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7期|池凌云:七月来信(组诗)
池凌云,女,1966年生于浙江瑞安,1985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永恒之物的小与轻》《池凌云诗选》《潜行之光》《飞奔的雪花》《一个人的对话》。
一堆苹果在墙上
夜幕降临,四周的光线已经暗淡,
回到室内,一堆苹果在墙上
发亮。它们一共有十四个,
红色、褐红色和黄色,照耀
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明晰的果实,拒绝腐朽和萎缩。
它们成熟了,不兀自膨胀,也不消失。
它们原先在阿尔的草地上,与文森特的目光相遇。
在快要腐烂之前,进入恒久的抵达。
一堆苹果,被我冒昧描绘。当我注视,
对它应和,它变得醇厚。
我给它绿色的草丛和深蓝色的空间。
山上月
冷冷的光,从夜晚到黎明,
始终在跋涉,不会无故消失。
万籁俱寂,你不灭的灯盏,
加入到这悠远的光中。
闪光,闪光。想想甘霖,
想想湿润的马眼,想想一块锡锭
在湖面漂浮,时间的秒针闪现——
这清晖,依然带着永不遗弃的慈悲
在度量着我们。
闪光,闪光。
灼烧的创口。我小心翼翼
藏着的煤块。地上的落果。
我歇着穹顶的
满溢的水洼。
祈祷者,在默默盛开的荷花里
经过一片小树林,我们来到湖边,
六月的荷花,在水中盛开,
荷叶的边缘线,让我们看到
永恒之美的终点,结着
空寂之霜。雾一般
甜美的湖水,水沫敞开
描画远处的塔影。
看那高处的一抹,似已把力气用尽。
那顶部有些什么,我不再想知晓。
火热的空气中,散落的声音
洒在绯色花瓣,引来更多空旷。
美,也在拖延痛苦的过程。
那灼烧感,沙尘,和温柔的雾,
遍布四周。通过一枝汹涌的茎秆,
爱的欲望降低。想起那句
总是说不好的祈祷词,或许
愿望只是一枝明天的荷花。
而最好的时光已被浪费。真不该
就这样让衣衫变旧。可无论如何,
绿色的寂静,已冒了出来。
客居之地
整个七月,在炙烤中
一些生命在弯曲中
垂落。如你所见,
藤蔓不再柔韧。柠檬落下。
所有空间,都是客居之地。
鸟鸣声迟到了一天。偶尔
有沙哑的应答。可我
已没有可以借用的时光。
错过的,没有魔法可以弥补。
欠下的,也难以偿还。我怕
已没有足够的爱,可以给予。
我脚步迟缓,手已笨拙,
我竭力想象一种修补术——
我曾天真地以为,有一种技艺能挽回。
当我弯腰,朝向那空旷,只有泪水
温和地流淌——
七月来信
蚂蚁身上的触须,曾经
也是曲线。这些过于微小的事物
因一点点逝去,而失去
言说的意义。而一部分时间
正跟随它们,还有一些声音
散落在各处,在流动中叠加。
很多次,我能认出它们来自哪里,
那些链条上铺开的东西,
我望着它们,在任何地方
它们都保持温热,像带着我们的体温
遁入寂静。像一堆干枯的落叶,
一群不再透露目的地的蚂蚁,
在一个瞬间冻结。我一次次接受教诲,
四处搜寻,可我已分辨不清
身在何处。那些在晚风中低语的人,
让我一次次走进虚空。我懊悔
那么早说出它们的秘密。
如今,我向虚空中的生命写信,
关于见证与美,请继续你们的谈论。
请用“唵”字的长音,
给某些无法表达的东西以慰藉。
请重复一些日常,就像蚂蚁
偶尔也让人振奋,像过去一样。
母亲,每一次濒临崩溃的边缘
母亲,每一次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就想来看看你。看你无怨无悔,
坦然接受一切的样子。
你教我的,不只是忍耐
而是一种活着的态度。可是
好多次我看到你
也独自坐在黑暗中,
久久不愿开灯。
母亲,你要我不要介意荒谬的日常,
不要过度品尝那伤心事。
“不会一切等于零,不会的。”
“即使一切等于零,也别下结论,
不然就会真的应验。”
一次又一次,我惊讶
你并没有读过书。
我的智慧,已远不如你。
母亲,你夏天的花衣让我想到
老去的花神,隐身在人间。
你惦记着早年给我定娃娃亲,
委婉地解释:“只怪家里太贫穷。”
你一边说着琐事,一边在厨房
整理碗碟,你发出的每一种声音
都在反驳我:没有什么
不堪承受。也没有更好的生活。
我一只脚受过伤,另一只
抵不住下坠之势。失去负重的能力
让我禁不住悲伤。而有些修补法,
已不管用。母亲,昨天夜里
我梦见自己疯了。在梦中,
我衣衫褴褛,不记得回家的路,
你看着我,像一匹忧伤的马,
在半山腰,你回头,忧伤地
望着我。
盐,月牙形的河道
盐,在母亲身上弥漫,
月牙形的河道
在她永不会暗淡的眼里,
把我们捆绑在一起。闪光的
丝线,无形的绳索。
咸涩与强烈的渴。
这白色晶体冷冷的
光泽,在我们的唇上
流动。我们默许它的吞食。
无声的漂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