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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5年第4期|梁淑怡:冻鱼游动时
来源:《西部》2025年第4期 | 梁淑怡  2025年08月06日08:19

梁淑怡,1999年生,山西太原人,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作品见于《湖南文学》《黄河》《微型小说月报》等刊。获第二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母亲打来电话,说不想待在北方了。不久前,她烧煳过三口锅、一个炒瓢;在大腿上熨烫衣物,烫掉一块鸡蛋大的皮肉。

母亲说,自己现在晚饭只吃柿子,裹着糖霜的柿饼也可以,其他东西吃不下。最近,她总梦见村里的柿子树。在最野的年纪,她爬遍全村的柿子树,尝过不同“树”味的柿子。她又提起三十多年前在和平饭店吃过的芝麻斑,为了那口儿,她一个人在澡堂过夜。吃鱼那天,风很大,从饭店出来,身上立马起了大片红疹,她以为是风疹,没想到是鱼惹得过敏……

母亲说完柿子、芝麻斑等等,才悠悠地问道,楼下的萧萧怎么了,有几天半夜睡得正熟,被楼下的怪笑声惊醒。

那通电话后过了一个月,雨禺向公司请求调休,打算回老家一趟。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上来什么,默默打包快递了上海的黄油柿饼。回家的事儿没有通知母亲。那袋柿饼,比她先回到家,被搁在一进门的圆木桌上。

这个点儿,母亲应当和院里阿姨们在平房打麻将。她下到院里,随一只像门卫似的短腿土狗到巷底的平房,迷蒙中看到熟悉的扁脑袋,以及柿饼般蜡黄的脸,左右摆动——对自己视而不见的老样子。远远确认后,她只身往家走。

家仍旧是老样子,门脸上什么都没有。冰箱架上只有一棵瘪了的大白菜、两瓶鲜奶和半盆发黑的小排。她两眼发黑,重重吐口气,坐在一进门的藤椅上。她不愿意承认,哪怕落地镜诚实地反射出自己:方脸,高颧骨,眼角上挑,和母亲几乎一模一样。她像在看母亲。

这次回家,也不知道怎的,她什么都不想做,不想折腾地跑去巷南菜市场,不想帮母亲收拾家务,更不想质问出那句:“冰箱怎么这么空?家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尤其害怕遭受愤然反驳:“明明什么都有,什么都有!”

她像以前一样,等母亲回家。楼上那户的外孙女放假回来探望,没等上楼,老人就打开门嚷叫:“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喊声被楼道无限放大,更像赤裸裸地炫耀。母亲可不会这样。灰幕很快笼络柿饼盒,糖粉墙皮般发亮。她转过椅子看窗外,望啊望,对栋几乎霸占了整个视野,砖墙老旧。

母亲该回来了。院里很安静,没有任何脚步声的征兆。她把柿饼放到厨台上,打开廊灯,推门而出。

一阵瘆人的狂笑在楼道响彻,声调被拖得又高又长,像巫婆在狞笑。雨禺立刻想起母亲的困扰。没错,是萧萧在笑。她被吓坏了,愣在楼梯间一动不动,笑,让楼梯间刺骨寒冷。

她呆立着。门意外地被打开。

“哈哈哈哈哈……”

雨禺攀着栏杆,微侧头往那户门处望。她看到半掌宽的门缝里,竟有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她明知是谁,但还是壮胆问:“谁?”

“哈哈哈……”

“你在笑什么?”

他还在笑。

“萧萧?”

他不再笑了。“你觉得我在笑什么?——你绝对不知道!”

她骤然害怕起来。“什么?”

“你永远不会知道。”门忽然关上,楼道倏然明亮,像提前串通好的。

她跑去麻将房。母亲方才的位置上,趴着那只土狗,正警惕地看向自己。

“找你妈?”光头门卫问道。他颅形并不好看,前额明显塌下一棱。

“嗯。”

“早走了,有一个多钟头了。”

雨禺匆忙离开,像未被招待好的客人,强装镇定地往家走。经过萧萧家,刻意放慢动作,直到自家门口,才快速开门。

母亲的手机显示关机状态。雨禺把柿饼放进冰箱,又往下翻动冷藏抽屉,发现一只冻成冰疙瘩的鱼,冰凌厚实得有指侧宽,辨别不出品种,红色的鱼身倒清晰可见。她把它放在水槽里,准备消冻后做菜。她坐回到藤椅上。天空蓝得发紫。

“哈哈哈哈哈……”声音又起,越发尖厉。

雨禺一个激灵窜到门那里,从猫眼向外瞅:什么都没有。声音隔着楼板传来,伴有东西被砸落的声响,似为易碎之物,却有别于玻璃等坚硬物,在地板上滚动。紧随而来的是水流声,谩骂声,音箱般混合嗡鸣。她强迫自己收回注意力。母亲会去哪儿呢?

