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8期|何立伟:日全食
院子里又开始热闹了。
卢妹子满脸横肉的老公站在院子坪里仰起脑壳骂堂客,厚厚手掌一把一把胡乱抹着飞溅在自己脸上的唾沫泡子。他手掌上总是有机油,于是机油同唾沫泡子混在一起,他的脸就成了一张花脸,像旧戏里的鲁提辖。
骂声高高低低,如果配上锣鼓梆子,那真的就是一场戏。好在他骂归骂,并不动手。卢妹子遂无事人一样,坐在传达室里尚未铺好被窝的床上左一针右一针给骂她的老公织毛线裤。一只脚已经织好了,展开看了看,开始织第二只脚,就好像她老公曲大宝在院子坪里骂的是别人的堂客。卢妹子晓得,他也就那样,长沙话讲的叫做“发假猖”,疯狗样地猖狂一阵,就会老老实实蹲在传达室窗子底下修摩托车,修好了就把一手机油擦干净,抽根烟,把槟榔丢到满是黄牙的嘴里,然后骑到燕子岭下头白沙路口等客,干起日复一日的黑摩的司机的营生来。
院子里的堂客们平素最喜欢看热闹,但凡有两口子吵架,就出来伸出鸭子一样长的颈根观战,又或上去东一嘴西一嘴劝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吵么子吵;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最好的理就是不要吵,和和睦睦几多好。往往不是息事宁人,往往成了火上浇油,于是热闹更甚。
但今日堂客们都懒得出门,待在自己屋里忙家务。原因呢很简单,就是曲大宝这个把星期几乎天天站在坪里骂堂客。刚开始还有人劝,但是劝完了第二天又照样开骂,骂的也没有新鲜话,翻来覆去就那些,既然劝不住,就索性装聋作哑,关我屁事!
“逗骚呵,咹,狐狸精呵你这个,咹,你以为老子不晓得你那条连衣裙是哪个跟你买的呵,咹,逗骚,妖精,臭不要脸!”
曲大宝骂得劲根比晨勃的家伙都硬挺,但他也觉得骂足了,骂过瘾了,遂收了声,果然蹲到传达室窗子底下修他那三天两头出故障的二手南方摩托车。他打算跑摩的赚了钱今年再换一台新摩托,要买就买一台嘉陵四冲程的。两冲程的摩托横直烧机油,开起来一溜黑烟,要好烦人有好烦人。
等老公修好了摩托,轰轰地拧了几把油门,见排气筒不冒黑烟了,就飙出了院子,卢妹子停了手中的毛线活,从传达室里走了出来,没事人一样在院子坪里扫地。她除了守传达,还要负责给院子打扫卫生。太阳出来了,有几个堂客就走出来在院子里的几棵梧桐树上扯绳子,准备晒床单晒被子。卢妹子放下扫帚走拢去帮她们的忙,把绳子直直地扯得像弓上的弦。堂客们就跟她打良心讲,说你不还嘴是对的,由他骂,他骂足了,骂得没味道了,自然就没事了。又说,你还是少到河边上去跳舞,那些跳嘣嚓嚓的男人呵,没有几个是安好心的,你年轻,又长得好看,千万莫相信外头的男人。卢妹子说,嗯,晓得。堂客们就问,真的有人送了你连衣裙呵?卢妹子说,我自己买的咧,中山商厦那天搞活动,我看到打七折,就买了一条。我老公硬要冤枉我,我也没有办法。堂客们就说,自己买的就要得,要是别的男人送给你,那你千万就不能要唻,狼子野心唻。卢妹子说,嗯,晓得。
几棵梧桐树上不一刻挂满了床单被子枕头衣物,像节日里迎风招展的彩旗,寻常日子于是五颜六色。
院子对门对户两栋楼,是区农业局的机关宿舍,围墙围着,有一扇大铁门,两楼之间是一方水泥大坪。坪地一侧是一线单车棚。下了班,单车棚里停满了单车摩托。坪里则停了几台公车。上世纪九十年代,院子里还没有一辆私家车。公车的车身上也没有印上公家的讨厌的字样。因为经常跑乡下,轮胎上总是有泥巴。
晾晒完了,五六个堂客就抽了竹凳,坐在靠传达室门口的坪里一边晒太阳一边说家长里短。卢妹子会做人,就从传达室里泡了姜盐芝麻豆子茶出来,拿个不锈钢茶盘托了,一人手里递一杯。
一个堂客说,川豆子那还是没有黄豆子好吃。另外几个有附和的,也有说川豆子也有川豆子的味,一边说一边用小拇指拨杯子里的豆子嚼,满口香。卢妹子说,我记得下回买黄豆子。一个堂客说,你就舍得放盐唻,咸得死。卢妹子说,跟你兑点开水,我们乡里人,搞么子盐都下得重。堂客们就说,如今讲养生,养生就讲一个清淡。卢妹子点头,嗯,晓得。
这时二栋一单元门出来一个人,是农业局司机老吴的年轻的堂客小张妹子,穿得很时尚的样范,从正在吃姜盐芝麻豆子茶的堂客们身边走过去,也不打招呼,径直出了大门。一股香水气拂了过来,久久不散。
“咦呀,香水就涂得多唻,只怕熏得苍蝇蚊子死。我都要打喷嚏了咧。”
“卢妹子老公还骂卢妹子做妖精,卢妹子未必有小张妹子妖嗳?”
