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7期|黑陶:逸鹤倪云林
逸鹤野影
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的古祇陀寺,在元代,是倪云林所居之地的东侧近邻,也是他闲时的流连之处。沧海桑田,古寺香火繁盛的胜景已然不再,但寺的遗址遗物,仍然存在于今天江苏省无锡市锡山区的仓下中学内。仓下中学是一所初中,校园就坐落在古祇陀寺的原址之上。现在学校安保严格,因为有锡山区友人邹勤的介绍才得以入内。那天,除了仓下中学儒雅的成志刚校长,还有幸遇到了锡山区文联的李峰主席和无锡倪云林艺术研究会的常务副会长浦征宇先生。仓下安静的校园内,我见到了被草淹没的古祇陀寺基础遗址,见到了粗大的古银杏,见到了古柏和生长旺盛的古黄杨树,见到了文昌阁(旧藏经阁),见到了井壁长草的古井——井圈上深深的绳痕无声诉说着它自己的年纪……
那天在仓下中学,让我特别激动的,是看到了保存完好的宋代飞虹桥。飞虹桥现为无锡市文物保护单位,桥堍碑上有说明文字:“飞虹桥,位于锡山区云林街道仓下中学内。平板石梁桥,为原祇陀寺遗物。始建于宋,是我国早期典型的水乡石梁桥。”桥很简洁,由两块巨大的武康石条拼接而成,两块桥面石均为宋代原物,石条两侧镌刻有卷云纹。这座宋代就存在的“原祇陀寺遗物”飞虹桥,倪云林当年肯定走过,桥石上肯定留有过倪云林的步履和足印——想到这些,我感到无比亲切和激动。
按目前的科学认识,确定人的具体存在无非有两个维度: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名入“中国古代十大画家”之列的倪云林(名瓒,字元镇,号云林),虽然和我相隔七百年,时间维度不同,但我们生活的空间维度基本是一样的,而且,这个空间是我最为熟悉的江南空间。所以,对于倪云林的理解,较之理解其他中国绘画前贤,我有着客观的优势基础。
在我的直观感觉中,如果用动物来作比拟,艺术家倪云林当如中国之鹤。
鹤,洁净而有仙气。中国之鹤长喙长脚,翼大善飞,其洁白之羽在暗夜的湖沼平原上空飞动时,如一抹流利的江南月光。在我眼里,元人倪云林就是东方艺林中一只潇洒出尘的野逸、孤清之鹤。
上述倪云林与鹤之关系,只是在我尚未深入阅读、了解倪云林之前,纯粹个人的感觉。直至有一天,读到明代无锡人尤镗所著《清贤记》中的文字,我感到震惊和欣喜——原来,倪云林与鹤真有着深切之缘。由此,我强烈感受到了我与倪云林之间,有着一种隐约的呼应和感应。
尤镗《清贤记》中有这样的记载,倪瓒出生时,“一鹤飞来,时时唳于高枝之上,驱之不去。及弥月,发中堂,鹤蹁跹堂下,且舞且唳,元镇亦踊跃于乳姬怀中,若相应和者……相依尽世,未尝须臾去耳目也……避世澄江,鹤亦翔澄江之上;避乱华亭,鹤亦翔华亭之墟;先生群缘毕空而羽化,鹤去不还”——中国之鹤,竟然相伴了倪云林的一生。
随着阅读倪云林渐深,我发现:鹤之意象,在倪瓒的人生和艺术中,确实占有重要位置。他的一生,与鹤结下了不解之缘。
倪瓒成年后,曾在他的园林式宅第中专辟雪鹤洞。《清阁志》记:“雪鹤洞,倪瓒燕息之所,地最幽胜。植梨十余株,花开时,一望洁白如雪。复蓄二鹤巢其旁,晨放暮回,翩翩然有凌云出尘之致,故榜其居曰‘雪鹤’。暇则游戏笔墨于其中。”
好友或后人对倪瓒赠诗,多以鹤喻之。如邹奕:“夜鹤归迟华表冷,春云散尽墨池枯”;如陈子贞:“湘帘半卷云当户,野鹤一声风满林”。
倪云林自己也每每以鹤自况:“身同孤鹤飞,心若不系舟”“独怜秋鹤瘦,相对夜江横”“南湖流水绿泱泱,野鹤同栖秋夜长”……倪云林自中年开始散财弃家,扁舟箬笠,往来五湖三泖之间逾二十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69岁时才停止漂泊,返回故里。他诗中的“孤鹤”“秋鹤”“野鹤”意象,间接反映了其内心和生活的僻静与幽独。