她从小和母亲就住在这里。她讨厌这里,房子老旧不说,屋顶还漏水,天气热的时候,厨台上总有许多蚂蚁;讨厌朝北的卧室,站在窗边,能看到楼下的公厕,坑位黑而黄。更别提对栋的那户,阳台窗户被糊上厚厚的墨绿色油漆,百叶帘罩得紧,颜色比坑位的黄稍淡些。表姐说过那户人家诡异的传闻,也因为这个,天一黑,她就盯着脚尖走路。

不过如今,哪怕那户突然冒出什么,她也无暇顾及了,心底完全被另一个声音占据——“你觉得我在笑什么?你绝对不知道!”她更担心的是母亲有所隐瞒。而担心之下,则是另一种更为隐秘的情愫。

她准备好与母亲置气,拆开刚放入冰箱的柿饼盒,大口咬下最饱满的那块——一股难言的感觉直冲颅顶,甜腻与软糯叠加,像在咀嚼自己的舌头。母亲无法割舍的味道竟是这样的,她觉得恶心,便把柿饼盒藏了起来。

父亲离开后,母亲的生活大抵这样:待在家里,桌台抹了又抹,明明没什么灰尘;电视机始终开着,人却在麻将馆打发时间;晚饭吃碗八元的卤面条后,去旁边的绿泽公园遛腿消食。有时候,她拍下午饭的吃食,微信发给雨禺。那东西像是一锅炒出来的,她经常这么做,省油,省时。她从不抱怨什么,已然对生活失去兴趣,甚至几次打趣地讲,自己活够了。“活够了。”上次听这三个字,还是从上海一个朋友那里,但情有可原,他很早就失去了父亲。

母亲或许正在公园消化那碗八元的卤面吧。绿泽公园她最熟悉,围绿泽湖而建,中间架一座七孔桥。小时候,湖面疏于管理,她和小伙伴们在上面滑冰,险些跌进冰窟窿。不过当时,令人惊异的不是深不见底的冰窟,倒是站在桥上的母亲的神情,木然、冷淡,空洞地望向某处。

雨禺穿过一片梣叶槭林,路过香蒲丛、白蜡树。北方的冬季,叶已落尽,湖面上没有游船,游人更是寥寥。她记得,母亲习惯逆时针环湖行走,走橡胶道,时间推算下来,此刻应该快到七孔桥了。站在桥上,饱览绿泽湖全景的同时,亭台楼榭也会失真。月亮呢,天上一个,地下一个。她特意加快步伐,想追赶上母亲,眼睛四处搜罗着。

母亲伏在七孔桥石栏上,一动不动,气势好比屹立的石像。

“妈——”隔很远,她就喊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儿?”母亲木然地看着她,仿佛她在下沉。

“我刚从上海回来,在家等不到你。天这么冷,怎么还不回家?”

“没什么,一点都不冷。”母亲耸耸肩,平直的肩胛隆起。她看出母亲冷。

“快回吧。”

“等等……”

“等什么啊,我回来一直在等你。”

“你看……”母亲抬手指向不远处,高杆灯柱的投射下,一处月亮大小的冰面像水晶灯般剔透,亮过流动的涟漪,却亮得不寻常——几粒橙红的种子掩埋在冰下。她仔细看,才发觉是五只紧追不舍的锦鲤,鱼儿被冰冻住了。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她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

“小时候,村东头的水一到冬天就结冰。我扛着矿工镐,跟你舅舅去冰面上,棉胶鞋底滑得厉害,寒气能钻透三层棉裤。他教我用镐背轻敲冰面。不多久,我放了八条冻鱼在帆布兜里,最肥的有小臂长,鱼鳍支棱起来。拿回去用铁锅炖,或者挂在墙上。一次,我偷藏了五条鱼,放进白搪瓷盆,发现其中两条青灰的脊背竟然在水面划动。”母亲神态恍惚。

“怎么可能?”

“活了,尾鳍一摆一摆的。”母亲冷冷地讲,“你说,它们也会活过来吗?”母亲指向有红色种子的地方。

“我怎么知道!天气这么冷——”

母亲依旧呆望。

“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能有什么啊?”