“这个样范硬是像去跟哪个野男人约会的派头咧。”
“臭美,还不理人。鬼像样范!”
堂客们七嘴八舌,开始议论没有跟她们打招呼的小张妹子。说老吴比小张妹子虽然大二十几岁,但老吴到底是公家单位里的人,小张妹子呢,乡里来的,又没有固定工作,这里当几天营业员,那里搞几天临时工,算么子,嫁给城里人了就变得妖里妖气,一天到晚爱打扮,把张脸涂得猴子屁股样,还喷一身的香水,还对我们这些人爱理不理,呵呸!又说老吴嗳,你看,早晚一天,会被这个妖精戴上绿帽子的。
小张反正听不见,小张到哪里去,也反正不晓得。
说话间老吴也出来了,急匆匆地,手里还抱了两岁半的崽,看到堂客们望着他,就说唉呀不得了,昨晚上发烧,摸起去烫手,搞得老子一晚上都没困得好。
堂客们说,到医院里去嗳?
老吴说,嗯,我请了假,带他去看病,只怕要打吊针这个样子。
堂客们说,你堂客出去了,她何解不同你一路到医院里去?
老吴说,她有她的事咧。
堂客们说,你崽的事重要呢还是她的事重要呢?
老吴说,唉呀莫讲了,起先她还同我吵了一架咧。
堂客们说,你就是太惯她了。
老吴说,没办法咧,她就是脾气硬。
一栋一楼靠围墙的李爹爹家防盗窗里蓦地飘出了卡拉OK的音响,水一样泼过来。不要问,现在一定是九点半。每天这个时刻,一分钟不差,李爹爹同他的也是退了休的堂客李娭毑就准时开唱卡拉OK,头一支歌一定是刘欢的《好汉歌》,老俩口一起唱:
大河向东流哇,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嘿嘿嘿嘿参北斗哇,
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跑调跑得理直气壮,又跑得声震屋宇。接着就是李爹爹唱《忘情水》,李娭毑唱《十五的月亮》。天天如此,百唱不厌。
李爹爹退休前是局里的工会主席,长着一张笑眯眯的瘦脸。
梧桐树上的麻雀并不飞掉,它们早已学会处惊不变。
太闹了,说话要靠吼,堂客们就起身,各个回了自己的屋。
卢妹子把院子各处扫干净,就又坐回传达室,继续织毛线裤。她讨厌老公的臭脾气,但她还是心疼他。他也不易得,为了她同他们的上二年级的崽,他每天骑着个破摩托载客,从早到晚,少的时候赚几十,多的时候一两百,除了留十块钱买烟同槟榔,每一分钱都交到她手里。除了脾气暴,心眼小,其他也没么子坏毛病。最重要的是,他从不动手打她。他疑心重,最近老是怀疑她同教她跳伦巴舞的刘老师有么子名堂,天天晚上压在她身上干完了那事之后就开始盘问她,你同那个姓刘的老倌子是不是有一腿。卢妹子一边清洗一边说,放屁咧你。曲大宝说,还不承认,我停在河边上树底下观察了你们好久,他的手都放在你的肥屁股上了这王八日的。卢妹子说,跳舞是要搂腰子的。曲大宝骂道,搂搂搂,搂你娘的逼,明明是搂你的屁股,你都来者不拒,好陶醉的样范。你就是个骚货!卢妹子说,你莫打乱讲,人家是退休老师,义务教人跳舞,正正经经的人咧。曲大宝说,正经个屁,他就是晓得你骚,专门黏着你。你要是真的跟他有一腿,老子要打脱你的脚!卢妹子说你打噻,现在就打,桌子底下有根扫把棍子,你拿起打噻。
这时他们的崽醒来了,咕哝着说,天天晚上吵,吵死个人。
卢妹子说,是的,崽都被你吵醒,你声音还大点噻,吵得院子里的人都听见噻。
曲大宝说,听见就听见,让大家都晓得你是个骚货。
卢妹子说,你堂客是个骚货,你未必蛮光荣呵?
