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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5年第8期|文清丽:伶仃洋照我
来源:《美文》2025年第8期 | 文清丽  2025年07月31日08:31

暮春清晨五点,北京天早亮了,而在珠海,天还黑着,大海还在静默着,一向喜欢晨跑的我,好容易等到六点天渐亮,立即换上藏蓝色的短袖体能服,走出宾馆,对面就是大海,这里是广东万里碧道的情侣路段。著名的珠海渔女雕像、爱情邮局灯塔、日月贝剧院都在这条路上。

周边风景真是美,旁边是绿地,健身跑道,成排的椰子树,对面即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轮红日从海面升起,从小到大,从蛋黄到渐红,最后越来越红,越来越亮,然后像一片碎金洒到海面,把天空、海面、楼房,映成一片金色。

海水颜色,一会儿或翡翠,或淡绿,或墨绿,或深灰,或淡黄,或暗红,都因阳光或云朵的不同,而变幻出多样的色泽。

赏了一会儿景,我就没心情了。今天上午单位要测体能,我因为出差,回去后还得补测。

天真热,我硬着头皮气喘吁吁地坚持跑完三公里,沮丧地在海边木椅上坐下来。这是我今年第12次跑,还是不及格,三公里用时二十四分。及格二十二分五十三秒。

一只白色的海鸥站在礁石上,它通体雪白,望着海,一点儿也不害怕。发现我看它,展展翅膀,飞了起来。它好像想展示它飞翔的姿势,从左飞到右,又从右飞到左,然后飞向了天尽头。不一会儿,我又发现一只海鸥,这跟前一只一样,也是白色,只是比它小些,可它只在海中间的一块礁石上站着,迎着风,迎着浪,既不飞,也不叫,就那么孤独地站着,好像此时的我。随着岁月的流逝,心境也随之涌来数不清的烦忧。比如,眼下,这过不去的体能考核。当兵三十九年的我,是去还是留?心境如这潮起潮落的大海,举棋不定。                  

沿着海边,我走了半小时,远远看到一栋红色的几何体造型,走到近处,发现它上面写着“红连广场”,它一面向着人来车往的马路,一面直对大海,举世著名的港珠澳大桥宛若一条巨龙,横卧在万顷碧波之上。我纳闷为什么广场要叫这么一个名字,便转至广场正面,发现广场前面矗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写“红色前哨连”,这正是我此行要采访的武警广东总队珠海支队执勤一中队,没想到它成为了这个浪漫之城的地标。我兴致顿增,仔细观看了广场上的一张张照片,初步了解了这支英雄连队从北到南立下赫赫战功,取得突出成绩,涌现出张继、梅开春等战斗英雄。1947年12月参加“滦东破击战”被独立四师授予“猛打稳守英雄连”称号。1964年国防部授予“红色前哨连”荣誉称号,在发黄的照片中,分外醒目。

十点当我们一行到中队采访时,天好热,海风又猛,吹得人根本就无法在露天下站立,官兵们却仍在烈日下照常训练、执勤。哨兵身着迷彩服,后背湿透了一大片,却像青松般笔直地站立着,目光机警地注视着前方。

得知面前润蓝的大海就是伶仃洋时,我忽想起了南宋著名爱国诗人,本家文天祥的诗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一问,果然诗人笔下的零丁洋即我眼前的伶仃洋。然而,在车流如虹的拱北口岸,在有着80余年风雨历史现仍生机勃勃的军营,“伶仃”一词,无从谈起。

在操场,我们先观看了精彩的军事课目演示,气势磅礴的刺杀训练、虎虎生风的武术表演。在锣鼓声中,军列或前进,或后退,或拼杀,或集合,或分散。让我好似听到了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好似听到了卡拉扬的《拉德斯基进行曲》,又好似听到了《秦王破阵乐》。

