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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5年第4期|谢志强:小火驹雪羊羔(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野草》2025年第4期 | 谢志强  2025年08月06日08:14

一 骑上大西瓜

洪柳来到了农场最偏远的连队,第二天,像给马系上绳套那样,爸爸把他拴在地窝子的床腿上。

洪柳原本在农场场部的托儿所,头一天,爸爸赶着马车来接。机耕路尽是泡土,车碾过,干燥的土像湿柴着了火,冒出了浓浓的尘烟。一匹小马驹一会儿跑到前边,一会儿跟在后边。路旁有一个沙丘,沙丘上有一层红柳,像冲天的辫子。刹住车,爸爸抱他下车,牵手,上了沙丘。爸爸用长满老茧的厚手,抚了抚开着细碎淡红花朵的红柳花,说,这叫红柳,来,相互认识一下。

洪柳第一次把自己的姓名和红柳对上了号。戈壁沙漠里,红柳抗旱耐活。

听妈妈说,这个连队,曾属沙漠。爸爸那批老兵来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垦荒,就有了这片绿洲(后来,他做了个梦,梦绿了一片沙漠)。洪柳前面好像有一个大大的馕饼,他佯装咬一块,唾沫滋润出一片绿洲。

除了这个连队,相邻的还有好几个连队,每个连队都有马厩。那是马辉煌的时期。爸爸重返当年垦荒的老连队,发挥特长:给马钉蹄、钉掌。传来上工的钟声。爸爸要去别的连队给马钉掌,就用一根麻绳,一头系在洪柳的腰上,一头绑在床腿上,打了死结。绳子的长度就是洪柳活动的半径。半径的范围里,清除了刀子、剪子之类的利器。但摆着一壶水,几个苹果,两个麦面馒头,洪柳很委屈,说,我又没有犯错误,为啥拴住我?

连队还没建托儿所。妈妈解释:连队所有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这样,离沙漠近,不能胡乱跑,跑进沙漠就出不来了,大人进去了也会迷路。

爸爸想耍魔术,从床底下够出一个西瓜。偌大的西瓜,像个肥嘟嘟的猪,滚到洪柳面前,爸爸表情严肃地说,只能玩耍,不许弄破,记住,一切行动听指挥。

妈妈解释,弄破了,天气热,容易馊,会招来苍蝇。还说,你爸爸要去很远的连队,那里有许多马,你一天天长大,是不是要换鞋子?你爸爸给马换鞋子,蹄子长大了,走路不舒服了,就铲马蹄,钉马掌。

洪柳提出一个要求:让小马驹来陪伴我。

爸爸说,小马驹还要吃奶,离不开妈妈。

妈妈系上了白纱巾,爸爸挎上了工具包。地窝子的门关闭了,洪柳还听见门外上锁的声音。他的耳畔,还留着钟声的余音。

那一口钟,是一块犁铧。昨天,他进连队时,看见连部前面有一棵粗壮的胡杨树,树上悬挂着一片犁铧。垦荒年代,保留住了这棵胡杨树。爸爸讲了个故事。垦荒时,上下班两头不见太阳,有一天收工,一个战士到沙丘背后解了个手,夜色降临,那个战士竟往沙漠里走,等到发现未回连队,连长指挥几路人进沙漠寻找。爸爸骑的马有灵性,找到了已奄奄一息的战友。爸爸出了个主意,天黑后,在胡杨树梢上再挂一盏马灯(原来只挂了一面红旗),再也没出现迷失方向的情况了。

地窝子顶,有一扇方方的小天窗,框着一片蓝天。有白云飘过,像一只只绵羊,偶尔,飞来几只麻雀,探头探脑,叽叽喳喳,偏着头,仿佛鼓动洪柳上去。他仰脸,望累了,低头,感觉地窝子里暗了许多。不一会儿,视力适应了光线,就看见炕台上的剪刀,他走过去,却被腰上的绳子拽住了。他够着了一根红柳,骑上大西瓜,双脚离地,红柳为鞭,他像赶马车的爸爸那样吆喝:驾——吁——驾。他也像爸爸那样,虚晃着鞭子,不抽打。

碧绿的西瓜不听使唤。他脚尖着地,一蹬,瓜滚。他坐了个屁股墩。他赶紧起来,及时地阻止了西瓜滚动,前边是梁柱子,西瓜会撞得头破血流。幸亏没滚出束缚腰间的绳子的极限。他重新骑上大西瓜,借助抵地的鞋尖,他移动着西瓜,想象骑上了没有缰绳的小马驹。他的重心没把握好,西瓜似乎不愿意被骑,闹起了别扭,趁机往床底下滚,却被床腿挡住了。分明听见一声脆响,他立刻检查,生怕西瓜破裂。幸亏只擦破了一点皮。他表扬西瓜,你经受得住考验。

他吃了一口馒头,咬一口苹果,就一口水。吃饱,喝足,躺到床上,望着天窗。一束阳光照了下来。床边的地上,有一方耀眼的阳光,似乎地上也开了一扇窗。他发现,从上到下的光柱里,细微的飞尘像蚊子一样飞舞。