也许,真正的艺术就是野的、孤独的,如果是众的、热闹的,那就不成其为艺术。只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无“众与天地精神往来”。艺术与世俗的欢乐人生,似乎是一对矛盾。
逸鹤倪云林,在无声的时光舞台上,他展示给我们的,是一段出尘离世的超然的艺术人生。
身世·时代
元人倪云林,出身于东吴豪富之家。周南老《元处士云林先生墓志铭》谓,倪氏世代“赀雄于乡。高祖伋、曾大父淞,皆厚德长者,隐而弗耀。大父椿、父炳,勤于治生,不坠而益隆”。
倪瓒,字元镇,别号众多,以云林之号行世,出生于江苏无锡梅里乡祇陀村(今属无锡市锡山区云林街道)。倪瓒逝于公元1374年,此无疑议;而其生年,则有公元1301年和公元1306年两种说法。
倪云林出生于公元1301年,此说出自云林朋友周南老为其所撰的墓志铭。对于此说,无锡文物专家、对倪云林有专门研究的谈福兴先生,曾以《倪瓒生年之再认定》(刊载于《倪瓒研究·朵云62集》)一文予以否定,他运用倪瓒自述材料,指出倪瓒的生年应该是公元1306年。
其要点如下:其一,倪瓒于公元1355年自述:“乙未岁,余年适五十,幼志于学,皓首无成。”中国人历来以虚岁算年纪,乙未是公元1355年,以此上推,倪瓒生年应为公元1306年。其二,倪瓒在公元1370年自己生日题诗时称:“庚戌正月七日为余初度之辰,孙渚王君彦辅访余于其亲戚思明家之停云轩中,具酒馔肴核之饷以为寿……是岁余年六十五矣。瓒。”明洪武庚戌为公元1370年,以“是岁余年六十五矣”来推算,则倪瓒生年正合公元1306年——自己生日时所述年龄,是断不会错的。倪瓒出生于公元1306年,黄苗子、陈传席等也均持此说,并提出此应为定论。
元代社会,蒙古贵族入主中国,汉人地位卑下。元代执政者施行“四等人制”,依等级分别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以蒙古、色目人为贵,汉人为贱。他们又分化汉人,以黄河以南及南宋遗民为南人,与北人对比,为最贱。元初又分人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
明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记:“东吴富家,唯松江曹云西、无锡倪云林、昆山顾玉山,声华文物,可以并称。”那么,我们在此要提出疑问:倪氏家族以最贱的“南人”而为巨富,且世代并无显宦,如何得以保存财富?
每个时代也许都有它的缝隙,元代社会的缝隙在于宗教。从上面人分十等之三僧四道可以看出,蒙古统治者重视宗教,对于宗教信仰者,给予减免税赋等多方面的特权和优待。
元代奉佛教为国教,但对道教也十分器重。蒙古统治者入主中国之初,长春真人丘处机、正一天师张宗演凭高层撑腰,分领大江南北,有炙手可热之势力,由是南人纷纷入教,以求得庇护。
倪云林同父异母的长兄倪文光,就是迭受元朝封赠的江南道教头领,享有世俗官员的待遇。倪氏以“南人”而加入道教,一下子便由第八、第九等的“民”“儒”,上升为第四等“道”,并且有道教系统的政治势力可以依靠,可免受地方盘剥。
倪云林少年丧父,家族一直由长兄倪文光支撑。倪文光在无锡地方上影响很大,甚至有关于他的神仙般的传说。清代《无锡金匮县志》记:“倪文光,字昭奎……生时有光出屋上。稍长学道、儒、释、舆地、象胥(外交翻译)之说,无不精究。出为黄冠师(指道士),作玄文馆于弓河之上,以祠老子。有荐之者,署州道判。会蝗,文光祝之,悉入太湖。于是州上其事,赐号‘元素神应崇道法师’,又赐‘玄中文节贞白真人’。尝筑清微观于惠山,重九日登山绝顶,下睨五湖,挥手谢别,越明日卒。”