“回吧,天不早了。”

回到家,她们安静地喝稀粥,吃罐装榨菜。虽然母亲举止怪异,但这次探望,也算给雨禺吃下一颗定心丸——母亲好好的,可能一个人待久了,才会无聊到盯着死鱼发呆。她决定第二天就返程,回去处理工作上的事。至于这一晚,凑合着和母亲睡在一起。

本以为母亲会在临睡前嘱托些什么,客套地问问“工作忙不忙”“有没有处男朋友”“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可当鼻息声浮于耳际,家安静得发冷。身旁这个与自己相像、让自己备受孤独的人,此刻蜷缩成一团,单薄无比,似乎一场春雨后,就会化作一摊无名水,继而无影无踪。

这女人怎能这样令我孤单?她有什么权利令我孤单?

梦里,雨禺自言自语。

夜半,她从梦中惊醒。尖笑声时断时续,细碎得像米粒,却比利刃锋锐,不均匀地撒在居室各处,如同放置在扩音器里。她害怕地转向另一侧,伸手探够眼前人。母亲远远地背对自己,她怎么也够不到。“妈——”

记忆中经常这样喊,声嘶力竭地喊,甚至连自己都起疑母亲听力出了问题,或者是在有意漠视女儿,尽管女儿无比真实地需要她。很多时候,雨禺忘记拿浴巾和换洗衣物,在卫生间冷得发抖,哪怕自己喊破喉咙,也无人应声,水从发丝一直淌到脚趾;某些时候,喂食银龙鱼的面包虫、金蛙逃出容器,躲藏在卧室簇绒地毯下,她害怕得尖叫,可没人在意,她只能尖叫着将虫子冲进马桶;更多时候,母亲会走在人前,她走累了,疲软地讲:“妈——等等我。”

母亲扭过身来看雨禺,脸像书页一样叠成细线,“怎么了?”扭过来又似乎没扭过来,她在和天花板对话,“你叫我?”

“妈。”她再次轻声喊,心平静了下来。

“别光叫不说。我在听。”

“你听到了吗?”

“笑声吗?听到了。”

“你不觉得害怕吗?”

“害怕呀。听多了,就不觉得多害怕。”

“他怎么了?”雨禺说“他”字时,声音有意变低。

母亲仿佛在隐忍什么,恨不得吞掉方才讲过的每个字,把头扭向阳台那侧。月光把母亲的睫毛衬得扑朔分明。她顺着母亲目光的方向看去——阳台天花板角发霉了,荷叶藓一样,又像积挂上尘土的蛛网,延展向透得进风的地方。

“真让人受不了!”母亲说

“什么?受不了什么?”她以为在说萧萧。

“没有,我是说,谁家房顶会像这样呢?”她指了指,“我前阵子总在公园碰到他。你们高中一个班的吧?他现在比原来清瘦了,浓眉大眼,长得还挺端正,每次都礼貌地和我打招呼。他现在和你小时候一个样,喜欢在冻湖上滑来滑去,不过你爱和小朋友热闹在一起,他一个人在湖心。”

萧萧滑冰的画面,立马出现在雨禺脑海里。只不过,已不是孩童那种惹人怜爱的形象。一个快三十岁的人,滑稽地在湖面来来回回,好比西西弗斯的谶语。大概不是病就是傻。

“不会掉下去吗?”

“不会。”

自己明明险些掉下去。“他为什么要笑?”

“难不成他应该哭吗?”母亲的眼神凝聚在发霉的房顶,一遍遍重复:“真让人受不了!真让人受不了!”

母亲像往常一样,目送雨禺上车。半个多钟头后,母亲晕倒在去巷口早餐铺的路上。雨禺接电话时,刚过了安检闸口,无奈折返。

医生说母亲的问题不大不小,现在只能初步控制,后续要送去大医院内科医治。她听着,恍惚不已,内心被无数只蚂蚁啃食。她听到一个极其小众的名词:卵圆孔未闭。她母亲的心脏上有个洞,直径八毫米左右,并且有变大的可能。这个病,母亲出生时应该就有了。医生解释说,人在胎儿时期心脏左右心房之间有一个开口,通常在出生后会自然关闭。如果卵圆孔未能关闭,就像心脏里藏着一扇隐形门,会使患者出现脑梗死、偏头痛,甚至晕厥。他紧接着问:“她平时有什么异常吗?”