渐渐地,洪柳的眼皮垂下来,像演出结束,合拢帷幕。突然,传来几声敲击声。不是门,而是窗。他仿佛从梦中出来,看见天窗伸进一条腿,是马腿,小马驹的腿。像掉进了陷阱,腿在窗下边乱蹬。可是,洪柳的眼里,似乎在招呼,邀请他上去玩耍。小马驹来帮他出去。

洪柳站起来,踮起脚尖,却够不着那条腿。他跳下床,取出床底下的一根棍子——坎土曼把子,再跳上床,用棍子抵住马蹄。也许棍子帮了忙,也许是马驹受了惊,反正,那条腿收上去了,消失在天窗。尘土纷飞。不一会儿,天窗出现了好奇的小马驹的头,看样子,它要弄明白天窗下边到底有什么。

洪柳笑着,摆了摆手。那是昨天一路伴他们行的小马驹。爸爸说过,马厩里,唯有小马驹不拴缰绳,不戴笼套,可以自由活动。他羡慕小马驹。仿佛他是拴了缰绳的小马驹。

地窝子里恢复了平静,平静引出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妈妈推醒了洪柳。天窗一方星星闪烁。

梁柱悬挂着一盏放亮的马灯。爸爸的脸出现在洪柳的上边,挡住了有星星的天窗。洪柳闻到爸爸身上散发出马的气味。

爸爸笑了,说,生瓜蛋子。

妈妈也笑了,说,这孩子,死脑筋。

爸爸拿起了英吉沙小刀,切掉瓜蒂,插入刀尖,刚要划刀,好像瓜里藏了一个好笑的秘密,憋久了,一胳肢,就笑开了怀。西瓜脆响着裂开,犹如一道闪电,裂开了一条贯穿的大缝。粒粒黑籽,嵌在红瓤里,手一掰,瓜一分为二。

妈妈递来了一个木勺子。洪柳挖瓤心,吃得打了个饱嗝。他听见外边有放出来的小孩的叫声笑声。爸爸说,关了一天,该出去遛一遛了。他走出地窝子,满天繁星。远处的沙丘和连队的地窝子,外形都差不多。夜色中的大地隆起了一个一个包。

洪柳看见连部刷了白石灰的木坯房子前那棵胡杨树,马灯照亮了悬挂着的犁铧钟。他发现,脚下的地窝子顶,长着一层草。爸爸把草籽拌在泥土里,覆盖并加固“屋顶”,可以防风抗雨,不让屋漏。

洪柳发现,鲜活的草,有啃过了的痕迹。一定是白天小马驹嘴馋,一不留神,踩进了天窗。他把手伸下去,灯光里的妈妈冲着他说,小心,别掉下来。

那天晚上,他认识了绰号叫猴子、杨娃子、小迷糊的几个小伙伴。妈妈循着小孩的声音找过来,叫他回家。新鲜的夜晚,他还没尽兴。

那一年,他五周岁,杨娃子已上小学一年级了。上学了,就不用拴在家里。他盼望早日上学。杨娃子身上一股羊臊气,好像是披着羊皮的人。他还听说,爸爸和杨娃子的爸爸曾是战友。

二 小火驹

洪柳终于上学了。他一直盼望背着书包上学校。

杨娃子主动陪同洪柳到学校报到。洪柳发现,杨娃子在小学已经很有名了,小学二年级的学生都叫他羊娃子。杨、羊谐音,可是一年级的同学咬准“羊”这个字,试图把杨和羊区别开来,仿佛他是混进人堆里的一只羊。

本来,杨娃子和他们同上一年级,他们升级了,杨娃子留了级——像站队列,别人前进了,他在原地踏步。洪柳觉得杨娃子故意在一年级等候着他。洪柳身上马驹的气味,同学还能接受。不过,同学们嫌杨娃子身上有一股难闻的羊膻味(同学们把这种气味叫成羊臊气),不愿和他同桌。岳老师安排了洪柳和他同桌。

杨娃子说:“羊和马都是家畜。”

洪柳隐隐约约约闻到了沙枣花香。那香气很淡。沙枣花开时,他和杨娃子吃了沙枣花,可现在,树上已经结满了一串串沙枣。他打量着杨娃子,猜想是不是春天的沙枣花被杨娃子吸收,现在散发出来了?

杨娃子神秘地笑了,在桌子下面,掏出一个黄色的香囊。那是香气的源头。

洪柳以为杨娃子用花香气掩盖羊膻味。

杨娃子解开囊口,里边装满了干干的碎碎的沙枣花。

洪柳吸吸鼻子,说:“男人怎么喜欢女生的东西?”

