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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5年第3期|宁肯:冯所在(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当代》2025年第3期 | 宁肯  2025年08月07日08:05

导读

长篇小说《冯所在》塑造了一位当代文学史上罕见的“数学英雄”形象,从数学家到“逃犯”、从清洁工到院士,冯所在于数十年人生跌宕、身份的不断撕裂和弥合中,始终眺望着人类精神世界的星辰,他穷其一生破解世界级数学难题的传奇经历,则留下悬而未决的人生谜题。作品融入作者宁肯数十年来对于北京“城与人”、对于小说艺术的思考,多重寓意、复合构造,坚实而出奇,拓展出一种具有深度和光泽的叙事。

冯所在(节选)

文 | 宁肯

第一卷 坎儿井

现在,让我们看看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尽管过去了许多年,我们仍能看到那年地上厚厚的积雪,一队着冬装的士兵走进楼群,积雪在翻毛皮鞋下咔咔作响,留下长长的脚印。几年前这儿还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现在是模块化楼群,而更广阔的田野仍在四周,浅山与楼群倒像一种镜像呼应。士兵没携带武器,都别着钢笔,习惯性地甩着两臂大步向前。如果一两个士兵构不成什么,一队就是武装力量。

士兵进了大楼,从宽敞的中央楼梯上到三层,仍甩着手臂。他们在一间标号为003的办公室见到了我的姐夫冯所在,向我的一动不动的姐夫敬礼。我的姐夫——当时还不是——并没让士兵吃惊:他高大,后背隆起,像有两个头,前一个头总是昂着,目光咄咄逼人。戴着宽大眼镜,镜片非但没减弱目光反而放大了,事实是我未来的姐夫在想别的事。士兵中有一多半是过去他的学生,他在一一辨认着他们,与其说是咄咄逼人,不如说是漫不经心。

冯所在迟迟没有还礼,士兵的手就一直齐刷刷举着,冯所在不像数学家,倒像是将军,但迟迟不还礼也不像,仅仅是他自己。过了好一会儿,目光漫不经心地收回,质量庞大的身体吃力地站起,从办公桌后走出,慢慢向门口走去。七名士兵自动跟着,就像在大学里,也像大漠上的绿皮火车,一节一节向前移动,直到进了电梯间手才七零八落地放下。电梯升到五楼,我姐夫走出电梯,电梯旁边是一道铁门,有士兵站岗,查验证件、介绍信,检查七名士兵身上的公文包。

我姐夫冯所在于一旁站着,凝视楼道尽头的小窗,仿佛凝视着虫洞。

检查完毕,冯所在最后出示证件,士兵敬礼通过。冯所在带着大漠来的士兵到了自己五楼的办公室,标号为001,与刚才三楼的办公室没什么区别——全楼办公室都没什么区别——统一绛紫色办公桌椅,椅背与抽屉把手磨出时间之纹,大楼虽是新建,办公桌还是从原址带来的,茶杯、烟缸、暖壶、柜子一并移来。当然开放式的中央工作大厅是崭新的,仪器仪表指示灯闪烁。四台大型二进制32位电子计算机环形陈列,不间断工作。这是所里核心地带,是过去没有的。

如果说有一点不同,是冯所在这里的办公桌玻璃板下,还压着一张与庞特里亚金在涅瓦河畔的合影。庞特里亚金驰名世界,在拓扑几何、微分理论、优化、变分多方面有过开创性的贡献,特别是因对卫星上天的贡献享誉世界。但就算如此,现在也不合时宜,士兵们看到照片仿佛没看见。冯所在问士兵吃得怎么样,饿肚子没有,大漠风大不大,喝的是不是坎儿井,有点不着边际。

后来成为冯所在继承人的毕大风回答了水的问题:“报告,我们吃的不是坎儿井,是自来水。”

“也没见过?”

“见过。”

坎儿井源于波斯,我的姐夫环视众人说,波斯语karez读音拼写形式与维吾尔语karez完全相同——冯所在没去过新疆,却对坎儿井有研究——波斯语的karez包括了竖井、暗渠、明渠、小型蓄水池四个部分,维吾尔语的karez只有其中的一个意思。“把木棍一端削尖,尖端就会指引水流的方向,亚述人和波斯人就是这么做的。”我姐夫说。在暗渠上方打一眼井,再用绳子垂直悬挂一根木棍放在水中,水流冲击木棍就会促使其改变方向,在不远处再垂下一根。“这还不够,karez利用连通器原理,外界大气压相同,暗渠水深也基本相同,这样整个karez就形成了一段段千米连通器,确定了暗渠的拓扑结构。涉及空气动力学、流体力学,还有偏微分方程。基地什么样,谁给我描述一下?”

