妻子嫌他是教师,与一个在银行工作的男人好了,宁愿离婚当小三,毅然地抛弃孩子和他。现在,自己还带着孩子,哪有女人会跟他结婚。

他说着说着竟流泪了。在她递给他纸巾时,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怀里,疯狂地亲吻她。她从未被男人亲吻过,害怕、激动、甜蜜,让她浑身颤抖,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双手却紧紧地扣住他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她松开了他,嘤嘤地哭起来。

他也冷静下来,小心地劝她不要哭,越劝她哭得越厉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害怕吗?不是。是后悔吗?也不全是。是幸福吗?似乎也不是。她就这样一直哭着。这时,他突然举起右手打自己的耳光,边打边说,我错了,我太喜欢你了,请你原谅我!她停止哭泣,抓住他的右手制止他。

她走出校园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如饼的圆月高高地挂在天穹,微风拂面,夜静虫鸣。

她还是听从他的建议,报了南师大。通知书下来后,他说要送她去学校。她拒绝了,理由很充分,家里人要送她的。

她刚到学校一周,就收到了他的来信。当天夜里,她就偷偷地看了三遍,每一次读信时,心都跳得厉害,脸也热得很。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男人的信,她没想到他这么细腻,记忆力这么好,把与她有关的一些细节记得这么清楚。她觉得这个男人爱上了自己,她似乎也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因为,在她心里是有道坎的,他是她的班主任,如果与他恋爱了,甚至结婚,将来如何面对家人,面对同学,还有其他老师。

那一夜,她几乎没有睡着。

快天亮的时候,她还没想好如何处理,但是,她已决定不再回信。

很快,到了十一长假。她没有回家,一是刚离家不久,再者,她是第一次来南京,要趁假期好好地在南京逛一下。

十月二日,她睡个懒觉,还没起床,手机突然响了。原来是他的声音。他说,他已经到了南京,现在就在她的学校大门前。她有些紧张,也有点生气,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埋怨归埋怨,心里还是激动的。她赶紧起床,把自己认真地收拾一下,就快步离开了宿舍。在大门前,她见到了他。他明显消瘦了,但是精神很好,见到她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

她没有叫他老师,而是说,你怎么瘦了?他笑着说,为伊消得人憔悴。她脸一红,没有再说什么。

他说,我是夜里到的,今天想带你去看鸡鸣寺。她没有拒绝,跟着他上了出租车。

鸡鸣寺位于鸡笼山东侧。拾级而上,左侧的石阶上,黄墙门洞中写着“古鸡鸣寺”四个金色大字。步入山门,依次是施食台、弥勒殿、大雄宝殿、观音楼、豁蒙楼、药师佛塔、胭脂井,一条樱树大道贯穿其间。寺院依山、背湖、临城,山、水、林、寺集于一体,树木葱郁,景色秀美。

中午,他们在寺里吃了斋饭。然后,打车来到秦淮河步行街。

他们在秦淮河步行街转了两个多小时,街灯才亮,人也越来越多。她实在是走累了,不想再逛。他就说,我们去民国红公馆吃点东西吧。

这确实是一家民国风十足的地方。考究的桌椅配上恰到好处的灯光,很有氛围。

他点了店里的招牌菜“秦淮八艳”。这是一道冷盘,卤四味、糖水马蹄、拌荠菜、卤东菇、梭玉洋花萝卜,一道抵八道。他又点了两份秦淮凉粉。秦淮凉粉的量也恰到好处,一小碗就吃出秦淮韵味。

吃过饭后,他们打上车。她太累了,想尽快到学校休息。他却让车直接去了酒店。她有些不高兴。他安慰她说,酒店就在学校边上,走一天了,浑身是汗,到房间冲个澡,我再送你。他这么说了,她就不好再拒绝。

进房间后,她是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去冲澡的。她从没在一个男人面前裸露过自己,不仅仅是害羞,更是害怕。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就说,你在房间洗吧,我到楼下超市买点水果。

他走后,她觉得安全了,赶紧把自己关进卫生间,脱掉衣服。脱衣服的时候,仿佛他就站在面前看着自己,手碰到哪里,哪里的皮肤就开始战栗,自己的手变成了他的手,被他抚摸一样。她心跳得厉害,脸也开始发烧,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冒出火来。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她赶紧冲进淋浴房,打开花洒,一动也不敢动了,脑子一阵眩晕。