曲大宝的声音就钝下来了,仍是骂骂咧咧,说你不是去跳舞,你是去逗骚。那个姓刘的,别人都不教,专门来教你,一双手在你屁股上摸来摸去,就是晓得你最骚。
卢妹子说,你留点精神开摩托车好啵,只晓得骂人。
曲大宝说,老子先困觉,醒转来再骂,继续。
说完把被单一滚,不到一分钟,鼾声大作。
卢妹子扯过被单一角,盖在肚子上,不一会儿也打起了鼾。
她每天晚上七点来钟,让崽坐在传达室里做作业,顺便帮她守传达,自己就跑到河边上去跳个把钟头的舞。这是她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候。她也不晓得为么子跳舞让她如此快活。音乐一响,她就振奋。那位刘老师呢,的确对她很好,很耐烦,手也的确不是那么很老实,但她无所谓,她对别的男人也没有么子企图。她只是喜欢跳舞。跳舞比守传达,快活多了。刘老师其实胆子并不大,除了手上有点不大老实,其他也没有么子更进一步的意思。大家都相安无事,几多好。
不过上个礼拜,刘老师的确送了她一条连衣裙,说是本来买给他堂客的,堂客太胖,穿在身上绑得像粽子,他也懒得退了,索性送给卢妹子算了,卢妹子穿了肯定会合身的。这理由编得有点牵强,但卢妹子还是欣然受了,说谢谢谢谢。她没觉得这里头有么子大不了的名堂,但她也不晓得后果是老公见到连衣裙就开始骂人,一连骂了好几天。女人有第六感,没想到男人也是有的。曲大宝人虽粗枝大叶,但就是感觉到这条连衣裙来路不正。
有个陌生中年男提了一袋东西,探头探脑跨进铁门走近传达室。卢妹子问,找哪个?你哪里的?那人就说,舒副局长住这里吗?卢妹子说,舒副局长上班去了,你要找他,到他单位上去找。那人说,哦,那他家里有没有人呢?卢妹子说,他岳母娘王娭毑在。那人又哦了一声,说,那我就找王娭毑。卢妹子问,你是他家里么子人?那人说,我是舒副局长的侄儿,从湘乡来的。卢妹子晓得舒副局长一屋人都是湘乡的,就拿起登记簿,从窗子里递过去,又把一支圆珠笔也递过去,说,登记一下。回头看看墙上的钟,说,记下时间呵,现在是十点过五分。又说,他家就是左边这个单元门三楼,三○一房。
过了一气,舒副局长家的王娭毑送客人下来,客人手里的袋子不见了。王娭毑站在铁门外头挥手,说,好走,好走,你拜托的事,我会记得讲的,放心,放心。
又听得王娭毑惊讶的湘乡口音:咦呀,这大个肚子你还走来走去,你要在床上养胎咧。
卢妹子放下毛线裤,伸出颈根朝窗外探去,见是二栋三单元六楼曹姨家的媳妇小赵妹子进了铁门,挺着好大的一个肚子。卢妹子说,小赵嗳,你下个月的预产期,你现在还上班,要不得咧。王娭毑一旁说,是的,我跟她讲了,要好生养胎咧。小赵妹子笑笑,说没事没事,我心里有数。曹姨紧跟着也从外头进了铁门,手里提了一篮子菜。曹姨听见了她们说话,就说,她走得比我还快咧。王娭毑与卢妹子同声说,那要不得。小赵妹子仍是笑笑,也不再搭腔,径直进了单元门。王娭毑问曹姨,买了么子菜?曹姨说,买了猪肚子,每个礼拜要蒸两只猪肚子给我媳妇吃,这东西最安胎。卢妹子说,那是那是。王娭毑问,还买了么子?曹姨说,还不是鸡呵鱼呵几把小菜,哦,还有一副猪肝。王娭毑笑道,曹姨还是蛮晓得吃。等曹姨进去之后王娭毑就跟卢妹子说,她的崽是电力局的,她屋里有钱咧。卢妹子笑着说,你们都有钱。
说话的时候曲大宝回来了,是一个人空手走进来的,一脸的沮丧。卢妹子问,摩托车呢?摩托车呢?曲大宝点燃一根烟,把口里的槟榔渣吐到地上,说,交警今天搞行动,在南门口把老子的车扣了。妈妈的,扣了几卡车的摩托,说是专项整治黑摩的。卢妹子说,那要得回来不呢?曲大宝说,妈妈的,给了老子一张纸条子,说三天后凭条子到么子鬼地方去取车,还要交罚金,不交不取车。卢妹子问,那要交好多罚金呢?曲大宝说,莫问,妈妈的,老子烦躁得死!卢妹子就不问了,拣起毛线裤继续织,自己跟自己说,人要倒霉呵,门板也挡不住。也好,歇几天憩。曲大宝把烟头朝地上一扔,一脚踩了,说,念,念,念,念你个死。走进传达室,衣也不脱,躺在床上困觉。