跳跃与突然一向是冯所在风格,如同玻尔兹曼方程。冯所在问的基地建在大漠深处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称“21基地”。类似如美国“51区”、苏联“塞米巴拉金斯克-21”,都是最神秘的地方。基地有医院、学校、宿舍、礼堂、广场、汽车修理厂、反应堆特种大楼、中水实验室、数学模型室、图书室,当然也包括司令部、政治部。描述这一切之前,带队士兵做了请示,用了办公桌上的电话。等电话的时候冯所在应该说点什么,但没有,就是等,空气几乎凝固。好在不长时间电话铃响了,士兵听了一下交给冯所在。

“欢迎您到基地来。”电话那头最后说。

冯所在放下电话,听士兵描述基地没听完,带着步伐一致的士兵到了神秘中的核心神秘之处:中央工作厅。包括我姐夫,每人都换上了通体白色套装,所有人都是一个人。工作台前埋头工作的人头都不抬一下,仿佛没有人来。冯所在分别将七名基地士兵分配给了三个任务组。第一任务组研究流体力学,第二任务组研究冲击波,第三任务组研究空气动力学——涉及导弹、原子弹以及卫星。冯所在原本在三楼主持“有限元”计算工作,五楼外国专家撤走了,他便在五楼多了间办公室。

第二任务组的王选见到了大学同学毕大风。本来没认出来,一说话才认出来。王选上下打量着,毕大风上长下短,不合比例,在学校是出了名的,不过现在完全看不出来,雄赳赳的样子。两人同时打了对方一拳。

第二任务组涉及数理方程。数理方程有双曲形、椭圆形、抛物形,冲击波是双曲形问题。计算机可以解决计算,但需要计算方法。

“现在任务就是找到方法、方向,让计算机听你们的。”

第二卷 黑白

时至今日,还有很多人记得冯所在和我姐不可思议的婚礼。因为一望而知他们不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不是“双子座”,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甚至那也称不上是婚礼,不过是两个人到所有办公室发了一圈烟和糖,宣布一下而已。

没有蜜月,连“蜜周”也没有,没有一天休息。办公室发发糖就算结了婚,这在七十年代比较流行,八十年代几乎绝迹。因为事情非常突然,事先没人得到任何消息。这还在其次,主要是两人毫无幸福感,而且毫不掩饰。

当然,两人是新郎、新娘,焕然一新。冯所在一身中式黑哔叽,光洁平坦,双面斜纹近四十五度;我姐邬帅一身白哔叽,上身短款低领,下身修长筒裙,领口内是酒红羊绒衫,红高跟,但整体看,无论红高跟、酒红衫还是垂挂性强的白哔叽都没勾勒出女性线条,反而显得更平坦。两人并没像新人那样挽着,甚至并不站在一起。冯所在在一边敬烟,邬帅在另一边剥糖,事实上背对背,没任何笑容,就连堆出的笑容都没有。谁都看出是挑战,挑战自己,也挑战所有人。冯所在是一所之长,人们无论如何还是“恭喜恭喜”“白头到老”“早得贵子”,说着极不相宜的套话。不然太尴尬、太冰冷了,冯所在和我姐受得了,别人受不了。

我姐邬帅在宣传科负责出楼道的黑板报。黑板报在一楼正对楼门,一刮风或早晨上班人多时楼门总敞着,风大时蓝大褂会一下被吹鼓起来,但很少有人把楼门给我姐关上,人们厌恶这个当年的风云人物——冯所在的“助手”。

有人为多少有点婚礼气氛,想逗一下新娘,要求邬帅把剥好的酒心糖放到自己嘴里,一次进不去就两次,人们笑。邬帅受到什么启示似的,有时主动要求受糖者张开嘴,而对方就像口腔病人大张着嘴,邬帅也便像个牙医。没一个人要求冯所在二次点烟,都赶快俯下身吸燃。

外面下着1984年的第一场春雨,时紧时松,紧时玻璃被雨点打得啪啪作响,雷鸣闪电,轰轰隆隆。正是早晨刚上班不久,雨衣或伞未及放好,脸上还有雨滴,手还湿着,便双手接了喜烟吸燃。

