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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5年第4期|子禾:半隐(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花城》2025年第4期 | 子 禾  2025年08月08日08:39

编者说

小说以“半隐半明”这一具有奇幻色彩的精神病症为设定,描写一位患病的落魄画家的生活状态。画家的妻女并不相信他的疾病。直到他从乔丹妮口中得知了这个充盈着透明感和神秘色彩、源自德语词汇的病症,开始在乔丹妮的诊所里定期治疗,逐渐对这位温柔的心理医生产生了依赖与越轨的感情。他抵抗着疾病所带来的幻觉,也抵抗着自己对于乔丹妮的渴望,在欲望与幻想的漩涡中不断挣扎又落败,当想象与幻觉无限膨胀,吞噬掉的不仅是他的精神世界,还有一个人与真实生活的种种关系。

半  隐

子 禾

1

半隐,或者说半明,就那种总感觉自己在一棵摇曳的大树上,通身趋于透明且一天天变轻的状态,已有三年多——实际上他感到的是十年,甚至更多年,某种毫无道理的遥远感起了作用。最初只是一点持续的眩晕,哪怕大睡三天,也依然像没睡醒一样,天地昏沉。但那感觉很轻微,没什么不适,甚至感觉末梢中似乎还存有一丁点美妙:仿若一片肥厚的香蕉叶经过轻风,世界出神般一晃,历经了一次小小的遗忘。他非但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有时还会意犹未尽,仿佛火舌腾跃,要挣脱柴火与灰烬蜿蜒到更高处。然而仅仅过了五六个月,某个寒冷的雪夜之后,忽然间连做梦都像在狂风摇撼的树顶上,根本无法自控,自然也没任何美妙可言了。那种晃动感成了要将他吞噬的泥淖。同时,脑子像给蒙上了一层魔幻的蝉翼滤镜,越来越多奇怪又可怕的幻象汹涌而来,不受控制。

一天傍晚在团结桥散步,他远远看到一个红头发的矮个子前额紧贴黑色灯柱,戴一副鲜蓝色毛绒耳套,斜着一只幽深的眼睛看他。触及那目光的瞬间,他毫无理由地相信那是浪游的凡·高,内心激动极了,可丝毫不敢上前握握他的手,只怔怔地在桥头远看,直到暮色淹没一切。妻子打来好几个电话,在手机的最后一阵嗡鸣中他回转神来,才发现路灯昏黄的光晕中除了聚着一团漩涡般的蚊虫,什么都没有。天空中星月朦胧,溽湿的热气从东碧江水面的薄雾中一次次翻滚而来,穿过黑夜扑在他身上,令人倦晕。他紧握着不再振响的手机快步往家走,一路留神身后,怕跟了他几次的那只红尾狐又跟上来。一开始是没有,可没多久它就悄无声息在身后了,他小心翼翼加紧步伐,它也加紧步伐,尾巴茂盛得像一团火。距离他家还有一个路口时,那狐狸像往常一样轻轻一跃,钻进一片凤尾竹林中去了。他清晰地听到竹林中的沙沙声渐行渐远。

家里音乐盒子正在播放朴树的一首歌,歌声中充满明明灭灭的伤感的少年气,十分耳熟:我在这里啊,就在这里啊,惊鸿一般短暂,像夏花一样绚烂……恍然间,他看到一只燃烧的大鸟彗星般从天而降,喉咙里发出奇异的长鸣。他赶紧命令音乐盒子关机,然后走到餐桌旁拖出一把椅子坐下,快速按压太阳穴,阻止这幻象的暗潮汹涌起来。这时,浴室传来妻子的声音,问他晚饭吃了没有,没等他回答又说冰箱里给他留了半条红烧鲤鱼。妻子正在浴室泡澡,这是她每个工作日雷打不动的仪式性时刻。她以前说过,热水浸泡可以让人仿若灵魂出窍,离开劳累了一天的肮脏躯体。“你会感到自己和新的一样。”她说得郑重其事,可他一句回应也没有。他觉察到妻子为此伤心。呆坐了十几秒钟,他才木讷地给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回应,不情愿似的说:“吃过了。”其实没吃,一整天都没吃。这些天总没胃口。