李爹爹李娭毑的卡拉OK停了,最后一支歌是老俩口合唱《难忘今宵》,谢幕的意思,院子里于是忽然听得麻雀叫了。
其实院子里的人给李爹爹李娭毑提过意见,尤其是宋秘书,他在家里头写材料,被卡拉OK吵得脑壳炸。哪晓得他提完了意见,李娭毑就说,有中央文件禁止唱卡拉OK吗?没有那你就不要管我。宋秘书说,声音可不可以开细点咧?李娭毑就说,那不可以,声音细了就没有效果。于是接着唱“十五的月亮”,“军功章呵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声如炸雷。
快中午的时候老吴抱着崽进了院子,一脑壳的汗,右手小姆指上勾着一塑料袋的药。卢妹子走出来帮他抱崽,问,没得事吧?老吴说,流行性感冒。儿童医院里一层细伢子,都是打吊针,都是流行性感冒,挂号取药都排好长的队。医院里不是人去的地方。卢妹子帮他把崽抱进屋,回到传达室。一栋二单元四楼的孔姨进来了,手里提了个牛皮纸的购物袋,把脑壳探进传达室窗子里,声音细细地说,卢妹子,卢妹子,我今天碰到了一件稀奇事。卢妹子问,么子事?孔姨索性进了传达室,又看了看外头,仍是声音细细地说,我帮我妹子去买件毛线背心,到了中山路百货商店,你猜我看到了哪个?卢妹子说,哪个?孔姨说,你猜。卢妹子说,我是个木脑壳,凡要我猜么子,我都猜不出。告诉我噻。孔姨又看了看外头,声音更细地说,吴司机屋里的小张妹子咧。卢妹子说,张妹子何解?孔姨说,有个不认得的男的陪着她,那男的穿西装打领带,蛮有钱的样范,正在柜台上帮她挑金项链,左一条右一条,拿出来在她颈根上比来比去的,蛮殷勤的咧。卢妹子说,真的嗳?孔姨说,我么子时候跟你讲过假话嗳?卢妹子说,啧啧啧。孔姨又说,我跟我妹子买了背心,又看到他们到了卖化妆品的柜台,在那里挑口红挑香水,都是进口货咧,贵得死。卢妹子说,啧啧啧。孔姨说,等下子小张妹子回来,你仔细看她的颈根,如果你看到一根崭新的金项链,那就是那个不认得的男的送给她的。你莫作声,装着没看见呵。卢妹子说,嗯,晓得。孔姨说,你不要讲是我讲的呵。你明白就是,对小张妹子你心里头有个数。卢妹子说,嗯,晓得。
孔姨提着购物袋进去了。卢妹子坐在传达室里有点发呆。
院子里陆续回来了一些人。瘦高个的马科长从家里五屉柜中寻了一张X光片出来,站在坪里,举着片子仰起脑壳朝天上看。几个堂客们同细伢子遂围拢来,问这是看么子。马科长说,你们不晓得啵,今天有日全食咧。细伢子惊叫说,真的嗳?日全食嗳?都把脑壳仰起来,葵花一样。马科长说,哎,不能直接看呵,会伤眼睛的呵,要像我一样拿个东西挡一下看呵。有个细伢子问,拿玻璃糖纸看要得不?马科长说,嗯,可以,有颜色的塑料薄膜也可以,墨镜更可以。细伢子轰地一声散去,各个在自家屋里寻东西。
卢妹子隔着传达室的窗子朝天上望去,太阳像被一张看不见的大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天象,卢妹子五岁的时候在乡下也看到过,对门隔一口池塘的本家卢三爹说,这叫做“天狗吃日头”咧,不得了,会要出事的哦。
卢三爹说完隔了两日,就脚一伸,走了。
卢妹子记得清清楚楚。织毛衣的线团掉到地上了,滚到了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