到了四楼的研究生院,气氛好了一些。年轻的博士生没有记忆只有数学本身,不觉冯所在与邬帅像梦境,也不觉任何科幻色彩。当然还是感觉有些特别,一个是顶头上司、博导、所长,一个是楼道板报员,且后者瘦得两眼像灯,即使身穿新娘盛装也像根冰棍。就像纳维-斯托克斯方程(该方程描述不可压缩流体动量守恒,简称N-S方程)一样特别,N为所长,S为邬帅,两者本无关系却有了联系。与黑哔叽无关,冯所长宽大眼镜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构成猜想,如零点猜想、四色猜想、黎曼猜想、哥德巴赫猜想或费马大定理,连带着宣传员邬帅也变成猜想。毕大风副院长的不合比例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数学题,天然的几何,此时像伴郎,脱去了平时的蓝中山装,换上了宽大燕尾服般的黄灯芯绒西装,与一黑一白很搭。快上到四楼时,毕大风加快脚步先到了研究生院,在图书馆门口集合十几个硕博生迎接。刚集合完毕,新郎、新娘即乘电梯上来,毕大风快步过来迎接,引导他们进了图书馆阅览室。

研究生院与图书馆合署办公,研究生院是图书馆扩建的结果,冯所在认为图书馆是智库,情报中心、学术中心、教育中心,三者不可分开。是的,1978年的确是历史上划时代的一年,科学大会召开,科学春天来临,冯所在甫一上任便释放出了惊人的世界性的能量,当年便以自己的影响力创办了Journal of Computational Mathematics(《计算数学》英文版,简称JCM),至1984年已是英美之外SCI(科学引文索引)最有影响的数学类期刊。杂志编辑部、研究生院均设在扩大了的图书馆内,冯所在任杂志主编、研究生院院长,助手毕大风任副院长、副馆长(他是冯所在的副手,也是图书馆范丽馆长的副手)。

虽然图书馆地位大升,但谁也不觉得冯所在偏袒范丽,都认为是一种历史必然。年轻的研究生们不知道冯所在早年与范丽堂吉诃德式的故事,正像不知道他与邬帅的历史纠缠,但老人们原本觉得冯所在与范丽有可能重续前缘,期待有个归宿。谁也没想到今天与邬帅不可思议的牵手结果。

在图书馆阅览室,即研究生院报告厅,着黄西装的毕副馆长暨毕副院长指挥八个硕士、四个博士有序走到讲台前,分别欠身接过邬帅剥开的酒心糖,双手合十,敬祝导师和师母新婚大喜。冯所在一如既往昂着头目光一动不动,图书馆禁止吸烟,冯所在或应帮邬帅剥糖,但没有,剥糖就是邬帅的事。邬帅像在别处一样毫无笑容,有时让博士或硕士张嘴投进去糖,罕见地笑一下,有点婚礼味道。只是投糖对老同志可以,对年轻人未免有点轻佻,毕竟是师母,年轻人怎承受得了?他们诚惶诚恐,有人没接住还掉到地上,猿臂毕大风瞬间捞起,邬帅重新投糖入口,像投篮一样。

若此时范馆长在旁,大致会相当于伴娘,刚好与毕大风对称,但是范丽没有出现。或者另选一女伴也行,却似乎一个没找到,没一个人愿当邬帅的伴娘。馆长也是研究生院副院长范丽无疑应该在喜庆的人群里,作为下属也是职责,可是没有。毕副馆长命馆员诗人戌戌到图书馆后部已请了两次范馆长,均无果。

“我去叫范馆长!”毕大风说。

冯所在制止了毕大风,偕邬帅向图书馆后部走去。博硕们终日在深奥数学中,对什么都不以为怪,什么都是难题,无解都习惯了,望着冯所在背影一动不动,没有跟上。

冯所在与邬帅的黑白身影,经过成排昏暗的书架,如在寂静的丛林中,到了渐亮了的有窗的后部。这会儿邬帅将臂弯给了冯所在。图书馆虽焕然一新,但老书架并无变化。只有时间没有变化,这是冯所在对图书馆的要求。馆员戌戌在前面引路,一如在书的森林小道中,毕大风殿后,几乎再现当年情景。诗人戌戌甚至比邬帅还要瘦,手指、唇、眼一看就是个烟鬼,一样的焦黄,包括瞳孔都是焦黄的。戌戌是诗人,但只有保卫部门、冯所在知道。

范丽的办公室就挨着库房,冯所在一晃快十年没来这里了。范丽并没在办公室枯坐,门半开着,仿佛等着来人。如果不是两次来人请她到前面,门正常应该关着,要是关着范馆长自然也不知道结婚的事,当然现在知道了,甚至知道新郎、新娘来。《昨天》诗人戌戌轻轻叩了几下半开的门,新郎、新娘携手进门,戌戌和毕大风都没跟进去,毕大风轻轻关上了门,结果范丽又推开。