这样应答着,他鬼使神差来到浴室,然后便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云腾雾罩的朦胧水汽中,一只轮廓模糊的锦鸡浮在浴缸的泡沫中。他大吃一惊,上前细看,确信自己没有眼花,是一只锦鸡,而且这锦鸡正是妻子,因为她的声音一点儿没变,还是那样倨傲,倨傲中透着某种假装的不在乎。她问他:“下午去哪儿了?”他愣怔一下赶紧转身,一边走出浴室一边说:“去散步了。”他惊慌不是因为看见妻子变成锦鸡,而是意识到脑海里的幻象竟已如此凶猛。他第一次被吓到了。快步回到卧室,他浑身颤抖着,从床头柜中拿出此前备好的三唑仑片,倒了三片,又倒了三片,一口吞下,然后脱掉外衣外裤躺上床。先感到沉重,像有座大山倾塌在他身上,几分钟后感到浑身轻飘,接着——忽然之间,刚吞下的那些药片在体内变成了几座尖利的冰川,从冰湖上向他游移过来,焦躁和恐惧让他快要爆炸,他想大喊又全然无力,发不出一丝声响。

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愣神许久,他才明白自己昏睡了近二十个小时,像从一个远古的黑暗深渊溯游而来。他好几次试着爬起来,可浑身无力,胳膊肘刚撑到床上,便感到浑身的骨头像被无数蚂蚁噬咬过,全朽了,稍不留神就会坍塌。他恼怒地放弃了,半睡半醒着,不止一次心灰意冷地想到自己可能完蛋了。房间的玻璃移门通往外面的花园,两片窗帘中间留有一个约三十厘米的缝隙,他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晃了一下,便聚集精神注意那儿的动静。两三秒后,花园里传来鸽子的惊叫声,只一两声,随后整个院子陷入静寂。他再次尝试从床上爬起来,好去花园看看,可再次失败了。他感到有个矮矮的黑影贴近移门,从外面往里看他,但外面光线太强,他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一两分钟后,那闪亮的黑影走开了。寂静回荡在屋子里,他感觉自己被这寂静覆盖着,无力,但也无欲无求,不管刚才那黑影从他家里偷走什么,都无所谓。

四点多时,床头的手机嗡嗡响起来,响了好一阵。能看到是女儿打来的,但他既没有要接通的念头,也伸不出手去接。一会儿之后,电话又接连响起好几次,是妻子打来的。他明显感到自己的意识和机能如同被混在一起的油和水,冷冰冰地分成了上下两层,无法连通。一阵恐惧掠过。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完蛋了。倒也没有什么好遗憾,只是现在这样子要如何应对?一个死人可以不理会自己,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死。他流泪了。他感到自己的泪水无比清凉。没多久妻子和女儿就回来了。他听到她们进了门,在客厅换了拖鞋,走路啪嗒啪嗒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咖啡机的声音,听到女儿唤醒音乐盒子命令其播放阿黛尔 Hello 的声音,听到切菜做饭的声音。

这些声音那么近,那么真实,却仿佛都将永远与他无关,他和它们之间隔着一层纸片般的薄薄的死亡。他渴望触及它们,可更多的似乎又是害怕。他五次听到冰箱门嘭嘭关上的声音。这些嘭嘭声,每次都像撒气一般。可能是妻子,也可能是女儿。她们多少年来保持着完全相同的关冰箱门的方式,无论是谁,这声音每次都让他烦躁,尤其近半年来,听上去像一颗颗炸雷,突然,粗暴。以前他会委婉地提醒一句,但妻子和女儿互为彼此辩护,她们怪模怪样看着他,说:“你是担心摔坏吗?”可能他的提醒太像抱怨了。他并不担心摔坏。小时候生活拮据,他是爱惜东西,但现在,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那种嘭嘭声带来的飓风狂卷般的不安。在那声音中,他每次都能看到一群戴着红色安全帽的人在荒山野岭中掩埋成捆的雷管,他们在勘探矿藏,可紧接着就一片血肉模糊。

他不安地闭上眼睛,可恍惚间,即刻看到大片的森林像野兽一样在大火中奔跑,又看到一群长着陶罐般头颅的细眼怪人从街上经过,接着看到母亲在池塘边喂一群冠羽硕大的公鸡。这些景象呼啸而过,风沙一样前后覆盖,突兀,让他惊慌。他真切地感到一层虚弱无力的黏膜包裹了自己。他几次想喊妻子女儿进卧室来,可这念头还没来得及成形便被那种无力感吞噬了。妻子和女儿来到他卧室时天已黑透,开关摁响,灯光像巨大的耀眼潮水,倏然将他从寂然的黑暗中抛出来。发现他躺在床上,两个女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原来你在家啊?那你怎么不接电话?不会是酒还没醒吧?”声音中飘着咖啡的香味。毫无意外,她们的神情,从最初的惊讶快速过渡到最后的嘲讽。摸摸他的额头,确认不是发烧,妻子给他拿来胰高血糖素,又做了蛋炒饭和橙汁,橙汁里特意多加几块糖,端到卧室扶他起来吃。像地里浇了水,他能感到水在下渗中快速消失,那消失带来呼吸和生机。感觉和力气又在他身上复活,让他意识到自己并没完蛋。约一年前重感冒去了趟医院,医生说他血糖低,心脏也不好,配了几盒升糖素,叮嘱他避免熬夜,别喝酒。那以后他很少喝酒,可当他吃完炒饭又躺下时,妻子还是嘟囔说:“说了多少遍,让你别喝酒,还喝,不要命啦?”他想告诉她这与喝酒没关系,但没力气说。