杨娃子嘴对准他的耳,说:“爸爸接我来新疆,就给我戴着妈妈的香囊,现在,我用它奖励我的小羊羔呢。”

洪柳终于知道自己身上带着马的气味,他闻一闻自己的手和臂,试图辨别出马味,好像他原本就这个气味。他想念小马驹。

杨娃子说:“马咋能闻得出自己的气味?别人说的羊膻味就是我的气味。”

这一年,洪柳六周岁,他不再说虚岁有七岁了。那天晚上,他和小伙伴一起玩。新疆普通话一下子置换掉了上海话,接着,他去食堂打饭。饭票上计量单位是“克”,而不是“两”。逐渐,原来的计量单位也被置换了,跟上海的记忆一同消失,市斤换成公斤,米顶替了尺。里换算为公里,还有星期,十天为一旬,每一旬休息一天,就是大礼拜天,洪柳感到一个礼拜时间那么漫长。

连队和营部之间,有一条一千米长的林带相连,像一条绿色的绸带连接着。农场统一规划,一个条田,一千米长,五百米宽,长方形。连队的小伙伴,包括杨娃子,都走读,唯有洪柳寄宿。两个班的寄宿男生住在一间大房子里,据说,以前是大礼堂。大通铺,垫稻草,用圆木拦住,走廊像田埂,一个挨一个睡的通铺像瓜田,一个一个脑袋挨着,洪柳看,像一堆西瓜田。爸爸会说:“你就是个生瓜蛋子。”洪柳记住的是红柳,那是爸爸接他来农场之前,树根叔叔隔时空给他起的名字。红柳生在戈壁荒漠。他看见红柳,像是报到,会说:“我也叫洪柳。”

洪柳很委屈,像被爸爸嫌弃了,这么近,还寄宿,寄宿的同学都是离营部很远的连队的小孩。爸爸根本不容他争辩,用命令的口气说:“儿子娃娃(男子汉)从小就要经受考验。”爸爸给他准备的装备也简单,一条床单,一条毛毯(羊毛毯子)。爸爸还说:“当年我们那支部队进新疆,翻越祁连山,风雪交加,我就披着这条毛毯过来了,好多战友还穿着单薄的军装呢。”

洪柳心里抗议:现在已和平了。

妈妈说:“毛毯是不是薄了?”

爸爸坚持道:“不经受寒冷考验,哪会珍惜温暖呢?吃不了苦,哪来的甜?”

仿佛一条毛毯隔开了洪柳和爸爸,那一边,爸爸还在过雪山,这一边,他躲在绿洲里,动一动,床单下边的稻草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沙漠地带,昼夜温差悬殊。当然,他也试过爸爸抵抗寒冷的方法,冷得受不了,就到外边站一站,果然,回到毯子里,温暖了,可不一会儿,他又冷得发抖。周末回家,他不提毯子那么薄,自己冷得够呛,他也不说,那么多同学,为什么只有他要经受“考验”?家里,爸爸妈妈盖有棉絮的被子。他把话闷在心里,像充了气的皮球,感觉随时会飞跳起来。

半夜醒来,他的半个身子已钻进相邻同学的被子里。好像不用脑袋指挥,身子会本能地寻找温暖。后半夜,尿急,同学会扯起他的毛毯,当成临时御寒的披风。解手回来,他也钻进毛毯,能闻到毛毯上的尿臊气味。早晨,他还按照爸爸要求的折叠方式叠得方方正正。值日老师把情况转告给班主任岳老师,岳老师送来一条棉絮被子,含着奶香味,那味道来自奶牛,婴儿喝牛奶。洪柳不再看同学的脸色了。他每次遇见岳老师,会恭敬地叫“老师好”,还认真地听岳老师的语文课。

洪柳发现,班里有几个同学的眼睛不对劲。有一同学说那是“斗鸡眼”,也有的说是“对挤眼”,他倾向后者,因为眼白上黑色的瞳孔向鼻梁两边的眼角靠近,像对挤,他试过,将手指竖在眉心前,两只眼凝视,就是“对挤眼”了。可是,他弄不明白,眼珠子为什么会长成那样?

每天傍晚,喧闹一个白天的校园寂静下来。洪柳站在校园东边,目光沿着林带往前扫,仿佛自己在林带里走,尽头就是连队。小伙伴即将聚拢,开始捉迷藏,或打土坷垃仗。他望着马厩。连长照顾洪柳的爸爸,给营部打了招呼,不再每天奔波去铲马蹄,而是固定在马厩,当饲养员。还搬了家,腾出马厩旁边的一间耳房——那像是马厩的大耳朵。要是喊,能收听到吗?他真想呼唤出小马驹,撒欢地跑到他跟前。甚至,他想象小马驹能散发出枣红的光,如同胡杨树上的马灯(现在已取消那盏树上的马灯了)。幻觉中他还能听到马在槽头嚼草的声音,他想象自己变成一只蟋蟀,藏在草里,马一定奇怪,草会叫?马会支棱起耳朵。他随机编了个故事,故事里,他变成了蟋蟀,藏在塑料槽里叫,一排马竖起耳朵好奇地听。要是最初给相邻的同学讲这个故事,同学一定邀请他进温暖的被窝,旁边的同学也会竖起耳朵听,然后,会说“上当了,洪柳把我们当成马了”。直到夜色笼罩大地,他凝视着那一点亮,那是挂在马厩的一盏马灯。好像黑夜是一个庞然大物,吞不下一点亮,只能含着,像含着一块糖。