因为有长兄庇护,倪云林人生的前半场过着优渥、奢华的生活。
倪云林曾在家乡祇陀里,今仓下中学西侧,筑有园林式的宅第,即后人盛称之清阁。实际上这个宅第有一众建筑,包括清阁、云林堂、萧闲馆等,因为清阁名气最大,所以人以此名之。
据《清阁全集》卷五《清阁志》载,清阁“钜丽而虚朗,幽邃而轩豁,峭峰攒簇,巧过雕镂,秀木澹冶,明阴各态,四墀皆兰,芬奇广发,真寰中希有”。
而云林堂有“龙槐凤竹,荫映翳然,秀色润气,变幻不常……堂中皆衬碧笺,东设金石刻、古玉器,右布博山、鬲釜、敦彝、尊罍、法帙、丹青名卷,游者如入贝阙而登神山,耳目改易,心神飞扬”。
仅此一阁一堂,即可想见当年盛时,倪云林“高士”生活之一斑。
清阁、云林堂等在历史的烟尘中早已化为灰烬,但其遗物仍有存留世间者。无锡餐饮文化专家、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评审委员都大明教授曾告诉我,1983年,他在倪小迂家中,见过一只据称是清阁藏品的青铜鼎。
倪小迂(1901—1992)是倪云林第二十一世孙,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擅山水画,与钱松嵒交谊深,有作品被无锡博物院收藏。1983年,《中国烹饪》杂志欲出一期江苏专辑,都大明推荐倪云林后裔倪小迂先生撰文。在小迂先生家中,老先生给都大明看了一只青铜鼎,并细述了与此宝鼎的奇缘。此鼎为春秋战国古物,应该是倪云林收藏于清阁的旧物,底部有线篆“清阁珍藏”之铭。元末战乱,此鼎流落世间。直到民国时期,倪小迂先生在北京琉璃厂古玩摊上偶见此鼎,看到鼎底铭文,十分惊喜,遂不惜重金购回。先祖烹茗宝器失而复得,且可能是目前发现的倪云林唯一存世的家藏古物,小迂先生甚为宝爱。
1328年,倪云林同父异母之长兄倪文光殁,而次兄倪子瑛天生痴愚,23岁的倪云林始“出应门户”。当时社会尚稳定,受父兄余荫,得安享于清阁中者十余年。
谈福兴先生在电话聊天中跟我说:倪云林真正弃家出走,应是在1350年左右,云林45岁。据学者张洲研究,倪云林不得已断续离家的最早记录(“州县科差迫促骚然”)在元顺帝至正元年(1341年)。
倪云林人生的后半场,是在故乡无锡之外的太湖流域流寓。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载:“倪云林……家饶于财,所居有清阁,备潇洒幽深之致。唯不喜见俗人,遇便舍去,盖出尘离垢之士也。遭元末之乱,遂弃家乘扁舟,飘然于五湖三泖之间。”
倪云林离家的原因,正在于“遭元末之乱”。元朝末期,江南动乱,又加之水、旱、蝗灾,饥民遍地,元室对江南一带搜刮益厉。无锡倪氏为江南大户,拥有丰厚田产,而元末又开始强征高额的地赋,因不堪税赋,占有大量土地的富户逃遁之事时有发生。云林朋友张雨就有诗劝他:“适为田业累,深泥没老象,自拔须勇志。”
倪云林自己有《述怀》长诗,除自道少年丧父,教养自兄,少年志学,不务富贵,及长兄逝后,嫡母亦卒等经过之外,诗中继述:“钓耕奉生母,公私日侵凌。黾勉二十载,人事浩纵横。输租膏血尽,役官忧病婴。抑郁事污俗,纷攘心独惊。罄折拜胥吏,戴星候公庭……”
请注意诗中关键之句:公私日侵凌,输租膏血尽,抑郁事污俗,纷攘心独惊,拜胥吏,候公庭……这对于“不喜见俗人”“出尘离垢之士”之倪云林,当是极大的折磨。倪云林甚至曾因官租问题被官府“羁絷”(拘禁),故其“思弃田庐,敛裳宵遁”,此后倪云林遂永别清阁,当非偶然。
在当时,世人视为神仙洞宇的清阁目标赫然,倪云林当无留恋不舍、自增烦恼之理。1961年《美术》杂志第六期刊登有无锡籍著名画家钱松嵒《访问祇陀里》一文,文中谓清阁之毁,当地父老传述就是倪云林自行纵火,付之一炬。