“不了,不了,我们不进去了。”戌戌、毕大风摆手。

“那就别关门。”范丽藐视着两人,转身对着邬帅,“我在给你们准备礼物,怎么也不事先说一下?我这里只有茶,不过倒是好茶。”没有通常的道喜,也没任何客套,“他不说你怎么也没说一声?你今天很漂亮,你就该留大波浪。”

范丽打量着我姐,的确,身材坦荡如砥没什么可夸的,也就是大波浪头发有点女人味。“我家里有很好的礼物,可惜不在这里,只能准备两筒铁观音茶。”

“谢谢范馆长。”

“我刚才总算找到了一张喜庆的红纸,还没顾上写喜字你们就来了,其实再有一小会儿我就可以到前面给你道喜了,我都听见前面的掌声了。”仿佛冯所在并不存在,而冯所在也乐得不存在。“没喜字哪行,还是等我给你写上。”没说“你们”,只说“你”。

邬帅也轻抚了一下范丽的“白色”卷发,说:“这是烫煳了还是怎么,不过很好看,昨天白天我在楼道还没看见,昨天晚上烫的?”

“不是煳了,焗了一点色。”

“我说呢,我看到街上都有人染黄毛儿了,真是难看,这怎么回事?明明黑头发整什么黄的,中国人不中国人,外国人不外国人的,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一黄毛儿吓了我一大跳!”南城和北城说话腔调还是有所不同,我姐一听就是老胡同。范丽无论何时都稳稳当当。“我没说你啊范馆长,”邬帅往回找补,“你不一样,我以为是烫煳了,煳得挺好看的。”

“外国人也不都天生黄头发,”范丽慢悠悠端着说,“很多外国人的金发黄发也是染的,还有染成红色、蓝色。”

“对了,你前些日子出过国了!”邬帅打断对方。

能出国看看还是极少数,一种特殊待遇,今年2月范丽参加了德国莱比锡第47届国际图联大会即世界图书馆大会,据说1927年大会首次在爱丁堡召开,1984年中国第一次参会,范丽十分幸运。

“爱丁堡花格围巾闻名世界,我买了两条,那才是我给你的礼物。”

“爱丁堡?”我姐不知道爱丁堡,听着也不耳熟。

两个女人把冯所在晾一边。各有各的小理由。

邬帅总算回到正题,为范丽剥糖,“吃糖吃糖,光顾说话了。”

冯所在早就包好糖等着说话结束,这时奉上,范丽拒绝,“不行,不行,糖得是新郎、新娘一块儿剥,怎么能分开?”邬帅和冯所在只得重新一起剥。

“范馆长不挑我的礼,专挑领导的礼。”我姐话里带刺。

“新郎的礼必须挑,这是规矩。”

“啊,还有这规矩,头一次听说,送到嘴里吗?”

“谢谢。”范丽紧闭涂了淡淡唇膏的嘴。

第三卷 地下室

作为我姐夫的传记作者,我现在有必要领你们来看看地下室,或者也让镜头看看——在我看来传记就是纪录片,伟大《史记》的纪录片性质竟然现在还没人谈论,很是奇怪。从纪录片的角度,安东尼奥尼若读《史记》肯定会有和我们不一样的观点。当然,安东尼奥尼不可能看到地下室,但我们不妨使用他的眼睛看一看。比如怎样自上而下拍摄“浮雕”一动不动众多的眼睛,像毕达哥拉斯六十度角般一寸一寸移动,凝视,被凝视。作为邬帅的弟弟,我虽曾长时间生活在房上,同样对地下室也充满好奇,我认为两者具有同样性质,都和梦或梦魇有关。总之据我姐说,作为“浮雕”之一,冯所在在“地下室事件”发生前情况还好,非常安静,是寂静中的寂静。他任何时候一贯都是非现实的,看上去在场实际另一个脑袋在工作,永远工作,你似乎跟他在一起,但他不定在什么地方。

地下室管网密布。然后才是人,眼睛。管道截面最高4米,宽1.2米,有的则贴地贴水泥墙展开。到处凝水,能听到水珠落地声:啪,啪,啪。螺栓永远湿漉漉但不生锈,始终亮晶晶崭新如初、分色标记,排水为黑,消防红色,自来水银色,另有不可知的灰色、黄色、蓝色、褐色,色彩的变化与管形的变化如无调性音乐,永不停息。同时泵房的轰鸣更是无视水滴声的高低,高频与低频自成一体,高可堵上耳朵,低频就算堵上耳朵也会感到渗入,内部有龟裂、垮塌感。即便如此也没人离开,离开并不难,问题是离开以后怎么办?到处是红海洋,唯冯所在似乎不考虑这一点。