洪柳期盼大礼拜天。周末放学,他跟小伙伴一起回连队,在林带里追逐、爬树、摘沙枣,尤其是摘黑屁股沙枣(含糖多)。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吵得麻雀惊飞,像一把一把石子抛向夜空,简直可以跟繁星会合,当然麻雀不高飞,林带是它们的家。

家门虚掩着,没亮灯。田野里响着康拜因的轰鸣,那是在抓紧时间收割稻子。他拉亮电灯,桌上有麦面馒头,锅里有西红柿蛋花汤。爸爸在马厩里。他的肚子里已装了沙枣,吃了一个馒头。他的鼻子灵敏,闻到了鸡的气味。移凳子,够衣橱,上边有一个柳条篮子。一只炖好的鸡,他扯了个鸡腿,狼吞虎咽。然后把凳子放回原处,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食。他拉灭了灯,蹲在桌下。

门张开,一个身影,背后衬托着满天繁星。仿佛带来一群星星。

洪柳以为那是走错门的人,他维护起“家”了,就问:“你是谁?”

那个人头蒙纱巾,发出妈妈的声音:“住了学校,你连我也认不出了?!”

洪柳看妈妈浑身上下蒙着沙尘,像个沙人。

妈妈摘下纱巾(连队的阿姨,都戴着一块纱巾蒙头,遮阳挡沙,沙漠吹来的风携带沙子,而且阳光毒辣),一抖,纱巾像着火冒烟,拍打衣裤,也似湿柴燃烧,整个人蒙在尘烟里。妈妈这才走进门。洗脸洗脚,一盆水也浑了。终于现出原形。

洪柳莫名其妙地担心,妈妈要是一遍一遍地换水洗,是不是会洗得没有了?像冬天堆起的雪人,太阳照,雪人化,一摊水。他从来没有这样引妈妈说话,小脑袋里抖出一连串的话题。妈妈回答,就表示妈妈存在。

妈妈说:“进了学校,说起话来,像车轱辘,睡吧。”

可是,他还是说出了憋了很久的疑问,他给妈妈演示起来,然后问:“为什么好几个同学会是对挤眼,黑眼珠子往鼻梁方向挤,被鼻梁挡住了。”

妈妈耐心地回答:“白天,大人垦荒,生怕小孩自己跑,就关在屋子里,还不会走,放在床上,小孩只能望着天窗,双眼看久了,眼珠就挤到一起。”

洪柳说:“我也仰望过天窗呀。”

妈妈说:“你会走,会玩,望天窗时间短,吃奶的小孩躺着不动。”

洪柳看得出,妈妈累了,累得像要散架了,只说:“你们提前给小马驹套上缰绳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叫醒他。他首先闻到了爸爸身上马的气味。学校待一个礼拜,他身上马的气味也少了。

爸爸说:“一只鸡腿跑到哪里去了?”

洪柳回过神,鸡腿在他的肚子里呢。可是,他不响。他几乎要说:有好吃的,还瞒着我,考验我忍住冷,还要忍住饿吗?

傍晚,临走,妈妈扯下另一条鸡腿,吃啥补啥,跑得快。他在乎没有鸡腿的鸡,他享受不到了。后来,他从杨娃子的口中获知,杨娃子的爸爸旧伤发作,享受了鸡的慰问。杨娃子也沾了光。

收割完毕,马厩的山又增高了,除了苜蓿山,还有稻草山。大人称那是“垛”,小孩叫那是“山”,那是玩战争游戏的绝佳地方,守和攻。可是,洪柳寄宿学校,失去了那种快乐。

一天黄昏,洪柳习惯地遥望马厩,他看见“山”,如果过冬,那“山”会一天天低下去,那么多匹马在吃“山”。“山”最高的时候是深秋。

洪柳第一次望见了大火——马厩着了火。马棚、草垛,都易燃。他沿着林带奔跑,像学校举行田径运动会,最后冲刺,出了林带。夜色退缩,火光把马厩那一片照得亮晃晃。幸亏马厩不远处有个涝坝。大人们拎桶,端盆,往火里泼水。到处都在动,到处都是火。洪柳站在人群外边,像一棵幼树,发呆地望着大火的舞蹈。起风了,马厩里伸出无数个火的舌头,舔着泼进去的水。

杨娃子在喊:“起火了,起火了。”他的喊声,如同后来有一天夜晚,喊贼,也似稻秧已绿了,布谷鸟在林中叫:“布——谷,布——谷。”

一个小伙伴拿着脸盆经过,前襟一片一片湿,说:“你家也着火了。“

爸爸从人群里跑过来,拎着空桶,头发散发着焦煳味,一定被火舌舔过,衣服上有烧破的洞,说:“你这个生瓜蛋子,来看热闹呀,还不去帮妈妈救火。”