“以意游观”
倪云林的创作观念,推崇“以意游观”。“以意游观”这四个汉字,给了我震动式的启迪。“以意游观”的断句,可以有两种:以意,游观;以意游,观。就是用“意”或“意游”,来观看并呈现世间和心中的一切。我觉得自己的写作也应如此,这是一种身心和写法上的自由和解放:运用“意”或“意游”,就可以不受现实拘滞,精骛八极,致广大又能尽精微。
东方艺术重意、重神,讲究超越形似,得意忘形,追求的是艺术中的神意。而神意,实质是更高层次的真。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倪云林“癖好荆、关二公画”,唐末五代的荆浩《笔法记》有云:“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
倪云林的“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就是他的“逸笔草草”,他运用“逸笔草草”来“写胸中逸气”,以此追求他的艺术之意。
倪云林有两段著名的自述。
其一,倪云林《题自画墨竹》:“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以中,即张以中,云林朋友)
其二,倪云林《答张藻仲书》:“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
倪云林的“逸笔”“逸气”,就是强调表达主观,解放心灵,而非笨拙拘谨地写实、再现。他以“意游”,将个体生命融入了天地万物。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倪云林的“逸笔草草”并非是真的敷衍浮泛,而是有其扎实的写实功夫作底子。他有诗云:“我初学挥染,见物皆画似”,开始学画的时候,是画什么像什么的。这让我联想起凡·高。凡·高拧扭涂抹的激情笔触,似乎让人很难了解他的写实基础到底怎样,直到有一次在上海看凡·高作品展览,看到了他早期的素描作品,那种一丝不苟逼真入微的功夫,令人叹为观止。原来,会飞翔的艺术家,都有着坚实的走路和跑步功底。
在倪云林的存世作品中,我和他的朋友张以中一样,最爱他的墨竹,尤其是那幅《竹枝图卷》(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一枝清竹,从左下方往右上角,以对角线构图,洁净、简劲、出尘,每一枚竹叶上似都沾有晨露,在铮铮作响。竹叶、竹枝如此逼真“形似”,绝对不会让观者“视以为麻、为芦”。另外附带一句,此图上倪瓒的题句也颇见其性情:“老懒无悰(快乐、心情之意),笔老手倦,画止乎此,倘不合意,千万勿罪。懒瓒”(只是画面上后来增添的乾隆“御题”,稍煞风景)。
倪云林的“逸笔”并非真的“草草”,他的“逸笔”和“意游”中,灌注有生命真情。他早就清醒地认识到,人之为人,真正珍贵的是什么:“生不能满百,其所以异于草木者,独情好耳。”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可与俗人道也。”倪云林于“形似之外”的绘画追求,不乏他的理解者。明人王世贞曾评倪瓒《西园图》:“乍看不似西园,而细求之,乃无不合作。其用笔似弱而老、似浅而深,工力最多,是得意笔也。”——是“得意笔”,而非得形笔。
倪云林在形似和真情基础上的“逸笔”和“逸气”,最终成就了他的艺术:“云林纤尘不染,平易中有矜贵,简略中有精彩,又在章法笔法之外,为四家第一逸品”(清人王原祁《西窗漫笔》)。
倪云林另外两个谈艺的言论,也深得我心。首先,“为文不蹈袭前人轨辙”。为文为艺,最重要的是尊重自我生命,表达自我生命,而不是小心翼翼地去符合什么为文法则,后世石涛之“法自我立”,与云林“不蹈袭前人轨辙”一脉相承。其次,倪云林“尤恶夫辞艰深而意浅近也”。貌似高深,实则苍白,此种“辞艰深而意浅近”者,在当下也比比皆是。