睡前又吃了片安眠药,夜里睡得还算安稳。因是周末,妻子和女儿一早就说要去逛街。他怕自己又被抛在家里躺一天,便想趁她们还没出门赶紧爬起来。让他没想到的是,几乎没费什么劲他就起了床,只是头脑依然昏沉。吃早餐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自己近来总觉得全身晃动,并且程度在加重。他说:“那感觉很奇怪。”妻子和女儿默契地几乎同时看了他一眼,然后夸张地皱着眉头,略带戏谑地说:“你确定这不是在为喝酒找借口?”他立刻有些气恼了,并决定一句话也不再回应。女儿说:“爸爸生气啦?”妻子也大度地微笑着,看着他,但他没再说一句话。妻子和女儿出门后,回想她们的话,他一下子又无法确定:现在这样难道真的是喝酒喝坏了脑子?但大半年来他几乎滴酒未沾。

周日中午,他感觉状态不错,在书房一边听肖邦的夜曲一边翻看亨利·卢梭画集,正看到《沉睡的吉卜赛人》,花园传来妻子的尖叫。他放下书,还没到花园便听到女儿泣不成声:“妈妈,妈妈,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没有照顾好玛丽和花木兰,我心里真的好难受好难受。”女儿比妈妈高一些,头低下来伏在她肩头上哭着,一副慌乱无措的样子。见到他,她又过来把头抵在他肩膀上,依然哭着:“爸爸,玛丽和花木兰陪了我十几年,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一下子都没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妻子说她来给鸽子换水,才发现笼子是打开的,旁边还有掉下来的羽毛,沾着血迹。她说:“肯定是哪家的狗。”笼子旁边凌乱地散落着不少羽毛,发黑的血迹反衬得它们尤其洁白。他淡淡地说:“也真是奇怪,多少年了,忽然哪儿来的狗。”

他让妻子带女儿去二楼休息,自己去杂物间拿了刷子和沙土,又去厨房拿了洗洁精,清理鸽子的血迹和粪便。这两只鸽子是女儿七岁起养的宠物,开始几年养得很用心,用她知道的有限的文学知识给它们取名(他还记得,玛丽出自一本叫《秘密花园》的小书),鸽子也安心下来,转眼在家里生活了十几年。初中以后,尤其高二以来,由于学业紧张,她将照顾鸽子的任务交给爸爸妈妈,但毕竟还是她的鸽子。移门近旁也有几点血迹,他想起昨天下午在移门外看了他好久的黑影。现在回想才意识到,他从里面看不到它,可它从外面能清楚地看到他——它为什么不怕他?它知道他用尽全力也无法爬起来,所以才示威般不慌不忙?顺着血迹,他在花园栅栏角落一株九里香背后的草中发现了被咬死的鸽子,脖子咬断了,伤口处爬满蚂蚁,但别处几乎完好。看来那盛气凌人的猎手并非因为饥饿才出手。他又沿着栅栏四下看了看,并没发现另一只。猎手显然是从栅栏钻进来的,它蹚过的地方荒草被踩得凌乱,但并不明显。远处的柳林后面是一片水光潋滟的人造湖。他看了看鸽子的尸体,并不感到多难过,也不知它是玛丽还是花木兰。

晚饭前,女儿十指交叉,庄重地做出祷告的样子,闭上肿胀的红眼睛,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她哽咽着说:“爸爸,妈妈,我有罪吗?”他忽然感到厌烦至极,觉得女儿的泪水特别做作,而她所说的话又是那么幼稚和空洞。妻子安慰她:“傻姑娘,玛丽和花木兰是回归自然了。它们可是动物啊,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他好几次想告诉她们,玛丽或花木兰,它们中的某一个此刻就躺在栅栏旁的草丛里,可终究没说出口。他知道那样说太恶毒了。他两手抓着桌沿,霍地站起来,妻子和女儿吃一惊,疑惑地看着他。他说:“我得去睡会儿。”然后便留下她们,自己到卧室吃了两片安眠药躺下来。他仰躺着,听到肖邦的夜曲还在隔壁的书房里流淌,像孤独的溪水,流淌在他上方,那样孤独幽昧,又那样素朴。在它的映衬下,这世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可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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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禾,甘肃庆阳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刊》《西湖》《作家》《文学港》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非虚构《异乡人:我在北京这十年》、中短篇小说集《野蜂飞舞》、长篇小说《老猴》等。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