让全场屏住呼吸的是行云流水的无人机操作演示。无人机如战机,或冲,或躲,或上,或下,或侦察,或拦截,或击中目标,或散发传单,或投放物资……让我这个老兵大开眼界。

随后,我们来到一号哨位,这是无数官兵向往的地方。足有五层楼高的哨塔,通身圆柱体,它高高地矗立在陆地与海洋中间,直插蓝天。五星红旗在塔顶飘扬着,塔体写着“中国武警”。钢灰色的腰脊上写着:红色前哨。下面红底上是四个黄色小字:梅开春哨。这是以年仅十八岁的烈士梅开春的名字命名的。随行的一名上士看我脸有疑问,神色凝重地给我讲起来。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七日,新兵梅开春在巡逻途中发现三四个鬼鬼祟祟的黑影,他立即上前盘问。刚刚实施过犯罪的四个人,拿出巨额现金请求“网开一面”,被梅开春果断拒绝。陷入绝望的罪犯顿生歹意,开枪突袭,梅开春奋力反击,血染巡逻路。一九九三年一月,公安部授予梅开春“守边英雄”荣誉称号,并授予二级英模奖章。

我只上了五六个台阶,受伤的膝盖就隐隐痛了起来。毕竟年岁不饶人,五十七岁的我,上着比六层楼还高的哨塔,逼仄得仅容一人的旋转楼梯,我转了两圈就头晕气喘,腿已疼得抬不起来了。同行的记者一看到我满头大汗说,你就别上去了。

我摇着头说,登不到哨塔之顶,还能叫军人?!

忍着巨痛,喘着气,我终于爬到高高的一号哨塔,穿着军装的年轻哨兵站在监控前,目视前方。天太热,我们浑身都湿透了,他却戴着军帽,军容严正地注视着窗外对面来来往往的车辆,那里通向澳门。

这样的哨所,在美丽的珠海,有无数名武警和解放军官兵站着岗,守卫着和平的生活。

望着他们年轻的身材,我想起了在军校上游泳课不幸牺牲的小侄子,想起走遍大江南北征集军事文物的大侄子,因劳累病逝,走时,四十六岁。想起了仍在雪域海疆岗位上默默奉献的无数将士。他们跟我采访的官兵一样站哨、巡逻、活跃在训练场,或者在炊事班做饭,但他们同样活出了自己,虽然不一定像文天祥所说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能把自己的名字照耀在汗青上,毕竟是少数人,但能把自己的工作尽心完成,也是一种荣光。就像清晨我看到的那只海鸥,它迎着风,迎着雨,静静地站在礁石上,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晚饭,我是跟官兵一起到食堂吃的。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所南方兵营食堂,米饭、面食、点心应有尽有。随行的一名少尉说,面点更好吃,说着递给我一块点心,我一尝,又酥又香。少尉说,这是我们炊事班做的,于是我见到了做它的主人——黑而结实的炊事员曹海波。

这名三十六岁的茂名籍战士,当兵是奔着开炮车开军舰,怀着英雄梦想来的,可因工作需要,他来到炊事班,当起了一名穿军装的炊事兵。他想做饭嘛也没什么难的,可是他起早贪黑做的饭官兵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好强的他,不甘落后,于是利用休假时间,到驻地拜访学艺。炒、烹、煮、蒸,他终于学会了三十多种南北风味的炒菜。官兵们竖起了大拇指。一向不爱吃面食的他,发现不少战友都爱吃包子、饺子,他又开始买书、上网学做面食。蒸包子,擀面条,包饺子,他一个比一个做得顺手。他无意中听到有战友说,街上的某家点心好吃,于是他又学起了面点,考上一个又一个从市到省到全国甚至国际的证书,现在能做五十多种面点。在大家的赞叹声中,他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为了跟战友们交流,他又爱上了吉他,参加了连里的乐队。充实的日子,过得飞快,兵一当,就是十八年,跟爱人分居两地。我说你不想回家?他答,父母和妻子都说,人家当兵两年就退伍了,你能当兵十八年,证明你干得好。干得好,就继续干下去。

我问他值不值得?他说当然值得,部队教会了他吃苦,耐劳,让他有了坚强的意志力,使他有更多的时间学习,战友们,给了他无数的榜样。港珠澳大桥这个世界上总体跨度最大、钢结构桥体最长、海底沉管隧道最深的跨海大桥,一桥连三地,天堑变通途。它凝结着无数建设者,守护者的心血。当然,这其中也有我与战友的付出。他笑道,如果我把饭做不好,战友们就守不好桥,我还怎么配这身军装呢。