雨禺坐在候诊椅上,盯着立放在地面的简介展板,沉思很久,才慢吞吞地说:“没什么异常,就是晚上爱去公园看鱼,看很久。”她想起了房顶的霉斑,接着说:“感觉木木的。”

“那就对了。”医生立即合掌,一副意料之中的姿态,“这个病,有个症状,叫‘双眼凝视’。”

双眼凝视。如此,是不是很多东西都变得可解了?比方说儿时险些跌入冰窟,母亲在桥上木然的神情。她凝视,只因病了。如今那个“洞”,导致母亲中风。

母亲苏醒了,像换了张面孔,本就朴素、不被人记忆的脸如今纠结在一起,更确切地说,她的嘴歪向了右边,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提着,左眼则相应耷拉下来。母亲什么都没说,注视空无一物的窗外,雨禺却读懂了神色下的密语。

“我要住在这里吗?”说话时,唇齿间走风漏气,母亲似乎很早就知晓了那个“洞”,以及被连累的嘴、眼,故意把头偏向窗那边。“你回吧,我没事。”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中风了,嘴都歪了!我怎么能回去?我不在,还有谁——”她倏地咆哮起来,仿佛此刻才拥有话语权,能肆意释放对母亲的不满。“你知道吗?你永远不知道……”永远不知道什么?说出口的瞬间,她自己都没想好,却忽然觉得悲哀:在胎儿时期,她离母亲心脏最近——或许头刚好挨靠着那里,而腹中的自己,对“洞”熟视无睹。

“没什么受不了的。”母亲转过头,凝视雨禺。这是很久以来她们第一次对视。瞳仁圆亮,眼角布满细纹,比多足虫的脚还多,几块老年斑散落在脸上,像干掉不久的酱油印。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至咧开的嘴角。母亲在笑,哪怕笑得温和、淡然,也被扭曲成另一番模样。

她分不清母亲到底在笑,还是在哭。

住院的第一晚,她被打发回家,理由是母亲不想和她挤睡在一起,而病房同样拥挤得容不下一张简易床。雨禺刚好可以回家取些生活用品,贴身衣物、洗漱用品、暖水瓶、黄油柿饼……她一一确认,莫名想起水槽里解冻已久的红鱼。

鱼果然发臭了,整个厨房弥漫着刺鼻的氨气味,以及被藻类纠缠过的味道。她联想到了绿泽湖。没错,这味道太熟悉了,无论在七孔桥上还是桥下,冰冻与否,她时常因这股异味而面目狰狞,甚至很早就向有关部门反映,要求治理水体污染。此刻,一种奇异的联想最先出现:这条鱼或许就是绿泽湖里的事?

天色昏沉,月牙启口,水槽微泛银光。她顾不得处理那条鱼,披上大衣就往绿泽湖方向去了。她第一次觉得去往七孔桥的路如此漫长,若是平时,有太多东西可以流连,比方说梣叶槭的羽状复叶,两枚相连的小坚果凸起,有着长翅,还没成熟的时候为淡绿色,成熟后为褐色,翅果凋落时能随风旋转,可以飞到更远的地方。如今,更多的谜团凝聚在心口,她顾不得,甚至害怕凝视任何东西。

她很快抵达七孔桥,搜寻起紧挨的高杆灯柱,以及它们各自投射在湖面的冰冻处。就在她忙于捕捉那些模糊不清的橙红种子的时候,熟悉的声响出现了——尖笑声,又混杂乒乒乓乓的凿击声——有人在锤打冰面。

一瞬间,凿击声变为赤红的光亮,诱惑至极,指引她绕着绿泽湖疯跑,企图接近它,接近“永远”不会知道的事。

萧萧拿着一把镐头,手臂扬起月弧般的曲线,奋力凿向稳固的冰面,冰孔每每加深、扩大,他都会发出诡谲的笑声,就这样不知疲惫地抡起、砸下,累了就用手刨。

她像母亲那样,凝视着。看他凿完一处,停歇下来,把它们卷进袋子里,再去另一处。她还是靠得不够近,她需要看得更清楚些。她放慢动作,生怕傍晚的落叶林会不合时宜地化身为扩音器,放大她的心声,于是她几乎蹲趴在地面,像只柔软的小猫步步紧逼。她终于看清了。

袋子装满了,几条冻鱼从袋口滚下来。她看到了无数双眼睛,红日一样闪耀。

萧萧站在眼前。他告诉她,那些眼睛的主人们,很快将去往更加温暖的水域。刺骨的冰晶很快将会融化,它们会复活,然后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