倪云林古淡、从容、静穆,妙机甚微。他的“以意游观”如“独鹤与飞”(《二十四诗品》中描述“冲淡”之品),是艺术的大自由和高境界。正如庄子所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美学家宗白华曾说过:“元人幽淡的境界背后仍潜隐着一种宇宙豪情。”认真赏析倪云林的画,你会感受到那些不大的尺幅中,一种安静的、人的生命能量奇异地扩张出来,进而浸透整个人世、宇宙。这就是倪云林独特的“宇宙豪情”,我特别钦慕。
洁癖的层次
我以为,“只傍清波不染埃”的倪云林的洁癖,可分为三个层次,分别是:生活洁癖、艺术洁癖、精神洁癖。
倪云林的生活洁癖,真真假假,最为世人津津乐道。
明人冯梦龙在《古今笑史》中记:“倪云林,名瓒,元镇其字也。性好洁,文房拾物,两童轮转拂尘,须臾弗停。庭前有树,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或又言:元镇因香被执,囚于有司,每传食,命狱卒举案齐眉。卒问其故,不答。旁曰:‘恐汝唾沫及饭耳。’卒怒,锁之溺器侧。”
明人王锜在《寓圃杂记》中说:“倪云林洁病,自古所无。晚年避地光福徐氏。一日,同游西崦,偶饮七宝泉,爱其美,徐命人日汲两担,前桶以饮,后桶以濯。其家去泉五里,奉之者半年不倦。云林归,徐往谒,慕其清阁,恳之得入。偶出一唾,云林命仆绕阁觅其唾处,不得,因自觅,得于桐树之根,遽命扛水洗其树不已。徐大惭而出,其不情如此。”
倪云林的洁癖也有师承,他所心仪的北宋书画家米芾就有洁癖。宋人笔记中有两则对于米芾洁癖的记载:“米芾朝靴偶为他人所持,心甚恶之。因屡洗,遂损不可穿……靴且屡洗,余可知矣。”“又芾方择婿,会建康段拂,字去尘。芾择之曰:‘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以女妻之。”
而倪云林真实的洁净生活,可能是这样的:“中秋日与耕云于东轩静坐。群山相缪,空翠入户。庭桂盛发,清风递香。衡门昼闭,径无来迹。尘喧之念净尽,如在世外。”(倪云林《与耕云书》)——“如在世外”,这是倪云林之追求。
倪云林生活上的洁癖,也延至其艺术。如果将艺术家分成浓郁型和清淡型两类,那么倪云林是典型的清淡型艺术家。
倪云林热爱的意境,是“巢云独傍松,青苔盘石净”“数日雪消寒已过,一壶花里听春禽”,是“雪后园林梅已花”“溪山寂寂无人迹”。
“草木之族,惟竹最盛,亦惟竹之得于天者最清”。倪云林极其爱竹,“久历冰霜节,虚心共岁寒”“亭亭清净心,郁郁霜雪后。赋诗寄远怀,此君真可久”,竹以其坚韧挺拔又清虚低幽的品性,成为倪云林重要的人生伴侣。
倪云林的画笔,几乎不涉及现实世界的人情、社会、世态、风俗,似乎在他的绘画中“有人便俗”。萧疏山水、寂林野亭成为他绘画的主要内容。
在他眼中,山水有情,万物有灵,体现着庄子的齐物论思想。与喧嚣的人世相比,倪云林更愿意同山水万物交流相对。在澹默的交流中,体味妥帖安适、亲切的信任和无边的遐想。
如此“青山澹相对”,即使“白发忽满头”也无妨。
倪云林曾写乡中前辈顾恺之(俗称“顾虎头”):“虎头痴绝无人识,把笔临池每自娱。”——无人识也完全没事,把笔临池只是为了自娱,这是倪瓒艺术之洁的自写。
倪云林生活之洁和艺术之洁的根源,在于其精神的洁癖:持抱干净内心,拒绝同流合污。
明人文徵明称倪瓒:“人品高轶,风神玄朗。”近人苏曼殊赞之曰:“倪瓒辈,又如不食烟火人,另具一骨相者。”