可能是刚才那个小伙伴把洪柳在场的消息告诉了爸爸。洪柳的脑袋一片空白,像被烧空了。他望着马厩,穿过人群,径直地走过去,火里吐出了一团火,分明是一匹马,枣红马,后边紧随着小马驹。马身上在燃烧。冲出火,身上落下了顶棚的干草。母马有缰绳,大概挣断了,缰绳也带着火,像是炸药包的导火索。洪柳分不清是火的颜色还是毛的颜色。

洪柳愣在外边,不是看人,而是关心马,那匹小马驹。现在,他替小马驹着急。它的身后,马厩顶棚纷纷坍塌。里边还有马在火的肚子里。他期望看到的小马驹终于展现在他的眼前。火像是一张大嘴,吞了果肉,吐出一粒核。

枣红母马如一团燃烧的火炬,冲进了夜幕里,夜幕立即亮开一条道,小马驹紧随其后。夜幕笼罩住了前面的田野,收割过的稻田,只剩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稻茬。稻茬好像不甘心被割了,还酝酿着生长的力气,抽出了嫩绿的叶子,那些叶子又进入了一场未来丰收的梦,可惜,即将来临的严霜会打断它们的美梦——这是他去守防沙林带,树腿叔叔说的话。

朦胧的月光里,洪柳追随枣红马母子。他看见小马驹的影子,渐渐消融在无边的夜色里。马身上的火已熄灭了。马的黑影融入了夜的黑暗。好像火吐出核,被黑夜趁机叼进了。他踩着稻茬跑。稻茬像一把把刷子,还沾着露水。他听见母马的呼唤,小马驹的回应。他朝夜幕里喊:“不要跑了,等等我呀。”他还模仿小马驹的声音,竟无回应。随后,一派寂静,夜风吹来,他打起寒战。

那天夜晚,他不敢回家。远远望马厩,还有星星点火。他转入林带。偶尔惊飞几只麻雀,他不敢回头,总觉得后边跟着什么,但希望是小马驹。他多么希望小马驹来陪他走夜路。到了学校,整个寝室黑咕隆咚。

他钻进毛毯,又拽起棉被盖上,脑袋也捂进。他浑身颤抖,是因为夜寒,还是大火?到了周末,他第一次畏惧回家。他的腿把他带到了羊圈。老杨头点亮马灯,欢迎小客人。那一刻,他羡慕起来,要是爸爸的脾气像老杨头一样就好了。杨娃子让他抱一抱脖颈挂着香襄的小羊羔,还说:“明天,你去把小马驹叫来。”洪柳高兴不起来。杨娃子说:“那天马厩着火,过后,你爸爸到处找你呢。”洪柳一声不吭。临睡前,他冒出一句:“我去追小马驹了。”可是,杨娃子抱着小羊羔睡着了。

小马驹,小火驹,小马驹,小火驹。那是跟他形影不离的小马驹。好像洪柳的脑袋里建了一个马厩,只住马驹。而且是一大群枣红色的小马驹。他想起,冬天的大雪,羊群出不了圈,他和杨娃子堆起雪羊,他俩忙得出了一头汗。杨娃子的头上,像揭了盖的蒸笼。

洪柳佩服树腿叔叔一夜之间,能画出十几头大大小小的毛驴。起先,洪柳以为竖腿叔叔拥有一大群毛驴。树腿叔叔竖起一根指头:“一头毛驴,从小到大,好像一群。”洪柳想到大火冲出的小马驹,反复念,反复想,他的脑袋像一个马厩,有了一群活灵活现的小马驹了。

三 白羊黑羊

班级里,同学相互起绰号,大多对应动物。洪柳也有绰号:红马驹(红和洪同音),只是没叫开来。还有女生叫小燕子、蝴蝶、黄豆芽。课堂上也叫绰号,甚至叫学名时,被叫的学生还迟疑着不应——叫得连自己也都接受了。学名和绰号像一个人分身为两个人。

又是春天,有个大礼拜天,沙枣树还没绽芽,杨娃子陪同老杨头去放羊。把羊赶到沙漠里。

春天的沙漠,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沙漠起沙暴了。绿洲里,沙尘暴那么高,那么大,像巨型滚筒,轰轰烈烈地从沙漠碾过来,然后,狂风率先到达,携带着沙子,遮天蔽日,天地都“黑”了。白天像黑夜,躲进屋子能听见沙子往门窗缝里钻的声音。

风停沙沉,已近傍晚,那是收羊群的时候,父子俩赶着羊群进圈,像平时一样清点羊只,少了好多只羊。

杨娃子一脸惊慌,像突然哑巴了,一声不吭,愣愣地陪着他爸爸。洪柳的爸爸告诉洪柳,杨娃子晚上睡不着,点亮煤油灯。老杨头用手抚一抚他的头,只说:“睡呢,睡一觉就好了。”