第二天上午,我们观看了《红连歌会》节目。在这个小而现代的舞台,我闻到了一股战火味和硝烟味。我没想到一个连队,竟然还有自己的乐队和队歌。

这次演出,特别有意思,没有报幕,旁边的视频,以第一人称的讲述,串起了整台节目。

从官兵表演的《红色战歌》《龙虎榜》《红色前哨》《红连赋》《百炼成钢》,我理解了这个中队的精神之魂。官兵们的个人介绍更是让人眼前一亮,入伍时间,职业,作品。最吸引我的是他们的军中身份:步枪手、炊事员、司号员。 

这支由官兵组织起来的小小乐队是队长唐祎墨一手培养起来的。唐祎墨爸爸、叔叔都是军人,他毕业于天津音乐学院。他告诉我他是在除夕之夜站哨时,看到岗楼外烟花阵阵,第一次体会到军人职业的崇高。到了中队,看到乐队大家只是自娱自乐,有热情没有技艺,便系统地教乐理,又根据每个兵的特长进行分工,使这个纯属业余爱好的乐队,不到半年,就走向了专业化,有了自己的键盘手、贝斯手、鼓手、号手、萨克斯手,也有了自己的主唱和官兵创作的作品。  

他说,我是“红色前哨连”第1402个兵,曾经有很多人,因为一首歌,爱上一座城。我就想,我是学音乐的,也可以创作一首歌,让更多人爱上我们“红色前哨连”。于是,他就整天琢磨着写一首官兵自己喜爱的歌。当他来到一号哨所,看到一轮红日从塔上升起,看到哨兵站立的身影,问哨兵是否想家,哨兵说我家就在大海边,我站在这,闻到的也是家乡的味道,于是《红色前哨》歌词瞬间从唐祎墨笔下涌出:晚风阵阵地吹过红色前哨,哨兵的思念只有风知道。他紧握钢枪,英姿挺拔,注视着巡逻通道……吹吧,那海风轻轻吹过发梢,还带着淡淡的家乡味道,海鸥成群结队,飞过大桥,巡逻的路上花香正好。看吧,那晚霞印刻在哨楼上,就像士兵的忠诚与荣耀,鲜艳的五星红旗,随风飘扬。你是我,我也是你的骄傲。红色前哨。走吧,别回头,万家灯火的依靠,守护着祖国人民的红色前哨。不到一周,曲子就谱了出来,官兵唱起来,一个比一个带劲。他自豪地说。官兵的喜爱,让唐祎墨信心大增,他又到中队荣誉室观看,跟官兵聊天,创作了《红连赋》,此歌把传统、摇滚及年轻官兵喜爱的嘻哈相结合而创作的。《龙虎榜》的创作者徐亮灵感来自于中队军事训练“龙虎榜”上一张张照片,来自中士李渊刻苦训练能做213个单杠卷身上的生动画面。

鼓手覃奕儒,告诉我,他的青春宣言是:“以哨位为卷,用坚守作答,书写青春无悔的平安答卷。”

这时,一阵冲锋号响后,身着合体的迷彩蛙式作训服的乐队又唱起来:“在中国南海之巅,有一支光荣的红色前哨连,诞生在战火连天,呼吸着烽火狼烟,冲锋在最前。跃马驰骋中原,纵横南北天地间,猛打稳守是他们的特点,唔喔嗷,红色前哨连……”我仔细观察,发现官兵唱自己的歌,眼神发亮,唱得格外动听。

下午,我见到了中队指导员陈振炜,这名学工程的大学生入伍到部队后,练体能,爱连队,三年后,以优异的成绩提干,后成为红色前哨连的指导员。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到连队,参加三公里跑步,实在跑不动了,官兵就举着连旗,一个跑不动了,另一个马上接过来,继续向前跑。不由你不跑,那面战旗就像一团火苗,呼呼呼地在你前面不停地跃动着,你不跑都对不起这身军装,最后全连官兵平均跑出了十一分的好成绩。 

我看到训练场有人跑步,陈振炜解释说,因为值勤任务紧,官兵们通常利用饭前,练单双杠;晚上休息时间,跑步。大家最高兴的就是给“红色前哨连”碑石上描红,我才想起那个矗立在海边的“红色前哨连”为啥那么鲜亮。