事情的起因是几天前冯所在一边的大圆眼镜被击碎,会场上所有人都看到我姐夫右边的眼镜片升起一团蘑菇云,酷似几年前罗布泊上空升起的。我姐夫右眼看不到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里外都只能看到云。虽然是蘑菇云的推动者,但大圆眼镜上的蘑菇云也无论如何不该成为他的标志。眼镜另一边完好无损,施暴者理性、专业而精确,给他留着一边好写材料,就像零点方程一样精确,f(x)=0。但冯所在决心已定,走出地下室。

于是我们有了三组镜头,非常不同,感谢安东尼奥尼。

现在我们看看冯所在怎样走出地下室。地下室有两层,这是最下一层,通常这里有三个看守,三人轮流值守,一水儿黄军装、武装带、大头鞋,但只有毕大风是货真价实的军装,领章、帽徽、武装带、大头鞋一应俱全。我们的冯所在既然选择在毕大风值守时出离,当然不会顾虑他的真军装,主要考虑他是对手,几乎青出于蓝,另外就是毕大风如厕时间长。毕大风刚进了厕所,冯所在众目睽睽之下,于管道滴滴答答的无调性音乐声中“脱颖而出”。黄灯泡潮湿得像雾中一样,下面像水的世界。他到了铁门,在毕大风值守的座位前甚至稍停了片刻,回身扫视了一下写材料的人,所有提着笔的人都抬起头,眼睛如星光。铁门并未上锁,开启瞬间楼梯上部的日光灯顷刻阳光般泻入,后面所有的眼睛不再是星光而是发白的惊愕。据说宇宙不仅有黑洞也有白洞,黑洞有一个达到极限的奇点,极端情况下黑洞会转变为白洞,白洞是黑洞的反面。

冯所在一级一级爬上楼梯,仿佛上面有人牵引一样慢。毕大风大便干燥,过去冯所在不了解情况,多次批评过他,后来才知道毕大风从小就有这毛病,而且发现毕大风事实上如厕时也在工作,有时会忘了自己身在厕所。冯所在慢慢上到了地下一层。地下一层是食堂兼大礼堂,彼时早饭刚过不久,大师傅们在冲水池,擦桌椅,扫垃圾,惊讶地看着冯所在。只是看着,一动不动。冯所在上到一层,依然不紧不慢穿过楼道。同样有人驻足注视,甚至有人叫“冯先生”。冯所在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向传达室的大门口走去。没任何人报告,眼看冯所在出了大楼门。

但一出大楼,冯所在就有节奏地慢跑起来。因为身体原因他也只能慢跑,骆驼般的“双头”,单位里的人已习惯,到了大街上特别引人注目。没戴眼镜,嶙峋的脸上眼睛显得特别大,有点像原始人。白颐路上,32路每站都有“动物园—颐和园”标识,动物园是总站,接下来是紫竹院、白石桥、首都体育馆、人民大学、魏公村、黄庄、中关村……直到颐和园,以往行人从不觉得“动物园—颐和园”有什么特别,今天感觉到了,无不驻足,并且意识到动物园也确实不远。幸亏早高峰已过街上人少,否则或引起骚动也未可知。6月,骄阳似火,蹬三轮的板爷光着大膀子,行人也大都背心短袖,冯所在还穿着外套和毛衣,更像丛林里出来的。

32路从后面擦肩而过,冯所在追了一会儿没追上,慢下来,谁知32路竟然停下来。这很关键。赶上这趟车至关重要,大便干燥的毕大风即使这时追到身后也晚了,司机不会再等的。

车上有座,冯所在只坐一站,到黄庄就下,在车门前没动。接近老年的女售票员嚓地“嚓”出一张五分钱的车票,冯所在拿出一块钱钞票,售票员找了一大堆一分二分五分的钢镚,刚好黄庄站到了。车门一开,冯所在跳下,又像骆驼般跑起来。很快到了单元楼。到达寓所的时间非常精确,一分钟也没耽搁,取出存折、全部现金、证件、衣物,匆匆离开。下楼过马路坐上了反方向的16路,对面又一辆32路驶来。毕大风跳下车。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5年4期

【作者简介:宁肯,1959年生于北京。2001年在《当代》发表首部长篇小说《蒙面之城》,获《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总冠军、第二届老舍文学奖、美国纽曼文学奖提名,被译成捷克文。已出版《宁肯文集》八卷,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蒙面之城》《天·藏》《中关村笔记》《北京:城与年》等被译为英文、捷克文、阿拉伯文出版。近作为中短篇小说集《城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