倪云林有诗题说友人:“卢公武甫当世衰道卷之际,独能学行伟然,不但贤于流俗,而遂已不愠人之不知。嗜古金石刻辞,汲汲若饥渴。隐居娄江之鹿城,澹泊无营,若将终其身焉。”——“学行伟然”“不愠人之不知”,对喜爱之事“汲汲若饥渴”,追求“澹泊无营”,并“将终其身焉”——这完全是云林自述。
倪云林精神洁癖的著名轶事,是与吴王张士诚弟张士信的一段纠缠。张士信慕云林画名,使人持绢索画,被云林拒却,由此衔恨在心。“一日,(张)士信与诸文士游太湖,闻渔舟中有异香,此必有异人。急傍舟近之,乃元镇也。士信见之大怒,欲手刃之。诸文士力为劝免,命左右重加棰辱。当挞时噤不发声。后有人问之曰:‘君被士信窘辱,而一声不发,何也?’元镇曰:‘出声便俗。’”(《清阁遗稿》卷十四)
入明以后,倪瓒在作品上的落款不书年号,以此标举不合作的态度和远离朝政的品格。
倪瓒多次强调“不愠人之不知”“不以姓名求知于时之闻人”“残生竟抱烟霞癖”。他的心性,是“高情不许庸人识,俗眼何从妙画看”。
明人张岱有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今天我们看到的是,“无一毫尘俗气沾染笔端”(清人沈德潜语倪瓒)的倪云林,以其洁净的生活之癖、艺术之癖、精神之癖,演绎了他对自我生命、自我艺术的一往深情。
云林鹅·生活艺术家
倪云林的修养是多方面的。除了大家熟知的诗、书、画,他还是音乐行家,所谓“(倪瓒)善琴操,精音律,所作乐府,有送行《水仙子》二篇,脍炙人口”。倪瓒的焦尾琴、杨维桢的铁笛、王元陵的玉箫,被时人并称为三绝。
不仅是诗、书、画、乐,倪云林的贡献,还在于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册江南饮食的传世著作:《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生活艺术家。
2025年初的一个冬夜,在无锡新万鑫银丝面美湖锡菜馆,1949年出生的都大明教授(次日即是他生日),送了我一册他参与编著的《云林堂饮食制度集(释评本)》(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9年5月第1版)。
倪云林的这册饮食著作,分菜品、点心、饮品及调料、其他四部分。其中记有菜品34种,点心7种,饮品及调料8种,其他3种。
读倪云林写于700年前的《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不禁心生亲切,像“点心”类中的面条、馄饨、馒头、粉丝,至今仍是江南日常生活中的食物常品。
倪云林的这册饮食著作,有很高的历史价值。中国烹饪大师、常熟理工学院教授陈苏华认为,“其历史价值与贾思勰的《齐民要术》相类”。
身为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评审专家的都大明教授指出,“《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呈现了精心设计、精湛技艺、精美食材的完美统一。其不仅是元代江南饮食生活的生动汇集,更是以锡帮菜为代表的江南美食在理论、技法、菜式上的重要基础,可以说是江南味道渐趋成熟的里程碑”。那天冬夜相聚,席间都教授说:“无锡菜是什么时候变甜的?元代就甜,倪云林‘制度集’里面的菜有四分之一都是甜的。由此可见无锡饮食文化的传承。”
《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中的“莲花茶”制法,颇能体现倪云林作为生活艺术家的讲究和逸士之高风。其制法是:“就池沼中,早饭前,日初出时择取莲花蕊略破者,以手指拨开,入茶,满其中,用麻丝缚扎定。经一宿,明早摘莲花,取茶,纸包晒。如此三次。锡罐盛,扎口收藏。”