她清醒后,连忙慌乱地关了花洒,用浴巾把自己包上。

正在这时,门突然开了。他在卫生间门前站了十几秒钟,突然进来,将包着浴巾的她抱到床上……

那天夜里,她哭得特别厉害,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他哄她,求他原谅自己,发誓会一生对她好,等她毕业后就娶她。他说,她就是她的菩萨,是来救他、度他的。她停住哭泣后,他给她讲了白衣大士菩萨的故事。

寒假的时候,他带着她来到白衣律院,他们虔诚地在白衣大士的玉像前跪着许愿。也就是这次,她才真正记住白衣大士的故事。

相传,在石膏山下一带村庄中,常有一位白衣婆婆为妇女们施药治病。她所带药物皆为药液,一治即愈,疗后即去,从不受人钱财,大家都不知道她所居何处。问之,则自称孝义县如来村人氏,孀居无依。乡民遂叫她白衣医婆。后来,有一樵夫在石膏山上打柴,遇见她在上岩洞中盘腿而坐,便上前施礼询问:“医婆在此居住吗?"她答说:“不定。”言毕不见,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樵夫告于乡人。乡人亦异之,结伴上山探视。她已在洞中坐化,乡人视为神灵,改称其为白衣大士,并于洞前建白衣祠,四时八节祭拜。

白衣大士是南海观世音菩萨七十二化身之一。她圣洁慈悲,救度众生,还是在家人的形象。

当她知道白衣大士的故事后,心里慢慢对他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怎么能把我当成菩萨呢,这也太言重了吧。她有时想,这也许是对她表达爱的一种方式。但是,这种方式似乎很不妥,太言过其实的赞誉,总让她心里不安。她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只是觉得他对她的爱似乎不那么单纯,甚至,这种爱里面,有不少她看不清、想不明的东西。

转眼间,四年过去了。她大学毕业后,按照他的想法回到了原来的小城。

毕业后,她考进当地一家最大的国企。由于能力出众,两年后,她就升职为单位主管。这家企业在全国都很知名,管理人员的收入是很不错的。也就是说,她工作两年后收入就超过了他。按说,这应该是件好事,但是,她没想到的是,他总是拐着弯说国企太累,每天早出晚归,不能照料家庭。

第三年,她怀孕后,在他的劝说下,她辞职了。现在回想起来,她都觉得当时自己太年轻,太轻信他的话,辞职的决定是错误的。

事实也是这样。她后来再出来工作时,只能在几家民营企业不停变换着,拿着微薄的工资。这似乎合了他的心意,他在她面前的自信又树了起来。这中间,他的工作也变动了,到一家民营高中任教,收入比原来高一倍。于是,她慢慢地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控制,甚至,有一种金钱和心理上的压制。

这时候,从在一起到结婚已过去八年,正到了所谓“七年之痒”的婚姻魔咒期。他对她的感情慢慢淡化。再甜蜜的爱情也逃不脱时间的消磨,再漂亮的女人,时间长了也会让男人失去新鲜感。性是爱的重要载体,但是,性终归是不能当饭吃,再饥渴的男人也有吃饱的时候。这些,她是慢慢体悟到的,也慢慢接受了。毕竟,自己也快三十岁了,许多事自然会心中有数的。

她现在想来,感情的淡化并不是危害他们婚姻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危机是他前妻的儿子。

她就是因为同情这个孩子,才一步一步走进他的世界里。

从那天晚上,他要了她,她决定跟他结婚时,就从心里把男孩视如己出。她把他当亲儿子对待,疼他爱他关心他。让她没想到的是,亲妈的离开,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男孩从上小学后,变得心思复杂,比同龄孩子多了更多的心机。男孩表面对她相当亲密,可背后总会变着法子表达自己的不满。有时,他会巧妙地制造矛盾,与她的女儿争宠,以自己弱势可怜的样子,向外人表现他所受的委屈。甚至,有一次他和她女儿吵架时,竟骂她是坏女人,是她勾引了自己的爸爸,才导致他爸离婚的。