连队里流传着一个说法:有三个“连长”,童连长管人,一百多号人;洪柳的爸爸管马,包括毛驴、骡子,主要是五十多匹马;小杨的爸爸管羊,二百多只羊,穿着“白衣天使”一样的绒衣,是个加强连。三个“连长”常常碰头,养马人,放羊人,也属于童连长管。爸爸知道杨娃子睡不着觉,洪柳断定:爸爸顶着沙尘暴已经去过羊圈了。

第三天早晨,风仿佛累了,外边寂静了。屋子里,所有的平面上,都落了一层沙子。沙子从门的缝隙中钻进来,盆里、碗里都是沙子。洪柳动一动嘴,嘴里也有沙子,硌牙,吐一口唾沫,是一团黏稠的沙子。掀开被子,被子像是着火冒烟,沙子飞扬。想象,狂风把沙子扬上天,像晒场,大人拿着木锨、铁锨扬麦子,麦鱼随风飞起。现在风停歇了,可是,天空还弥漫着沙尘,看不见太阳。太阳像迷瞪瞪的睡眼。

趁这个机会,爸爸叫上洪柳,装了一手拉车的干苜蓿,去羊圈“支援”,洪柳叫上小马驹。

圈里的羊,一见车上的干苜蓿,叫声一片,还拥到木栅栏门口。

洪柳闻到了老杨头身上散发出的药味,不见杨娃子的身影。老杨头指指地窝子,说:“他在地下睡觉呢。”

洪柳带着小马驹进了地窝子,杨娃子蒙着被子,床头,卧着一只小羊羔,小羊羔看见洪柳手上的一把干苜蓿,“咩咩”叫着蹦跳过来。洪柳阻止小马驹:“不要跟咩咩羊抢食,马号里苜蓿够你吃的呀。”

杨娃子的脑袋钻出被窝,说:“你打断了我的梦。”

洪柳套用爸爸说他的话,说:“太阳晒到屁股了,你梦见了啥?”

杨娃子说:“黑羊。”

洪柳说:“都是白羊,啥时候增加了黑羊?”

杨娃子一拽被头,像藏猫猫,又捂进了被子里。

洪柳熟悉马厩的气味,地窝子里弥漫着羊的气味,他还在羊的气味里闻出了沙漠的气味和沙枣花的香气。是他们进沙漠放羊,把沙漠的气味带回了绿洲,沙枣花是去年的干花。洪柳记得,有一次他进入沙漠,仅仅是沙漠的边边,却撒谎,说是到林带摘沙枣了。爸爸揭穿了他的谎言:“你现在撒谎也不脸红了,你身上有沙漠的气味。”

当时,洪柳的脸发热(他一撒谎脸就发热或发烫)。爸爸拉下脸,说:“不能随便进沙漠,给我记住。”过后,他闻一闻自己的手,试图闻出沙漠的气味。有几次,他想跟小羊倌一起进沙漠放羊。因为,他梦绿了好大一片沙漠。老杨头说没见过沙漠的绿洲。洪柳想,我肯定把那个梦放到了沙漠的腹地了,羊群跑不到那么远。

从羊圈回到连队,爸爸对洪柳说:“黑夜里,杨娃子睡不着。”起先,他还听到门前五十多米远的羊圈里,传来羊的叫声,也有羊羔的回音声,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就如同沙漠,沙尘暴过后,恢复平静,沙漠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杨娃子发现,其实,沙漠已有变动,移动过位置的沙丘就没了红柳。

睡不着怎么办?老杨头曾对杨娃子说过:“数羊。”

其他连队的羊群,有杂色。老杨头放的羊群都是纯白色,进入沙漠,像一大朵白云落在地上。出圈,归圈,都要数一遍,不够了还要去寻找。那天晚上,他只数归圈时的羊,反而睡不着,因为缺了好多只羊。然后,他想象中把羊群分为黑白两种颜色,还黑白混群,数清了出圈时的整群羊的只数,一只不少。白的归圈,黑的失散。

怪不得呢。杨娃子睡觉做梦,梦里能听到埋在沙丘里的羊群,起沙尘暴,昏天黑地,像夜晚一样,羊也染上了夜色——是白羊变黑了。

像是攒足了劲儿,沙尘暴又猖狂起来,风仿佛要鼓动沙漠,把沙子倒进绿洲。洪柳听爸爸说起过,现在的这片绿洲,垦荒年代就是沙漠的一部分。

过了两天,风歇沙沉,云开日出。洪柳听见鸟儿叫,门前的林带,树枝上的一串串芽苞,像爆米花一样崩裂,绽放出嫩叶,枝与枝之间也绿得模糊了。林带那边的田野,像水沾湿的衣襟,一片一片湿润,那是硬邦邦地解了冻。沙漠就是用这种粗暴的方法驱散冬寒。

沙尘暴停了,又要正常上学了。爸爸去了羊圈,带回杨娃子。洪柳总觉得杨娃子迷迷瞪瞪,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像同个连队的同学小迷糊。爸爸说:“你俩一起待几天,同吃同睡同上学。”