“制度集”中名气最大的一道菜,当推“烧鹅”。其制法是:“用‘烧肉’法。亦以盐、椒、葱、酒多擦腹内,外用酒、蜜涂之。入锅内。余如前法。但先入锅时,以腹向上,后翻则以腹向下。”其中所提到的烧肉前法是:“锅内竹棒阁起。锅内用水一盏、酒一盏,盖锅,用湿纸封缝。干则以水润之。用大草把一个烧,不用拨动。候过,再烧草把一个。住火饭顷。以手候锅盖冷,开盖翻肉。再盖,以湿纸仍前封缝。再烧草把一个。候锅盖冷即熟。”
倪云林的此道“烧鹅”菜品,400年后,被美食家袁枚在其《随园食单》中盛赞,并命名为“云林鹅”。从此,“云林鹅”名闻天下。
就“云林鹅”一事,我请教过我的忘年交、有“中国餐饮文化大师”称号的张振楣先生。张老师告诉我,2014年,在倪云林逝世640周年之际,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无锡烹饪餐饮协会和无锡倪云林艺术研究会曾在现在的网红打卡地——无锡惠山古镇的倪云林祠堂里,联手举办过“倪云林饮食文化研讨展示会”,他应邀参加了那次活动。活动中,展示了“云林鹅”菜品。那次制作“云林鹅”的大厨,正是倪云林的后裔倪智伟。而倪智伟,恰又是张老师之前的同事、江南名厨倪庭鹤之孙。在“复活”云林鹅的过程中,倪智伟对食材、调味、火候、操作手法、盛具、装盘等各个环节,都进行了精心研究,并做出适当的改进和创新,达到了最佳效果。
“天地真旅舍”
太湖流域是倪云林后半生的流寓之地,也是其艺术根据地。倪云林的足迹,遍布江阴、宜兴、常州、苏州、吴江、湖州、嘉兴、松江一带,也即人们常说的“五湖三泖”。
和稍晚于他、壮游天下的无锡同乡徐霞客不同,倪云林整个人生所涉的地域,范围并不大。他参透一地,同样成就艺术。
“五湖三泖”之五湖,在《国语》和《史记》中,专指太湖或太湖及其周边湖泊。
而三泖,指古代位于松江、青浦、金山、平湖一线的相连湖荡。三泖是古时太湖流域的重要水道。三泖的水源来自太湖,流经松、金、青等地势低洼地区,逐渐形成了淀山湖(薛淀湖)、谷水、泖湖等较大湖泊。随着时间推移,三泖已经逐渐淤积成田。
倪云林对我的出生地江苏宜兴(古称荆溪)充满热爱,这让我感到亲切。他在《题陈惟允画荆溪图》中说:“东坡先生尝曰:一入荆溪,便觉意思豁然。欲买田其间,种橘作小亭,名以‘楚颂’,卒不遂其志。杜樊川作水榭,正当荆溪之上,其遗址,僧结庵以居。至今历历可考见。盖荆溪山水之胜,善权、离墨、铜官诸山,冈陇之起伏、云雾之吞吐,具区汇于其左,苕霅引于其前,凡仙佛之所官,高人逸流之所宅,殆不可以计数也……”
元政府“编二十家为一甲,以北人为甲主,衣服饮食惟所欲,童男少女惟所命”,故城乡遍设甲主,汉人尤其是南人颇受钳制,但因“舟人不设甲主”,故当时地主为避甲主骚扰,往往家备一舟。
“天地真旅舍,身世等行客”,倪瓒中年以后的人生,便是野舟孤岸、近水远山的漂泊人生。他避乱湖上,流寓寺中。
换代之际,倪云林中晚年的生活再也不似早年清阁时期的繁盛奢华,他默默承受着世俗的凄冷寂寞。
倪瓒育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儿倪孟羽(字腾霄),次子倪季民(字国珍),大儿先倪瓒而殁。
中年离家后,倪瓒的次子季民开始承担家事。据《梁溪倪氏宗谱》记载,季民“当革代时,云林公洁身远避,岌岌乎有破巢毁卵之势,公几经险阻,恬不为虑”。事实是,倪季民对父亲倪云林留下的那些“险阻”,并非没有怨虑。
自发妻蒋圆明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九月辞世后,倪瓒的生活愈加孤清,当时倪季民的儿子倪敬已经7岁,三代同堂,但倪瓒并没有享受到天伦之乐,而是遭遇了倪季民与妻子钱氏的不顾而迁。
倪瓒有诗:“有子政(政,同“正”)如无子同,异居邈若马牛风。人生何物为真实,身世悠悠泡影中。”其人生辛酸,可见一斑。