这些年,她一直反省自己,注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地待他们父子。为此,女儿也受了很多委屈。这一切,她都认了。当初,是自己年轻任性选择了这样的婚姻,她想忍气吞声地过下去。也许,随着男孩大了,一切会好起来。但是,让她更没想到的是,男孩考上大学后,卸下所有伪装,直接与她发生冲突。她本来想从丈夫那里寻求一些安慰,然而,他对她也是越来越冷淡了,经常在外面喝酒,夜不归宿,后来还与那个送外卖的女人搞在一起。

以前,她咳嗽一声,他都会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后来呢,她想,现在自己就是上吊了,他说不定还以为她在荡秋千呢。男人就是这样,一旦没有了爱,就会走向绝情。

 ……

她不想再回忆了,现在,他们办了离婚手续,她终于解脱了。

她在沙发上躺了三个多小时,刚才的回忆让她头昏脑胀。她用手拄着沙发扶手,费劲地起身。看一下手机,啊,快九点了。

这时,她又想起下午与那个男人的约定。

这个约定还算数吗?为什么要主动去找他呢?

很显然,如果她去了,就意味着自己真的迈开了那一步,一定会与那个男人发生关系的。她并不了解那个男人,从外表上看,从谈话中感知,他应该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有故事的男人。从他的眼神里,她看出了他的心思,白白送上门的女人,哪个男人不动心呢。当然,他也是寂寞的,一个人的寂寞是写在眼神里的。也许,自己正是洞悉了他的心思,才敢大胆地约他。如果她感觉不出他对自己的暧昧,她是不敢贸然开口的。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她判断他不会拒绝,才敢说出去找他的话。

离婚前,她的心如一口枯井,已激不起半点波澜。当她把丈夫与那个胖女人堵在宾馆里时,她觉得自己就已经疯了。她甩门离开的同时,大声地说,我这就出去找个老男人把自己睡了。这不是气话,当时她真是这样想的。她就是想报复他,恶心他,她想让自己的生活翻起潮涌,淹死他,也淹死自己。

后来,她冷静下来,心更痛了。

这十几年,自己太不容易了。从懵懂的女孩被他哄骗,结婚生女,充当后妈,操持家务,哪一件事容易。尤其是最近这四五年,压抑、绝望、隐忍、不堪,让她暗自流泪,喘不过气来。她像一个慢慢充满怨气的气球,随时都要爆炸,四崩五裂。她心里太不平衡了,需要想办法把气球里的怨气放出来,这样她整个人才会舒服些。

去!既然约了,为什么不敢去呢。

想到这里,她决定先去洗个澡。她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还要化个妆,换套衣服。既然是主动去了,就不能让那个男人嫌弃。

花洒喷出来的水有点热。她本想调节一下,可最终没调。只有这样的温度,才能适应自己已经发热的身体。

她一边洗澡,一边想象着见到他的情形。他是一件一件温柔地剥去自己的衣服,还是急不可待地剥光自己?他会像前夫与自己第一次时一样温柔地亲吻自己吗……

她终于把自己洗好了。

走出淋浴房的那一刻,她的身体猛然打了个激灵,外面的温度太低了。

她醒了,刚才像做了一场梦,一切都那么真实,一切又一点也不真实。她长长地吐了几口气,慌乱地穿上睡衣,坐在床上。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如一张白纸,绷得紧紧的,只有一片刺眼的白。

最终,她冷静了下来。

她深知,只要自己走出这个酒店,奔赴的就是血与火的战场。他们只要见面了,就会擂响战鼓、相互厮杀,以至被吞噬,最后受伤的还是她自己。她已经在婚姻的沙场上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绝不能再把自己余生的尊严糟蹋了,不然,她无法面对自己和女儿。

她起身去烧水。她要喝一杯茶,让自己真正地冷静下来。

这一夜,她几乎没睡。快十二点的时候,她是想睡的,可躺到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最终又起床,打开台灯,要用桌子上的信札纸和铅笔,画一张白衣大士像。

她以前是学过画的。乳白的灯光下,她想着白天刚看过的白衣大士,一笔一笔地画起来。约莫有两个小时,画像终于画好了。她举起来细看:白衣大士端坐在白莲花上,圣洁温婉,目光慈祥,手持杨柳枝,施洒甘露……

第二天早上七点,她就来到酒店前台,退了房。

同时,她把那张画像装在信封里,交给前台服务员。她本来想给他留一句话,毕竟让人家等了一晚上。

最终,还是决定不留了,一切随缘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