说着,我们来到中队荣誉室。真是变化太大,过去的巡逻路,现在变成旅游路;过去用眼珠,现在都用大望远镜,科学监控,坐在值班室,都能看到整个哨所。

我正瞧着一张张发黄的照片和锦旗时,讲解的中尉忽然拉开窗帘,大家惊呼一声,我眼睛瞬间变亮:对面就是碧蓝的天空,润蓝的大海和庄严的港珠澳大桥。所有的前辈先烈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这美丽河山嘛。我忽然想。

走进官兵宿舍,白色的床单,橄榄色被子,迷彩帽放在被子前,被子叠得横平竖直,就像一块豆腐块。床头标着每个士兵的战斗编号,贴着每个官兵的人生名言,其中有位叫高博超的士兵这样写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有志者奋斗无悔。

墙上写着作息时间安排表和周工作安排表。

有记者随意拉开一个灰色铁皮衣柜,笑道,原来这有秘密。我近前一瞧,柜门里写着“争创‘四铁’先进单位,争当‘四有’优秀个人”,左边写着父亲生日:1976年9月10日。母亲生日:1976年5月20日。家长寄语:你在军营里奋斗,我们为你感到骄傲,愿你继续前行,不负韶华,不负自己。中间贴着跟父母的照片和视频的合影。右边写着姓名:梁铖。军旅目标:考学、提干!

在整齐划一的宿舍,唯在这个小小的柜门里,我发现了一个个兵不一样的内心。

宿舍对面,紧依海边的是一栋二层小白楼,是官兵们的书香军营。房间布置基调跟武警的军装一样,是橄榄色。每个军种都有自己的特色,海军房间,都是蓝白相间。陆军,绿则是基调。桌子同样都铺着不同的迷彩色桌布,提醒着每一位官兵身上的责任。

一楼是自习室,里面摆放着成套的世界文学名著和政治、军事理论书籍。二楼是图书馆,里面有咖啡、茶。出门即是面向大海的平台,足能当球场。左右是空地,右边放了十几张桌椅,不少官兵在读书,聊天。一位班长模样的中士对一名新兵说,不要急,慢慢来。新兵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的。桌前的粉色三角梅开得正盛,海风轻轻吹着,一阵花香随之飘来,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光。

采访完,我跟同事到海边散步,海滨大道上有散步的老人,骑着童车的孩子,还有一对对骑着共享单车的情侣,一派岁月静好。同事忽然指着前面三个小伙说,我跟你打赌,他们肯定是军人。

我说何以见得?

他说,你看他们都留着板寸头,眼神坚定,神态自若,步伐稳健,即便身着便装,仍能看出他们身上烙着的绿字,那是军旅生涯馈赠给他们永远的礼物。

我感觉同事说得对,但还是跑上前去求证,其中一个小个子说,首长,你肯定也是名军人。

我笑而不语。

当兵的人,说一样,确实都一样,身上的兵味,只有同伴才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瞧见。

三天的采访一晃而过,我踏上归程时,从秀美的椰子大道上,迎面走来一支巡逻的武警队伍,他们唱着歌:龙虎榜 ,向前方,刀山火海闯一闯。唱大风,霸气扬,榜上有名最荣光。龙虎榜,向前方,我必夺魁当最强。上巅峰,试锋芒,冲上战场我为王……听着这样的歌曲,我低落的情绪瞬间消失,想起有人说,要给自己加动力,就到部队去,到火热的练兵场去。每下一次部队,我就感觉到岁月的扎实,人生的丰盈,消散了对个人得失的计较。

发现自己的苍老,是在连队。在跟自己儿子一样年轻的官兵面前,怎能不老。发现自己体力不支,也是在连队,看着一个个年轻的身影在训练场或跑或跳,无论跑,还是射击,甚至那一句句让你措手不及的新词语,都让你感觉到,你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蒙受尘埃的情绪就像被清水洗尘,洁净,透亮,昂扬,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充实,也是在连队。

明天,继续跑!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写道:“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她又是另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时,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时,她又是另一种模样。”

离开时,我发现初来时的迷茫,逐渐离我远去,忽想起一首歌:今天原是平常一天,因为遇见你而不平凡。

果然连队治愈我,大海洗涤我。还有前辈文天祥的诗句照我。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曾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小说集多部。获第十九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四届《小说选刊》年度奖等诸多奖项。】