马厩,槽头前有一个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土坯屋,土坯屋有个地铺。爸爸值夜班就睡在这里。妈妈炒了菜,爸爸去食堂打了饭。洪柳要杨娃子说说黑羊。明明没有黑羊,咋梦出了一群黑羊。听爸爸说过的那一部分,洪柳已不感兴趣。

杨娃子把原来那一群羊分成了白和黑两群,增加了清点的难度。接着,又加大了难度。

杨娃子数第二遍时,分别数,白归白,黑归黑,想象中,羊听他的调度。不过,他数完了黑羊时,就睡着了。那是他想象出的黑羊。

他对洪柳说:“黑羊的只数,恰好是留在沙漠的只数,沙丘移动,盖住了羊,沙尘暴停歇,西落的阳光照亮了沙丘,不知哪个沙丘肚子里藏着羊。”

他俩的爸爸是战友。杨娃子的话像车轱辘,反复说夜里数羊的事情。可能两个大人背地里有过交流,安排他到洪柳家吃饭,还一起睡。他说:“一群雪球一样的白羊之外,我梦见一群黑羊,那黑羊的只数,恰好是失去的只数。”

小马驹似乎也来凑热闹,它站在旁边,注视着盘子里的苞谷面馒头。洪柳掰了一半,放在掌心,能感到小马驹的柔软的嘴唇,一张一卷,半个馒头就消失在它的嘴里了。杨娃子说:“我忘了抱那只小羊羔一起来了。”

洪柳说:“白天刮沙尘暴,沙漠也跟夜晚一样,你知不知道,黑羊往哪里走了?”

杨娃子说:“爸爸说,捂在沙包里边了,可是,我做梦时,它们明明还活着。”

洪柳立起,说:“这就对了,我说过,我把沙漠梦绿了好大一片,同学们,包括你,谁都不相信,那你咋相信梦里的黑羊呢?”

杨娃子说:“就算你梦绿了一大片沙漠,那又怎样呢?”

洪柳的双手叉腰,一副权威的姿势,说:“什么叫‘就算’,我能看见沙漠有我梦绿的一大片,你梦里的黑羊,饿了,羊对草很敏感,黑羊一定朝着那一大片绿,去寻找呢。吃了绿草,绿草的汁液,让它们变绿了。”

杨娃子也一下子站起来,说:“我们晚上都做梦,各做各的梦,两个梦合在一起多好。”

洪柳说:“可是,你看不见绿羊。”

杨娃子眨巴眼,疑惑地问:“我的羊,我咋能看不出?”

洪柳说:“羊吃饱了草,都卧下不动了,羊和草都是绿的,绿在绿里,羊不动,就看不出。”

两个小伙伴即将开始争辩。突然,传来一声喊声。洪柳看见爸爸像一棵胡杨树立在门口。

爸爸瞪了洪柳一眼,说:“不提羊的事了,好好吃晚饭,什么黑羊,不准再说了,马号里不说羊圈的事,到这儿,就说马。”

两个小伙伴坐下。洪柳瞅着杨娃子,吐了吐舌头,两张小脸,窃笑。洪柳望着爸爸的背后,走廊的槽头,一盏盏马灯亮着,能听见槽头的马嚼草的声音。走廊的尽头,很幽暗,像是一个梦中的隧道,无限延伸。

算术老师教的加减乘除,还限在两位数。可是,洪柳弄不懂杨娃子,连两位数的加法也算不准,但三位数的羊“加”得一点也不出错。洪柳很佩服他的神算能力。

课堂提问,叫起杨娃子,两位数加两位数,和也是两位数。起先,杨娃子答不上来,坐下了,又抢答,而且,比另一个被叫起来的同学还准确。

那天晚上,洪柳坐起,问杨娃子怎么又准确地加起来了呢?

杨娃子激动地坐起身,说:“老师写的算题,只有光光的数字,我把相加的两个数字,在心里当成羊,白的羊,黑的羊,随便就能加起来了。”

小马驹立在洪柳旁边,支棱着耳朵,像是能听懂人的话。

杨娃子说:“我咋从来没见过小马驹躺下呢?小羊羔先是躺在我旁边睡呀。”

洪柳说:“马要站一辈子,站着睡,我爸爸说,马躺下了,就离死不远了。”

杨娃子说:“马不嫌累,罚站一辈子,谁定下的规矩?”

洪柳说:“马的事儿,要问马。”

四 夜晚的呼喊

拉亮灯,吃晚饭。外面,猴子的妈妈又开骂了。洪柳的脸又发热了。他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仿佛旁边有个火炉,添了煤。额头的汗,像虫子一样在蠕动。

爸爸放下苞谷面发糕,像审讯,问:“你偷了?”洪柳摇头。爸爸说:“那你紧张什么?”