发妻亡后,倪瓒“哀摧哽塞,大不可言”。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倪瓒离开被其视为第二故乡的陆庄蜗牛庐,开始了生命中最后近十年之久的完全居无定所的流寓生活。兵火之扰、鳏独之痛、流离之苦、思乡之切杂于一起,让其作品有了“清寂”的风格。分析这一时期的诗文用词,倪云林多用“孤”“独”“寂”三字,如孤坐、孤吟、孤云、孤帆,独酌、独歌、独看、独行,寂寞、寂寥、孤寂、寒寂等等,其生命的孤寂感,让人心痛。
明洪武七年(1374年)中秋,倪瓒在江阴姻戚邹惟高家,写下人生中的最后一首诗《中秋脾疾不饮有感》:
经旬卧病掩山扉,
岩穴潜神似伏龟。
身世浮云度流水,
生涯煮豆爨枯萁。
红蠡卷碧应无分,
白发悲秋不自支。
莫负尊前今夜月,
长吟桂影一伸眉。
对于诗中“红蠡卷碧”句不尽理解,遂请教谈福兴先生。谈先生回复:此诗最早出现在明崇祯十一年毛晋的《云林集外诗》中,其后康熙五十二年曹培廉的《清阁全集》也做了收录。红蠡是虫蛀的浅红色枯木,全句意思是年老体弱,不可能枯木逢春了。
读倪云林绝笔诗,其中“身世浮云度流水,生涯煮豆爨枯萁”句,对晚年父子不谐、次子不孝、老而无养,他依然心有隐痛。
好在,倪云林毕竟已经有通达的人生观。
他在《蘧庐诗并序》中写道:“有逸人居长洲东荒寒寂寞之滨,结茅以偃息其中,名之曰‘蘧庐’,且曰:‘人世等过客,天地一蘧庐耳。吾观昔之富贵利达者,其绮衣玉食、朱户翠箔,转瞬化为荒烟、荡为冷风,其骨未寒,其子若孙已号寒啼饥于涂矣。生死穷达之境,利衰毁誉之场,自其拘者观之,盖有不胜悲者,自达者观之,殆不直一笑也。何则,此身亦非吾之所有,况身外事哉?!’”——对于人生的一种旁观、超然的态度,已然毕现。正是:“眼底繁华一旦空,寥寥南北马牛风。鸿飞不与人间事,山自白云江自东。”
倪云林生命的最后一年(1374年),借寓江阴长泾姻戚邹惟高家,因身染脾疾一病不起。后转至同在长泾的好友、儒医夏雪洲家的“停云轩”居住,由夏医生为其治病。夏雪洲“其人品行端卓,精于医,以针术济人”,且雅好诗赋,“喜结方外之士,相与谈玄论道”。虽然夏医生对云林照顾有加,全心治疗,但倪瓒终于不起,于1374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在“停云轩”辞世。好友夏雪洲十分悲痛,亲自为云林操办后事,将其埋葬在江阴长泾镇习礼村陈店桥北,世称倪高士墓。数年之后,才迁葬回无锡东北塘芙蓉山麓祖茔地。
2025年初,温暖的冬阳里,我再次独自拜谒倪瓒墓。
倪瓒墓坐落在无锡市锡山区东北塘街道芙蓉山南麓。墓前门额,有“廿一世裔孙倪小迂敬书”的“元高士倪瓒墓”楷字。墓制简朴,墓墩以土筑成,外用青石包裹,状若绣球,故当地人称“绣球墩”。墓墩前立有青石墓碑,上刻“元高士倪瓒之墓”。锡山区经济发达,倪瓒墓现已处在一片红尘之中,但进入墓园却顿然奇异安静。墓旁植有青竹、翠柏和香樟,我的到来惊起枝叶间憩息的鸟雀,它们纷纷飞走,发出很大的声响。而墓前一棵开得旺盛的蜡梅,正把它隐约的清香,散逸在青石墓墩的四周。
倪云林,这位14世纪的中国江南艺术家,历经过人生繁华和孤清的两极,较之于普通人,他的人生感受和艺术感受毋庸置疑是最深刻的。他的作品,初衷只是表达自己、呈现内心,但无意中却成了东方艺术的典型代表——由他个人的特殊性而上升成为普遍性。他存留于世的艺术,在时间的长河中极其安静,但又在一刻不停地闪烁着具有永恒性质的水的波光和月的银华。
【作者简介:黑陶,诗人,散文家。出生于中国南方陶都江苏宜兴丁蜀镇。出版散文集、诗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