火炉可以撤柴,但洪柳撤不掉脸发热。而且,越想越热。像炉子添了柴,越烧越旺——发烫。他也问自己:没有偷,你红什么脸?然后,就来一句安慰自己:精神焕发。

猴子家养了三只鸡。下蛋勤,好像劳动竞赛。他和妈妈都舍不得吃,全都满足妹妹,妹妹喜欢吃鸡蛋,还做出各种花样吃。可是,前天早晨,猴子打开鸡圈,里边空了。他妈妈吃晚饭的时候,站在连队的家属院中央就开始骂,骂得很难听,把吃和屙联系起来,诅咒偷鸡贼。连长也过来劝,劝不住。

那年头,农场有规定,每家每户只准养三只鸡。大家都养母鸡,嫌公鸡“浪费”,只吃食不下蛋,只在母鸡孵蛋前,借稀缺的公鸡来踩蛋。猴子的妈妈已联系了公鸡的主人。

洪柳的爸爸有句口头禅:“事不过三。”猴子的妈妈骂了三天,骂累了,歇气了,谁会来认赃呢?

料不到,熄灯后,像田径比赛的接力棒,冒出个杨娃子接了茬。

晚饭后,先是一阵丁零丁零的响声,再是一股香气传扑过来,杨娃子常抱着小羊羔来马厩。洪柳摸摸香囊和铃铛,还凑近鼻子吸一吸香气。洪柳和杨娃子是好朋友,杨娃子似乎也要教小羊羔和小马驹成为好伙伴。爸爸说洪柳是个生瓜蛋子。洪柳弄不懂傻瓜和生瓜有什么相同的地方。爸爸只说杨娃子脑袋不好使。可是,洪柳佩服杨娃子,鼻子比他还灵敏,鼻子像长了眼睛,能“看见”气味的路,“看见”洪柳看不见的秘密,而且,一根筋地追寻气味的源头。那天晚上,也就是猴子的妈妈骂到了第三天,杨娃子和洪柳一起吃晚饭,吃完了就跟爸爸一起到了马厩。洪柳打算和杨娃子一起爬“苜蓿山”,一个进攻,一个防守。杨娃子没兴趣,他说:“我有一件事情还没做好。”

杨娃子抱着小羊羔,在马棚里找到了小马驹。小马驹已吃过了奶,小尾巴一拂一拂驱赶着蚊子。杨娃子把两个小伙伴的脑袋拉拢,让它们嘴对嘴,开始说话。

洪柳站在槽头前的走廊里,悄悄往槽后的棚圈里瞅。看杨娃子的样子,像老师,在教导两个打过架的男生,仿佛小马驹就是洪柳,因为,洪柳跟一个同学打架,被叫到办公室,岳老师教导过了,然后,鼓励两人握手言和。看来,杨娃子很耐心,洪柳想到,要是用成语“循循善诱”造句,这情景,再妥帖不过了。

杨娃子平时话不多,嘴笨,那是对人,可是,他跟小羊羔、小马驹竟有那么多话,像车轱辘不停地转。可惜,洪柳听不清,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小羊羔骑在了小马驹的背上——是杨娃子抱上去的。洪柳还担心小马驹尥个蹶子。小马驹竟然接受了小羊羔。杨娃子鼓了掌,说:“哥俩好了。”

洪柳和杨娃子的目光相遇。杨娃子笑了,抱下小羊羔,好像一件大事办成功了,一脸成功的喜悦,说:“今天就到这里了吧。”

小羊羔还“咩咩”叫,没有尽兴。他俩在一排土坯屋的“缺口”(那里通向屋后,屋后两百米远就是羊圈),可是,没过多久,洪柳听见连队的家属大院子里传来杨娃子的喊声。而且,在大院子正中央。

可能连续听了三天,杨娃子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不骂,只喊。反反复复呼喊一句:“我看见你了,你给我出来。”

洪柳躺在床上,睁着眼。屋内漆黑,后窗,满天繁星闪烁。洪柳闻到沙枣花香。好像杨娃子冲着他在喊。沙漠地带,昼夜温差大。洪柳掀掉被子,还是浑身发热。那热,从头上传到脚底。他的脸肯定红了,幸亏有夜色掩护。

洪柳躺不住了。他知道怎么摸索,手和脚像长了眼。每家每户屋前都有高粱秆棚——厨房和杂物间,大多数的鸡窝在高粱棚后,下面一个鸡门,鸡窝在棚内。他佯装起来解手——总是在棚后解手。

一出门,他就打了个寒战。月光照亮了家属院中央的空地,像一个打开了聚光灯的大舞台,杨娃子就站在中央。他还是呼喊那句话,加上手势,还转着身体,朝不同的方向呼喊。

家属院,由四排土坯屋组成,正四边形,食堂居西,饭厅(兼会场)伸进院子,还有个土台子,土台子为院子的中心,杨娃子站在土台上,身上披着月光,仿佛是他在发光。小羊羔像一堆雪,沐浴着银色的月光,像在杨娃子的臂弯里睡着了。

……

(以上为节选,全文见《野草》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